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东云
(临沂市博物馆,山东 临沂 276000)
汉画像石是将绘画与雕塑艺术实现有机融合的艺术形式,之所以称为画像石,是因其整体艺术形态和绘画非常接近。汉画像石是墓葬中的重要装饰,其将生动形象的写实和想象空间相融合,反映于表现方式和思想内涵中,综合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俗、文化、信仰和经济等内容。汉画像石的造型主题内容丰富,审美形象多样,但其在造型主题分类和艺术审美特征方面也表现出了极高的一致性。
汉画像石中的社会生活主题内容主要是对墓葬主人现实生活的刻画,从中可以了解当时社会的风俗习惯和生活场景,具体包括渔猎牛耕、车马仪仗、乐舞百戏和庭院庖厨等内容。渔猎牛耕和车马仪仗类画像石描绘的是人们的食物来源和出行场景,乐舞百戏类画像石描绘的是人们日常饮宴和舞戏的场景,庭院庖厨类画像石描绘的是饮宴准备场景的刻画。
第一,汉画像石中的渔猎活动场景呈现了多样化的捕鱼方法和捕鱼工具,钓竿、叉、矛、鱼鹰等均是画像石中能看到的捕鱼工具。汉画像石中鱼的造型丰富多样,一方面可能因为鱼是两汉时期祭祀的必备品,江苏徐州青山泉出土的画像石可以佐证这一观点;另一方面因为我国的传统鱼文化,尤其是山东、黄河流域等地区的鱼文化尤其兴盛。《中国鱼文化》一书中指出,吻式双鱼图在汉画像石中频繁使用,且造型颇为呆板,用于墓葬的主要目的是作为阴阳转合的象征①。汉画像石中的牛耕图有助于现代人更加具体地了解汉代农耕的情况。以山东地区为例,出土的汉画像石中的牛耕图像主要包括一牛一犁、牛马合犁和二牛一犁等耕地形式。
第二,车马仪仗出行场景在多地出土的汉画像石中均有发现,展现了墓主人的出行排场和出丧场景,场面气势宏大。虽然不同地区出土的画像石雕刻技法和表现方式不同,但其中的车马造型均十分流畅生动,惟妙惟肖地呈现了汉代人们的出行场景。且两汉时期的等级制度已经发展至非常严格的阶段,根据车马仪仗主题的汉画像石中的车马配置,就能大体推断祠堂或墓主人的官阶与身份地位。
第三,在汉代统治阶级中十分流行乐舞百戏这种娱乐活动,具体项目的涵盖范围广泛。乐舞包括长袖舞、盘舞、倒立、拍手、象戏、叠罗汉、掷丸等,百戏包括百兽舞、杂技、侏儒戏、像人等。乐舞百戏主题的画像石往往和宴饮场景相结合,呈现了两汉时期的社会生活风俗和官宦富贾的宴饮乐舞,也反映出汉代社会对“礼”的重视和教化宣扬。汉画像石中的乐舞百戏造型在形象特征方面表现出显著的地域特色,以山东地区为例,画面排列密集,少有留白。
第四,墓葬中的大型画像石经常会连接乐舞百戏和庖厨饮宴的场景,以凸显场面的宏大。石祠堂中因空间有限,画像石会分割场景然后分层布置,采取分隔分层的构图方法,对诸多场景加以完整呈现②。已出土汉画像石中的庖厨饮宴主题图像,大都是对墓主人接待宾客的场面。如沂南北寨庖厨图中,右上角的人正在用刀剥羊;左边的人左手扬锥刺向一头牛;图中人物使用轱辘在井上汲水,井旁有两个水缸;右下角帷内两人在案前跪坐,右手持刀,左手置于案上,仿佛切好菜后正在谈笑……描绘了厨夫们准备宴席的忙碌场景和两汉时期贵族阶级的奢侈生活,也令人们对当时各种厨房用具和膳食情况有所了解。
历史故事主题造型汉画像石的整体出土比例较高,墓葬和祠堂中广泛出现历史故事主题造型画像石的主要目的是利用道德规范实例对世人进行教化。儒家学说和三纲五常思想是道德规范的根本来源,而从西汉中期到东汉末期,山东地区的儒家思想越来越盛行,因此在当地出土的画像石中,历史故事主题造型比例更高。汉画像石中的历史故事题材主要可分为忠孝类、名臣类、义士类、王侯类、圣贤类以及烈女类,从中也可看出其重点在于宣扬儒家伦理、孝子义士品德及明王先贤等思想。
忠孝主题的汉画像石非常常见,如武梁祠中有孝孙原谷、丁兰刻木奉母、李氏遗孤、董永卖身、忠孝李氏等忠孝主题画像石;嘉祥武氏祠中有豫让刺赵襄子、荆轲刺秦王、专诸刺吴王等忠义主题画像石;山东微山岛出土的石椁画像石上也有“秦始皇泗水捞鼎”故事画像。忠孝仁义主题历史故事在汉画像石中的大量绘制,其目的在于统治阶级要利用忠孝礼仪对世人进行约束,巩固统治效果,维护统治秩序,发挥宣传说教的作用③。
汉画像石中频繁出现的“孔子见老子”主题图像造型,主要创作目的也是教化世人,宣扬人伦,同时表示墓主对道儒两家思想的推崇。综合山东地区出土的“孔子见老子”画像,因构图方式、人物造型特点、地域差异、创作年代、人物排列方式等因素不同,造型和创作手法呈现出了明显的多元化和差异化。部分画像中会刻画龙形装饰纹样,有的画像中孔子会佩剑,或出现晏婴及小孩形象。
汉画像石中的战争主题画像主要是对胡汉战争的描绘,具体包括胡人、交战和献俘等内容。汉画像石中对胡汉战争的描绘贯穿东汉整个历史时期,山东地区出土的汉画像石中还包括车马过桥、水陆攻战等历史故事。随着时间推移,胡汉交战的场景位置也有所变化,东汉初期胡汉交战在田野上进行,而在东汉晚期出土的汉画像中双方交战的地点则是在桥上,山东沂南和苍山汉墓墓门的门额上都有描绘胡汉双方在河桥上交战的场景④。山东临沂白庄出土的《河桥车马图》中呈现的就是胡汉河桥交战情景。
根据汉画像石的出土情况来看,胡人图像主要聚集在枣庄和临沂,如沂南北寨石墓和临沂吴白庄砖石墓画像石等。战争主题汉画像石较多地反映了汉王朝与北方匈奴的对战场景,可能表现了贵族阶级和墓主人对国家政治事件的重视。墓葬中战争主题造型的出现,也许是展示墓主人的功绩,警示后辈发扬祖先伟绩。
自人类发展以来,因感于自身渺小,认为万物有灵并逐步产生了对自然神的原始崇拜,祈求自然物能够以其超自然力对人类加以保护,超自然力化身即为图腾,人们也开始对各自的祖先图腾进行祭祀,创造出很多神话形象。伏羲女娲、东王公和西王母是汉画像石中最为常见的神仙祥瑞题材,伏羲女娲代表着古代人对日月、生殖的崇拜,同时也象征着多子多福。
西王母是神话故事中的人物,东王公是西王母的配偶神,均是汉代人们基于阴阳五行而定的神话人物。西王母和东王公被视为神仙世界的核心,也是汉画像石中神仙观念的具化体现。苏北和山东地区主要在沂南北寨汉墓、滕州、孝堂山石祠堂等地出土了西王母、东王公主题的画像石。雷公、北斗大帝、风伯、电神、河伯、雨师等自然神异主题汉画像石也比较常见。雷公通常手持鼓槌,北斗大帝乘坐云车,电神手持闪电形状的长鞭,雨师持瓶作倾雨状……另外,山东地区还出土了很多组合主题神异造型的汉画像石,如胡人与天马、鹿、龙等的组合⑤。除此之外,随着儒家思想在两汉时期的盛行,“天人合一”和“天人感应”思想深入人心,在此背景下,为表达人们对天下太平的美好祈愿,汉画像石中出现了种类逐渐丰富的祥瑞造型,如双头鹿、双鱼、角马、连理枝、榖纹圭等,表达了天降祥瑞和王道大行的祝愿。
汉画像石中的人物造型形象是逐步发展而来的,且具有较明显的符号化和程式化特征。在汉武帝时期出土的画像石中,只有对角线、同心圆等简单几何图形和一些叶状柏树、建筑的图像,并未出现人物形象,到了西汉中期,画像石上开始有人物活动,并对其进行相应的装饰性处理,如临沂庆云山的石椁墓中出土的画像石中,刻有一个厅堂,两人在其中相向跽坐。西汉晚期,画像石中的人物数量和活动开始增多。至西汉末年,画像石中的内容进一步拓宽,开始有历史故事呈现。发展至东汉早期,画像石中的内容更加丰富,其中包含的神话人物和现实人物更多,开始有对人物面部特写的刻画。东汉中期前后,开始出现对人物进行折叠遮挡处理的技艺,汉元嘉元年苍山墓画像石中,就对三个吹奏乐人采用了这一处理手法,体现出前后与重叠的纵深关系⑥。至此,汉画像石中的人物造型逐渐开始成熟,对于人物的面部刻画也更加清晰细致。
发展至东汉末年,画像石中对于人物的刻画具有了更高的写实性和细致性,符号化和程式化特征显著增强,开始追求写生式人物刻画风格。汉画像石中主要从正面与侧面两个角度对人物进行刻画,正面是指人物身体端正,五官齐全,如墓主、神话化历史人物和女娲伏羲、西王母、东王公等神话人物。侧面包含全侧面、正侧面和3/4侧面等多种形式,常见的侧面人物刻画形式是全侧面和3/4侧面。自然主义写实风格从3/4人物面部的刻画中最能体现。
在构图设计方面,为在有限空间中将诸多主题内容进行表现,山东地区的汉画像石中通会常对一块石头从上下或左右进行多个层次区域的划分,从而同时呈现出宾主宴请、历史人物、车马出行、神话传说等各种主题内容,并体现出更加层次分明的艺术内涵。以藤县西户口出土的《西王母祝寿图》为例,虽然画像具有较多的层次,但是画像中部高树耸立,贯通画面上下,且西王母端坐于上一层正中位置,视觉效果突出。在画像核心位置进行主要画像的刻画,形成点线面画面组合,显著增强了画面的节奏感和装饰性美感。
李淞研究指出,“均匀”和“满”是大部分汉画像石的构图特征⑦。山东嘉祥宋山出土的《阁楼、人物、车骑出行图》,平面刻画采用浅浮雕手法,右上方是两层楼房,正面坐着两个女人,左右有数个侍女和拜谒中的男子;楼下一贤者向左跪坐,有两人对其做跪拜状,门外则有两人正在求见;楼房左方是棵大树,树下有人正持弓准备射击树上栖息的鸟;下方是车马行列图。整体画面具有较高的饱满性,且画面中的余白位置也填充了树木、虫鸟、云纹等内容。
滕县西南乡和嘉祥县宋山等地的汉画像石中经常使用云纹对空白位置进行装饰,令整体画面仿佛处于云雾中,营造了浓郁的神秘氛围。“泗水捞鼎”中的空白位置有很多飞鸟,惊恐四散的飞鸟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了绳断鼎落瞬间的紧张氛围。与此同时,不同物体之间往往保留着一定的距离,令画面具有透气性和密实饱满的艺术特征。除此之外,鸟瞰法与散点透视法也是汉画像石中常见的艺术创作手法。沂南汉墓中的《乐舞百戏图》就采用了鸟瞰法的技艺,令人感觉处于高台上,能够远远看到杂技表演、粮食入仓和庖厨操作的场景。
汉画像石中线条的应用,一是表达形体轮廓,二是以艺术形式对其加以应用。器皿、建筑和车辆多使用直线造型,动植物和人物多使用曲线进行轮廓构造。使用曲线进行轮廓转折位置和过渡面的刻画,能够令整体形象具有更强的力量性,增强整体形象张力,令观看者在视觉上感受到艺术感、节奏感与运动感。曲线绘制的轮廓线能够对形象主体的特征加以表现突出,而内部线条则主要起到装饰补充作用,常使用纤细且断断续续的直线条⑧。
另一方面,汉画像石以线条作为主要绘画手法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如缺乏对细节的刻画等。但是汉画像石正是凭借线条展现事件情节,捕捉和释放力量,这也令汉画像石形成了其古拙之风。很多汉画像石中的人物造型存在动作过于夸张、身体比例失调、姿态不合理等问题,同唐俑相比,创作技法还较为幼稚青涩,但反而突出了其审美含义和古拙之气,体现出乐观包容和进取的精神。
汉画像石中的人物图像大多采用具有高概括性的造型轮廓。以《门吏》为例,画像中的人物轮廓是以线条进行勾画,采取凹面阴线刻法,突出呈现人物主体。人物造型有正面和侧面,远看如墙面上的人物剪影,仔细观看方能体会到其中的单纯线条美。可以将汉画像中单纯化的形象轮廓构图细分为直筒瓶式、青蛙式、宽底酒坛式和花瓶式四种形式。第一,直筒瓶式人物轮廓上下一般大小,多在侍从、门吏等形象中使用。这种构图方式与人物的身份形象特征密切相关,他们不能随意走动,必须一直侍立一旁,利用大方简洁的轮廓造型,更加贴切真实地呈现出人物的内在神思。第二,青蛙式人物轮廓构图身子与头连在一起,和青蛙一样下部宽上部小,腹部肥胖且四肢细小,多在武将形象中使用。古人通常认为武将身体强壮,没有颈部,因此在造型上弱化四肢,突出其“将军肚”。第三,宽底酒坛式轮廓构图通常在人物坐像中使用,给人以端庄大气之感。身穿宽大衣袍,人物端坐并双臂在胸前交叉,视觉感官重心稳重,就像酒坛子一样,下部圆胖,上部细小。第四,花瓶式轮廓构图通常用于刻画女性人物形象,体现出女性姿态的曲线美,具有显著的柔美构图特征。
综合古代的丧葬制度和墓室装饰特征,汉画像石中采用了拟人化的方法对祥瑞古怪、珍禽异兽和神界天境进行活灵活现的刻画,艺术表现手法具有浪漫主义色彩,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产物。墓主在墓室中记载个人的奢侈丰富生活,并期望成仙升入仙界,故画像石对阴阳相生两界进行了大量的描绘刻画,其表现手法将纪实性刻画与想象实现了统一。而人们对鬼怪神界的想象和描绘,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墓主实现灵魂上的安息,驱邪避害,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人们追求吉利祥瑞的美好愿望。在画像石的刻画过程中,神明怪兽或真实形象都是以现实中的物象为起点,采用夸张变形的手法进行创作,追求整体性的神似美。总而言之,汉画像石中呈现的艺术形象是对物体生命的升华,令其具有更强的气势和力量,反映出了古代人们的艺术生命力和审美思想,同时也是对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完美结合。
汉画像石中的造型主题和内容丰富,涵盖两汉时期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中能够对两汉时期的艺术神韵加以领略,感受古人的艺术激情和对未知的想象憧憬,在历史、艺术审美等多方面均具有非常深远的研究意义。
注释
①宋维建,王晓苓.汉画像石的背景与艺术功能分析[J].文物鉴定与鉴赏,2022(2):160-162.
②武利华.图像学视野下的汉画像石整体研究[J].形象史学,2021(3):103-129.
③许毓珊.论汉画像石的艺术影响[J].收藏与投资,2021(5):30-33.
④刘利利.从汉画像石看汉代民间信仰研究[J].文物鉴定与鉴赏,2021(5):58-60.
⑤尹秋月.汉画像石西王母形象流变考[D].漳州:闽南师范大学,2020.
⑥周游.谈南阳汉画像石中舞蹈与百戏的艺术特征[J].南阳理工学院学报,2020,(3):86-92.
⑦包蕾.浅析汉代文化、经济对汉画像石的影响[J].西部学刊,2020(7):80-82.
⑧何琳,卞向阳.汉画像石的艺术观念及礼仪[J].艺术家,2019(12):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