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男
无论是生活还是语言,都应该有一道由自己亲手打开的天窗。那道天窗并非虚构,它就设在你生命所出入的地方。从高黎贡山往下走时,脚已经不听使唤,如果再行走十公里,天就会黑下来。最重要的不是天会黑下来,而是我们的脚已经在丈量了高黎贡山从山脚到南斋公房的旅路后,再往下走时逐渐虚脱无力,但还必须往下走。三千多米的海拔高度对我而言并不难适应,在我还是二十多岁的女孩时,就和妹妹海惠去过玛多县的黄河源头。记忆中我抵达的不多的县境都是唯一一次,比如,在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的玛多县。我们乘着淘金人的大篷车来到玛多县时,我的脚从大篷车上落在了冰雹和黄沙挟持一体的县境。那时候,我对辽阔汉语下的版图还知之甚少。除了滇西小县城外,我的秘密生活还没有从纵横于脚下的家门口出发。
人,都是要出发的。就像燕子无论在天下的哪一只巢窠中出世,当它可以扇动翅膀时就会朝天空飞起来。只要你目睹一只小燕子从巢中飞起来的现实,你的生命中就有了飞行的意境,随同你的目光朝天空看去,你的飞行器中就有了一双翅膀在掠过世间的万物。在未来的日子里,你将无数次地回想你离开家门的日子:心跳加速声里,你仿佛看到了远方的帆影。从那刻开始,远方就成了你的乌托邦,成为你成长期朝前行走的幻想,并支撑起你生命的背景。
行走过高海拔的黄河源头,看见了源头的水。若干年以来,我们在不断地寻访地理和时间中的源头。远方或源头成为我们生命中两个现实的语境。当我们终于从高黎贡山往下行走时,我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喜悦——我们终于走完了传说中的高黎贡山,途经了动植物王国中一条条幽秘的山路。当我们快走到山脚,每个人都盯着脚下的路时,耳边突然有一片柔软的羽毛在轻拂。
我们的目光顺着山路往上看去时,头顶似乎打开了一道天窗。
天窗,是朝向天空的,有蔚蓝和云絮弥漫。无论你置身何处,天空都会陪伴你,尘世也会陪伴你。朝天空看去,我们见证了奇迹:一群白鹭正飞翔在高黎贡山脚下的水田上空,似乎约定要在这里安居一段时间。它们看上去像是沿着一个巨大的圆环飞行。也有些白鹭栖在水田中央,有些沿田埂行走。这些雪白的精灵,仿佛是人间的秘密使者,在我们身体疲惫不堪时,突然就与我们在此相遇。
肩上的照相机不再沉重。那时候,手机仅仅满足于通话,还没有拍照功能。旅行者肩头会斜挎一台照相机。有些人跑到田埂上去拍水田中的白鹭。我们想拍到天空中飞翔的白鹭,于是,端起照相机跑了起来。跑到一块平稳的石头上,仿佛离天空就近了些,在云图中飞翔的白鹭得以闯入我们的镜头。
打开了一道天窗后,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了,白鹭的降临让我们忘却了自我。尽管我不是一个专业摄影者,却捧着照相机拍下了一组让我回味无穷的照片。风景,是可以疗伤的美。借着太阳落山之前的余光,照相机中保存了那群高黎贡山的白鹭。当我开始绘画时,我又打开了那台已经落伍的照相机,翻看里面的照片:天空中那群沿环形飞翔的白鹭遵守契约,它们有着集体飞行的体能和激情,天空的蔚蓝色让它们欢喜。它们在飞行中尽可能地保持着距离和尺度,就像人一样,有野性的时刻,也有约束自己的能力,因而,它们的飞行圈看上去是经过训练的空中表演。相比它们,栖息在田埂和正在田间漫步的白鹭,显现出自由主义者的乐趣。有成双的白鹭看上去是情侣,正在恋爱,所以它们要寻找自己谈论爱情的空间。也有享受孤独的白鹭独自在田野漫步。照相机打开了高黎贡山的那道天窗,它使那群白鹭来到我的画布上。它们的羽毛那么白啊,当我研习这一双双白色翅膀时,水田中流来了早春的溪水,一只孤独的白鹭正在弯曲的田埂上漫步,而一对沉迷于恋情中的白鹭,看上去是那么幸福和痴迷。我的画布上出现的白鹭是来自高黎贡山脚下的精灵。在那个下午,我们这一群沉醉于自然的同谋者都相继寻找到了美和记忆。之后,我们又开始行走。天黑之前我们走到夜宿地,大家在升起的夜幕下享用晚宴时,每个人都手捧着照相机,翻看各自拍摄的照片。
生活不需要太多的物质,有时间要多多沉醉于那道为自我打开的天窗。好天气、旧式的栏杆、电话以及一种莫名的时光重现感,都会给你的生活带来惊喜。
而此刻,我相信忧郁的新浪潮将会尽快过去。在我的生命中已经看见了枝头的春芽。当然了,这是我打开的另一道天窗。我看见身背山茶花的女人已经从山岗走下来,她还要走去刚从夜雾中醒来的小镇,才可能搭上第一趟公交车。她将肩上的山茶花放在车厢中。只有城郊公交车才能到达省城。她不得已又站在城郊的公交站牌下,搭上第一趟去省城的公交车。
她满怀喜悦地从公交车上下来,她将采撷的各种野生食品,用自己的双肩背到了城市——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虽然这座城市离她很远。下午她会赶末班车回到小镇,再往山岗上的家里走去。这就是她的生活。我已经在门外的街巷中熟悉她的身影,她总是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
我打开了一道天窗后,就会与无数的人或事相遇。我走上一片山岗时,突然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这是我打开的天窗吗?恰好我身穿红色的长裙,同行者说快去站在油菜花中照相,这搭配太美了。我意识到了美意,也听见了一群蜜蜂的嗡嗡声,它们仿佛就在附近。
是的,蜜蜂是来采花蜜的。它们就在几十米之外的花海中。我们很难想象蜜蜂在空中要飞翔多少距离,才会寻找到有花海的地方。循着它们的嗡嗡声看过去,一群蜜蜂正专注地伏在油菜花上采撷花蜜。生物圈对于我们永远是一个谜。尽管常识早就在时间的过往中,给予我们对常见生物体的感性认识,但我们只能获得表面而肤浅的认知。比如,这一群蜜蜂的生活状态,它们采撷了花蜜后就会寻找酿蜜的蜜箱。
我打开了天窗后将去寻访那些世上最神秘的色域之旅,这是我命运的回归。那些丰饶的作品和传奇者的生活,永远沉醉在滚滚不息的时间中,伴随着波涛激流、阴晴圆缺和锦绣前程,被不朽的历程和深情的歌吟所拥抱,从不会消失音讯在历史的尘埃和天空中,因为四季是分明的,月光和黑暗是轮回之境。干裂的嘴唇,疲倦的面容,深陷其中的诗句闪烁之光,总是那么温柔的风语和燃烧的炉膛,就是蔓延的旅途。永恒的记忆,犹新于灿烂的一年又一年的新符和太阳。人间词话如此美意,月光嫦娥,你的声音和他们的故事,我的迷幻和存在,永永远远地开始和出发,这些都是虚拟和现实的遇见。
世界的物态变化就像写作的语言,我们从小学习汉语,在语言中展开对一个词、一句话的想象力。在蜂群深处我看到了万顷油菜花。这是早春二月,云南的山野到处都是黄色的油菜花。行走在油菜花之间,山坡忽儿高忽儿低,总有某个时刻,我们会遇见惊喜。成群的蜜蜂正往一个地方飞去,它们寻找到了酿蜜人的箱子,而我则打开了一道道天窗。这些离我越来越近的世态多美啊,美就是那种让你身心雀跃和忧伤的状态。许多年来,我就在这美的旅途中,遇见了蜜蜂和油菜花,也遇到了酿蜜人。
活着,是一件体现具体事物的现象,我们为之活下去,可以有多种理由,为了忘却悲伤而活下去,必将用某种生活填补悲伤。为了虚无主义而活下去,就要用虚无,战胜对于现实的厌倦。语言中存在的广大空间,就是从现实到虚无缥缈的历程,这是无限期的。现实太零碎而又沉重,而虚无又轻盈得无边无际,只有活在两者之间才能活出时光的青涩或枯萎。
写作和绘画之所以持久地伴随我,是因为虚无。唯有虚无可以天长地久,地久天长。打开一道窗,我看见一群女人在山坡上的桃花园中拍照。她们靠近一丛丛绽放的桃花。女性对于美的迷恋,是具体的。《粉色》是我多年前的一部小说,它所讲述的就是年轻女性的成长和爱的故事。其中,女性与男性的冲突,是这部小说的核心。粉色当然是属于女性的,只有女性可以承载这个玄浮的刺激感官的色彩。城市女性每到春天时,都会驱车很远,跑到山坡上的桃花中拍照。她们自己都是粉色的,却总想再添色彩。
对自我的生命,女性充满了期待,就像衣柜中的衣服,永远达不到审美的高度,所以,女人一生都在买衣物,因为她们的衣服就是未抵达的那处看不到尽头的风景。
蜜蜂们循着花香飞行去采蜜,女人们则总是在寻找花园时迷失自我。绘画是召唤灵魂的色域之旅。色彩是自然界中的幻象旅途,总以层出不穷的结构和幻变召唤着陷于俗世中的人们。
打开天窗时,我看到了云图。坐在飞机上,随同飞机穿梭在云絮中,离尘埃中的人间就越来越远了。我总是选择靠窗口的位置坐下来,整个飞行途中观看云图的变幻无穷,人在这时仿佛已经不存在,或者更虚幻茫然了。云絮总有微妙的改变自己的力量,因为只有改变,它们才能成为宇宙中的一部分。
宇宙太大,我们从微小的局部开始吧——我的绘画就是从紫色开始的。调色时,我使用最多的就是紫色,它融合了所有色块。这是一次需要三小时的旅行,是我从北方回昆明的云上航程。透过飞机舷窗往外看,只见水岸线一般弯曲绵延的紫色。前两个小时里,我看到的云絮都是纯白色的,但随着航线向西南方前行,云絮开始翻滚变化。待我喝了一杯水再将目光移向窗外时,心里一阵惊奇,我们仿佛已经游离出云穹,去到另外一个陌生的星际。纯紫色的弯弯曲曲的线条环绕着窗外的云端,仿佛造就了另外一个星球,紫色偏蓝中有斑斓的线条,它忽儿绕着圆圈,忽儿又散开。从紫色中,我仿佛看见了人类迁徙而来的幻影,让我想起美国许多科幻大片中的场景,人类有一天会迁到另一个星球上去居住?在紫色中,我隐约看见有人手中握着麦穗,有人扛着锄头,有人头顶水瓮,有人赶着羊群,有人吆喝着水牛,有人骑在马背上………
天窗,是我们想象力所访问的世界。我去到天上,最重要或有趣的是我从天上返回人间的路线。那一天,我有一种从天上驾云回到人间的感觉。当我像一只小鸟将翅膀收拢,站在河边时,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走到河边去饮水。走了一段沙石路,河边有妇女在洗衣物,她把已经洗干净的衣物晒在河岸边的树枝上,就到旁边的地里干活去了。晒在树枝上的衣服很鲜艳,有女人的内衣、外裤等——这些应该是她穿了很久的衣服。我的眼球被这一景所吸引,这不就是一幅画吗?这就是我的人间,从虚无之窗回到铺满砂砾的小河边——一个乡村农妇晒衣和劳动的地方。我像干渴的鸟儿喝到了水,我在农妇晒衣的河边树枝上,看到了一个女人从内到外的衣装,在她的田地中看到了抽穗的玉米,这就是人间之景。
穿着胶鞋的我,系紧鞋带继续往前走。我途经的每一隅都有植物们热烈生长的气息。我并不孤独,只有在这些具体生动的生活中,我才能寻找到水或食物充饥。
天窗下面也有喜庆和祭祀——凡是与我相遇的,我都会去融入。天与地划分了生死之界。人,出生时就随同啼哭脱离了母腹,庆生是对生命的又一次洗礼。我在云南多民族生活的地方,都看见过庆生的仪式。女孩到了十三四岁,就可以像她的母亲一样在裙子中做女人了。边疆的村寨都有古老的织布机。坐在织布机前的通常是成熟的妇女。我走过山寨时进入了一座用竹篱笆围起的院落,我嗅到了母乳的味道——感官是很敏感的,它很少会欺骗我们。
是的,我看见了这一幕:一个妇女身穿手工编织的土布衣服,衣帽上还有绣花。她正用右手揪起衣服,左臂抱着一个婴儿。四周很安静,我走过去,听见婴儿吮吸乳头的声音。妇女的乳房很饱满,就像成熟的石榴,旁边就是她的纺织机。待她哺乳完毕,就将婴儿背在身后,开始了纺织。
婴儿吃饱后很快趴在她背上睡着了,人间就是这样的格调。我在这番场景中喝了一碗凉水,吃了一只火塘边烘焦的土豆后,身体就有了热量。人生其实多么简单。在另一座充满了金属铜锈色的城市,人们拼命挣钱,满身疲惫焦虑。而在这座村舍,婴儿在她脊背上睡觉,她在织布机上望着太阳移动着光线,如此恬静。
我带着幸福的黑暗去遇见幸福中的你们,便看到了一个妇女的幸福生活。
此刻,我拥有这画布上充满色彩感的幸福:我画下了灼日下面的腹地,它的隆起就像那个坐在纺织机前的妇女的乳头。这是生命哺乳期的古老现象。绘画的存在,也是一台纺织机,每个人都能织出属于自己的一匹布,每个人都可能绣出不同的花,每个女性也都有可能用乳头让婴儿长大。
视觉传达的地方,就是我们途经的或者将要去的地方。这些地方,也是我尝试写作或绘画的原乡。喜庆的仪式在乡村更为隆重。村民将往日劳动的衣服脱下来,那些搁置在烟熏过房间里的箱子有尘封的往事,他们外出劳作时通常都是穿一两套衣服。衣服上有汗渍,或溅满了黄泥浆,如果将农人劳作时的衣服挂在展览馆,也是一件现代艺术品。
村民翻出压在箱底的新衣服,穿上它们喜庆地去参加婚礼——在村庄这应该是属于年轻人的庆典了。但整座村庄的老老少少都会去参加。压在箱底的衣服翻出来时总有一阵烟熏味。在乡村,人在哪里生活,烟就会熏到哪里,这像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浮力,因为,在很多时候,烟是看不见的。只有看不见的烟熏过的地方,才会保留下来烟熏味。可以看见的烟都会从窗口门缝中飘忽而去,甚至会随风远逝。发现这个关于烟火的玄机时,我正去参加一对乡村年轻人的婚礼。
我在空气中嗅到了喜庆烟火的味道。除此,当我靠近中老年人时,在他们的衣服上也嗅到了烟熏过的味道,就像陈年老酒的味道。年轻人身上的新装是现代化纤的味道。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去城里打工了,他们追梦新浪潮,不可能留在古老的村庄,像他们的祖先一样以农耕为业。于是,更多的田野都被现代化的养殖场所占据。
除了在城市举办婚礼之外,年轻人无论走得多远,也要回到他们的故乡,邀请村里人和远村的亲眷再按照传统习俗,举办一场婚礼。
祭祀都是需要披麻戴孝的。尽管中老年人都会穿上新装,但都是黑青两色。亲属们都统一穿黑白色衣装,奔丧回来的年轻人着装也以黑白为主。仪式现场布置为黑色,由祭祀人主持。亲眷们多从家门口出发,一路上为逝者撒纸钱,让逝者带到阴间去用。乡村路上飘满了白色或黄色的冥纸,祭祀者一路在唱诵,护送死者去往该去的地方。
天窗也有关闭的时候,当人需要孤独时,任何外在的存在都是多余的。关上天窗时,就剩下了自我。倘若现在的我有一种冲动想画画,那么肯定是要画的。有些艺术的冲动就像视觉穿越了时空,我在画布上的生活,也同样是一场旅行。天窗看似已经关闭,我在用色域追忆飞逝而过的记忆。当我画出那只火塘边烤熟的土豆时,饥饿感又降临了。
将那只土豆留在画布上,旁边是火熏黑的柱子和天花板……我很满足这些从画布上散发出来的烟火味。它总是让我上前又退后,这是画油画的动作,也是我面对自然时的状态。那是在澜沧江边,为拍一幅照片,我站在荒芜得没有一根草的岩石上,忽而后退忽而朝前。为了拍到落日,我不得不挪动脚步,不得不拉近焦距或再将焦距拉开,因为光影也在变幻,我的身体也不得不在变幻中寻找更好的角度。人在审美时,总会有冲动寻找到一个奇迹般的角度来捕捉转瞬即逝的美。
美,就是感动,就是意想不到的距离。就像爱情,只有保持适度的距离,我们才能将爱情进行到底。美,就是深渊,就像黑暗,只有在梦的渊薮中才能漂移。
从房间中走出去的每一寸土都构成了我们的旅行,这是一种生活状态。无论春夏秋冬,我五点准时起床。那时天尚未亮,我站在窗前拉开窗帘。那时的我已经洗过冷水澡,每天洗冷水澡让我血管畅通。拉窗帘的声音让我的整个意识都醒来了——我所面对的生活,从每天拂晓拉开窗帘时开始,生活的日常性也随之开始了。
在很多古老的村庄,见不到钢筋水泥房的踪影。在无数次的旅行中,我都走到了天远地僻的地方,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有百年老宅。一幢幢逾百年的土坯房,还保留着木格子窗户,看不见窗帘,也不需要窗帘。
那夜,我就住在有木格子窗的百年老宅里。夜里,月光从窗缝中像水一样流进屋来,这光影闪闪烁烁,就像梦幻。我仿佛睡在银色的河床上,因此,做的梦也是银色的。
倚在窗前,夜幕在头顶升起。每一场夜幕,总那么迷人,它会带来说不清楚的安静。所有宗教的力量都为让我们享受变化无常的状态,揳入文字就是使用语言去揭穿生命中的秘密。尽管秘密是不可能全部公之于世的,然而,正是它的潜藏性成就了语言的魔力。人,总要为自己修筑一道天窗。有时候,它并非在房间里,也不必在建筑时嵌入墙面,它是虚拟的,形而上的,但它却存在于我们内心深处。就像当我咀嚼米饭时,仿佛看到了稻穗,嗅到了稻花香。想象力是一种无穷的力量,它终究会将这道天窗呈现在我们眼前。
天又亮了,必须道早安,这是一个位置或方向,当我们道早安时——又一次的,我看见风铃晃动,看见云在变幻,鸟扇动翅膀已经出发。好好地活下去,从每一个早晨开始,我似乎嗅到了奇异的早春之味。在外面,枝条上的嫩芽取代了枯叶。万物从不抑郁,它们分季节地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我也该换上那件早春的衣服。
这是我感受到的春天,也是我所打开的天窗之一。这一天,我穿上了早春的衣服,仿佛昼长夜短,换成了另一个季节。多数时候,我暗示自己,很多事情都会过去,就这样,烟火熄灭了又升起。保持一种生的力量,就必须从春天的嫩芽开始。春天是从身体中游离而来的,如果你内心只有垂体感和枯枝败叶,那么,春天离你永远是遥远的。首先从身体中绽放出了鹅黄,那就是嫩芽了?为什么所有的嫩芽都是鹅黄色的?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只有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才会伸手去触摸。然而,当真的伸到嫩芽前时,我们的手又收回来了。
美,如此脆弱而又让人充满期待。这两年全球进入后疫情时代。我们置身在不同程度的焦虑中并时时承载这变化无常的世景。然而,春夏秋冬仍然在我们的生命中轮回,当春天来了,所有的希望仿佛随之变绿了。
天窗打开,所有的美都隐藏着暗伤。我曾住过的小区里有一个拾荒者,她总是起得很早。我下楼遛狗时,她已经出了门,站在垃圾桶前了。对于捡垃圾,我曾跟她有过几次简单的交流,她并不是需要靠捡垃圾来维持生计的人。她一个人住三居室的房子,有两个女儿,已在外地工作,她有老伴,但已经过世了。她在一次集资被骗后,开始拾荒生涯。有一次,她路过垃圾桶看到了一捆书,那捆书不算旧,她就带回家。到家门口,一个收旧货的人拎着秤砣上来了,问她是不是要卖书。她有些恍惚地点点头,收旧货的人给了她三块钱。她突然发现垃圾桶里也有黄金,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自此以后,这个过了更年期的女人便挎上一只包,开始了她的拾荒生涯。她对此很满足,告诉我,待在家里确实太无聊了。
确实,无聊是一种现代人的通病。在我打开的又一道天窗中,很多次我去丢垃圾时,总是遇到这个女人。几十年过去了,拾荒仿佛成了她的职业。早晨六点半,她戴一顶布帽,戴一副塑胶手套,在所住小区内的垃圾桶里开始翻捡。帽檐很低,几乎要将眼睛盖住。她从垃圾桶里掏出纸盒、塑料瓶、书报、旧衣服等之后,蹲在地上将这些东西归类,捆绑好。我看见了垃圾中的各类色彩,这些被人类扔掉的东西,倘若没有拾荒者收捡,它们的再生性就消失了。我突然对拾荒者升起一种极为敬畏的感情,从此,丢垃圾时只要看上去可利用的东西,都会放在垃圾桶外面,以避免更多的污染。
这个女人如今仍在继续她的职业。她已经近70岁了,手脚看上去还很灵活,这跟她的行走有关。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年龄,没有退休概念,没有面对俗世的垂头丧气。只要我有时间与她交流,她会在任何地方驻足,手里拎着垃圾袋。她总有倾诉的愿望,她会将现实生活中所有事都告诉我。面对一个头脑如此清醒的老妇,我越来越理解了她所选择的生活方式。
当她在垃圾桶前淘垃圾时,我看着她专心致志的背影:这是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她用此方式消磨着她的余生。几十年中,她回收了许多有用的物件。地球上可用的能源越来越少,她的存在和生活方式,让我看见了色彩和物体。每次当她将纸盒铺平时,我仿佛看见了纸浆在流动——我曾经在云南的一座座乡村,参观过古老的造纸坊。村民将森林里剥落的树皮放在大锅里,煮到一定时候,就可以用祖传的秘诀造纸了。纸的循环利用,需要更多的拾荒者,将废弃的纸质材料回收。
很想画一组关于垃圾桶中的画,相信以后定会画出来的。我所遇到的每一道天窗里都有人间奇景。是的,我们的天窗面朝俗世,也面朝阳光、黑暗和时间,这是最基本的秘境之路。这一天,我又在一条离龙翔街很远的巷子里遇到了那个女人,我想不到她会走这么远。
她走过来了,肩上背了一大袋垃圾,走得不算艰辛。我知道,从这条小巷道走回她住的小区应该要半小时左右。是的,我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另一条路上,虽然我们行走的命运不一样,但只有在行走中,我们才会寻找到惊喜。
出发在任何背景中都会发生。这个时代我们经历了太多事,但仍然有很多人在路上。这阡陌纵横的人间,我们的每一次出发,都是认真的,也是略带焦灼的。路上苍生无数,各自都有各自的抵达之径,如果陆路荒芜了,那么海上航行也会失去水路。所以,无论世态怎样,路上需要旅行者。
打开了我的天窗后,我并没有活得越来越明白,而相反,却越来越模糊。就像此刻:大雪将至——这是一个节令。早晨有雾,我以为会下雨,或者雨夹雪,甚至就希望下雪。然而,阳光却穿透蓝色的雾霾,破开了大雪的节令,破开了寒冷和雨雪,这就是现实中的天窗。
无论是雨夹雪还是碧蓝航线,我们的生命都在安居之乡,寻找着另一道出发的门槛。在未来,这就是传奇今生。而此刻,我安静下来。虽然我知道那些山坡上的蜂箱里,蜜蜂又酿出了新蜜,但我仍然需要学会等待。时代的暗疮需要每个生命去疗伤,坐下来吧,我将米粒放在露台上,与我约会的鸟们都熟悉了赴约的路线,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让我欢喜。这道天窗,已逐日明亮,我站在天窗下,等待梦书如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