王 乐 赵 丰
狮子产自异域,《汉书·西域传》记载乌弋产狮子。《后汉书》中记载了汉章帝章和元年(87)月氏遣使献狮子,二年(88)安息国遣使献狮子,随后历代多有贡狮记录。①与此同时,带有狮子图像的艺术品也传入中国,包括以狮子为主题的外来纺织品。而中国的艺术品也开始采用狮子的形象,山东嘉祥武氏墓、四川芦山杨君墓、陕西咸阳沈家村、河南许昌石庄村等地都发现了东汉石狮。②
本文将整理在中国境内考古发现及相关博物馆收藏的汉唐时期的狮子主题织物,梳理这些狮子纹样的题材、造型、风格,进而探究其来源及演变规律。
1959年,新疆尼雅汉晋时期墓葬中出土了一块蜡染棉布,其左下角小方框内的图案是一个手拿丰饶角的半裸女神,女神身后有背光,脖子上戴璎珞;右下方的条框里有小怪兽、波状条带和鸟等图案;上方大框内图案不完整,能辨认出一只人脚、一条兽尾和一只兽足,这部分很可能是这块棉布的主题图案(图1)。这里的半裸女神应该是希腊神话中的命运女神提喀(Tyche),底部条框内的小动物是辟邪,或者是由辟邪演变而成的某种小动物,而波状带则是犍陀罗艺术中比较常见的花带装饰。从作品风格上看,这件蜡染棉布很有可能是在裸体艺术比较流行的马图拉生产。③从人脚与兽足的关系来看,棉布中心的图案表现的很可能是希腊神话英雄赫拉克勒斯(Heracles)与尼米亚狮子搏斗的场景。作为他12项任务中的第一项,赫拉克勒斯奉命杀死可怕的尼米亚狮子,这个主题常出现在古希腊的艺术品中,也流传到了犍陀罗地区。一块公元1世纪出自巴基斯坦的石块上就雕刻着一个左臂上挂着狮子皮的男性和狮子(图2)。④据说尼米亚狮子皮不受矛和箭的伤害,赫拉克勒斯勒死了它,剥了狮子的皮当斗篷,把狮子的头当头盔。由此可见,该男性就是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
图1:尼雅出土人物蜡染棉布,东汉
图2:赫拉克勒斯与尼米亚狮子石刻,1世纪
在中国境内出土以狮纹为主题的织物还有新疆营盘的两块狮纹栽绒地毯。其中一块虽然已残,但仍能辨认出地毯的边框图案中是一只匍匐的狮子,前足伸直、后足曲蹲。狮脸右转呈正视,颈后的鬃毛以折线表现(图3)。⑤另一块狮纹地毯现藏巴彦郭勒州文管所,据说也是出自营盘,风格与上件相似,但卧狮更为图案化。与此接近的是两块可能出自阿富汗萨曼甘省(Samangan)、以大型狮子化的动物为主题的栽绒毯,狮身、鸟翼、兽头、鬃毛卷曲、翘鼻,融合了狮子、格里芬(griffin)和龙的特征,图像具有明显的波斯萨珊风格。这两块地毯的年代均为公元3~5世纪,据推测,它们的产地为伊朗东部。⑥
图3:营盘出土狮纹栽绒毯,汉晋
也是在3~5世纪前后,以狮子作为主题的丝质平纹纬锦开始出现。这类织物采用的是平纹纬重组织⑦,是这一时期丝绸之路上西域织工尝试仿制中原平纹经锦的产品。平纹纬锦上的狮子多为侧视,呈行进或匍匐状。其中一件平纹纬锦上的狮子体形修长,两只前腿向前伸直,后腿弯曲,呈匍匐状。狮子成对排列,两只狮子的后爪相对,前腿平行。狮子鬃毛卷曲,狮尾呈棕榈叶状,有双翼(图4)。⑧有翼神兽常见于古代西亚的艺术品中,出自哈马丹(Hamadan)阿契美尼德时期的大门铜饰片上就有行走的翼狮形象。⑨从织物的原料、工艺和图案风格来看,这类狮纹织物应是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外来物品。
图4:对狮纹锦,北朝
简明回顾这一时期织物上的狮子纹样,大约可以得到其演变的脉络。尼雅出土蜡染棉布上人狮搏斗的题材源自希腊神话,随着亚历山大大帝东征,赫拉克勒斯与尼米亚狮子搏斗的艺术主题东传。从织物材质、印染技术和图案风格来看,该棉布很可能产自印度北部,并沿着丝绸之路传到新疆。随着波斯帝国的强大,带翼狮子的形象也来到中亚并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所以汉晋时期,中亚和中国西域出现了直身或匍匐行进的狮子主题栽绒毯。此外,平纹纬重组织最早出现在西方的毛织物上,之后也出现在丝织物上,这是西方对中国典型的平纹经二重组织的模仿。这类组织的丝织物在丝绸之路沿线的中亚和中国西北地区也有大量的发现,年代为3~5世纪。⑩受到织造技术的制约,这些织锦上的狮子相对于毛织物上的狮子更简洁、抽象,色彩数量也多仅为两、三色,但就其造型而言还是深受中亚和西亚艺术中狮子的影响。
北朝至初唐,随着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往来和文化艺术交流日益频繁,新的主题,如胡人、异域神祇、珍禽异兽等开始出现在平纹经锦和暗花绮上,其中就包括狮子。平纹经锦以彩色经线显花,地部固结组织为1/1平纹,这种组织出现于西周,流行于汉晋时期,唐朝初期依旧还在使用,是典型的中原生产的丝织物。在这一时期的丝织物上,狮子常和大象一起出现。中国丝绸博物馆藏狮象莲花纹锦图案以双线条构成的六边形作骨架,最右侧的六边形中为一狮子图案,狮子后腿跪地,前腿一条伸直,另一条则高高扬于头前,作回首状,尾部上翘;在头尾之间织有“师子”二字,前后腿间织有“连”字,两条前腿间则织有“华”字。师子即为狮子,连华通假莲花。狮子的左侧是一大象图案,背上驮一房屋状建筑,大象的左侧是一莲台。可以推测,此件织物的图案当是以莲台图案为中心,狮象图案成镜像对称排列于两侧,体现了浓厚的佛教色彩(图5)。⑫
与狮、象组合同时出现在丝绸上的还有来自西域的动物和异域神祇。出土自青海都兰墓地的黄地卷云太阳神锦,采用由卷云环构成的簇四骨架构图,环内的主题纹样有两组:其中一组为一人坐于四驾马车内的莲花座上,头上有圆形头光,上有华盖,两侧各有一驾驭龙或其他动物的小人;另一组图案最上方是一对象,其次为一对骑马射鹿的人,第三是对狮,最下方为一对骑骆驼的人物(图6)。⑬吐鲁番阿斯塔那101号墓出土的一块锦上也有类似的图案,亦同时有狮子和太阳神主题。⑭这些太阳神与新疆克孜尔和敦煌壁画中的日天非常相似,其图像既包含印度和中亚粟特艺术元素,也受到希腊、波斯艺术的影响,甚至有中国传统神话图像的印迹。丹麦哥本哈根戴维藏品(David Collection)博物馆收藏的一块锦以对波为骨架,对波中是镜向对称的纹样,一个门幅内的图案以中间的庙宇式结构建筑中线为对称轴,左右镜像对称,从内至外分别为象、狮和胡人牵驼(图7)。⑮建筑室内有一正面坐像,很有可能是一尊佛像,室外左右两边各坐一人,表现的可能是一佛二弟子的造型,也可能是印度大日如来和大黑天神。这些锦上的狮子蹲坐于地,一只前爪撑地,另一只上扬。
图5:狮象莲花纹锦,北朝
图6:都兰出土太阳神锦图案复原,北朝
图7:胡人牵驼锦,北朝
除了织锦,当时的暗花绮上也出现过狮子主题。收藏于中国丝绸博物馆的一件北朝时期的红色绮采用平纹地上以1/3Z斜纹起花的组织,一个门幅中有两种共四个团窠,其中一种团窠中的动物为鹿、麒麟和孔雀,另一种团窠中的动物则为龙、狮和凤(图8)。狮子左右对列,均为侧视,后腿弯曲蹲坐,前腿一只撑地,一只扬起,尾巴上翘,末端分开呈忍冬卷叶形。图案采用套环骨架,这是当时中原织工在生产暗花丝织物时,用最少数量的提花综来模拟圆形或近似圆形的团窠图案时所采用的骨架。此外,阿斯塔那170号墓中也出土了褐色大窠联珠狮纹绮,以平纹作地,变化斜纹起花。⑯
图8:中国丝绸博物馆藏套环纹绮,北朝
这一批北朝至初唐中国织造的锦和绮上的狮子纹样非常相似,表现的多为直鬃毛的雄狮,呈蹲立状,一个前爪扬起,尾巴上翘,有时蓬松,有时呈忍冬卷叶形,看上去并不威猛。这些狮子的形态亦与中国北方龙门、响堂山和巩县等地佛教石窟造像中的狮子非常相似。开凿于北魏孝明帝时期(516~528)的龙门石窟六狮洞南壁佛座两侧各蹲立一只举起一前爪的狮子,雄狮鬃毛直顺飞扬(图9)。⑰而北魏神龟元年(518)孙宝憘造像下部男、女供养人跪像后方也各蹲一只鬃毛直顺的狮子,两只狮子姿态相仿,均张口吐舌,扬起一只前爪。⑱这一时期,狮子通常并不是丝绸图案的唯一主题,而是与一些异域的动物或人物同时出现。狮与象是当时最常见的组合。汉唐时期,象基本上都是来自域外,尤其是东南亚地区的一些国家和民族更是经常向汉唐帝国进献驯象。⑲与狮子一同出现的人物除了胡人,更多的是太阳神或大日如来等异域神祇。可以推测,这一时期丝绸上狮子的大量出现与佛教的传入与发展密切相关,且受到多元文明、多种艺术的相互影响。它们与自然界的狮子形象相去甚远,是狮子传入中国后本土化的产物。
图9:龙门六狮洞南壁右狮子,北魏
唐朝织锦的主流是斜纹纬锦,根据其产地的不同,可以分为中亚纬锦和中原纬锦。这两类纬锦表面看上去都采用了1/2的斜纹组织,但它们的经线捻向通常不同:中亚纬锦的经线多加有强烈的Z捻,而中原纬锦的经线加S捻。这一时期两类织锦上都出现了狮子主题,但风格大相径庭,其中中亚狮子纹纬锦数量最多。
中亚狮子纹锦的纬线非常平直,色彩丰富,不同色彩的纬线相互覆盖非常完整。主题图案多置于团窠中,外环由联珠或联珠和花瓣等构成的复合联珠环构成。狮子常作为团窠内的单一主题,但有时也作为主题之一,团窠中的狮子多成对直立,偶见前肢离地呈扑腾状。头部大多为侧视,但有时也扭转成正面。狮子鬃毛微卷,张口露齿吐舌,四个爪子的脚趾尖锐且朝下,尾巴上翘。前肢与身体相交的关节多表现为圆形,有时套联珠圆环,圆形后方有1~3个尖角朝后的小三角形,代表着翅膀。相对来说,唐朝中亚系统织锦上的狮子造型僵硬且程式化,这或许是中亚织工对有翼狮子的一种解读。
保存最完整的中亚狮纹纬锦是法国尚思大教堂中整张的尖瓣团窠对狮纹锦,共有四列七行团窠对狮,外加四周边框,长245厘米、宽116厘米,这也是中亚织锦常用的尺寸。⑳团窠外环由小联珠环和尖瓣环套叠而成,内有一对狮子相向立于棕榈叶台上。团窠下方分别为一对深色和一对浅色的兽,背向而奔,黑色兽背上装饰圆点,浅色兽回首相望。同类狮纹纬锦还有很多。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收藏的一块团窠对狮纹锦的图案,与尚思大教堂藏品的图案从主题、布局到色彩都非常相似,只是对狮间立一花树,其他还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图10)。㉑类似的织锦还有从敦煌藏经洞中发现的两件经帙的锦缘,复原该锦的图案,可知上面的对狮团窠与前述两块织锦上的团窠构图相似,大小相仿,只是团窠间的辅花相对简单,为菱形花卉。㉒故这类狮纹织锦的生产地为中亚或生产者为中亚织工,其狮子纹样可能受到了中亚、西亚和拜占庭艺术的共同影响。
图10: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藏团窠对狮纹锦,9~10世纪
中国青海地区发现的吐蕃时期中亚系统织锦上亦有类似的狮子纹样,其造型和布局与敦煌发现的狮纹锦也非常相似。其团窠环多由小联珠环和圆瓣环套叠而成,花瓣中有时还会放置各种动物。相对而言,这批织锦色彩更鲜艳,多以红色为地,上面用蓝、绿、白和黄色分区显色。另有一套吐蕃时期的漆木马鞍表面装饰了一块精美的团窠对狮纹锦,联珠和花瓣组合而成的外环内是一对相向而立的狮子,具有典型的中亚织锦上狮子的特征,狮子下方是一对相向奔跑的中亚野驴(图11)。团窠直径约30厘米,团窠间填以十字形辅花。瑞士阿贝格基金会(Abegg-Stiftung)收藏有两块大团窠对狮纹锦,团窠内的对狮分别为站立和腾跃状。㉓虽然图案不全,但可以推得它们图案循环约80厘米。此锦的图案复原后再加上两侧的幅边之后幅宽近一米,基本上已是中亚织锦常用的“张”的规格。敦煌文书中曾记载了唐咸通十四年(873)沙州某寺的一件大红番锦伞,长丈伍尺,阔壹丈,中间部分为一张团窠狮子纹锦,每窠内各两只狮子。㉔我们推测文书中的团窠狮纹番锦,很可能就是与阿贝格基金会藏品相似的中亚系统织锦。团窠对狮是这一时期丝绸上的主要排列形式,但也出现了以拱券为骨架内置单只狮子或者牛、羊等动物㉕,甚至还有单只狮子的无骨架的排列(图12)。虽然图案主题的排列不同,但这些狮子的身体形态相似,头部的转向偶有不同。
图11:美国芝加哥普利兹克(Pritzker)藏团窠对狮纹锦,8世纪
图12:中国丝绸博物馆藏狮纹锦,7~8世纪
7~9世纪前后,狮子是中亚织锦上较为常见的动物主题之一。这些织锦上的狮子采用一种非常程式化的造型,以四肢分成左右两组前后交替的站立姿势最为常见,鬃毛微卷,尾巴上翘,四个爪子的脚趾尖锐且朝下,头部侧视或者表现出正视的狮面。前肢与身体相交的关节多表现成夸张的圆形,翼退化成小三角形。由于织造技术的原因,中亚织锦图案的勾边通常以二纬二经为单位,轮廓线局部呈明显的锯齿状,故线条显得生硬。乌兹别克斯坦阿弗拉西阿卜(Afrasiab)大使厅的壁画上,细致描绘了中亚使者手持的联珠狮子纹丝绸匹料,虽然相对于真实的织物来说,壁画上的图像线条更流畅,姿态更生动,布局更随意,但可以推断,翼狮应是中亚织物上比较常见的主题纹样。
唐朝中原纬锦既包括织物正面是纬面斜纹而反面是经面斜纹效果的唐式斜纹纬锦,也包括织物正反面都是纬面斜纹效果的辽式斜纹纬锦。目前已知年代最早的唐式斜纹纬锦出土自阿斯塔那205号墓,墓中出土了620年的文书,但此类锦出现的年代应该更早些。辽式斜纹纬锦于唐朝后期开始在中国出现,其经线通常不加捻,此类组织的实物大量出自辽朝,故而得名。
与中亚纬锦上程式化的狮子相比,中原纬锦上的狮子更灵动。虽然图案借鉴了西方的团窠排列方式,但融入了中国的花卉植物纹饰,出现了以卷草花卉为外环,内置动物主题的团窠图案。青海都兰墓地出土的团窠对狮纹锦为中原斜纹纬锦,图案以宝花为外环,内为一对相向而立的狮子,鬃毛微卷,躯体肉丰骨劲,狮尾上翘(图13)。㉖这种跃狮的造型还可见于当时的金银器上,陕西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的鎏金银碗内部碗底中央,就是一对口衔花枝、相向腾跃而起嬉戏的狮子。㉗而中国丝绸博物馆收藏的立狮宝花纹锦采用的是辽式斜纹纬锦组织,图案是一只鬃毛卷曲的狮子信步于雍容华贵的宝花环中,健硕丰满,狮尾上翘。㉘
图13:立狮宝花纹锦,唐
唐朝纬锦上还有一类狮子摆脱了来自中亚团窠外环内置动物这种构图形式的束缚,或者四只狮子围着团花奔跑㉙,或者两只狮子头尾相逐形成喜相逢式团窠㉚。更自由奔放的狮子则出现在收藏于日本正仓院的紫地狮子奏乐纹锦上,图案单元很大,在幅宽内没有循环。图案中央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两侧为花卉卷草纹。花卉中间穿插一些身形只有狮子1/4大小的伎乐人物,或弹琵琶、奏铜钹、打腰鼓,似乎狮子正在这些乐器的伴奏下起舞(图14)。㉛此锦的年代为8世纪中期,图案具有明显的中国风格,其所表现的很可能是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原的西域狮子舞。
图14:正仓院藏狮子伎乐纹锦,8世纪中期
唐朝时期中国出现了真正的斜纹暗花绫,这是一种斜纹地上以斜纹显花的丝织物,狮子主题也出现在了当时的暗花绫上。敦煌藏经洞发现的一块白绫采用2/1S斜纹地上以1/5S斜纹起花的组织,上面残存的图案是一只狮子的头颈部和尾端的卷毛。㉜狮子鬃毛微卷,双目圆睁,口大张,露出尖齿,甚至连嘴上的胡须都根根分明,非常生动写实(图15)。狮身长达40厘米,上方还有花卉植物纹饰,是一个非常大型的图案,在当时只有中原的束综花楼机才能织造,这说明中原工匠对狮子形象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
图15:狮子纹绫图案复原,晚唐
唐朝丝绸之路的通畅和东西文化交流的发达,让中原人对狮子的形象逐渐熟悉,唐太宗曾命虞世南作《狮子赋》,唐宫廷画家阎立本亦曾创作《西旅贡狮图》和《职贡狮子图》两幅名画;敦煌的纸本和绢画上也出现了与早期面貌不同的狮子。丝绸图案一方面借鉴了中亚、西亚的装饰艺术,另一方面也结合了中原传统文化,狮子纹样相较之前的形态变化更丰富。一些艺术品上的狮子非常写实,体现了工匠对狮子形象的了解;而更多的狮子则融入了中原工匠的理解和想象,创造出既写实又写意的卷毛狮子。辽朝丝绸上的狮子延续了唐朝中原狮子灵动的特点,或腾跃于花丛间,或嬉戏于花树下。
汉晋时期,作为产自异域的动物,狮子主要出现在外来纺织品上,包括棉、毛织物和丝质平纹纬锦,其染织技术和图案主题明显受到西亚文化和艺术的影响。及至北朝,新的主题,如珍禽异兽、异域神祇、胡人等开始大量出现在中原地区生产的平纹经锦和绮上,其中就包括狮子。这些狮子鬃毛直顺,多蹲立,口微张吐舌,一个前爪扬起,尾巴上翘,其形象与北朝佛教造像中的狮子非常相似。中国西北地区发现的北朝至初唐丝绸上的狮子主题与沿丝绸之路传入的外来文化和艺术,尤其是佛教艺术密切相关。
唐朝开始,织锦上出现了与之前风格不同的狮子纹样,从织造技术上看,它们可以分为两类:中亚和中原系统的丝绸。中亚纬锦上的狮子造型程式化,鬃毛微卷,相向而立,姿态较为僵硬,前肢与身体相连处是三角形组成的小翅膀。作为中亚粟特织锦上一种较为常见的动物主题,狮子的艺术形式受到了中亚、西亚和拜占庭艺术共同的影响。中原纬锦和暗花绫上的狮子在唐朝前后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借鉴外来艺术的基础上融入了中国传统艺术形式,不再局限于蹲狮和立狮,狮子形态更加生动、风格更写实,出现了奔狮和舞狮,中国丝绸上的狮子风格在这一时期基本定型并延续下去(图16)。
图16:汉唐织物上狮子纹样的演变
注释:
①“乌弋地暑热莽平,其草木、畜产、五谷、果菜、食饮、宫室、市列、钱货、兵器、金珠之属皆与罽宾同,而有桃拔、师子、犀牛”。(汉)班固撰:《汉书》卷96《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66页;“是岁,西域长史班超击莎车,大破之。月氏国遣使献扶拔、师(狮)子”(卷3《章帝纪》);“安息国遣使献师子、扶拔”(卷4《和帝纪》)。[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8、168页。
② 中国陵墓雕塑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陵墓雕塑全集第三卷(东汉三国)》,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年,图版14-17。
③ 高汉玉:《中国历代织染绣图录》,香港:商务印书馆,1986年,图版203;赵丰:《锦程:中国丝绸与丝绸之路》,香港: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9-97页。
④ 大都会博物馆官网,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38635
⑤ 赵丰、李文瑛:《新疆出土的栽绒毯》//赵丰、伊弟利斯·阿不都热苏勒:《大漠联珠》,上海:东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图14。
⑥ Friedrich Spuhler,Pre-Islamic Carpets and Textiles from Eastern Lands, New York:Thames & Hudson, 2014, pp. 36-43.
⑦ 李雨来、李玉芳:《中国传统织绣实物考》,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22年,第40-41页。
⑧ 赵丰、齐东方:《锦上胡风——丝绸之路纺织品上的西方影响(4-8世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2页。
⑨ John Curtis and Nigel Tallis,Forgotten Empire:the world of ancient Persia, London: The British Museum Press, 2005, p.98.
⑩ 赵丰:《丝绸之路:起源、传播与交流》,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2页。
⑪ 这一时期中国丝绸上出现过一种团窠狩猎纹,表现的是猎手马上骑射猎物的场景。猎物有狮、豹子、鹿等。这种狩猎题材大量出现在波斯萨珊时期的银器上,亦是受到西亚艺术的影响,其源头可追溯到古代亚述艺术。但狩猎纹中的狮子仅仅是作为猎物之一出现,并不是独立的图案主题,故暂不列入本文的讨论范围。
⑫ 同注⑧,第83页。
⑬ 赵丰:《纺织考古新发现》,香港:艺纱堂/服饰出版,2002年,第78、81页。
⑭ 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日本奈良丝绸之路学研究中心:《吐鲁番地域与出土绢织物》,2000年,图版44。
⑮ 丹麦哥本哈根戴维藏品官网:http://www.davidmus.dk/en/collections/islamic/materials/textiles/art
⑯ 赵丰、万芳、王乐等:《TAM170出土丝织品的分析与研究//《第三届吐鲁番学暨欧亚游牧民族的起源与迁徙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1-267页。
⑰ 中国石窟雕塑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石窟雕塑全集(4)龙门》,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年,图版67。
⑱ 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画像石全集(8)》,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图版14。
⑲ 王永平:《汉唐外来文明中的驯象》,《全球史评论》(第3辑),2010年,第250-253页。
⑳ 赵丰:《织绣珍品》,香港:艺纱堂/服饰出版,1999年,第120页。
㉑ R.W. Ferrier ,The Arts of Persia,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l55,p1.9.
㉒ 赵丰:《敦煌丝绸艺术全集·英藏卷》,上海:东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4页。
㉓ Sheila S. Blair,Entlang der Seidenstraße:Frühmittelalterliche Kunst zwischen Persien und China in der Abegg-Stiftung, Abegg-Stiftung Riggisberg, 1998, p.25.
㉔ 《唐咸通十四年(873)正月四日沙州某寺交割常住物等点检历》(P.2613):“大红番锦伞壹,新,长丈五尺,阔一丈,心内花两窠,又,一张内每窠各师子贰,四缘红番锦,五色鸟玖拾陆。”
㉕ 王旭东、汤姆·普利兹克:《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流:吐蕃时期艺术珍品》,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第92-93页。
㉖ 同注⑩,第130页。
㉗ 齐东方、申秦雁:《花舞大唐春——何家村遗宝精粹》,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图版20。
㉘ 同注⑧,第191-193页。
㉙ 松本包夫:《正仓院裂と飞鸟天平の染织》,京都:紫红社,1984年, 图版29。
㉚ 赵丰:《敦煌丝绸艺术全集·英藏卷》,上海:东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37页。
㉛ 同注㉙,图版89。
㉜ 同注㉚,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