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发生时的革命文学
——台静农《建塔者及其它》与1927年的北京革命

2022-11-16 09:39柳冬妩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烈士鲁迅

柳冬妩

内容提要:台静农“建塔者”系列小说,是1927年共产党人在北京革命活动的历史记录和精神档案,是滋长在革命现场的革命文学。在“十八烈士”倒下的“最黑暗里”,台静农最早以小说的形式为他们建筑了一座生命的纪念塔。作为“一个徘徊于坟墓荒墟而带着感伤的作者”,台的革命叙事充满特殊的张力。考察人物原型和情节本事,还原文学背后的历史,可以重估台静农小说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史上的意义。

1935年,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评价台静农的小说集《地之子》与《建塔者及其它》:“要在他的作品里吸取‘伟大的欢欣’,诚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却贡献了文艺。”“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3页。这些话用来评价《地之子》是十分准确的,但对《建塔者及其它》却显得浅尝辄止了。1931年初所作《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里面的话借用来评价《建塔者及其它》,倒是十分贴切:“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今天和明天之交发生,在诬蔑和压迫之中滋长,终于在最黑暗里,用我们的同志的鲜血写了第一篇文章。”2鲁迅:《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9页。在爆发革命文学论争的1928年,没有参加论争的台静农却默默地用“同志的鲜血”写出了多篇革命小说,于1930年结集为《建塔者及其它》出版。《建塔者及其它》在中国革命文学史上的价值和意义,被长期忽视,需要重新评估,它是1927年共产党人在北京革命活动的剪影和精神档案,是滋长在革命现场的革命文学。

1927年,中共北京地下党组织两次受到奉系军阀的毁灭性破坏。1927年4月28日,李大钊、张挹兰、谭祖尧、陶永立等二十人被绞杀于京师第一监狱刑场。1927年11月11日深夜,王荷波、刘惕庄、吴可、王敬臣、颜蔚圃、杨鹤云等十八人被秘密杀害于安定门外的黄寺附近,草草埋葬于一片荒地。新中国刚刚成立,“十八烈士”的遗骸便被移葬于北京八宝山,成了安放于八宝山的第一批革命者,对此,王冶秋在《忆吴可同志——北京十八烈士之一》1《王冶秋选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59~163页。中有详细记载。“十八烈士”中,有不少人是台静农的朋友,在那样一个血雨腥风的时刻,台静农没有苟安缄默,最早采用小说的形式为他们建筑了一座精神的纪念塔。《建塔者及其它》的主题和风格,很大程度上与“十八烈士”有直接的关系。王敬臣、刘惕庄、颜蔚圃、吴可等烈士,被台静农直接写进了小说,与“十八烈士”一起战斗过的王冶秋,是《昨夜》中的主人公“秋”和《建塔者》中的“我”的原型,后来为鲁迅拓印石刻汉画的杨廷宾则是《昨夜》里的“冰”的原型。小说里的女革命者形象,则能看出张挹兰、吴可的爱人乐懿、王敬臣的妻子马润民等人的身影。对于1927年牺牲在北京的共产党人而言,台静农的小说集《建塔者及其它》具有纪念碑般的价值和意义,正如他在《后记》中所言:“以精诚以赤血供奉于唯一的信仰,这精神是同殉道者一样的伟大,暴风雨之将来,他们热情地有如海燕一般,作了这暴风雨的先驱。”“今辑印成书,不敢以此敬献于伟大的死者,且以此记念着大时代的一痕罢。”2台静农:《建塔者及其它》,未名社1930年8月版,第181~182页。本文所引用的台静农小说内容,均出自此书。

一 《建塔者及其它》的发表与出版

《建塔者及其它》共收短篇小说十篇,1930年8月由未名社印行,列为《未名新集》之六,《后记》落款日期为“一九三〇年七月二十六日”。1930年11月5日,鲁迅日记:“收未名社所寄《建塔者》六本。”1鲁迅:《日记(1927—1936)》,《鲁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8、219页。鲁迅收到此书的第二天,“夜径三及平甫来,各赠以《建塔者》一本。”2鲁迅:《日记(1927—1936)》,《鲁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8、219页。径三,即蒋径三,时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平甫,即柔石。北京鲁迅博物馆的鲁迅藏书中存有《建塔者及其它》,为台静农寄赠,书面副页上有墨笔题词:“一九三〇年十月寄呈鲁迅师于上海 静农旧作 时居北平市”。1934年10月,在写作《忆韦素园君》时,鲁迅称:“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华夕拾》,在那时候,也都还算是相当可看的作品。”3鲁迅:《忆韦素园君》,《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页。无论写日记,还是写作《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和《忆韦素园君》,鲁迅都只叫“建塔者”。需要说明的是,封面书名是《建塔者及其它》,而扉页书名则是《建塔者》。命名为“建塔者及其它”,可能是因为十篇小说中有七篇写革命者(建塔者),另外还有三篇着重描写无产者的悲惨遭遇。

《建塔者及其它》装帧者署名王秦实,即王冶秋胞兄王青士。封面右上方绘有一半裸体劳动者,手持铁锤猛击钢钎,正在建塔,远景衬以红日,近景则是一座尖峭伟岸的塔影,下方印有“建塔者”三个大红色空心体字,是对台静农小说主题的形象诠释。书面图案边绘有“王秦实”的朱文印章,内封也印有“王秦实制封面”的字样。当时王青士的公开职业是在未名社门市部当店伙,卖书、画广告和书的封面,而在地下则担任共青团北平市委书记等职。王青士1931年1月到上海开会被捕,2月7日与柔石等二十四人被秘密枪杀于龙华,也都成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建塔者”。此时距鲁迅赠《建塔者及其它》给柔石,刚刚过去三个月。鲁迅为此所写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与台静农的小说有着互动共构的关系。

台静农在《建塔者及其它》的《后记》中说:“本书写于1928年,始以四篇登载于《未名》半月刊,旋以事被逮幽禁。事解,适友人编某报副刊,复以笔名发表者五篇。《井》一篇,作最迟,未发表。”4台静农:《建塔者及其它》,未名社1930年8月版,第182页。1928年4月7日,未名社因出版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中译本,被奉系当局查封,台静农遭羁押五十天。此前所作的四篇分别为:

《建塔者》,1928年1月10日《未名》半月刊第1卷第1期。

《昨夜》,1928年2月10日《未名》半月刊第2卷第3期。

《春夜的幽灵》,1928年2月25日《未名》半月刊第1卷第4期。

《人彘》,1928年3月10日《未名》半月刊第1卷第5期,署名青曲。

台静农“被逮幽禁”之前所写的《建塔者》《昨夜》《春夜的幽灵》,直接取材于“十八烈士”事件,需要大无畏的勇气。当时的北京在奉系军阀的残暴统治下,一批又一批的共产党人倒在张作霖的屠刀之下。1928年2月15日,中共北京临时市委书记马骏被秘密杀害。台静农4月7日被捕的前两天,重建不到两个月的中共北京市委再次被破坏,市委书记张晁尼等二十多名党员被捕,5月17日张晁尼等十三人被枪决。1928年5月18日《晨报》第7版刊载《昨日枪毙大批党犯 张晁尼等十三名》:“北京军警机关,先后擒获党犯张晁尼等十三名,于昨日上午,由军警联合办事处,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毙。”台静农晚年绝笔文章《忆常维钧与北大歌谣研究会》(原载1990年11月11日台北《联合报》副刊),对“一次十三人被枪决的公报”仍心有余悸:

一九二八年大军阀山东主席张宗昌向北京军头揭发未名社,于是未名社被查封,人被絷系,当时颇为严重。而维钧一面与师友联络营救,与被絷系者暗通消息,使之安心等待,果然经过五十天被释放了。那时的北京是极黑暗残暴,青年人的生命直同草芥,此五十天内就有一次十三人被枪决的公报,还有不公告的。而一般知识分子,大都吞声避祸,自是人的常情。1黄乔生主编:《台静农全集·龙坡杂文》,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267页。

在“生命直同草芥”的恐怖时刻,台静农创作并发表《建塔者》等小说,“也是由于时代的正义感”,堪称“急难相为,笃于风义”。

1928年5月底台静农被释放时,北京政治局势正在发生急剧变化。5月28日,各路北伐军开始全线总进攻,几天之后张作霖在皇姑屯车站被炸身亡。6月8日阎锡山的晋军接管北京,20日北京改名为北平,阎锡山任平津卫戍总司令。阎锡山其时的参谋长是台林逸(册名寿民,1887—1951),是台静农的孙辈——虽然其年龄比台静农大十五岁。台林逸曾参与创办叶集明强小学,一度担任校长,台静农、韦素园、李霁野、韦丛芜、张目寒等人当时在明强小学同班就读。1925年,台林逸借钱给台静农等人,支持他们与鲁迅创办了未名社。阎锡山统治北平时期,是未名社的“黄金时代”。阎系所办的《新晨报副刊》,台静农、韦丛芜、李霁野、李竹年(李何林)等人都是重要作者,《建塔者》中一半以上的作品刊发于该报:

《遗简》,1928年8月6日《新晨报副刊》第2号,署名台静农,文末署“八月三日作”。

《铁窗外》,1928年9月17日《新晨报副刊》第44号,署名侧影,文末署“(八月七日)”。

《死室的慧星》,原题《死室的凄怆》,1928年8月29日、30日、31日《新晨报副刊》第25、26、27号,署名萧艾。

《历史的病轮》,原题《白骨》,1928年10月20日、22日《新晨报副刊》第75、77号,署名青曲,文末署:“(十七年,十月,十日。)”

《被饥饿燃烧的人们》,原题《老柯——K的口述》,1928年10月19日《新晨报副刊》第74号,署名靓,文末署“(十月十五夜)”。收入《建塔者》时署“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五日夜”。

收入《建塔者》的十篇小说,其中五篇刊发于《新晨报副刊》。除了这五篇,台静农的散文《江汉篇》发表于1928年8月13日《新晨报副刊》(第8号),署名“青曲”。台静农还多次在《新晨报副刊》发表他搜集整理的安徽地方歌谣。由此可见台静农与这家报纸非同一般的关系。1928年6月,北伐胜利,奉系败退出关,奉系色彩极浓的《晨报》于6月5日被迫停刊。李庆芳作为阎系重要人物,受命接管《晨报》,改称《新晨报》,聘邓之诚为主笔。台静农在《北平辅仁旧事》中说:“史学系邓之诚先生,字文如,我认识他时,他在北平某大报任主笔”1黄乔生主编:《台静农全集·龙坡杂文》,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第119页。,“某大报”就是指《新晨报》。该报创刊第二天便刊载了台静农的小说《遗简》。台静农说“适友人编某报副刊,复以笔名发表者五篇”,“某报副刊”,自然是指《新晨报副刊》。那么“友人”是谁呢?

按1929年3月10日出版的第32期《新晨报副刊(日曜画报)》,曾刊载“本报副刊编辑主任孙荪荃女士”的照片。孙荪荃(1903—1965),字祥偈,曾用笔名孙荃,安徽桐城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毕业。孙荪荃在编辑《新晨报副刊》之际,台静农正与她恋爱。孙祥偈这个名字出现在《鲁迅全集》中,就是和台静农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1929年5月17日,赴平探亲的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台静农在和孙祥偈讲恋爱,日日替她翻电报号码(因为她是新闻通讯员),忙不可当。”1鲁迅:《书信(1927—1936)》,《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5、183页。1929年5月28日日记:“孙祥偈、台静农来访,未遇。”2鲁迅:《日记(1927—1936)》,《鲁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5月30日致许广平:“晚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为孙祥偈翻电报之台(静农),一个是帮我校《唐宋传奇集》之魏(建功)。”3鲁迅:《书信(1927—1936)》,《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5、183页。从这些文字看,台与孙的关系确实比较密切。姜德明在《荪荃的诗集》一文中提到了这段往事:

冶秋同志与台静农是同乡,关系密切。他说那时台静农每天早晨都给女朋友打电话,一谈就是一两个钟头。当时熟朋友们见面都取笑他,鲁迅先生到北平后也听朋友们谈起这事,所以特别向许广平报告这有趣的消息,这位女友就是孙祥偈。冶秋同志只说她经常写诗,编过晨报副刊,当过女一中的校长……4姜德明:《书叶丛话》,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87页。

王冶秋的说法,进一步证实了孙荪荃是台静农的女朋友。1929年,孙荪荃离开《新晨报》后,去李大钊曾任教过的北平女一中当了校长。在校期间,她公开讲述李大钊的生平,并印制其遗著《唯物史观》,选作教材。九一八事变后,北平市女界抗日救国会在女一中成立,孙荪荃担任主席。1935年冬,孙荪荃与张申府、刘清扬等人共同参与发动了“一·二九”学潮。1937年,与南昌起义领导人之一谭平山结婚。新中国成立后,孙荪荃担任政务院、国务院参事,九三学社理事、中央委员,是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1965年自杀。

从孙荪荃的履历看,她是一位有着革命激情的“精神界之战士”,她编发的几篇台静农小说有着浓厚的革命色彩。台静农早在1924年就与于韵娴结婚,和孙荪荃是婚外恋。在为《建塔者及其它》写《后记》时,他与孙荪荃的恋爱关系应该已经结束,有所顾虑,只能说“适友人编某报副刊,复以笔名发表者五篇”——五篇中的《遗简》实际上是用本名发表的。

二 “建塔者”的命名与北京安定门、黄寺清净化城塔

“十八烈士”遇难不到两个月,台静农就发表了小说《建塔者》,两年后出版小说集用“建塔者及其它”命名,《建塔者》为小说集的第一篇作品。小说集里的多篇作品,都出现了“塔”的意象。这与“十八烈士”的牺牲地点——北京安定门外黄寺一带,有着密切关系。王冶秋在《忆吴可同志——北京十八烈士之一》中,回忆“十八烈士”是在“黄寺附近遭敌人枪杀了”1《王冶秋选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页。。

黄寺,位于北京安定门外,当时有东黄寺和西黄寺。清净化城塔,俗称“六世班禅塔”,是西黄寺的主要标志,乾隆四十七年(1782)建成,用以表彰六世班禅。1927年“八七”会议之后,中共中央派王荷波、蔡和森成立北方局,贯彻“八七”会议精神,恢复各地下党组织和工会组织,拟趁奉系和晋系混战之机,举行武装暴动。1927年9月,中共北京市委重新建立,1927年10月10日北京市总工会成立,10月15日,总工会执委赵铨林、刘金寿、王敬臣等人被捕。敌人随即逮捕了包括北方局军委书记、北方局书记在内的大量中共党员。10月29日,市总工会的赵铨林、彭树群、田维强、杨会恭、陈国华、徐雅仙、王文忠、路景和、董建忠、刘金寿十人在天桥被杀害。11月11日夜,北方局及市委的王荷波、王尽臣、安幸生、吴可、王光临、王敬臣、颜蔚圃、盛之权、罗采五、王德林、余永藻、王端、董季皋、王蕴中、陈舜臣、段伯川、刘惕庄、杨鹤云十八人在安定门外黄寺附近被枪杀。

“十八烈士”在黄寺附近遇难不久,台静农便创作了《建塔者》,小说一开头便写道:“你知道,我们的塔的基础,不是建筑在泥土和顽石的上面;我们的血凝结成的鲜红的血块,便是我们的塔的基础。我们期望这塔坚固和永久,不用泥土和顽石,毫无疑惑地将我们的血凝结起来。”小说中的“A”“D”“E”和少女玛丽“悲壮地唱着歌殉了我们最伟大的工程”,被敌人用大车拉到大野执行枪决,“歌声逐渐消逝在大野里”,“西方剩下了几颗残星,晓月已经坠落”。这与“十八烈士”遇难的时间和场景都非常吻合。

《死室的慧星》与《铁窗外》均取材于“十八烈士”事件,小说里都出现了塔的意象。《死室的慧星》里,党人庚辰君对革命伴侣逸生君说:“我们为人类建的塔,不久就要光辉地矗立在大地上了!”敌人对庚辰与逸生的审讯,一直围绕着军火进行:“为什么你们没有军火,分明你们精密的计画上载着一条一条的军事行动,难道没有军火吗?”这个细节描写,确实与“十八烈士”被捕事件完全吻合。1927年10月17日,敌人在民大及法政学院抓获安幸生、杨鹤云、颜蔚圃等人,曾搜出暴动队名单、暴动区域图、军事委员会编的暴动队训练大纲、北方局相关通知、北方局及市委工作计划等。

《铁窗外》写道:“你该相信,渺小的我,早已经交给了我们伟大的工作了。然而现在,我当更充实了我的力量,为了我们崇高的人群的塔,为了我所崇敬的你!”小说中的“我”,被逮捕后,虽没有被杀害,但被判长期坐牢,“度我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小说的背景,明显是1927年北京地下党组织被奉系军警破坏:“当去年我们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整个的工作团,几乎完全破灭了。”这一点可与《中国共产党北京历史》的记载相印证。1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北京历史》第1卷,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163页。

1930年4月,王冶秋所写的诗歌《葬龛前》,抒发了对牺牲于黄寺附近战友的缅怀之情:

“遥远的,遥远的,是这昏暗的荒原!/整个的,整个的,是一座死寂的葬龛!/在这里失去了一切的欢欣,/在这里只看见那成堆的白骨,江河样的血汗!∥但是谁在这葬龛前燃下了熊熊的烈火,/它烧着了草,烧着了树,烧着了整个的荒原!/呵!这正是狂风暴雨的夜里,/它冒着了风,冒着了雨,冲破了青天!/它居然地占据了一切,/一切呵燃烧着爱的火焰!”2《王冶秋选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43页。

西黄寺清净化城塔内,造有六世班禅的一座葬龛。《王冶秋传》记载:“1930年春夏之交时”,确立了恋爱关系的王冶秋与高履芳游玩了北平的许多景点3王可:《王冶秋传》,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页。,《葬龛前》就是写于此时。

黄寺在安定门外,安定门被台静农较为隐讳地写进了《历史的病轮》里。小说中的“我”在报纸的新闻中偶尔看见几行小字:“A门外,去年党案的死者,当时草草地埋葬,现在白骨暴露,风闻有某某慈善社,将派人重埋云。”“我”顿时冥想到去年此时的情况:包括曼乔君在内的六名党人被斩决于A门外。A门,即安定门。在《历史的病轮》里,“我”“从粪车拥挤的A门走出了城,一座大的阴森的荒野,春天虽然来到,草木依旧同寒冬一样的萧索,刺面的风剪剪地吹”。按当时安定门以出入粪车为主,一称“粪门”。安定门外是北京主要的粪场,比较荒凉,老北京有一句顺口溜:“安定门,三道坎儿,粪场、窑坑、乱坟岗儿。”台静农小说中的“白骨”“荒野”,与王冶秋诗歌中的“白骨”“荒原”,都是对当时安定门外的真实描述。《历史的病轮》最初发表于《新晨报副刊》时,原题就叫《白骨》。

三 刘惕庄和《春夜的幽灵》

1931年第1期《文学生活》杂志曾刊发侍桁的《文艺短评:〈建塔者〉》,他说:“严格地讲,这集里所收的文字,十之八九是不能具有完整的短篇小说的外形,所以说它是些‘手记’与随笔,我觉得是更适合得多的。”《建塔者及其它》中的作品,到底是虚构的小说,还是非虚构的“手记与随笔”,确实很难厘清。《春夜的幽灵》篇末没有注明写作时间,但在刘惕庄等“十八烈士”遇害三个月后便发表了。小说写“我”对大屠杀中死难朋友“俞”的回忆,在写“俞”高大伟岸的同时也写出了“我”内心的懦弱与麻痹。小说中“俞”的原型人物是刘惕庄,“颜”是“十八烈士”中的颜蔚圃,“漱”,是指韦素园(曾用名韦漱园),“秋”,是指王冶秋。可以说,《春夜的幽灵》里的人物全部化用了真人真名,完全可以作为一篇散文来解读。

刘惕庄,又名刘愈,1896年生于湖南衡阳县,1924年春与杨鹤云同赴北京,考入中国大学法政系(后改北京法政学院)。不久任中共北京法政学院支部书记。五卅期间积极组织该校学生参加声援上海工人的示威活动,不久,任李大钊的保卫员。1926年“三一八”后随李隐蔽于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4月6日,奉系军阀派兵闯入苏联大使馆逮捕李大钊时,因外出执行任务幸免于难。1927年9月任中共北京市委执行委员。在“十八烈士”中,台静农与刘惕庄应该最为熟悉。台静农在《春夜的幽灵》里,记录了他对刘惕庄的惨痛回忆:

在你毁灭了以后的几日,从一个新闻记者口中辗转传到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你便是在第一次里完结了;因为这辗转传出的仅是一个简单的消息。……一天清晨,我同秋谈到这种消息,他说也有所闻,不过地址不在某处的牧场,其余的情形都是一样的,但是他也不知道其间有你。忽然接到外面送来的某报,打开看时,上面森然列着被难者的名字,我们立刻变了颜色。……报上所登的名字有你的好友颜。回忆那三年前的春夜,你大醉了,曾将颜拟作你的爱人,你握着他,眼泪滴湿他的衣;虽然这尚不免少年的狂放,但是那真纯的热烈的友情,使我永远不能忘记。

这里的“颜”,即颜蔚圃,台静农称他与刘惕庄一起将他们的血“奠了人类的塔的基础”。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时,颜蔚圃作为中共地下党员、北京大学学生自治会负责人之一受了伤。《京师警察厅关于共产党犯段伯川等应如何办理致大元帅呈(1927年11月8日)》:“颜蔚圃假名严威,又名谭益民,系党部候补委员。”1雷若彤:《沉沉夜,十八位干部遇害北箭挡 朗朗天,四九年公祭移葬烈士陵》,《北京青年报》2021年7月1日。颜蔚圃是湖南娄底涟源桥头河镇木家村人,1905年出生,牺牲时任中共北京市委候补执行委员,直到2012年才被追认为烈士,距离牺牲,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十五年。

《春夜的幽灵》里的“秋”,是指王冶秋。“俞”遇难的消息传出后,“我同秋谈到这种消息”,分析和判断着遇难的具体地点。“忽然接到外面送来的某报”,才知道友人已在两周前牺牲。这个细节描写,与当时媒体报道的事实情况也是吻合的。1927年11月24日《河南民报》载《张作霖枪决大批学生》称:“上海二十二日电 北京张逆作霖于十一晨以赤化罪名枪决学生段伯川、王荷波、王敬臣、王尽臣……吴可兴等十六人,至二十日始宣布。”《河南民报》的新闻,把有些遇难者的名字写错了,但的确是“追报两周以前的事”。1957年,王冶秋在写作散文《忆吴可同志》时,附带着提到了得知刘愈牺牲消息的经历。2《王冶秋选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页。

刘惕庄不仅是台静农、王冶秋的好友,与韦素园也非常熟悉。台静农写道:“三年前,我同漱住在一块,你是天天到我们那里去的。……其实我是疏慵,漱是悲观,而你却将跨进新的道路了。”“漱”是指韦素园,曾一度改名“韦漱园”,鲁迅称是因为厌恶“段派的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林素园。”1鲁迅:《忆韦素园君》,《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1928年10月29日,在为小说集《地之子》写作《后记》时,台静农回忆道:“当时我与素园同寓……不幸未等到一九二七年的开始,素园便咯血病倒了。”2台静农:《地之子》,未名社出版部1928年11月版,第254~256页。刘惕庄等人遇难后,台静农等人对重病在身的韦素园隐瞒了这一消息,不料韦素园却从台静农的小说里察觉了,并写了一首诗歌悼念遇难者:

朋友,想不到我们是这样别了。∥记得四五年前,/仿佛在北京某个地方,/我们无意之间,/便成了浅浅的相识者了。∥几年来的经过,我觉得你的为人是太好了,/终日里埋头读书、工作,/穿着朴素的服装,/现着一幅慈祥的面貌。∥你来见我时,总觉得我是太悲观了。/你虽不向我说什么人生的大事体,/却总笑着讲:/“素园,你的生活太寂寞了。”∥而今,你是去了,那最难忘的是——/在路上,在学校里,或在公寓,/你每一见到我时,/远呢,高呼招手;近呢,现出流自衷心地欢迎的微笑。∥朋友,我真想不到,我们能够是这样别了。

韦素园这首《忆亡友愈》,刊载于1928年10月1日《未名》第1卷第7期,附记云:“读静农的《春夜的幽灵》,方知道刘愈兄已惨死多日。病人本不能文,这不过是个偶感罢了。”诗只是刘惕庄比较简单的印象记,但对于我们理解《春夜的幽灵》,却提供了非常关键的信息和线索。

四 王冶秋与《昨夜》中的“秋”、《建塔者》中的“我”

1969年5月9日,王冶秋亲笔写过一份《关于台川泽的材料》,2019年12月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拍出,里面提及“台静农约在1926年一度入党,但不久即退出”。此事王冶秋之子王可在《王冶秋传》里曾做过转述:“静农在1925—1927年期间,曾十分积极地参加示威游行等各种革命活动,还一度加入了组织……后来,有一次组织让静农晚上去散发传单,静农‘害怕’没有去,从此也就脱离了组织。但静农从未停止过战斗……”3王可:《王冶秋传》,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81页。台静农的小说创作,在很多方面可与此说互证。台静农在为《建塔者》所写的《后记》中说:“本书所写的人物,多半是这些时代的先知们。然而我的笔深觉贫乏,我未曾触着那艰难地往各各得上十字架的灵魂深处,我的心苦痛着。其实一个徘徊于坟墓荒墟而带着感伤的作者,有什么力量以文笔来渲染时代的光呢?”1台静农:《建塔者及其它》,未名社1930年8月版,第181页。这不是台静农的自谦,而是他内心的真实表述。面对那些殉道的友人,台静农内心确实有一种愧疚,“不敢以此敬献于伟大的死者”。台静农没有成为一个实际上的革命者,《昨夜》《建塔者》等小说,表明他是“一个徘徊于坟墓荒墟而带着感伤的作者”,但这恰恰构成了小说叙事上的一种张力。正如王德威、蔡建鑫所说:“这些故事结构零乱,声调若断若续,仿佛要讲述的真相总是难以说清,叙事者就像是一个劫后余生者,从死亡的渊薮带回那一言难尽的讯息。”2王德威、蔡建鑫:《国家不幸书家幸——台静农的书法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4期。

《昨夜》中的“我”护送一位装扮成贵公子模样,正被军警追捕的青年革命者“秋”到“T埠”。在候船期间,“我”回忆了“秋”如何在北京西山逃脱了军警的围捕,又骗过设卡的士兵,终于在自己的帮助下脱离了险境。但这个“十九岁的青年”并不侥幸自安,始终以革命为己任,“反正这个时代,不是我们安乐的日子”;他视死如归,“死又算什么……时代没有属于我们以前,我们的血一点也不能爱惜”;他笑傲敌人,“这些狡狯和忠诚的猎犬们,终于是无用的”。与此相比,“我”却是一个悲观者,离别在即,“秋”表示“希望我们再见时,能够比现在好”,“我”却说“未必罢,恐怕终于是希望了”。

“秋”的原型人物,正是王冶秋。1923年,14岁的王冶秋随胞兄王青士离开安徽霍邱县来到北京求学,1924年结识了瞿秋白之弟瞿云白及霍邱同乡韦素园、台静农。1924年,15岁的王冶秋加入了李大钊领导的国民党左派。1925年春,王冶秋被组织安排就读于中法大学附属西山中学,经王海镜介绍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年末由吴可、王海镜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秋,王冶秋按“北方局暴动计划”,组织香山慈幼院学生准备武装暴动,事败后,王连夜逃脱,后在台静农的帮助下至天津登上一条开往上海的日本船,经大连、上海辗转回到霍邱。《王冶秋传》附有一张王冶秋乘船逃难时的照片,标注:“1927年12月冶秋逃离北京后在天津的船上。台静农摄。”3王可:《王冶秋传》,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28页。台静农根据王冶秋逃脱追捕的惊险经历及二人在路途中的谈话写了《昨夜》,发表在1928年2月10日出版的《未名》半月刊上,小说中的“T埠”指的就是天津。

2.2.2 症状护理 认知障碍患者常常离开自己的床位就找不到回来的路,应在病房门上和床位上设醒目标识,并使用腕带。有暴力倾向患者有时会冲动伤人,也会发生自伤的行为,护士应加强巡视,严格交接班,及时与家属沟通告知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并要求陪护,在告知书上签字。收缴周围不安全物品,给予保护性隔离措施,也允许在非威胁性的治疗环境中自由走动。对抑郁症患者医务人员多与其沟通,增加患者治疗疾病的信心,与家属配合,减轻患者心理压力,促进疾病早日康复。

《昨夜》里的“冰”的原型则是王冶秋西山中学的同学杨廷宾。1935年,回到家乡南阳以教书身份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的杨廷宾,受台静农和王冶秋之托,为鲁迅拓印石刻汉画,已经广为人知。但杨廷宾作为“冰”的人物原型,还没有被人注意到。杨廷宾于1910年出生于河南南阳,1926年考入中法大学附设的西山中学读书。1990年出版的《南阳文史资料》第6辑,曾刊发杨廷宾的文章《我的经历》,回忆了他与王冶秋、王正朔等在西山中学的革命经历:

西山中学内部建立了党的组织,1926年春,由同班同学内乡人王正朔、安徽人王冶秋的介绍我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为迎接北伐军的到来进行各项准备活动。而这些活动早为反动当局布置在西山一带的便衣特务所注意,在一天早晨,学生宿舍院被军警包围,借故查抄学生行装之籍,我及上海劳动大学休学来西山照料他哥哥在西山养肺病的阎爱梅被捕去,关在北京警察厅(李大钊在这里刚被害不久),王正朔、王冶秋等事先闻知后逃往上海等地,这时西山一带的党组织遭到破坏,我在警察厅拘留所几次过堂,因他们拿不到任何证据,而取铺保释放。1杨廷宾:《我的经历》, 政协南阳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南阳文史资料 第6辑 人物春秋之一》,第176页。

杨廷宾正是《昨夜》中的“冰”:

“尤其是狱中人,冰是那样的瘦弱。”

“只要不死,……”

“死又算什么?冰等自然不会幸免的,要知道时代没有属于我们以前,我们的血一点也不能爱惜的。”秋接着决然地说。

1927年,台静农任中法大学服尔德学院中文系“历代文选”讲师,当时应该已经与杨廷宾相识。创作小说《昨夜》时,杨廷宾尚未出狱,生死不明。杨廷宾当时只有十七岁,从他与王冶秋当年的合影看,确实比较瘦弱。

《建塔者》里的“我”,其原型人物其实也是王冶秋。1927年12月,台静农把王冶秋送到天津,回北京后立即写了短篇小说《建塔者》,发表在1928年1月10日出版的《未名》半月刊上。《建塔者》写一位释放出狱的革命者“我”,向自己的朋友讲述四位难友英勇就义的事迹。《建塔者》里的“我”,是一个信仰坚定的革命者,而友人“你”才是台静农这样已经脱党“关着门弄文学的人”:

你不是说,不知我的下落的时候,你是非常地焦虑么?其实失了踪迹的事,我们早已习惯了,你们关着门弄文学的人,那里知道呢?当你东奔西跑打听我的消息的时光,我正同我的朋友被一群野兽看守着。

1969年5月9日,王冶秋在《关于台川泽的材料》中说:“他(台静农)大约被捕三次,一次为1928年,一次为1931年(实为1932年),都是因为未名社是鲁迅创办的,敌人认为这里一定有共产党员,其实未名社社员没有一个人是党员。”1925年,王冶秋的霍邱同乡韦素园、台静农等人与鲁迅办起了未名社。韦素园虽然是中国最早的共青团员之一,与刘少奇等人一起留学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但一直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台静农1926年前后加入过中国共产党,但很快退出,退出时间不会晚于1927年“十八烈士”被害时。韦丛芜后来做过国民党政权的霍邱县长。鲁迅后来说李霁野有“右翼倾向”。“你们关着门弄文学的人”,确实符合几位霍邱同乡作家当时的身份特征。

1927年冬天的那次逃亡,是王冶秋的“第一次逃亡”。1930年王冶秋作了题为《今夜》的诗,署名“野囚”,刊发在《新亚洲》1930年第2期上,应为王冶秋的一首佚诗。这首诗与台静农的《昨夜》《建塔者》可以互文,兹录如下:

今夜的月色又是这样的凄清,/冷风啊在树上哀鸣!/这正是我第一次逃亡的时节,/天空里,还布着点点疏星;∥古寺的钟声,告诉我正在午夜!/疏疏的落叶,告诉我已到秋深!/我脚下踏着那软软的尘沙,/眼前摆着的是走不尽的黑暗路程。∥我不想信我会逃出敌人的层层幕网,/我更不敢想到伙伴们束手遭擒!/我只是摆动着我这木麻的躯体,/在犬吠声里踱过了一个个的荒村!∥我正要转上那一条古道,/陡然的我看见那火焰飞腾!/火焰旁围绕着许多兵士,/刀枪呵!绕眼光明!/他们都猛然的站起,/虎狼般的围绕着我的周身。/锋利的刀刺抵着了我的脊背,/枪机声,审问声,占据了我死去的神经!/可是终于让我轻轻的驱过,/我终于又在这死里逃生!∥呵!今夜的月色又是这样的凄清/我还是在这人世间生存!/我惭愧的回想着我的过去,/我怎么的才能走尽这未来的黑暗的路程?

五 《遗简》中的“K”与王冶秋的佚文《悼吴可同志!》

《遗简》里写革命者是如何对待事业与爱情的。K爱上了他的同志,而她却告诉他,在这黑暗的时代,只有我们神圣的工作才能给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带来幸福,我们不能钻入另一个世界去享乐。K明白她所讲的一切,但他却不能战胜自己的感情。最后他只有离开她,离开他们共同战斗过的地方。K说他将会努力奋斗、工作,直到他们为之奋斗的光荣一刻来临。结合王冶秋的散文《忆吴可同志》与佚文《悼吴可同志!》,可以判断“K”的原型人物是“十八烈士”之一吴可。据《中国共产党北京历史》记载,为了“建立北京苏维埃政府”,“蔡和森为此制定了计划,中共北京市委积极进行暴动的准备工作,对党团员实行军事编制,任命吴可为总司令,下设大队、中队和小队”1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北京历史》第1卷,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163页。,可见,吴可是筹备起义的重要领导者。

吴可是安徽宿县人,1900年出生,自幼父母双亡,后被南京“贫儿院”收留,稍长,半工半读教会中学。1923年秋考入北京中大,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吴可被选为中共北京市委委员,并担任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劳工部长,在李大钊领导下进行革命活动。1927年4月,李大钊被捕后,吴可以同案罪被通缉,李大钊的《狱中供词》曾经提及吴可:“我之生活费月一百五十元,由中央党部发给。谭祖尧、吴可、姚彦、张挹兰等,每人均不能超过三十元。”在“十八烈士”里,只有吴可与王荷波的事迹登上了《布尔塞维克》杂志。《布尔塞维克》是中共中央的理论性机关刊物,1927年10月24日在上海秘密创刊。第11期起杂志设置了“我们的死者”专栏,称:“各地在白色恐怖下死难的先烈,不论其为共产党员与否,读者如能记述其传略或哀悼之辞寄给本报,本报当尽量登载于此栏中。”《布尔塞维克》的两任主编瞿秋白、蔡和森后来也都成了“死难的先烈”。“我们的死者”前后共出了9期,专栏第1期(即《布尔塞维克》第11期)为《我们的死者:悼王荷波及其他十八同志!》,第4期(即《布尔塞维克》第14期)为《悼吴可同志!》。《悼吴可同志!》的作者署名为“召怡”,全文如下:

吴可同志!你死了!你终于在胡匪张作霖的手中死了!听说你们十八个人在阴历十月十八日的黑夜间临就义的时候,还大声的呼着“中国共产党万岁”“世界革命成功万岁”……的口号,吓得一般小走狗手足无措,也没有敢请你们跪下,就枪毙了!这是何等的雄壮与沉痛呵!共产党员的真精神,原来如此,也应当如此,就是在临死前的一刹那,反动派的兔子狐孙还在面前发抖。

当我和你同时被捕的那天(八月初一日),你因为侦探不认识的缘故,把你放了;一直到十月初九日我被保出的时候,在警厅从未看见过你,不知为什么我刚跑到天津,就看见你的大名,也附在他们十七个人的最后?你的死我固不觉得稀奇,但是你是背着北京国民党前市党部工人部部长的罪名——反动的国民党的部长的罪名,而死的,这确乎是一种侮辱,你死后恐难瞑目吧?吴可同志呵!你不是第一次李大钊的同案吗?你因为早几日离开了俄使馆,所以结果除你同萧某两个人外,没有一个人幸免;虽然你后来在西城被侦探包围了两次,结果都设法逃脱,你真是如脱网之兔漏网之鱼的一样侥幸呵!然而你绝不因此而有丝毫的惧怯,仍时而城内,时而城外,为党奔走,预备暴动时,并被指定为总司令之职,你之死固在许多同志的意料,但你的“替死鬼”——第一次党案的死者——吴君平阶(地),岂不冤哉枉也!

你本是个无产者,二次光复时,可怜的你跟着败兵流落到南京,自入了贫儿教养院后,好容易到了十二年秋经了许多人经济的帮助,才考入了北京中大。但是素不安分的你,总是爱闹风潮,记得在十四年春你领导中大学生反对校长吕复,结果不惟把你捉将官里去关了七八天,还把你的学籍开除。经过此次的波折后,而你的革命志气愈强,奋斗精神愈增,尤其是今年秋你的爱人劝你一同出京时,你为顾虑工作的原故,绝不为她所动,更足令我佩服!令我惭愧!吴可同志!论起私情来,我们俩不惟是小同乡,并且还是好朋友,但是我不哭你,因为哭是弱的表现。我应当擎着赤色的大旂,唱着前进的壮歌,踏着你们的血跡,努力杀贼,那么,才是我们的天职,同时也是你们最后的盼望。

现在国民党已整个的反动了,虽然你们在未死以前也曾听说,但是一定没有我亲自到南方观察的普遍与确切。

现在一般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投降到资产阶级的怀里,就须随着我们起来革命,决无第三条可通的道路。你们在北方之死,与最近南方的一片暴动声,实俱有同一的价值,真不知警醒了多少酣睡的民众?亲爱的吴可同志呵!你们死而有知,在地下一定也要唱胜利之歌吧!

吴可同志,安徽宿县人,死时年二十有七岁。

十七年一月七日晚

《悼吴可同志!》的作者“召怡”,应为王冶秋的化名。依据如下:一是王冶秋是安徽霍邱县人,吴可是安徽宿县人,是王冶秋的入党介绍人,他们俩“不惟是小同乡,并且还是好朋友”。二是王冶秋确实于1927年12月“跑到天津”。三是在上海主编《布尔塞维克》的瞿秋白是当时中国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是王冶秋好友瞿云白的胞兄,而王冶秋从天津再到上海,时间与“十七年一月七日”(1928年1月)完全衔接。四是“召怡”与王冶秋的“冶”字,都包含一个“台”字。1957年王冶秋所写《忆吴可同志》中对吴可的情况介绍,与《悼吴可同志!》亦基本一致。

台静农《遗简》中的“K”,与《悼吴可同志!》等对吴可的介绍,有几点惊人的一致:一是“K”与吴可都是为了革命而不惜牺牲爱情的人。《悼吴可同志!》称:“今年秋你的爱人劝你一同出京时,你为顾虑工作的原故,绝不为她所动。”《遗简》中K在写给爱人的信中说:“我珍视我的工作,甚于我的生命,我觉得人间所有的崇高和伟大,只有我的唯一的工作。有些人为了爱情而消毁了努力,有些人为了爱情而消毁了生命,这些在我看来,是懦怯,是没有意志的人,简直是一文不值!”

二是“南京”的地名。《悼吴可同志!》称“跟着败兵流落到南京”。台静农在《遗简》的开头非常突兀地写道:“十一年春,我流落在南京。”小说中间部分也很突兀地写道:“从此以后,我便知道K仓卒离开南京的原因了。”三是“总司令”的说法。《悼吴可同志!》称吴可“被指定为总司令之职”。台静农另外一篇小说《死室的慧星》,写军警审问革命者庚辰:“我知道,你们的总司令会给你们送军火呀!”在关于“十八烈士”的文献中,《悼吴可同志!》中最早出现了“总司令”的说法。由此可见,台静农是知道吴可担任过起义“总司令”职务的。

四是《遗简》中的女革命者“E君”。“E君”对“K”说:“我们的结合,我们的离别,都应放在我们事业的观点上;这观点,当视作唯一的神圣的!”“E君”的原型,应该是乐懿。乐懿,景梅九养女,原籍江苏徐州,中学时代在北京香山慈幼院师范就读。经组织安排,与吴可以夫妻名义一起生活、工作,后来成了真正的伴侣。

六 《死室的慧星》与革命伴侣王敬臣、马润民

在《建塔者及其它》里,《死室的慧星》是篇幅最长的,叙述了一对同时被捕的革命情侣,男的叫庚辰,女的叫逸生。小说中的“我”(芝姐)被送进了女牢,在同牢的犯人中认出了曾经一起工作过的逸生。芝姐出狱后,收到了一封逸生的信,信以日记的形式记述了逸生和其男友庚辰在狱中所经历的一切:敌人骗取了逸生的口供,使她无意中承认了和她一起被捕的人就是庚辰。敌人又用尽了严刑逼问庚辰,然而庚辰始终没说出军火的隐藏地点和革命同志的姓名。庚辰英勇就义了,逸生被营救了出来。然而怀着对亲人的内疚和对革命同志无限的敬佩,逸生也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庚辰的原型应为王敬臣,逸生的原型应为马润民。在台静农的小说里,庚辰负责军事暴动,对他的反复审讯,最核心的是要他交代藏匿军火的地点。从《京师警察厅关于共产党犯段伯川等应如何办理致大元帅呈(1927年11月8日)》对王敬臣的介绍看,他比较符合庚辰的人物特征:“王敬臣假名李有才,系北京市党部执行委员,兼工人部秘书,及北京总工会执行委员,专任指导总工会进行共产革命之责。”1雷若彤:《沉沉夜,十八位干部遇害北箭挡 朗朗天,四九年公祭移葬烈士陵》,《北京青年报》2021年7月1日。在最初审讯时,《死室的慧星》里的庚辰,也否认自己是庚辰。狡猾的敌人通过对逸生的审讯,确认了庚辰的真实身份和姓名。逸生后悔自己说错了话,铸成了大错,“直哭到天明”。

王敬臣是河南登封人,牺牲时只有二十二岁。马润民是王敬臣的妻子,与王敬臣一起被捕,后被释放,与台静农笔下的逸生有着同样的惨痛经历。1949年,“王荷波等十八位烈士移葬工作委员会”主任萧明落款的《市职工总会对革命先烈尸首寻找简报》,提到了与王敬臣同时被捕的马润民:“之祯同志转周副主席:……马润民(女)当时亦被捕下狱,其夫王敬臣同志与荷波同志当时一起工作,同时被捕同时牺牲,同地埋葬。后由马润民将其尸首搬走。”1雷若彤:《沉沉夜,十八位干部遇害北箭挡 朗朗天,四九年公祭移葬烈士陵》,《北京青年报》2021年7月1日。北京解放后,马润民为寻找“十八烈士”埋葬地,提供了重要线索。1949年,马润民曾因迁葬王荷波等“十八烈士”事宜给周恩来总理写信,11月13日周恩来亲笔批示,要求北京市副市长薛子正“应早办”。

作为中共北京市委执行委员和北京总工会执行委员,王敬臣是筹划北方局暴动的重要组织者。在第一批共产党员被杀害时,军阀反动势力迫令王敬臣陪绑,目睹党内同志被押送和枪决的过程。这一细节在新中国成立后萧明写给中央领导的一个汇报材料中,有如下记载:“反动警察迫令王敬臣同志陪绑,在赴刑场时沿途高呼打倒反动政府,共产党万岁等等口号。途为之塞,观众颇受感动。”2雷若彤:《沉沉夜,十八位干部遇害北箭挡 朗朗天,四九年公祭移葬烈士陵》,《北京青年报》2021年7月1日。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死室的慧星》与台静农的另外一篇革命小说《历史的病轮》,在命名上都留下了鲁迅影响的痕迹,同散文诗《死火》存在着很深的互文关系。鲁迅笔下的“死火”“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坠入冰谷中。”在某种程度上,“大革命”正是产生《野草》与《建塔者及其它》的历史语境、生活场域、叙事装置和抒情内驱。通过对人物原型和情节本事的考察,还原文学背后的历史真实,我们得以加深对台静农小说的理解,重估《建塔者及其它》在中国现代“革命文学”谱系中的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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