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
若不是橙黄橘绿,江南的秋色,怕是要打些折扣。
秋天是多情的季节,橘子便是讓人动情的果子。一个个的黄金果子,像一盏盏小灯笼,挂在树上,让人情不自禁把它跟“丰收”“喜庆”联系在一起。
故乡在北纬二十八度的浙东。长于这片土地的果实,无论枇杷、杨梅还是橘子、文旦,都胜别处一筹。
黄岩是中国蜜橘之乡,是世界柑橘始祖地之一,种橘有1700余年的历史,黄岩蜜橘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这几年,临海蜜橘作为“当红花旦”,风头一时无二,尤以涌泉岩鱼头的名气最大,色金黄,肉甘甜,可以连皮带肉一起吃,是为江南一奇。
古代浙江是越国地盘,南朝时就橘林遍地。唐代时,台州柑橘就是贡品。南宋以后,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柑橘在水果舞台上,更是成为亮眼的明星。当年南宋小朝廷偏安钱塘,谢道清成为理宗的皇后,她是台州女子,自然爱家乡的风物,九月进贡青柑,十月进贡霜柑,成为惯例。
进贡的台州蜜橘,先供于太庙,请列祖列宗品尝,后由理宗召集后宫的嫔妃分食,一人一只,代表着祖宗的祝福与恩泽,由理宗亲自放入她们的袖中,谁也不多一只,谁也不少一只,一碗水端得平平的。在高墙大院的寂寞深宫里,也算是秋天里难得的一抹暖色。南方的橘子移植到北方,水土不服,长得又小又黄,而南方的橘子皮薄色黄,瓤甜汁多,让人倾心。
从前,北方橘橙少见,橘橙历来为贵族家中的席上珍品。杜甫有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诗中前几句,人多不知,“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在大唐,霜橙香橘是果中珍品,只有权贵之家才能享用,寻常人家何曾得见?
每个地方自有风土,风土里会长出美好的风物。家乡产橘饶多,产量居浙江第一。春天橘花清香,晚秋蜜橘满山。文震亨《长物志》里,谓橘为木奴,既可供食,又可获利。
因为种橘收益多,吴越之地橘树越种越多。一直到现在,柑橘仍是浙江第一大水果。南朝《述异记》说,“越多橘园,越人岁出橘税,谓之橙橘户,亦曰橘籍”。橘籍就是种橘的果农户。黄岩澄江两岸和临海涌泉一带,水好地肥,橘树满园,秋天时,好山好水好果子,有着最江南的风情。旧时橘子金贵,将采摘下的橘子藏于绿豆中,或藏以黄砂缸,覆以稻草或干燥松针,可藏至来年三月,甘甜如树上新摘。而现在,橘子可以随摘随吃。橘熟之时,南国秋高,神清气爽,于人体最宜,故有“枇杷黄,医者忙;橘子黄,医者藏”一说。
橘子也讲门第出身的,土质的好坏,决定了一只橘子的口感。故乡一城山海,孕育万千风物,橘树扎下根系,便能顺风顺水长大,柑橘家族越来越庞大,多达二百多种。橘子谷雨时开花,风送来万千朵花的香,让人心醉。到了霜降,果子熟透,这期间,它走过两个春夏季节,历经十三个节气——“绿叶青枝金色果,剪刀声里满秋霜”,秋风刚起时,它还是一个个的小青果,到了深秋,冷风一吹,寒霜一打,橘子真正熟透,颜色变得金黄灿烂,甜分也更充足。
我觉得,带着“子”的名人,如孔子、老子、庄子、荀子等大哲,都是淡泊出尘的高人,且都有大智慧;带有“子”的草木,如车前子、决明子、山苍子、算盘子、胡颓子、木姜子、使君子、美丽胡枝子、长花黄栀子,有古朴、苍茫的气质,仿佛草木中的智者;带着“子”字的果实,如无患子、橘子、橙子、栗子等,则是饱满、质朴、快乐的。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两千多年前,屈原就为橘子唱过赞歌。张九龄也赞美过橘子:“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古人讲究天人合一,对天地万物总有敬畏之心。旧时,每逢花朝节,花农要晾晒百花种子,要在树枝上挂红布条,称之为悬福,希望明年有好年景。在家乡,秋天橘子采摘季,橘农便携福礼到橘园中祭神,谓“种橘福”,福礼是猪肉、鱼、豆腐、橘子四冷盘,阔气些的,用猪头当福礼。盘边放着橘剪,橘农们点香燃烛,虔诚地祭祀橘神——求橘神保佑,风调雨顺,蜜橘丰收。
在新旧年交替的除夕,家乡的橘农要给橘树挂千张,意谓给压岁钱。至于那些盼子心切的妇人,会到橘林里的偏僻之处,找出结橘最多的橘树,祈求橘神赐子。
国人喜欢讨口彩,什么样的植物代表什么,都有一番讲究。“橘”通“吉”,在潮州,人们索性把柑橘叫大橘。大橘,大吉也。扶桑人元旦家门前要悬一福橘,以为得福之兆。如此说来,这橘子简直就成了天赐的吉祥物。新春佳节亲朋之间互赠橘子,期盼来年大吉大利。此等喜庆祥和的果子,婚庆寿宴等场合,自然少不了。家乡婚礼旧俗,新娘要在洞房中摆“十三花”,摆上橘子等水果,以橘子喻结子,希望早生贵子多生贵子。
人与植物之间,是有情分的,与天地、节气,亦有某种纽带,这纽带,有时是一朵花,有时是一只果,甚至于山间的晨雾,草间的冷霜。
(源自“上观新闻”)责编: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