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剑青
内容提要:《新生活》周刊是五四时期一份明确定位为“通俗周刊”的新文化刊物,主编李辛白清末即投身于白话报刊事业,《新生活》部分延续了晚清白话报刊面向普通民众的启蒙关怀,但在新文化运动的潮流中又表现出新的特色。本文将《新生活》周刊及其“讲演”栏目放置于晚清至五四白话报刊发展演变的脉络中考察,并对该刊与新文化运动中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之间的密切关系加以梳理,旨在以这一具体个案提出和探讨“‘通俗’的新文化是否可能”的问题,进而尝试对新文化传播的动力和机制做出新的阐释。
当胡适1917年1月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正式提出用白话代替文言作为文学书写的语言时,他关心的主要是作为上层文化领域的“文学”如何“改良”的问题。然而,由于白话自身的俚俗性质,他的主张在时人眼中很容易被理解为提倡通俗文学,如陈独秀在正面支持胡适的《文学革命论》一文中,就将文学革命的主张引申为“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不过,尽管五四运动后白话文很快扩展到文学之外的文化领域,白话报刊在各地纷纷涌现,我们却很难从整体上把新文学和新文化界定为某种“通俗文学”或“通俗文化”。五四白话文是一种通俗的语言吗?以白话文为媒介的新文学和新文化如何理解自身与接受者的关系?这些问题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在五四时期的新文化刊物中,笔者注意到《新生活》周刊明确将自己定位为“通俗周刊”,它为我们思考“通俗”的新文化是否可能的问题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个案分析的对象。
《新生活》创办于1919年8月24日,出至1921年5月20日第51期(一说出至第55期),是三十二开本小册子形式的周刊,封面上标有“通俗周刊”字样。但自第39期以后就不能如期出版,从第44期开始改为“通俗半月刊”。1《本社特别启事》,《新生活》第44期,1921年1月20日。第1期至第51期存有目录,但各大图书馆收藏均不全,其中安徽省图书馆所藏最为完备。2关于《新生活》各期目录,参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研究室编《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第一集),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783~795页;高亮《〈新生活〉(周刊)目录增辑》,《图书馆杂志》1982年第3期。据笔者调查,上海图书馆及其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只收录3期,大学数字图书馆国际合作计划(CADAL)收录13期(其中有1期与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所收重合),国家图书馆只收录6期,且处于破损状态,无法取阅。安徽省图书馆藏有原刊39期,笔者曾前往翻阅抄录。或许是因为阅览不便,关于《新生活》周刊的研究成果寥寥无几,目前看到的较有分量的研究只有陆发春《新文化与新生活:以胡适及〈新生活〉周刊为中心》(《安徽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一篇。主编李辛白(1875—1951),安徽无为人,时为北京大学庶务主任兼出版部主任,与胡适、陈独秀等关系密切。
李辛白是典型的辛亥革命党人。他曾东渡日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早年参加柏文蔚和陈独秀组织的岳王会及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是同盟会首批会员。辛亥革命期间,1911年11月,他出任芜湖军政分府民政长,民国成立后出任安徽省警察厅长。1913年起,任北京政府教育部佥事。1917年3月入北京大学,担任总务部庶务主任,1918年兼任出版部主任。3参见马俊如、张永松《新文化运动的先行者——李辛白》,邢献宝主编:《百年沧桑话无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与陈独秀一样,晚清时期李辛白即积极投身于白话报刊事业。1908年10月,李辛白与范鸿仙等人在上海创办《安徽白话报》,胡适曾在上面发表文章。4参见胡适《四十自述》,《胡适文集》第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4~85页。1908年11月,李辛白在上海的居所失火,胡适曾作诗慰问,见《慰李莘伯被火》,《胡适文集》第9册,第35页。1915年8月,李辛白负责编辑在上海出版的《通俗杂志》,1917年3月又在北京主编《通俗周报》,前者出版了两期,后者也只有六期。这两种以“通俗”命名的刊物都延续了晚清白话报刊面向普通民众的启蒙关怀,《通俗杂志》以“增进国民普通智识为唯一之主旨”1《本社启事》,《通俗杂志》第2期,1915年8月16日。,《通俗周报》的封面上则印有“希望全国人民人人有谋生的常识”“希望全国国民人人有爱国的常识”两行字,都以灌输常识开启民智作为刊物的宗旨。
值得注意的是,从《安徽白话报》到《通俗周报》,均以“演说”为主打栏目。晚清报刊栏目设置的基本体例是以“社说”或“论说”打头,以“演说”取而代之的做法可追溯到彭翼仲1904年在北京创办的《京话日报》:“自彭翼仲在北京首创白话报,因为要开通农工商贾多数的老黎民,以及妇人孺子,非用浅近京话,不能普遍,才把文话论说,用北京俗语演讲出来,所以才有‘演说’的名目。”2吴梓箴:《请看彭翼仲之演说》,《京话日报》第2300号,1918年3月11日。转引自彭望苏《北京报界先声——20世纪之初的彭翼仲与〈京话日报〉》,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62页。此后白话报主打“演说”栏渐成惯例。如稍早于《京话日报》创刊的、陈独秀主办的《安徽俗话报》首先是“论说”栏,而1908年创办的《安徽白话报》就以“演说”栏起头。“演说”栏目的创设与凸显是晚清蔚然兴起的演说风潮在白话报刊上的直接投射,落实在纸面上的“演说文”3这是胡全章提出的概念,参见胡全章《被遮蔽的风景:清末民初北京白话报刊演说文》,《中国图书评论》2011年第8期。与面向民众的实际演说活动相互配合,彼此呼应,许多白话报上的文字“就好像说书演唱者的底本或唱本,可以用做表演讲说的底稿”4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1901—191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4页。。
晚清白话报刊上的“演说文”追求贴近口语,模拟演说情境,创造出一种特殊的白话文体,学者对此多有论列。5参见杜新艳《白话与模拟口语写作——〈大公报〉附张〈敝帚千金〉语言研究》,夏晓虹、王风等《文学语言与文章体式——从晚清到“五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81~387页;王海晗《从视觉到声音:演说风潮与中国白话文变革》,《江西社会科学》2020年第3期。当然,近代知识人的讲演活动并不局限于下层启蒙,也包括对听众要求较高的讲学,学术性的演说如何推动白话文作为述学之文的成熟,是另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论题。6陈平原长年关注这一课题,做出了精彩而富于开创性的研究,参见《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5~143页。不过,与“演说文”的作者不同,从事学术演讲的知识分子未必有明确的文体意识,其讲稿也不一定要以白话文的体式呈现。《通俗周报》第5期(1917年4月17日)“演说”栏发表的陈独秀《旧思想与国体(在神州学会讲演)》一文,就颇能说明问题。这是陈独秀1917年4月8日应邀在北京神州学会讲演会上的演讲,同场演讲的还有蔡元培和李石曾等。蔡元培的讲稿即是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说》,后来刊于1917年8月《新青年》第3卷第6号,纯为文言。而陈独秀的讲演却是白话,很可能是李辛白特意为《通俗周报》“演说”栏约的稿。其时有关文学革命的讨论刚刚在《新青年》上展开,所有的文章都是用文言,白话为文学正宗的观点尚停留在主张的层面,还未付诸实践。因而陈独秀的白话讲稿后来转载于1917年5月《新青年》第3卷第3号时(题目改为《旧思想与国体问题》),反显得有些突兀。
李辛白在《通俗周报》上发表陈独秀的白话演说,本身就是个有意味的事实。虽然李辛白编刊的目标读者/听众是“我父老兄弟诸姑姊妹”1李辛白:《希望》(“演说”),《通俗周报》第1期,1917年3月20日。,但诸如“旧思想与国体”这样的话题,本来就是针对学界同仁的发言,很难引起普通民众的兴趣。李辛白在试图延续晚清白话报刊的启蒙传统的同时,已经置身于1917年初北京大学与《新青年》联手推进新文化运动的氛围之中。2《通俗周报》的第4期(1917年4月10日)“文艺”栏还转载了《胡适君文学改良刍议》,专门节选了胡适鼓吹白话文学的那一段文字,可见李辛白很关注当时《新青年》上有关白话文学的讨论。另一方面,作为白话讲稿的《旧思想与国体》,与陈独秀早年在《安徽俗话报》上发表的白话文也非常不同。后者虽然未标出“演说”名目,但其实很接近“演说文”,作者站在“我们中国人”或“我们安徽人”的立场上,直接向“列位”发言;而前者通篇都是在谈“鄙人”的感想。有意味的是,《旧思想与国体》也谈及文学革命的反响和紧迫性,“偶然有人提倡近代通俗的国民文学,就要被人笑骂”,“这腐旧思想布满国中,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体,非将这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这里“提倡近代通俗的国民文学”,关心的却并不是民众的接受,而是同属知识阵营的反对者的态度,以及新文化同人(“我们”)应采取的行动。表面上“通俗”的新文学和新文化,其实并不以通俗化为旨归。以“通俗周刊”为定位的《新生活》引发的反响和面临的困境,都与这种错位有关。
延续《通俗杂志》和《通俗周报》的体例,《新生活》以“讲演”为主打栏目,此外还设有“随感录”“科学常识”“小说”“白话诗”“谚语”等栏。创刊号上开篇即是胡适的《新生活》一文,虽然列于“讲演”栏下,但这篇文章读起来却完全不像一篇讲演稿。作者以设问开头:“那样的生活可以叫做新生活呢?”接下来自答:“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这是对自我的提问,而非面向大众的启蒙。尽管接下来文中也出现“你”“诸位”等人称,表现出某种面向读者的姿态,但整体的语调是邀请读者一起来讨论问题,并不是自上而下的灌输。
就文章本身而言,内容也并不复杂,结论是“凡是自己说得出‘为什么这样做’的事,都可以说是有意思的生活”,大体上是呼吁一种对个人生活加以反省的态度。1胡适:《新生活》,《新生活》第1期,1919年8月24日。原刊未见,此处转引自《胡适文集》第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49~550页。然而,就是这么一篇短文,胡适写得却并不顺利。他后来回忆说:“我勉强写成了一篇短文,删了又删,改了又改,足足费了我一个整天的工夫,才写定了一千多字,登在《新生活》的创刊号上。”2胡适:《大众语在哪儿》,《胡适文集》第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44页。胡适提倡文学革命的时候,认为用白话写议论文根本不成问题:“我在几年前曾做过许多白话的议论文,我深信白话文是不难成立的。”3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胡适文集》第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页。这里指的是他早年在上海参与编辑的《竞业旬报》,也包括他为李辛白主编的《安徽白话报》撰文的经验。
胡适早年在白话报刊上发表的文字大致也属于“演说文”(《竞业旬报》亦设有“演说”栏,虽然不是主打栏目),他亦有这样的自觉:“兄弟今天要希望列位看官里面那些热心志士,大帮助一臂之力,多开几个演说会,把我们报里的道理,时时演说一番。”4希彊(胡适):《本报之大纪念》,《竞业旬报》第29期,1908年10月5日,转引自《胡适文集》第9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20页。但《新生活》一文,胡适显然没有当作演说的底稿来写,而是在刻意经营一篇老百姓看得懂的文章。5胡适后来将此文收入《胡适文存》时,特意加上一个副标题:“为《新生活》杂志第一期做的”。从开篇的设问,中间一层一层的递进,到最后的呼吁,包含了精心的结构安排。
以“通俗周刊”自命的《新生活》,开篇推出的胡适的这篇文章,可以说为刊物奠定了基调。根据胡适的回忆,他对《新生活》整体的文风并不满意,曾对李辛白表示“只觉得你们的文章越写越深了”,李辛白则承认“这一年之中,恐怕还只有你那篇文章是老百姓看得懂的”1胡适:《大众语在哪儿》,《胡适文集》第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45页。,其实胡适《新生活》一文老百姓也未必看得懂。从李辛白和胡适早年都曾参与的晚清白话文运动,到《新生活》上的白话文,虽然“通俗”的取向一以贯之,但两者的文体差异实不可以道里计。简而言之,晚清白话报刊上的“演说文”,大多数并非有意为文,而是尽可能接近口语;而五四白话文运动,却是首先在“文学”这一书面语领域发动的变革。用胡适自己的话来说,晚清知识分子是“有意的主张白话”,五四新文化人是“有意的主张白话文学”2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集》第3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52页。,比较而言,五四白话文其实距离口语更远。
另一方面,《新生活》一文所试图传达的观念,也并非合适的演讲题目。晚清白话报刊“演说文”和演说活动,除明显带有政治动员色彩的之外,目的基本上就是普及常识,灌输新知,鼓吹进步的行为规范(如劝戒缠足和鸦片等),其内容属于一套稳定的知识。3参见程丽红《清末宣讲与演说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版,第123~147页。而“新生活”这样的论题打开的却是一个开放的讨论空间,尽管胡适对“什么是新生活”的问题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但这答案指向的是某种新的价值观念,关联的是实践性的态度,而非客观的知识。文章最后称“我们恭恭敬敬的请你们来试试这种新生活”,这一吁请就是这种态度的反映。
事实上,《新生活》周刊这一刊名就标举出某种价值立场,带有鲜明的五四色彩,与李辛白之前主持的《安徽白话报》、《通俗杂志》和《通俗周报》很不一样,后者跟晚清大多数白话报刊一样,刊名只是提示自身的定位。《新生活》刊载的《本报启事》如此界定刊物的宗旨:“是希望四万万国民、睡到五更半夜、摸一摸心、想一想、打算一打算。在这欧战告终皇帝将绝种的新世界新潮流中、何以谋个人的生活?社会的生活?国家的生活?”4见《新生活》第2期,1919年8月31日。《新生活》自觉地置身于“一战”后的“新世界新潮流”中,虽然是面对“四万万国民”发言,却不是自上而下的启蒙,而是呼唤一种共同的反省。为了凸显自身的价值立场,《新生活》的封面上印着“博爱、平等、自由、牺牲”八个字,这给当时在北大就学的川岛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后来回忆五四时期北大师生创办的刊物,专门提起《新生活》:“特别是《新生活》周刊,是由一位在当时不怎么被注意的人,北大出版部主任李辛白主办的,每本只售两大枚,封面印着长井字形的一个卡框,井边四周写有‘博爱、平等、自由、牺牲’八个字。‘博爱、平等、自由’,是早就听说过的,‘牺牲’就如破晓时的号角一样,是第一遭听到的声音。”1川岛:《“五四”杂忆》,《和鲁迅相处的日子》,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8页。可见该刊对青年学子的冲击力。
李大钊曾在《新生活》上撰文,对封面上这八个字专门做了阐释,指出这四大精神是“我们创造‘新生活’的基础,也就是我们建立民国的基础”,而根底则在一个“爱”字。2守常(李大钊):《双十字上的新生活》,《新生活》第8期,1919年10月12日。这篇文章也列在“讲演”栏上,却读不出讲演的味道,与一般论说文无异。《新生活》的“讲演”栏还发表了好几篇讨论“新生活”的文章,如傅斯年《新生活是大家都有一份的》(《新生活》第2期,1919年8月31日)、高一涵《怎样才算是过人的生活》(《新生活》第3期,1919年9月7日)、高一涵《新生活的仇敌》(《新生活》第15期,1919年11月30日)、蔡元培《我的新生活观》(《新生活》第20期,1920年1月4日)等。傅斯年和高一涵的文章语气较近于讲稿,都从具体现象入手,到后面才卒章显志,托出作者的相当抽象的观点,仍是作文的路数。蔡元培文其实只是没头没尾的一段话,结论是“要是有一个人肯日日作工,日日求学,便是一个新生活的人”。
《新生活》对“新生活”的构想与呼吁,呼应着当时北京等地青年学生中以工读互助团等形式创造和实践“新生活”的潮流。3参见李培艳《“新青年”的“新生活”实践——以工读互助团为中心的考察》,《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5期。蔡元培将“作工”与“求学”并举为新生活的要素,已透露其中消息。1919年12月,王光祈等人在北京发起成立“工读互助团”,在《晨报》上刊出《工读互助团募款启事》,李辛白亦列名联署。4《工读互助团募款启事》,《晨报》1919年12月14日第6版。《新生活》“讲演”栏还发表了罗章龙的文章,称许北京工读运动的成绩。1罗章龙:《世界工读运动的讨论》,《新生活》第30期,1920年3月21日。李辛白并且亲自撰文,介绍家乡芜湖新成立的工读学校。2薑(李辛白):《我们的“工读学校”创立的缘起》,《新生活》第30期,1920年3月21日。这里也可以看到某种错位:《新生活》设定的目标读者是普通民众,但将新文化运动内部关于“新生活”的讨论以“通俗”的形式扩展到民众中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真正有兴趣去思考和试验某种“新生活”的不是“四万万国民”,而是五四青年。有意味的是,正是一批北大学生有意识地将《新生活》周刊引入他们的社会实践中,而这种实践恰恰是以通俗讲演的方式展开的,这就是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的活动。
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由邓中夏等北大学生发起,成立于1919年3月,通过定期的通俗演讲的形式来推进平民教育,其宗旨是“增进平民智识、唤起平民之自觉心”3《平民教育讲演团征集团员》,《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3月7日。。所谓“增进平民智识”延续了晚清下层启蒙运动“开启民智”的思路,“唤起平民之自觉心”则带有鲜明的五四色彩,强调的是价值立场的获得,意在使平民成为社会实践的主体。
北大学生选择讲演的形式来开展平民教育,一个很现实的考虑是民众识字率低,“顾以吾国平民识字者少,能阅印刷品出版物者,只限于少数人。欲期教育之普及与平等,自非从事演讲不为功”4《平民教育讲演团征集团员》,《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3月7日。。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讲演团发现还是有必要将讲稿付印,“于讲演时低价出售,以便普及平民”5《平民教育讲演团启事》,《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10月14日。。讲演的效果并不理想,一是因为学生“满嘴的新名词”,一般平民听不懂;再则讲演团成员中外省人居多数,“方言术语当然是格外的杂乱,所以听讲的人感受困难,不易领会”6《平民教育讲演团启事》,《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12月9日。。所谓“新名词”,不仅指新知识,还涉及“一套更为复杂的新式观念”7参见陈尔杰《五四前后北京大学的平民教育(1918—1920)》,《云梦学刊》2012年第3期。。方言则直接造成了交流的障碍,凸显了讲演作为一种口头启蒙形式的限度。
然而,由于经费条件的限制,平民教育讲演团印行讲演稿和发行小册子式的讲演录的计划一直未能付诸实行。1参见殷婉莹《改造社会的诉求与实践道路的分化——五四前后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活动考察》,《云梦学刊》2016年第5期。他们想出一个救急的办法,就是用《新生活》周刊来代替。1920年4月4日,讲演团前往京郊长辛店演讲,因为适逢周日,听众很少。在回京的火车上,团员向乘客售卖《新生活》:“我们的讲演录因无钱没有印出,所以暂把《新生活》代之,很有点趣味。起初还羞羞答答说不出话来,到后来就‘买《新生活》吧,两个子。很有趣味的东西,买吧!’也不觉害羞了。”——似乎有一点心理补偿的意味。2《平民教育讲演团农村讲演的报告》,《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4月13日。后来,讲演团打算在《新生活》上开辟专栏,登载团员的讲演稿。3《平民教育讲演团通告》,《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5月11日。不过笔者翻阅现存的《新生活》,除了固有的“讲演”栏目,并未发现这样的专栏,也无法判定是否有团员的讲稿发表。但在1920年5月底印行的第37期上,有一篇记录当年春天讲演团在北京郊区农村讲演的报告。4《北京大学学生会 平民教育讲演团消息 九年春假本团农村讲演报告》,《新生活》第37期,1920年5月30日。
平民教育讲演团用《新生活》来代替自印的讲演录,效果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想必也不会太好。但这种选择本身,已然表明两者在发言姿态和价值取向上的某种亲缘性。51922年4月,当《新生活》停刊将近一年后,李辛白还给平民教育讲演团捐赠了两百本《新生活》。见《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启事》,《北京大学日刊》1922年4月15日。归根结底,它们都是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有意味的是,平民教育讲演团因方言的隔阂而考虑印行讲稿,可以想见,这些讲稿本身与北京本地的口语会有相当的距离。就此而言,它们很可能也像《新生活》上“讲演”栏的文章一样,首先是书面的“文”。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清末《京话日报》上的“演说文”,因为出自彭翼仲这样本地的知识人之手,基本上就是对北京官话(“京话”)的直接摹写,因而广受市民欢迎,与实际的演说活动也能配合得很好。6关于《京话日报》的“演说”栏目及与其相配合的演说和讲报活动,参见彭望苏《北京报界先声——20世纪之初的彭翼仲与〈京话日报〉》,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60~66、122~135页。在这个意义上,由京外人士发起的新文化运动虽然发源于北京,却不是一个在地化的运动。
在地化也不是平民教育讲演团的目标。该团的活动虽然主要限于北京,面向本地市民和郊区农民,但他们努力将其拓展到全国范围。他们计划“发行讲演录”,就有“普及京外”的考虑。1《平民教育讲演团第三次常会记略》,《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3月16日。1920年暑假前,讲演团就呼吁团员利用暑假机会,把他们的“平民教育主义”推广到全国,使各地都能“吸受‘北大化’”,方法之一就是把《新生活》带到各地销售。2《平民教育讲演团通告》,《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6月17日。
李辛白也举出平民教育讲演团的农村讲演的例子,鼓励青年学生利用暑假时间,“拿‘五四’的全副精神,去组织许多的讲演队,分到乡乡村村去讲演”,以“输送一些新鲜空气给我们那黑暗地狱里的无数同胞”。3《北京大学学生会 平民教育讲演团消息 九年春假本团农村讲演报告》,《新生活》第37期,1920年5月30日,署名“姜”,即李辛白。原刊未见,转引自《邓中夏年谱》,《邓中夏全集》下册,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92页。事实上,《新生活》自创刊时起,就特别看重它在乡村的接受与传播,并没有把自己的读者群限定在北京一地。编者反复呼吁,“希望各省各界诸位、酌量赐购。分寄到内地去、送送亲友。也是一种特别的礼品。越能传到乡村去越好”4《本报启事》,《新生活》第2期,1919年8月31日。,“把这个新生活小册子,传播到省省县县乡乡村村去,是本社唯一的目的”5《新生活》第5期“扉页”,1919年9月21日。,“希望全国乡乡村村、都有一两本《新生活》小报”6薑素(李辛白):《琐碎话》,《新生活》第8期,1919年10月12日。。或许是响应李辛白的号召,邓中夏就曾给他湖南老家农村的弟弟寄过六本《新生活》,并叮嘱“可仔细看看”7邓中夏:《给隆培的信》(1920年4月5日),《邓中夏全集》,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0页。。
事实上,《新生活》在当时的新文化刊物中,确实属于销路较广销量较大者,尤其是前几期,出版不久即再版加印。8《本报启事》,《新生活》第8期,1919年10月12日。这跟它价格低廉有关9《新生活》第2期的封面上,写明“报价:每册卖铜子四枚,邮寄大洋三分半”。,应该也离不开其通俗“小册子”“小报”的定位与形象。北大学生缪金源在给李辛白的信中说:“近来新出版物、固然很多;但是其中通俗的、却要以《新生活》为最‘短小精悍’。以销数之广看来、知道全国看的人、实在不在少数;就是他转移社会的力量非常大。”10“通信”,《新生活》第22期,1920年1月18日。可见时人的评价。不过,《新生活》在外埠的销售,基本上还是集中在长沙、芜湖等城市,对其所谓“转移社会的力量”,也需要做更深入的分析。
有两则材料可以说明《新生活》销售的情况。1920年10月,毛泽东参与组织的湖南长沙文化书社发布营业报告,该社销售的新文化书报中,《新生活》第39号、第40号的销量达到各150份,仅次于《新青年》(8卷1号和8卷2号分别销至165份和155份),远高于《新潮》《改造》《少年中国》等刊物。1毛泽东:《文化书社第一次营业报告》,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早年文稿》,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537~538页。在芜湖,据1920年3月的统计数字,《新生活》每月销行80份。相比之下,《新青年》每月销行约30份,《新潮》每月28份,《新中国》和《少年中国》每月各50份。2钓叟(高语罕):《芜湖文化运动记》,《少年世界》第1卷第9期,1920年9月。《新生活》可谓独领风骚。芜湖是当时安徽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李辛白本人的皖籍背景可能对《新生活》在芜湖的传播起到了某种推动作用。
有意味的是,《新生活》的销量主要集中在外地城市,在北京反而卖得不多。李辛白当时还在编一种叫《北京晓报》的小报,主要面向北京本地读者,两者恰恰形成有趣的反差,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北京晓报》每天的销数、现在已将近万份、但销于外埠的极少;《新生活》销路全在外埠、销于本京的极少。”3薑素(李辛白):《感谢现在的外国资本家》,《新生活》第48期,1921年4月5日。引入《北京晓报》作为参照,可以更深入地理解《新生活》的社会影响。
胡适曾说李辛白“一生最喜欢办通俗小报”4胡适:《大众语在哪儿》,《胡适文集》第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44页。,《新生活》自己也用“小报”来界定自己。但同为小报,《新生活》与《北京晓报》却完全不同。笔者未查阅到《北京晓报》原刊,但根据目前搜集到的零碎资料,可大体了解其基本情况。1920年,皖人方梦超在北京创办《北京晓报》,为通俗性日报。5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编年史》上册,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17页;宣武区教育志编委会编:《宣武区普通教育志》,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138页。方梦超(1889—1932),安徽桐城人,生平不详。1913年曾出任安徽铁路公司董事,1915年曾在上海组织对日同志会。后游历日本。除《北京晓报》外,还创办过《朝报》。见《方梦超在芜被捕》,1916年1月21日《新闻报》第9版;道听《哀方梦超君》,《上海画报》第787期,1932年2月25日;袁文科《清末民初芜广铁路研究(1906—1914年)》,《合肥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1921年1月间,方梦超曾到李辛白处,并邀李大钊往谈1李大钊1921年1月20日前后致胡适信中说,“那位办《北京晓报》的方先生到辛白先生处邀我去谈”,“方先生”即方梦超。见王景山《关于〈新青年〉问题的若干封信》,《鲁迅书信考释》(增订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页。,大概最晚在此时,李辛白即开始参与《北京晓报》的编辑工作。
1920年前后,包括《北京晓报》在内的各类北京小报不下十种。1913年11月复刊的《京话日报》也被时人列入“小报”之列,仍旧十分畅销,销量一度达到两万。不久《群强报》后来居上,成为销量最大的小报。2见徐琴心《三十年来北京小报》,《实报半月刊》第3期,1935年11月16日;《北京的小报(马儿先生自北京寄)》,《晶报》1920年12月12日第2版。《北京晓报》每天销出将近万份,亦不遑多让。其他较有影响的小报还有《实话报》《实事白话报》等。如果说清末的《京话日报》主要以开启民智为己任,表现出自觉的启蒙态度的话,那么,民国成立后的北京小报虽然还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改良社会的意识,却表现出明显的商业化和娱乐化倾向。3王统照即批评五四时期北京的小报考虑的都是“营业的关系”,见王统照《北京之小报(下)》,《曙光》第1卷第1期,1919年11月。有人批评《京话日报》有意迎合北京市民反对共和的保守心理,张勋复辟事件中公开站在清室立场上,数月间“形如商货传单,一张有半之纸片,遂涨至万余份”4戊午编译社:《北京新闻界之因果录》,杨光辉等编:《中国近代报刊发展概况》,新华出版社1986年版,第183页。。《群强报》则“以提倡戏剧,登载戏报作营业之基本”5管翼贤:《北京报纸小史》,杨光辉等编:《中国近代报刊发展概况》,新华出版社1986年版,第410页。,极受下层民众之欢迎。
《北京晓报》的情况较为复杂。根据陈顾远《北京城内之小报》一文的描述,该报设有“闲谈”“时评”等栏目,似乎颇为注重论说一类的文字。“不过他那‘闲谈’一栏,既然注意平民底生活,眼光总应该放大;但他却在皮肤上谈谈,未免敷衍塞责!‘时评’一栏,根本上是摹仿大报,不用提便知道和平民没有干系的。”6陈顾远:《北京城内之小报》,黄天鹏编:《新文学论文集》,光华书局1930年版,第253页。“闲谈”似乎迁就平民读者的知识水平,“时评”则表现出较为明显的精英取向,这种内在的矛盾颇为耐人寻味。另外,《北京晓报》还辟有“识字”栏,这倒是延续了晚清白话报的启蒙传统(《京话日报》也设有“儿童解字”栏)。方梦超还创办了《北京晓报》附设工读学校二校,救济贫苦儿童,这些儿童上午卖报,下午读书,可见该报对社会教育事业亦颇用心。1宣武区教育志编委会编:《宣武区普通教育志》,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138页。然而,《北京晓报》也登载“花柳梅毒完全保险”之类的“妨害善良风俗的广告”2陈顾远:《北京城内之小报》,黄天鹏编:《新文学论文集》,光华书局1930年版,第261页。,而且自1921年4月起,该报为满足读者需要,开始自觉地“趋重社会新闻,增加趣味性门类”3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编年史》上册,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17页。。
就销量而言,《新生活》自然远不能跟《北京晓报》相比,它的读者群和影响读者的方式也迥然不同。简而言之,《北京晓报》某种意义上是北京本地市民读者的消费品,《新生活》虽然是“通俗周刊”,其实更多在受过一定教育的知识阶层(特别是学生群体)中传播,它的接受表现出相当的“生产性”。
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这种“生产性”。《新生活》第24期(1920年2月1日)上发表了安徽芜湖商业夜校一年级学生吴惟贵的一篇白话文,题为《劝同学来校书》。芜湖商业夜校是地方人士刘希平和高语罕于五四运动前夕创办的,高语罕与李辛白相熟,便把该生的文章推荐给李辛白。李辛白在文后附上高语罕的推荐信,并加按语说,“我看了这篇文,我心里十分的欢喜。所以把他登在报上、使大家知道平民教育的成绩、和效用,更愿大家知道平民教育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方法”,称吴惟贵“真是一个有志的青年”,决定自当期开始,送他十期《新生活》,“更希望他做一篇《为什么要提倡国货?》一篇白话文”。这个标题很像是演讲的题目,但有意思的是,八个月后,《新生活》再次发表吴惟贵的作品,却并不是李辛白命题的作文,而是一首题为《欢迎芜湖工读学校出世》的白话诗,刊于“白话诗”栏。4吴惟贵:《欢迎芜湖工读学校出世》,《新生活》第42期,1920年10月24日。芜湖工读学校也是刘希平、高语罕等人创办的,亦是当时新文化潮流中工读运动的产物,李辛白曾撰文在《新生活》上介绍过。5薑(李辛白):《我们的“工读学校”创立的缘起》,《新生活》第30期,1920年3月21日。吴惟贵在诗中热情讴歌这所新学校,称它是“最亲爱的弟兄”,赞美它是“芜湖劳动界底前程”和“世界的光明”,表示“希望你(按:指芜湖工读学校)把那些‘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人,一齐扫得干干净净!/再望你把这个混沌的世界重新造过!”表现出对具有社会改造实践品格的新文化的热烈拥抱的态度。
《新生活》常设“白话诗”栏目,刊载过李辛白、李大钊、胡适、沈兼士、周作人等人的作品,这与其“通俗周刊”的定位不尽相符,倒是体现了当时新文化刊物的一般特色,也反映了《新生活》的某种杂糅的性质。吴惟贵的例子透露出,《新生活》虽然意在以通俗的形式将新文化普及到民间,但它所激起的比较有效的回应,还是落在了“文学”的层面。这种回应不只是对新思潮单纯的接受,而是伴随着某种“生产力”:吴惟贵从一个普通的夜校学生,变成了新文学的生产者。与之形成对照的是,《新生活》主打的“讲演”栏目,沿袭了晚清白话报刊的传统,虽然也有过与平民教育讲演团的活动相结合的尝试,但似乎并不成功,至少我们没有看到“读者/听众”的反馈。这与清末《京话日报》在北京市民中引起的轰动效应不可同日而语。
有意味的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新生活》最后两期——第50期和第51期——取消了“讲演”栏目,至少从体例上看,它与像《每周评论》这样的小型新文化刊物已经没有什么分别,虽然封面上还印着“通俗半月刊”的字样。第50期上发表的李辛白本人的一篇文章透露出其中消息,在为纪念五四运动两周年而写的《五四》一文中,他对新文化运动的成绩表示不满,为此他以恳切的口气向读者呼吁:“我全国爱国的国民呵,你们的脑筋里要是没有‘五四’这两个字,那就罢了;倘若是还有这两个字,那你们今天就不能只开个演说会,或是做几篇纸上谈兵的文章就算完事;要切切实实的做点成绩出来才是。”1薑素(李辛白):《五四》,《新生活》第50期,1921年5月5日。此时李辛白看重的不再是以演说来传播新文化,而是实实在在的社会运动,后者已经不是一份刊物所能承担的任务了。
新文化的“通俗化”为何困难重重,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新文化传播的动力和机制究竟是什么?通过对《新生活》周刊的个案分析,以及它与晚清白话报刊的比较,我们有可能从更宽广的视野来更深入地思考这些问题。大体而言,综合以上的论述,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探讨。
首先,从传播的媒介来看,新文化赖以传播的五四白话文是汉语书面语变革和“文学”这一上层领域自我革命的产物,它寻求的不是模拟口语,反而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口语。这与晚清报刊白话文很不一样,如《京话日报》力求贴近北京官话,大量使用本地方言词语1参见彭望苏《北京报界先声——20世纪之初的彭翼仲与〈京话日报〉》,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60~162页。,在启蒙民众方面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林纾曾担心五四新文化人“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类闽、广人为无文法之啁啾。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2林纾:《答大学堂校长蔡鹤卿太史书》,《畏庐三集》,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第27页。,实则多虑。五四白话文使用的并非“都下引车卖浆之徒”的“土语”,而仍是一种有相当门槛的书面文体。正因为此,新文学和新文化都具有明显的精英色彩,很难与普通民众直接交流。
新文化人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其实是有意为之。钱玄同就明白表示新文学作品“原是给青年学生们看的,不是给‘粗识之无’的人和所谓‘灶婢厮养’看的”3钱玄同:《英文“SHE”字译法之商榷》,《新青年》第6卷第2号“通信”栏,1919年2月15日。。傅斯年在谈到白话文的做法时,虽然强调“乞灵说话”的重要性,但最终目标还是要做出“独到的白话文、超于说话的白话文、有创造精神的白话文、与西洋文同流的白话文”,造就一种“欧化国语的文学”。4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新潮》第1卷第2号,1919年2月1日。曾经主张“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的陈独秀,后来又特意强调“通俗易解是新文学底一种要素,不是全体要素”,“白话文若是只以通俗易解,不注意文学的价值,那便只能算是通俗文,不配说是新文学”。5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新青年》第7卷第5号,1920年4月1日。可见“文学”对于五四白话文的规定性。问题在于,“注意文学的价值”往往便无法兼及“通俗易解”,到了1930年代,白话文竟被看作一种“新式的文言”。6宋阳(瞿秋白):《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第1卷第1号,1932年6月。
不过,五四白话文毕竟较文言浅白,对于受过一定教育的青年学生来说,掌握起来并不难。高语罕在给李辛白写的推荐吴惟贵文章的信中就说,“这学生今年十六岁,是商店里的一个徒弟。他初进夜校的时候,叫他作文,他勉勉强强作几十个字,还是带通不通的。但是他非常的用心,所以不到四个月,就居然能做出这一篇很明白很有意思的白话文出来了”7吴惟贵《劝同学来校书》文后按语,《新生活》第24期,1920年2月1日。,就是一个鲜活的例证。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书面文体,五四白话文反而脱离了地方性的口语的限制,具有普遍化的潜能,从而为其在全国范围内的扩展创造了条件。《京话日报》虽然深入到北京的底层民众(即林纾所谓“都下引车卖浆之徒”),但影响力主要集中在北京一地;《新生活》虽然对受众的教育水平有一定的要求,却可以远销长沙和芜湖等地,实实在在地影响到吴惟贵这样的外地学生。
第二,从传播者和接受者之间的关系来看,晚清白话报与新文化刊物也有着显著的差异。晚清白话报刊——尤其是上面的“演说文”——模拟口语,确实容易为读者接受。但这种“以通俗之文助觉民之用”1刘师培:《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之关系》,李妙根编:《刘师培论学论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41页。的方式,基本上是一种单向度的传输,传播者居于上位,扮演着启蒙者的角色,读者/听众只是被动的接受者。我们在晚清的白话报上较少听到读者自己的声音。2即如《京话日报》,经常刊发读者来稿,但读者的参与和对话都在报纸的主导之下,话语权仍旧在编者手里。参见杨早《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的登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30、32页。进入民国之后,以北京一地而言,各类白话报呈现出明显的娱乐化商业化趋势,但这种单向度的关系没有改变,只是读者从被启蒙者变成了消费者。
新文化的传播与接受却遵循着不同的逻辑。1925年,胡适在一次演讲中,特意纠正提倡白话文学是为了“普及教育”的流俗谬见,指出这“并不是新文学运动的之真意义”。3胡适:《新文学运动之意义》,《胡适文集》第1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页。五四新文学与新文化并不直接面对普通民众,而主要以像吴惟贵这样的青年学生为目标接受者。在后者那里,新文学作为一种充盈着新的价值观念和情感结构的媒介,可以唤起能动的实践,具有感发和形塑主体的力量,吴惟贵的白话诗再好不过地体现了新文学的这种“生产性”。尽管他并不因为这一首诗而成为一位新诗人,但在他用白话诗来表达自身昂扬的社会改造热情的那一刻,他已然获得了某种新鲜而珍贵的主体性,那绝不是可以用“通俗”界定的事物。
《新生活》的初衷与实际效果之间的这种错位是耐人寻味的。其实《新生活》对自身读者的定位并不是很清晰,一方面它力求影响“四万万国民”,尽可能传入乡村;另一方面,它询唤的直接对象还是某种受过教育的知识群体(所谓“各界”人士),试图以他们为中介来达到传播的效果。因而编者经常在各类启事文字中表示“希望各省各界诸位、酌量赐购。分寄到内地去、送送亲友”,“要求各界热心诸位帮助”,“恳求受赠的各界诸先生,把这报看过之后再转送亲友去看”。1《本报启事》,《新生活》第2期,1919年8月31日;《新生活》第5期扉页,1919年9月21日;《新生活》第8期末页,1919年10月12日。另外,《新生活》还有意识地向“看报的诸位”征稿,希望他们“把各处人民的苦乐、和特美特恶的风俗习惯、多多的写些寄给《新生活》登载”2《琐碎话》,《新生活》第8期,1919年10月12日。,并发起征集游记的活动,来记述各地的风土人情。3《敬告投稿诸君》,《新生活》第19期,1919年12月28日。凡此种种,都表明《新生活》对一般民众取一种民俗学人类学式的眼光,尚无法和他们建立真正的情感上的联结,这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也是具有代表性的。通过《新生活》这一个案,我们可以发现,新文化在“通俗化”的过程中遭遇的挑战,既有客观的情势的因素,也包含着新文化人主动的选择。在超越晚清单向度的下层启蒙运动的前提下,新文化首先是在城市知识阶层和学生群体的传播中释放出实践性的、“生产性”的力量的。随着新文化日后的不断扩展以及它与革命政治的深入结合,这种力量最终也将被普通民众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