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0年代的双向延长线上:《奇迹》与韩东诗歌创作的世纪地形图

2022-11-16 11:45:59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韩东奇迹诗人

刘 波

内容提要:作为“第三代”诗人,韩东在1980年代的诗歌创作已经经典化了,新世纪以来他的写作处于被“遮蔽”状态,未引起评论界多少关注。在此背景下,韩东新诗集《奇迹》出版后虽获好评,但也引发诸多思考:新诗集与之前的写作相比,一方面表现为从潜意识到有意识进行主题书写的变化,另一方面则一直保持着探索写作与真理之关系的热情,这是生产机制上变与不变的辩证法。而在诗学精神的延续性上,《奇迹》回到韩东1990年代的写作,体现为对1980年代“未完成”状态的补充与超越。新世纪以来,韩东在语言朝向真理性的实践中引入“世界意识”,这种诗学观也可能激活当代诗歌的另一种潜能。围绕《奇迹》回望韩东四十余年的诗歌,他的创作历程呈现为一幅跨世纪的诗歌地形图,其写作正迈向澄明之境,这也是一代诗人在新时代语境下的整体折射。

韩东作为诗人这一角色,是通过四十多年的写作逐步建构的。目前对他的定位是“第三代”诗人和新生代小说家这两重身份,至于其作品的文学史地位和其文学写作的完整性,并没有得到系统化梳理与评价。韩东的写作也如新诗这一文体不断趋于边缘化,继而变得小众化,在读者接受上容易被忽视①学者张元珂对于韩东2000年以来的诗歌写作没有得到更多学院派研究者的关注和评论做过详细分析,参见张元珂《韩东论》,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04~211页。。置身于当下语境,小众化或许意味着诗歌写作的专业性越来越强,这对于评论家和文学史家的挑战性也就越来越大。

此外,如果在纵向的时代背景下来考察韩东,我们可能会发现他的诗歌创作相对纯粹,与很多跟随时代风向变化的写作格格不入,这缘于韩东对诗坛名利的自我疏离与不妥协。不妥协的结果是他最终让自己成为了“一壶总也煮不开的水”,“不能在成功的指标上沸腾”②韩东:《我的确是一个“青年作家”》,《青年作家》2021年第1期。。世俗的成功也许不是韩东的终极目标,而他书写日常凡俗经验的作品是否可以重塑当代诗歌的另一种可能?《奇迹》③韩东:《奇迹》,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本文所引诗歌大都出自这本诗集,故不再一一标明页码。是韩东近六年诗歌创作的一次结集,站在当下时间节点上反观这部诗集,我们会发现,韩东在不动声色的坚守中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以四十多年的写作绘制了一幅跨世纪的诗歌地形图:从早期对朦胧诗的反叛、解构到1990年代以民间形式的“冒犯”,到新世纪之交在网络上的极致化口语实践,再到近些年来赤诚书写的回归,他并未走一条可循环的圆形轨迹,而是立足“诗与思”的清晰表述迈向了澄明之境。在这幅诗歌地形图中,韩东的变化并非跌宕起伏,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以语言对接生活经验作为写作的逻辑起点,后来也没有极端地进行颠覆式转向,而是保持了匠人式的劳作心态,这正是韩东的风格具有一致性的体现。

正因为这种人生与诗学逻辑上的一致性,《奇迹》作为韩东诗歌写作延长线上的一个“产品”,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从《奇迹》回望韩东的写作乃至中国当代诗歌的整体路径,且延展到新世纪及其未来的写作面向,到底会呈现出什么样的蛛丝马迹?本文以此问题切入点,试图梳理韩东所表征的中国当代诗歌的演变脉络,从而赋予一代诗人以相对完整的形象。

诗学生产的内在机制:变与不变的辩证法

诗集《奇迹》在2021年出版之后,江苏省作协为韩东召开了作品研讨会④2021年10月21日,由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办的“韩东诗歌创作研讨会”在南京举行。,这对于花甲之年的诗人来说是人生“第一次”。这次研讨会以《奇迹》的出版为契机,是对韩东四十余年诗歌创作整体成就的回望与审视,带有阶段性总结的意味。有批评者曾对韩东1980年代至新世纪的写作进行过评判:“对于整个文学史、诗歌史而言,韩东及其作品的经典化在新世纪前后也已经基本完成,此后他的成功或失败都委身于这一经典化的光环或阴影之下。”①何同彬:《文学的深梦与反抗者的悖谬——韩东论》,《文艺争鸣》2016年第11期。《奇迹》正是这一“经典化的光环或阴影之下”的产物,到底是光环还是阴影,对于韩东来说似乎不重要了,重要的在于这部新诗集是否为其经典化加持了某种内在抵抗的力量——《奇迹》没有过多地延续韩东曾有的孤傲,而是变得相对平和,在延续之前冷峻的风格中有着人生的温润。韩东通过《奇迹》改变了自己的形象,而《奇迹》也作为文化出版现象重新塑造了韩东,让他在获得更多的生命体验后,越发趋于通透和世事洞明的沉静。

由此来看,《奇迹》的出版折射出了“第三代”诗人经过泥沙俱下的写作后所练就的综合能力——那种对于人生经验的总体把握,不再局限于青春期的反叛和解构,而是有了更为强大的吞吐力与消化力。在这一维度上谈论《奇迹》,除了技艺越发纯熟外,我们能看到一个通透的诗人是如何处理自我与时代的紧张关系的。“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也有路人。/他喜欢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写偶尔见到的男人、女人/或者越过人类的界限/写一匹马、一只狐狸。∥我们可以给进入他诗作的角色排序/由远及近:野兽、家畜、异乡人/书里的人物和他爱过的女性。/越是难以眺望就越是频繁提及。/他最经常写的是‘我’/可见他对自己有多么陌生。”(《诗人》)韩东在为诗人作传,也在为自己画像,一个冷静的生活观察者,自律,内省,且有着极强的反思意识。在如此清晰地书写一个诗人的人生与写作过程之后,韩东的写作到底还有没有通向诗意的可能?如果说《诗人》是他对当下诗人形象所下的一个定义,那么,《奇迹》这本诗集就可能有着新的诗歌发生学意义,既折射出“第三代”诗人在当下的境遇,也表征了韩东这一脉所呈现出的坚守与写作的可持续性。因此,我们切入《奇迹》这本新诗集,似有必要从韩东四十余年诗歌创作历程中的变与不变这两条线索来进行双向观察,以辨析出《奇迹》在诗学生产层面上的线索,这不仅对于梳理韩东的写作历程有价值,而且对于当下诗人的写作也富有启示作用。

《奇迹》的“变”在于,韩东从过去的反叛中逐渐回到了生活本身,相应地,他也从专注于潜意识的书写,逐渐转向了有意识的书写。如果说之前的诗集多为按时间线性顺序来呈现纵向的写作历程,新诗集则按明确的主题归类,表现为横向的结构美学展示。他集中于写动物,写朋友,写亲人,写亡者,写时间,写行旅……与韩东过去棱角分明的冷静表达不同的是,这些主题书写聚焦于一种洞明世事后的生活和解,不乏柔软与温和的风度,且有着“认命和领命”的达观之意。韩东一向喜欢小动物,有时靠直觉随意写来,并无多少体系性,而《奇迹》第一辑“白色的他”即专写动物,且形成了规模效应,以此来检视自己的觉悟。“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握住某人的小胳膊/或者皮蛋的小身体/结结实实的。∥有时候生命的体积太大/我的手握不住,那就打开手掌/拍打或抚摩。”(《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韩东很多时候是从微观角度去打量那些弱小的身体,但小而有力的体验感又呼应着他对生命的理解,诗人只是如实地记录,并转化为对于爱意的诗性建构。韩东写作变化的有效性正是基于他对爱的理解融入了切实的生命感,将过去标签化或符号化的冷酷稀释掉,换上了温和的面孔。

在《奇迹》中,有一辑诗名为“悼念”,这是追忆和凭吊亡者的一组作品,韩东有意将其放在一起,也可能是出于某种特殊心理:看过诸多生死之后,他没有变得内心坚硬,反而是回到温情与暖意来看待生命的消逝,从而领略“爱与死”①韩东曾总结过他的写作主题:“其实几十年来我所写的不过是爱与死,这是我的两大主题。”参见“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公众号2021年5月6日“文学现场”专题对韩东的访谈。的美学。爱是消解了怨恨的,“诗何以伟大,因为其中容不下怨恨。怨恨会极大地败坏一首诗,至少在我这里这是真理”②韩东:《诗何以伟大》,《五万言》,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63页。。消解怨恨对于诗人来说不仅是一种美德,也是写诗之策略。《悲伤或永生》这首诗或许能代表他从日常角度打开自我内心的风格,字里行间暗藏着诗人对生死的理解:“有人死了,但豆瓣还在/仿佛在网上可以永生。∥有人活着,却消失了/微博里最后的留言是:/‘无论你是谁,在什么花期/都要活得如此蓬勃呀!’/配图是一张枫叶火红的快照。”死亡所指涉的悲伤,已经通过豆瓣和微博等网络载体转化成了永生,时代改写了我们对于“死亡或永生”的认知。“我的猫在现实中获得了永生/土丘之上立着一排垂柳。/柳丝拂地,风景绝佳/埋她的地方古意盎然并且特别。∥我企图在我的作品中永生/打开,其中有一段记述:/生产队长摩挲着床上垫的狗皮褥子对老陶说:/‘这是你们家小白的皮,暖和着呢!’”①狗皮褥子的情节见韩东长篇小说《扎根》。现实中死亡的猫是否获得了永生,对于诗人来说并不是一个难题,其终极思考仍然回到了他的作品,这是永生能得以落实的根本:他们家叫小白的狗虽然死了,但是在韩东的小说叙述中被铭记下来,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韩东在诗歌中倾注的温情,渗透到了变化中的日常生活,这种状态回应的正是诗人在人生感受中不断强调的爱,即从形而上的雄辩回到有温度的体验,这是一种更具现实感的变化与转向。

《奇迹》的“不变”在于,韩东一直坚持探索写作与真理之关系的姿态,“我的根本问题,简言之就是:写作与真理的关系”②韩东:《我的中篇小说(序)》,《我的柏拉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这让他的诗歌写作专注于处理语言“自然呈现”的生活经验,无限朝向一种“真理性”③朵渔:《面向真理的姿势——重论韩东》,《上海文化》2010年第3期。。无论是从过去面对语言问题而提出“诗到语言为止”,还是到近年提出的“语言到诗为止”,都围绕着阐释写作与真理之关系而展开具体实践,最终通向无限诗意与有限创造之间的辩证法。在有限创造与无限诗意之间,韩东置入的是其写作的坐标感,这一坐标不会随着时代与认知的变化而变化。“没有良好的坐标感只凭冲动和天分的写作值得怀疑”④韩东:《我们身处一个语言的现实》,《五万言》,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41页。,他指出了写作状态的稳定性在于某种内在的永恒美学,它是个体的审美趣味,也是文学相对稳定的审美标准。

从内容上看,《奇迹》是一部变化之书,也是一部不变之书,韩东围绕日常见闻、朋友、亲人、亡者与时空变幻,写出了生活中的变化和差异,也道出了经年不变的价值观。变化的是他拥抱生活的心态,而不变的则是他对于艺术观念的坚守。在这种时代之变与自我守成的“对抗式”语境中,韩东坚守的是一种“以文学为志业”的理念,而他相对保守的生活方式更在于其内在的精神定力,相应地,他也由此确立了具有辩证法色彩的诗学教养。这是作为“同时代人”的韩东不同于那些一直随时间逻辑往前追赶的同代写作者的独异之处,他一直在凝视时代,但又隐忍地抵抗时代,回到情感与诗艺的交汇处,这正是诗人在《奇迹》中的用力之处。

总之,《奇迹》所延展出来的变与不变,均涉及韩东从1980年代至1990年代文学创作在解构与建构上的微妙转型。尤其是1990年代,韩东同时进行小说、诗歌和随笔等几种文体的创作,这对其诗歌写作在形式上的多元化带来了影响。而他1990年代的写作如何延伸到新世纪?在精神轨迹的扩展上又对《奇迹》的生产起到了什么样的推动作用?这些回溯性问题对于韩东本人的写作和当代诗歌回归对话质地都有着见证性意义。

在1990年代的转折点上:从“未完成”到超越性

1980年代初,以反叛者形象登上诗歌舞台的韩东写了《你见过大海》《有关大雁塔》,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①对于这几首“代表作”,韩东曾说:“当年《有关大雁塔》发表以后,我的诗歌写作似乎再无意义。尽管我自认为诗越写越好,别人却不买账。由此我知道所谓‘代表作’的有力和可怕。”(韩东:《我的中篇小说(序)》,《我的柏拉图》,第1页)。在四十年后的今天来审视,我们不难发现,这几首诗与胡适当年写作《两只蝴蝶》(原题《朋友》)颇有相似之处,在诗歌表达形式上强化对传统的反叛,是确立新风向的一种策略,从生产机制来说,仍然是集体主义时代的产物;而从诗歌本体而言,它们并不具有多么高的文学性。可见其诗歌史价值大于诗歌本身的价值。年轻的韩东也由此作为“第三代”诗歌代表性诗人进入了诗歌史。

再次回到韩东诗歌写作的起点,我们会发现他是在1980年代基于对朦胧诗诗学理念的反叛而走上诗坛的,而在受朦胧诗影响且又将朦胧诗作为“对手”之后,他到底在诗歌文本上解决了什么问题?韩东早期的解构之诗,强调的是单纯的事实还原,很大程度上处于“未完成”状态,这种“未完成”一方面体现为只有过程而没有结果,另一方面则是在整体诗意的落实上过于强调破坏性,而缺少建构性。从某种意义上说,1980年代是韩东诗歌写作的起点和成名期,而远非他诗学建构的完成期。到了1990年代,韩东才在“立人”的意义上开始真正的个人化写作。韩东同时进行小说和诗歌创作,且主要精力放在了中短篇小说上。他认为小说写作有着“谋生”的意味,诗歌虽然写得不多,但还是其主要的精神生活方式。尤其是他1990年代前期的写作,相比于1980年代的“张扬”,在审美上表现为高度的抑制性,与其小说创作形成了某种互文性。在这一阶段,韩东书写了个人经验对接时代的变化,突出了个人化写作的抒情性,暗含着他对于诗歌边缘化的应对策略。从《机场的黑暗》《甲乙》到《在深圳》《这些年》,韩东的写作渗透了叙事性和在场感,契合了日常生活美学的转向。而1990年代后期,处于边缘化的诗坛不断掀起波澜,这体现为一系列争议事件的产生——从断裂行为到盘峰论争——韩东作为组织者和参与者,强调的是个体的、自足的民间立场②韩东:《论民间》,《芙蓉》2000年第1期。,归到了民间写作的阵营。基于其民间诗人的身份,韩东在1990年代前期到后期的变化,依然遵循的是实验精神和探索意识,只是那种清晰的感觉时而转化为一种神秘感,又不时地在绝对化的表达里显现出自我言说的悖论性。

韩东正是在1990年代诗歌的边缘化时代放慢了写作的步伐,这一背景对于他是一个重要的提示和警醒:诗人的写作虽然内在于大的文化环境,但又要与时代保持必要的疏离。1990年代面临的是一种整体结构上的社会转型,社会转型作用于思想,才构成了文学内部的“倒逼”机制,“时代的转换使得诗歌必须做好长期处于边缘的思想准备,否则必然加剧自身的失落感”①王岳川:《中国镜像:90年代文化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44页。。王岳川的总结不仅指涉了1990年代的诗歌现场,同时也让人们看待诗歌的视角不再像1980年代那样刻意放大,而是回归常态。“90年代的先锋诗虽然被新兴的消费文化、新兴的文化与知识体制挤到了一边,但恰恰是‘边缘’位置上的调整,带来了内在的紧张和针对性,也带来突破自身限制、直面共同精神困境的联动可能。”②姜涛:《个人化历史想象力:在当代精神史的构造中》,《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当代诗的限度及可能》,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83页。1990年代的诗歌显得更为复杂,且内部很难获得一致性,这也是1990年代末诗坛分化为“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立场写作”的原因之一。

所以,立足于当下经验来看待1990年代诗歌,一方面,我们要将其充分历史化,另一方面就是将其问题化,“与80年代的诗歌相比,90年代的诗歌处理了更为广阔而丰富的经验,技艺逐渐趋向稳定,但是确也比80年代的诗歌少了些许锋芒,如果不说创造力的减退的话”③西渡:《重提“修远”》,《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就像孙文波称1990年代诗歌是“‘世俗的’诗歌”④孙文波:《我理解的90年代:个人写作、叙事及其他》,《诗探索》1999年第2期。,虽然这只是一个权宜性的说法,但世俗作为1990年代的标签也透出了那个时代文化的整体精神。我们更为关注个体的生活,在处理文化经验上则是向内转,这给诗人写作和思想带来了深度冲击。“在80年代,第三代诗歌所呼唤的日常、平民、口语写作的确显示了一种屡遭压抑的世俗生活的呼声,而当这一价值吁求在90年代美梦成真时,继续平面化地固守这一立场非但丧失了其初始的革命意义反而有碍于诗歌的生长……”⑤姜涛:《可疑的反思及反思话语的可能性》,王家新、孙文波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3页。姜涛指出的世俗化转向在1990年代虽然代表了一部分诗人的立场,但是世俗化并不是最终目的,而只是作为审美的一个面向,让诗歌回到对人与生活之内在价值的观照,它并不承担更多宏大的功能。

随着日常生活的消费主义盛行,文学生产版图也被改写。“90年代的文化机制中偏重实证化、经验化、理论化以及并行不悖的娱乐化、消费化、‘去政治化’的表象方式,使得当代诗这个异类在民刊、自费出版、网络发表、诗歌节等形式形成的小圈子里自我循环,而无法进入文化机制的生产模式中,也就无法发挥其在80年代的那种影响。”①张伟栋:《修辞镜像中的历史诗学:1990年以来当代诗的历史意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0~31页。韩东写于1990年代的重要诗歌,在当时没有引起反响,是整个时代诗歌边缘化的结果,它既失去了1980年代的总体影响力,又无法在文本经典化的层面唤起大面积的关注。这也是韩东作品迟至新世纪之后才被重新发现的原因,这些诗歌与他在1980年代的作品有着密切的关联性,它们一起构成了韩东作为更立体的“第三代”诗人的形象。

很多研究者认为韩东1990年代的诗歌写作并不具有多少价值,“与韩东旗帜辉煌的诗歌宣言理论相比,他的90年代诗歌创作则相当疲软”②刘继林:《在话语的反叛与突围中断裂——韩东诗歌行为的回顾性考察》,《学术探索》2005年第5期。,尤其是1998年韩东和朱文一同发起“断裂”事件,其过于强烈的姿态性也消解了诗歌文本的价值。实际上,相比于1980年代,韩东1990年代的诗歌,“语义转换更加迅疾,那种绝对的虚无感也更加锐利,同时,诗歌情境的包容性也有进一步的加强”③贾鉴:《雾中的陌生人:90 年代先锋派的一个侧面——以韩东为例》,《南方文坛》2011年第1期。。这种建设性和包容性的写作是立足于1990年代更多元的文化整体氛围,同时也伴随着诗人对时代转型的敏锐感知,在一种切身的体验中考量诗歌写作的创新问题。“我们这代诗人所经历的,既有个人表达的特殊问题,亦有外在于个人的语言再造的问题,以及在此新的语言之上的寻求诗歌创造极限的探索和挑战。”④韩东:《一个备忘——关于诗歌、现代汉语、“我们”和其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6期。韩东的诸多文学行为都有着极端性,但是他的写作本身并未显出过多形式上的实验色彩。如果说1990年代他强调诗歌的“立人”,那么这种建构恰恰意味着他可能放弃了姿态性,从而回到了诗歌写作的内部。可以说,1990年代是韩东新世纪诗歌写作的一个过渡期,他在这一时期确立了向内回归人生和人性的方向感。《奇迹》对1990年代诗歌写作的接续,正是在未完成的意义上去完成从现场到人生的体悟,是对1990年代的呼应与超越。

⑯E.H.Gombrich,Symbolic Images,Phaidon Press Limited.1994,pp.139-42.(中译本见范景中、杨思梁主编,贡布里希著《象征的图像》,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188-89页。)

回到新世纪:诗歌、语言与世界意识

经过了1990年代的建构式书写,再到新世纪初的“再造”,韩东的《奇迹》与之前诗歌写作的延续性并未中断,但很重要的一个支点就是越来越倾向于“成为自己”。与诗人朱朱“成为他人”①诗人朱朱有一篇演讲名为《路过我,成为他人》,其诗歌理念也同出于此,对于相关分析和阐释,参见李章斌《成为他人——朱朱与当代诗歌的写作伦理和语言意识问题》,《诗探索》(理论卷)2020年第1辑。的诗歌理念相比,韩东在走向内心的途中更加坚定了向内转的决心,最终达到的是还原一个客观的自我。如果说韩东之前的诗歌和言论里还有着尖锐的一面②韩东在1990年代的部分诗学言论中直接表现出批判性乃至“攻击性”,比如在他在“断裂”事件之后接受汪继芳的采访中就有所体现,参见汪继芳《“我们想做的只是放弃权力”——韩东访谈录》,《“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230页。,《奇迹》这部诗集则显出了一种“外冷内热”的平和气质③此处借用林舟评论韩东性爱小说的一种说法,参见林舟《在绝望中期待——论韩东小说的性爱叙事》,《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6期。,这也是韩东新世纪以来诗歌写作的整体面向,有着更加通透的尊严感和平衡意识。那么,新世纪二十余年创作的积累,巩固韩东诗坛地位的同时,他在朝向真理的写作中是否会重塑当代诗歌的另一种可能?他最看重的诗歌语言问题对创作有了什么新的影响?他又是如何通过辨析写作与真理的关系而最终通向“世界意识”的?这些问题都关联于韩东新世纪之后写作谱系的建构。

新世纪以来,韩东公开出版过七本诗集,诗歌也在各种刊物上大量发表。这一方面说明诗人在写作上用力甚勤,另一方面则体现出他的诗歌有着固定的读者群。这些都强化了韩东作为一个重要诗人的地位,这个重要性并不同于他作为“第三代”代表性诗人的身份,而是其作品本身的价值所在。韩东新世纪诗歌写作虽然部分延续了之前的冷峻风格,但他拓展了诗歌的人性与温度书写,让其变得更柔软,更具亲和力。因此,他逐渐由诗通向了人,正是在这一变化中,其新世纪诗歌需要被重新评估。他这一脉个人化写作构成了当下诗歌日常美学的重要面向,同时也丰富了当代诗歌史的维度。

在韩东一直强调的面向真理的写作中,他看似书写的是日常琐碎经验,但其诗歌几乎没有停留在对这种经验的复制与照搬,而是在叙事或抒情中通向了一种哲思性。这种哲思不同于我们惯常理解的生活哲理,而是一种极富思辨性的语言哲学。语言哲学对于韩东来说是一个认识装置,让他的诗歌在丰富语感的同时,也不乏诗性的神秘。因此,韩东所追求的写作与真理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可以归结到他对语言的极致化运用上,这种运用不是单纯的写实,而是以极其精准的表达通向一种混沌之境。就像他曾说:“诗歌就是奇思妙想,但可以是大尺寸上的奇思妙想,细部则平淡无奇。”①韩东:《我们身处一个语言的现实》,《五万言》,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42~43页。韩东的很多诗歌都是对这一观念的实践与印证,这种奇思妙想不仅考验诗人的想象力,也针对语言本身。《奇迹》《奇迹(2)》《奇迹(3)》这三首诗,都是从非常平淡的日常生活场景出发,韩东在观看、倾听与感受中将见闻娓娓道来,他更多地作用于语言和心理,并由此带出一种细腻的超现实主义美学。

对于韩东来说,与其说是诗性,不如说是语言创造本身才是他写作的方法论。所以想象的释放和对神秘感的追求,都是以语言创造作为理想。“某种艰涩、质朴、幽深、广大、严谨和玄妙之诗令我心向往之。”②韩东:《应该每天写》,《五万言》,第16页。这种理想是建立在他对语言炉火纯青的控制与把握上。当他的写作形成了既定风格时,那些在具象和抽象之间不断转换的诗思,也具有了内在的秩序感,这种秩序就是对精准与朴素的极限追求。“当语言用于准确地表达自会形成一种风格,这是一个应该不断重临的起点。”③韩东:《诗何以伟大》,《五万言》,第69、66页。在“精微准确”的表达中,“他总是从一个生活的细小缝隙入手,并沿此深入钻探,钉子一样慢慢敲入存在的深处或低处,展露出自己对生活的独特认知”④黄德海:《韩东:要长成一棵没有叶子的树》,《虚构的现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07页。。对韩东这一运用精准语言写作的形象比喻,正契合于诗人对写作细节的强调。与精准的表达相对应的是对朴素的追求,“文学至高的境界是朴素”⑤韩东:《诗歌中有语气》,《五万言》,第30页。,“要朴素,再朴素,更朴素一些。不是追求所谓的朴素的美感,是要尽量拆除那些伪装,包括朴素之美的伪装”⑥韩东:《诗何以伟大》,《五万言》,第69、66页。。一直以来,韩东就是在拆除伪装,因为他的纯粹内在于准确而朴素的表达之中,这不仅表明了他的诗学立场,同时也显示了他的写作技艺。在《我们不能不爱母亲》一诗中,韩东再度为亡母写下了追思之情:“我们不能不爱母亲/特别是她死了以后。/病痛和麻烦也结束了/你只须擦拭镜框上的玻璃。∥爱得这样洁净,甚至一无所有。/当她活着,充斥各种问题。/我们对她的爱一无所有/或者隐藏着。∥把那张脆薄的照片点燃/制造一点焰火。/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韩东虽然在写自己的母亲,但他似乎又写出了所有失去母亲的人所共有的感受,这是其亲情书写能打动人的原因。从《多么冷静》到《爸爸在天上看我》,从《写给亡母》到这首《我们不能不爱母亲》,他以精准朴素的语言写出了众多生离死别,没有滥情,但又不无动情之处。而暗藏诗中的玄思性,最终取决于他爱亲人的朴素情感,这是无法伪装的真诚所激发出的一种赤子式的表达,不需要作过多阐释,就已经在字面上体现了他洞察人性并转化经验的能力。

韩东对语言精准和朴素的要求,是一种诗歌写作的标准,其实也是一道“难题”。“不要让你的语言失去灵敏性,所以,要纤弱,不是那种收缩的干枯,而是纤维一般具有弹性的纤弱。探针一般刺入所写的世界。”①韩东:《写作者的骄傲还是骄傲》,《五万言》,第34页。而有弹性的“纤弱”语言是否能够通向命运?在谈到保罗·策兰的诗歌时,阿甘本以“不说话的”“幼儿”来比拟诗人在面对语言时的干净与纯粹,语言只是对其自身而言具有“命运”的力量,对于诗人来说,“无言地站在语言的面前的时候,他前所未有地不受触动、遥远而没有命运。命运只关乎语言,在世界的幼儿期面前,语言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能够遭遇它,说自己除名称外,永远对它有话可说”。而语言的命运是什么?诗人能表达的只是“对语言中的意义的空洞许诺”②[意]吉奥乔·阿甘本:《散文的理念》,王立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8页。,离开了诗人,语言的主体性能否自然地通向命运?诗人作为创作主体,还是要以更真诚的语言靠近诗歌内部潜藏的真理性诉求。

对此,韩东也有他自己的认知:“诗的问题不简单是语言问题,也是人与语言的结合。人与语言的结合也不同于人使用语言,而是某种合而为一。没有对语言的爱何谈诗歌?那只是在使用或利用语言。具体的诗人与语言共舞创造出真实之诗歌。”③韩东:《我们身处一个语言的现实》,《五万言》,第39页。这才是韩东在诗歌和语言之关系的层面所拥有的问题意识。因为对语言问题的不懈探索,他在思想上直接取径世界意识:“所谓的世界意识,即是你对置身的存在有了某种如实的认同。”“世界意识是世界性的‘诗歌精神’得以确立的必要保证,世界性的诗歌精神有赖于价值标准的一致、经验对象的同步以及审美判断上的共识。”①韩东:《一个备忘——关于诗歌、现代汉语、“我们”和其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6期。这种世界意识就是一种眼界和视野,它关乎诗人以什么样的立场切入对诗的理解,同时也关乎他对地域、时代、身份与名利得失的超越,有着更宏阔的诗学抱负。

在韩东的理解中,世界意识具有某种超越感,它是建立在全面共识基础之上的综合认知。当诗人面对具体的诗歌写作时,世界意识是可以“随物赋形”的一套价值观。在《马尼拉》这首诗中,一匹马被作为观赏的道具置于马尼拉街头,这一道风景在诗人笔下并不美,而是变成了一种束缚。他试图在文字中解放这匹可悲的马,“结束它颤抖的坚持/结束这种马在人世间才有的尴尬、窘迫”。韩东的悲悯情怀在新世纪诗歌写作中形成了一束束微光,照亮的不仅是那些朴素的词语,还有深植其中的人性。这正是韩东诗歌中发生的变化,也是他遭遇的困境。他已经意识到在时代的焦虑和自我的分裂中对于艺术持守的艰难,“加上生理时间的老之将至、现实因素的刺激和干扰,可谓思之多多、阻力重重,深感写诗或者诗人的生涯即是一种特殊而深刻的折磨”②韩东:《一个备忘——关于诗歌、现代汉语、“我们”和其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6期。。从1980年代写诗至今,韩东表现出的多为自信姿态,他始终站在一个高度上要求诗歌;而对于自己,当个体与时代的对接发生变化,更高的诉求会深深地折磨他。这也许不是韩东一个人的感受,而是与其有着相同追求的诗人所共有的认知,如何化解这样的困境与折磨,将“世界意识”纳入到透视诗人的镜像范畴,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对于韩东来说,“世界意识”不仅是他创作的视野,也是其写作的内在动力。有了新世纪二十年持续性写作的加持,他不仅在《奇迹》中充分地表现了其可感性的诗学理念,也在救赎的意义上回归了对人生的温情注视,那些带着生命感的表达为韩东的写作赋予了新的标准,也可能形成他未来写作的新传统。

结 语

60岁的韩东在《奇迹》中呈现的通透感,更像是某种诗歌写作上的完成状态,而将这一变化置于其整体诗歌创作的脉络中,我们会发现他从一个曾经的“权威”变成了匿名者,以更低调的方式在回应世界的变化。“在这个时代,隐逸者尤为可贵,但有一个前提,就是虽隐逸但不孤愤。专注于工作和思考,只是无暇顾及现世虚荣。”①韩东:《现场不需要氛围》,《五万言》,第91页。韩东所言的隐逸者,更像是他为自己设定的一个形象参照,《奇迹》是隐逸者完成的一份专注于诗歌志业的答卷,不孤愤,但也有着内在的批判性,只是这种批判不再是反叛,而是出于人的综合考量所做出的深度探索。

《奇迹》是韩东绘制自己诗歌地形图历程中的一个阶段性记录,是他从冷峻转向温情,从对抗转向对话的见证。从品质上韩东认为这是他到目前为止“最重要”或者“自己最看重的一部新诗集”②参见“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公众号2021年5月6日“文学现场”专题对韩东的访谈。,纵观韩东四十余年的诗歌创作生涯,他的转型更多时候体现为隐性的起伏,所以今后更大变化的可能性就很小了。韩东的未来诗歌创作是走上自我重复,还是仍具生长性,甚至写出他所神往的杰作?带着这一追问,我们对韩东未来写作的跟踪阅读和审视就显得更为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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