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黎
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两三百户人家,一家一家地走过去,竟然没有发现一头牛。
牛在过去可是很多的,且大都拴在了人容易看得见的大门外。在门外的巷道里,牛被一根缰绳套住脖子,侧卧或站立于一根木桩或一棵椿树旁。牛很老实,不挣扎,不发脾气,只要在它的面前扔一束干枯的玉米秸,它就闷头贪吃,对其他不管不问。一截玉米叶子,牛要咀嚼好一会儿才咽下肚去。三两只苍蝇想占牛的便宜,总是绕着牛头飞舞,牛被逼急了,就摇一摇头,或扇一扇耳朵,哼哼上两声,就又恢复原状。牛真正的危险,来自酷热季节的牛虻。牛虻的长相酷似苍蝇,但体形要比苍蝇大许多。一到午后,牛虻不知从哪里飞来,突然就闪现在牛附近的空中。主人对牛虻很是警惕,一旦发现其踪影,便慌忙抓起一把扫帚,挥舞着拍打。但再细心的主人,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主人稍不留神,牛虻就已镶嵌在了牛后半截的脊背上。牛的眼睛盯不到后面去,因此对牛虻的突然袭击浑然不知。当牛感到自己的背部锥刺刀割般疼痛,并摇晃着尾巴驱赶时,已经来不及了。牛虻吮吸了牛血,得意地飞去,被它叮咬过的地方,立刻肿胀起来。主人一看此情此景,脸色刹那间由红变白,立马遗鞋掉帽地满村子跑着喊人,声音惊悚的。帮忙的人来了,与主人合作,拼尽全力地挤压牛虻叮过的伤口,直到流出一股脓血来,主人一颗悬着的心,才缓缓地降落了下来。牛虻不叮人,专叮牛,大概因于人血难以满足于它们的胃口。牛虻对牛下手极重,不但要吮其血,而且还要夺其命。牛虻的刺,就像一根针管,将自身携带的毒液,注射进牛的体内。若不及时将其挤出,半个小时不到,牛就会一命呜呼。牛很高大,很皮实,但在一只比蜜蜂还小的牛虻面前,竟然是那样不堪一击。
巷道里到处遗落着牛粪,这儿一堆,那儿一摊。人走路,得脚上长眼睛,不然就会踩中它们。牛站在土色的巷道里,又是吃,又是便溺,牛粪牛尿的气味肆无忌惮地扩散着,弥漫着,牛仿佛就是巷道的霸主。
农忙时,巷道里的牛就不见了。牛被人牵着鼻子,或去拉犁,或去驾辕,或从事播种,或帮忙收割,或参与碾打。牛很忙,不论干什么活儿,都是绝对的主力,人是须臾也离不开它的。据说牛很犟,但牛在干活儿时,却很温驯,踏着慢步,躬着身子,只是低头向前,从不后退。牛天生只会走,不会跑,不像骏马那样可以纵横驰骋,也不像毛驴那样可以撒腿而奔。牛的节奏尽管比较缓慢,但韧劲与耐力却远超驴马。牛懂得自己的位置,也知道出力流汗就是自己的宿命,因此,从不谋求造反。汉朝时期,牛的先辈们就在华夏的土地上开始拉犁,夹板往脖子上这么一套,就再未卸下来,前赴后继,子承父业,一拉就是两千多年。直到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交汇点,牛辛劳的身影依旧在田野里晃动。
但忽然,村子里的牛全都不见了,这让我很是吃惊。巷道硬化了,从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踩惯了泥土的牛蹄子,是不是踩不惯坚硬的水泥地呢?
牛都去了哪里?我一路走一路问,总共问了三十七个人。从被问者的神情来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却像严守某个秘密似的守口如瓶。有的老人很怀念牛,叹息自从那些铁疙瘩闯入村庄后,村里的牲口就像剃头似的,头发越剃越少,乃至于最后光溜溜一根不剩。先是骡子没有了,后来毛驴没有了,现在连牛都消失了。未来,还会有哪些东西不辞而别?
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弯弯绕,总有那些舌头比柳木棍还要端直的人,说起话来像发射炮弹: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想想,牛还会去哪里?不去杀坊还能去皇宫不成?
杀坊,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屠宰场。牛去了屠宰场,结局会怎样,不言而喻。在我的记忆里,旧时的村庄,每逢过节,免不了要杀鸡宰羊,但被磨得锋利的刀刃,却从不往牛脖子上架。谁杀牛,那是伤天害理,即使不遭天谴,也必遭人咒骂。人们忌讳杀牛,有三重原因:一则牛是人的重要家产,谁家的日子过得怎样,从他喂养的牛就能看出端倪。门口拴一头或几头枣红大马,那是古时候的炫富和显贵之物。农业社解体后,谁家门口拴的牛多,而且牛体态丰满,毛色纯正,无疑是日子过得殷实的证明。谁家门口没有拴牛,或者拴的那头牛骨瘦如柴,病病恹恹,注解着谁家的日子一定是过成了“烂杆子”。牛的脸面,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人的脸面。二则,人对牛充满了依赖。干农活儿,牛是一刻都不能缺席的。没有牛,人能被活活地累死。三则,日久生情,人在和牛持续的互动中,彼此间或多或少都会产生感情。这种感情包含着多种成分,既有怜惜之意,也有感恩之心。很多很多的人家,宁愿看着年迈体弱的牛一天天地枯皱,一天天地衰竭,终老于自家的院子,也不愿把牛拱手卖给那些牛贩子。
牛突然就消失了。牛没有了实用价值,就悄然退场,而粉墨登场的是村民口中的“铁疙瘩”,诸如三轮车、翻耕机、播种机以及收割机等。村子里,唯有三牛家,还喂养着一头牛。村民讲起这头牛,都捂住嘴笑,说为这头牛,三牛和父亲的头上似乎都插上了牛角,两对牛角几乎天天都要发生顶撞。父子俩在前世里,仿佛就是两头牛,个个皆为牛脾气,你牛,我更牛。牛到最后,牛脖子一歪,父亲干脆搬到牛圈里住,自搭锅灶,不再和儿孙一起过活了。
人们以略含同情又不无戏谑的口吻,讲述三牛父亲深入骨髓的恋牛情结,并嘲讽那是一种怪病,一种顽疾,没有哪种药物能将其医治。种地久了,人抓一把黄土,都能闻出香味;砌砖久了,人抚摸砖块就无比惬意。三牛父亲喂牛喂久了,与牛日久生情,合乎常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三牛父亲年少时入伍,当了很多年兵。退役后,他被安排到外省的某个县当公安局局长。但在局长的位置上,他仅坐了三个月,就又背着铺盖回来了。他不识字,每次登台读文件都洋相百出,引来一阵阵狂浪汹涌般的哄笑,搞得自己无比尴尬。老虎吃人,老鼠打洞,鸟头戴不了王冠,握锄把儿的手握不住笔杆子,啥人有啥命,啥马有啥鞍,鸭子难上鸡架,乌龟爬不上树木,天生一个打牛后半截子的命,却硬要戴一顶大盖帽拍桌子吓鬼,显然是勉为其难。公安局局长这碗饭,外人看起来很香,三牛父亲吃起来却很扎嘴。想通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他便辞去官职,脱下制服,执拗地返回村里,当起了生产队的饲养员。和牛厮混久了,他的眼里只剩下了牛,别无他物,以至于给儿子起名字,总是绕着个“牛”字打转转。三个儿子,他为其分别取名为大牛二牛三牛;两个女儿,一个取名牛奶,另一个取牛黄。兄弟分家后,三牛父亲和最小的儿子三牛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儿。那天,牛贩子驾驶三辆大卡车来村里收牛,大小不论,肥瘦不挑,凡牛一概都要,论斤付钱。看到村里人牵着牛,争先恐后地将牛往牛贩子手里塞,数钱时脸上笑得四分五裂,三牛的心里痒得像猫爪子抓挠似的。然而,三牛的美好愿望,在一根筋的父亲面前却遭遇碰壁。父亲横在牛圈门口,捶胸顿足,歇斯底里,宣称三牛若卖了牛,他立刻就拿一根草绳吊死在牛圈的门额上。三牛与父亲的手,拽着同一条牛缰绳,像拔河那般,你朝里拽,我朝外拽。僵持了许久,在大牛二牛的劝说下,三牛紧拽牛缰绳的手,才渐渐地松弛。于是,这头牛就这样保留了下来,成了村里群牛的遗孤。
三牛父亲对人解释说,这头牛陪伴了他十一年,他怎能眼睁睁地送它去死?牛寿期到了,天要收走牛,谁也拦不住,但人凭啥要处死牛?牛一脚踏空掉下悬崖摔死了,或一不小心触电身亡了,那是天的旨意,人无可奈何。天给牛的寿数还没到,人却平白无故地要夺走牛的性命,那是要遭雷劈的!
村里人看到,年逾古稀的三牛父亲,只要天不下雨,准会牵着牛去坡地里放牧。牛和他一样年迈,一样步履维艰。村民们看到他颤颤巍巍的样子,时不时地拦住他规劝,让他别再去坡里了。坡地打滑,他的腿脚又不大听从使唤,万一滚下沟去或摔下崖去,那可咋办?但三牛父亲不搭理村民的一番好意,我行我素,他在乎的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牛的饥饱。于是,牛在坡里随意游走,低头啃草,他跪在坡里给牛割草。那把被他握了半辈子的老镰刀,经在磨石上反复搓磨,镰刃闪烁着幽光,锋利得能剃发裁纸,割起草来,自然是得心应手。割草,是为牛储备晚餐。牛特别能吃,白天吃,晚上也吃,无比硕大的胃,犹如一个集装箱,仿佛永远都装填不满。傍晚时分,三牛父亲一声吼叫,牛就乖乖地从远处朝他慢悠悠地靠近,并随他踏上归程。牛在前头走,他背着一捆湿草尾随在牛的身后。有人不解,问他何以不把草放在牛背上,让牛驮着,那样的话,自己不就轻松一些?遇到这样的提醒,三牛父亲不但不领情,而且多半会生气,嘴歪眼斜地来上这么一串反问: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和牛之间的事,轮得上你管?咋啦,人占了牛一辈子便宜,还没占够?我背着草累,牛驮着草就不累?
放牧归来,三牛父亲将牛拴在门口的一棵杨树上,然后手持一把铁刷,在牛的身上刷来刷去。牛的毛发捋顺了,接着就拎着铁桶在大门里出出进进,给牛喂水。牛很能喝,一喝就是三桶水。喝饱了就尿,尿起来像控制阀失效的水龙头,哗哗流个不休。地面上总是湿漉漉的一片,太阳一暴晒,蒸发出一股尿骚味儿。尿骚味儿肆意扩散,远远就能闻到。曾经鞋粘牛粪都不觉其脏的村民,因久与牛疏远,如今已不大能闻惯那股尿骚味儿了。他们能忍受汽油柴油的味道,却再也无法接纳尿骚的气息。许多年轻人从三牛家的门前经过,都要掩鼻捂口。三牛家的邻居,更是怒不可遏,不止一次地发出抗议,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家母鸡的死亡,就与牛粪牛尿有关。牛粪牛尿,引来诸多苍蝇的狂欢,而苍蝇携带着病菌飞起飞落的,能不把病菌传染给母鸡?邻居为此与三牛的家人争吵了好几回,矛盾激化时,他竟放出自家的狼狗,唆使狼狗向牛扑去。好在狼狗被三牛父亲挥舞的木棒砸中了脑袋,否则,牛腿定会被咬出一个血窟窿来。
我自小放过牛,父亲也曾当过饲养员,因此,我一想起牛,就感觉特别温馨与亲和。在尘世里挣扎,滚滚的红尘遮天蔽日,欲望的烈火炙烤得人无处躲藏。每当我心绪不宁时,只要一想起牛,立刻就能平静下来。牛的静默安详,牛的无欲无求,牛的与世无争,都给我以精神的暗示和指引。像牛一样忍辱负重,像牛一样清心寡欲,俨然成为我追寻的目标。牛不但扮演着我的人生导师,而且在我的潜意识里,它更像某位慈祥的老亲戚,虽不经常见面,但回忆起种种的过往,总能生发出一丝眷恋。然而,当我回到村里,打算与牛亲近,却发现已成为一种奢望。跑遍了每条巷道,牛像蒸发了一般,唯有在三牛家的门前,才看到了这头牛。
这头牛像一则虚幻的神话,更像一则虚构的传说,即使用手抚摸着它,掐拧着它,却总给人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它很虚弱,像一缕缥缈的炊烟,仿佛随时都能被一股微风吹散。苍蝇在它的双耳上飞起飞落,顽皮的孩童把一粒粒的石头蛋往它身上抛掷,它都像枯朽的木桩那样麻木不仁。
前些天,三牛的父亲过世,门楣上、门扇上,糊满了菱形的宽大白纸。那根插在树上的木棍,挑着一束乱蓬蓬的纸钱,在风中飘飘摆摆。三牛抹着泪,站在大门口,给我讲述他父亲去世时的情景:睡前还好端端的,半夜里摸黑去给牛喂料,被横在地面的铡刀绊了一下,人栽倒在地,就再也没有起来。等发现时,已停止了呼吸。父亲活着时,三牛事事都与父亲闹别扭,可父亲突然撒手人寰,三牛却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几度哭昏在地,并一个劲儿地念叨父亲的千好万好。三牛在为父亲感到痛惜之余,难免会对这头牛产生抱怨,说正是这头老不死的牛,害死了他父亲云云。
三牛对我说这些的时候,那头牛就站在不远处。牛耷拉着耳朵,很沮丧,很迷惘,一副被批斗的模样。人夸奖牛,或唾骂牛,牛是能听懂的。三牛的话,像刀子那般戳着了牛的心窝,从而使本就踉跄的它,更像一张风中的塑料纸,飘忽得几乎摔倒。三牛父亲去世,估计牛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三牛披麻戴孝,跪在棺木前号啕大哭,事后逢人便倾诉自己的悲伤,却忘记了牛的悲伤。牛肯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在真心真意地爱它护它,给它吃给它喝,不嫌弃它便溺的气味,不在乎它是否有用……但这个人却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当牛从一个人的宝物,变为另一个人的累赘,牛心里清楚,自己已没有了明天,只剩下了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