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传统节日里,其重要性与我的感受最不匹配的是中秋。我当然知道中秋之重大仅次于春节,但除了月饼、天上和古诗词中的月亮,惭愧,很多年里我的体认都甚少,可能跟小时候的生活有关系。
十八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乡村。闭塞的乡村与生俱来的超稳定结构,阻碍了我对分别、思念、团聚等中秋元素更深入的认知。乡村的生活缓慢而缺少变化,唯有生死可以让一个人突然地来又突然地去。而枯荣有时、生死有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过去了留不住,团聚无望者,思念也不顶用,乡村有自己的“顺生论”。又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但所有熟悉的亲人都在你身边,远在天边的,再亲也必淡漠,远亲不如近邻,一年中也难得动用上几次思念之类隆重的词。乡村的生活全在当下。此外,中秋在农历八月十五,农忙正酣,起花生、收玉米,家家都是起五更睡半夜,饭都只能在田间地头囫囵着吃,谁有闲心对着一轮圆月抒情。要抒情也是实用主义的感激,月亮地里好干活儿,那就是挂在天上的一盏夜灯。
也因为乡村对中秋的不以为意,相应的仪式和细节就稀缺和潦草,缺少必要的渲染和铺垫,经常是抬头看见月圆了,才想起明天要过节了。中秋的饭菜也平淡,可能比平常更差,我等孩子更不觉得有什么盼头了。一茬茬乡村的孩子长成,久而成习,对中秋的淡漠演变为集体无意识,中秋的节日氛围便越发地寡淡了。
幸有实在的香甜月饼和悬于高天和文学中的圆月,否则,中秋于我就是一个抽象的词。如果说,在三十岁之前我可以就中秋一节说出点道道,或者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那多半也是拜文学之审美与教化所赐,是在某种悬空的理论和语境中的文学化的衍生。
我说的是三十岁,而非十八岁出门远行、离开故乡到外地读书的时候。因为三十岁之前,即便身在异乡,也常感叹月是故乡明、天涯共此时,但其实依然滑行在先前的感受和认知的惯性里,并未有多走心。何况年少轻狂,思念一词轻易不便出口。真正对中秋有切肤之感,已在而立之后了。
陆放翁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信然。成家立业,首先是家的概念真切地出现了。单身时,只有一个家,为人子再恭顺,怕也难有一个家的整体感,此时有家亦无家;结了婚便不同,突然冒出来三个家,自己一个小家,两边父母分别一个老家,即使你骨子里是个浪子,考虑问题也要以家为单位了。家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我们思考血缘和亲情的边界之一。这样的边界很多,而思念就是对一个个边界之外的对方割舍不下的牵挂与关爱。
再者是久居异乡。一晃在北京二十年,离故乡千里之遥,跑得再勤一年也难得回去几次,思念就提上了日程。尤其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之感在某一日不速而至,突然就明白了何谓牵挂和撕扯。那天我从家里去医院,儿子生病,在医院候诊;刚出小区门,母亲在老家打来电话,祖母病重。我清晰地听见脑袋里嗡地响作一团,眼泪跟着就下来了。那感觉就像身体被咔嚓一分为二,两半都急欲奔赴不同的方向,那牵挂和撕扯,那种分身乏术的无力感,就是传说中的“上有老下有小”吧。自那以后,我开始对节日敏感。节日是亲情和牵挂发酵系数倍增的时间。由己度人,我想家人们对节日也应该越发敏感吧,我们在千里之外牵挂他们,他们必也在千里之外牵挂我们。事实也如此。工作一忙,临到节日未及意识,两边父母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众多节日中,春节和中秋的团圆指向最为明确和集中。春节不必说,国人都清楚,年夜饭又叫团圆饭,除夕夜再晚,天南海北的游子都要归来一处,萧疏白发不盈颠,守岁围炉竟废眠。春节在乡村也是一年中至大之事,其重要性的启蒙在我孩童时就已经完成了。中秋之切要,确是而立之后,远离故乡、久居异地才领悟到的。
一旦体认,它便无处不在,动辄提醒你思念之深重,也让你越发感受到这个被称作中秋的节日,如何被纳入了一个人的生命进程。所以,有两件发生在中秋节的事我记忆尤深。鉴于我糟糕的记忆力,尤其对数字和日期让人绝望的无感,记忆如此深刻更能说明问题。
第一件事。某年八月十六,母亲来电话,说我们家邻居天岫在中秋节被人打死了。听闻噩耗,我写了一篇小文章,照录如下,题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死》。
母亲在电话里说,天岫被人打死了。
天岫是我们家邻居,三十年来一直住我家前面。他在北京一个建筑队里做工。死的那晚是中秋夜,月亮很圆,他没往天上看,和一群贵州人打起来,躺下来的时候才看见,月亮血淋淋的红。我听到消息是在八月十六,这个晚上月亮更圆,我从窗户往外看,月亮大而凉,我的心情一下子坏起来。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以这样酷烈的方式。什么事情能如此重要,非得把命搭上去?
他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十八九岁,和他一起做建筑工。天岫和我小姑同学,当年理科极好,志向远大,决意要考大学。那时候整个村都没几个人在县中学念书,他让他爸赶马车把他送到四十里外的县城复读。一年考不上大学可以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他复读了四年,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最后,他戴着眼镜回到家。
我敬畏他的那副眼镜。我想街坊邻居也一样,尽管他重新成了一个农民,依然是父母激励我们念书的典范。他理科之优秀,复读之坚决,成了一个神话。我们念书的最高标准似乎就是天岫。功课一有疑问,父母就说,找天岫去。
我拿书本到他家请教,他讲数学有一手,三下五除二,比老师要利落得多。没事我也爱去他家玩。他结婚时,新房里装备了唱片机和电视机,这些我家那时候都没有,我去他家听流行歌曲,看黑白电视。阳光从敞开的门里进来,满屋都是透明喜庆的大红。人坐在阳光里暖洋洋的,唱针在厚厚的红色唱片上一圈圈绕,歌声和音乐无处不在,有种过年般的平和世俗的快乐和美。由此,我偏执地认为,结婚要在冬天,最好阳光漫山遍野。
回忆集中在远处。最近这些年差不多是空白,只偶尔听到他的传闻。作为家长里短的一部分,都漫不经心地从我耳边和记忆里滑了过去。年既长,需要上心的事越来越多,故乡的事往往成了最遥远的消息,仿佛从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地方传过来的,几无时间性可言。一个个故人的生活都变成了一个个点,几个点串联成他们各自的一生。我所知道的,最后也就是这道听途说里的几个点,像他们一辈子的段落大意。
最后一次见天岫,是去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又是一个冬天的太阳地,我坐在门口看书,他戴着一顶老头儿帽,拎着小木方凳子去看他家房后的电线。我不知道他在结婚之后到当生产队队长之前的生活是怎么过的,那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念书,寒暑假回家,见了也就打个招呼,没聊过。应该是带孩子,干农活儿,然后听说当了队长。但在现在的农村,大官小官好当又难当,当了几年听说不干了。后来听说,逢年过节偶尔也会赌钱,可能那会儿他已经出门打工了,出门挣了钱的才会在春节时放肆地赌。他不会放肆,不脏赌,老婆和街坊还能接受。昏天黑地、歇斯底里的那种赌才是脏赌。
这十几年里他不事装修,每次远远近近地看见他,总以最简单的方式穿最简单的衣服,但在我看来,这依然是一个文化人,他的脸上有种抑郁不得志的书生的绝望和悲凉。再后来,母亲说,他做建筑工,混得很不错,活儿不重,有点权力,挣得也多。很快家里建起大平房,光地基就高出我们家许多。他的眼镜早已经摘下,邻居们说,都是盖楼的,他就是挣得比别人多,到底有学问。我不知道他走在脚手架下时,他在想什么,是否还会想起那些复杂的数学算式。夜深人静的时候,假如他能够睡不着,他会对自己如何走到今天悚然一惊吗?现在,他参与一场群殴,死了。
母亲说到他死了时,我眼前出现的天岫的形象是:头发蓬乱,穿着蓝灰色的旧大衣,皱巴巴的深色裤子,旧的,趿拉着手工做成的黑条绒面的棉鞋,双手插在袖笼里,不经意地扭头往回看,他的眉毛不是很浓,但刚劲有力,四十多岁依然眉目清秀,眼神里有铲除不掉的脆弱和恐惧转瞬即逝。
写得匆忙,当时想到的都记下来了。写完后一直不能释怀,觉得哪个地方不够,一时又想不起哪里不够。有一天,我突然明白缺在哪里了。为什么偏偏在中秋?母亲的转述肯定简化和漏掉了一些信息,就算现场目击,也未必能够尽述所有重要的细节。而一个卑微的生命,原本就是留不下多少细节的,往往真相都难以保全。我决定为天岫打捞那些丢失掉的细节,它们一定跟中秋有关。
就有了题为《看不见的城市》的短篇小说。
小说写天岫多次高考失利之后,终于认命,跟花街上的老乡转战各个城市做建筑工。尽管大学之梦破灭,他依然对这个世界抱有常人难及的好奇,他的遗物可以印证。他在本子上画了很多城市,以及很多城市的建筑。中秋节那天晚上,他用公共电话打回家。老婆说,儿子会叫爸爸了。天岫很开心,儿子语迟,他迫不及待想听儿子叫一声爸爸。老婆让他等一下,现在就去把儿子抱过来。一分钟的事。但这一分钟另一个工地上的贵州人等不了,他也急着要打电话。听天岫说等着儿子叫爸爸,贵州人更来火,他老婆跟人跑了,把他儿子也带走了。一分钟间两人争执起来,贵州人抠出马路牙子上的一块砖,拍到天岫脑袋上。天岫倒地的时候,看见了天上那轮巨大的中秋的红月亮。
他们因为电话争执,也因为儿子和爸爸争执,同时也因为中秋节争执。万家团圆的时刻,他们也想天涯共此时。生活压垮了他们,中秋佳节做了帮凶。当然,中秋节也成全了他们。这样的节日,前所未有地强调和放大了他们的身份意识:作为丈夫,作为父亲。这一天不能错过。这一天让他们最后成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第二个是朋友讲的故事。那时候我在美国一所大学做驻校作家,小说没写多少,整天瞎转悠,见缝插针跟熟悉和不熟悉的朋友聊天。一个大胡子教授跟我说,他认识一个华人教授,教哲学的,因为一桩丑闻自杀了。“自杀那天就是你们的中秋节。”大胡子说。
那华人教授的学问做得很好,因为住在小城的中央公园旁边,每天去公园里散步,他们叫他“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该教授一个人生活。他到美国念博士之前,在国内的一所大学教书,结了婚,刚生过孩子。他打算拿到学位就回去,但毕业时,不想回了。老婆不愿过来,同时拒绝离婚。就这么耗着,他拿到美国的教职,辗转了几所大学,副教授、教授,还算顺利。在孩子念大学之前,十几年里他过着简单的书斋生活,一两年回一次国,看看家人。儿子跟老婆生活,小时候不懂事,来个美国教授爸爸,很开心,虽然陌生还是黏着他。大了就不行了,完全站到妈妈的立场上,再神奇贵重的礼物都不好使,开始仇视远道而来的陈世美父亲。到儿子念高中,老婆终于想开了,同意离婚。旷日持久的渴望突然达成,教授没有预想的兴奋,反倒有悬空的失落,谈过几个女朋友,但对重组家庭的兴味索然。女朋友们碰巧都现实主义,没人打算陪他无果地耗下去,纷纷撤出他的生活。
这一年,自己班上一个棕色皮肤的女生喜欢他。起码以他的经验,他认为那女生是有意思了。师生之间情感纠葛是大忌,相当于一票否决,教授于是刻意回避。某一天,女生找到他办公室,在他坚持敞开门的办公室里对他倾诉了内心之苦。父亲抛弃了她和母亲,对父爱的渴望让她本能地相信教授,云云。她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情况开始发生转变。“但他应该没往歪处想,”大胡子教授跟我说,“他在遗书里以姓氏发誓,绝无侵犯之举。”大胡子教授还以一本读过的小说为例,说这真不是一个“卢里教授的故事”。他说的是南非作家库切的《耻》。但又的确有点像“卢里教授的故事”。她让他的内心柔软起来,他想把亏欠儿子的补偿给那女生。遗憾的是他并没有送出去多少。女生在一次课后来到他办公室,因为情感上的亲近,女生关上办公室门时,他没有强烈坚持。当她再次说起面孔已经模糊的父亲,情难自已,两泪涟涟地扑进教授怀里。教授无辜地张开两只僵硬的胳膊,但终于不忍拒绝,还是抱住了她。究竟是何种意味的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但他们抱在一起时确确实实被抓了个正着。女生的男朋友此刻破门而入,未及他们松开手,摁下了相机快门。调查时男朋友解释,他猜到可能没好事,举着相机完全是有备无患。
事情闹得很大。女生说,是他先动的手,她抗拒无效,幸亏男朋友及时赶到。“女生的动机,”大胡子教授说,“嗯,你是作家,你去琢磨吧。”任我们的哲学教授如何雄辩地解释都不能证伪。若举报成立,结果只有一个:丢掉教职。丢了这个教职,也意味着丢掉了所有美国高校的教职。谁会聘用一个有此前科的教授?
要说的是结果。教授感觉澄清无望之际,迎来了中秋节。美国的月亮也逐渐圆起来。他看着越来越圆的中秋月想到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知道的只是,中秋节这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给儿子打了电话。他相信念了大学的儿子可以理解父亲了。儿子后来回忆那次电话,他说他一共说了三个字。第一个字是刚接通电话时说的“喂”,听见是父亲,直接挂了。两分钟后,父亲又打来。他接了,但没说话,父亲也没说话。他们又沉默了两分钟,父亲问:
“真不能原谅爸爸吗?”
他答:“不能。”又挂了。
父亲再打,他关了手机。
美国的当天傍晚,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依然是中秋节,教授进了中央公园。他披荆斩棘,走到人迹罕至处,那块宽阔的平地上草木开始枯黄。他在高可及腰的荒草中躺下,口袋里装着遗书和药。他可能突然明白了,女生和他儿子一样,都在努力报复一个缺席的父亲。
很抱歉在谈美好的中秋节时,讲了两个关于死亡的故事。但这的确是念及中秋时最先跳出我记忆的两件事。它们是否有什么微言大义,我不能肯定,不过我确实是从这些故事中更深入地理解了中秋这个节日。多年前读到杜甫的《月夜忆舍弟》,诗中有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只泛泛地觉得好,现在读来,那“白”岂止一个好字了得,简直触目惊心。白露露更白,故乡月最明;苍凉彻骨,思念也更深重。不过当此明月之夜,思念犹有附着,若是暗夜行路,伸手不见五指,如天岫和华人教授般徒然浩叹“明月几时有”,那悲且凉该有多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