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与波动,或者刀刃与光

2022-11-14 09:15
广州文艺 2022年9期
关键词:刀刃大运河小女孩

雍 措

在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我要表达什么之前,我想先说说游泳的事。那么,游泳和我今天想表达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关系?就此刻而言,我依然混沌。我总是把自己陷在混沌、没有头绪之中,有时觉得挺糟糕的;有时又想,我们周边的很多东西都是混沌的产物,我们需要混沌,或者说我们早已毫无知觉地成为混沌本身了。

看,会为自己缺点寻找借口的人,是多么冠冕堂皇的强词夺理。

我想用最短的时间、尽量精练的句子,把有关游泳的事说完。虽然混沌,但我还是能分清今天的重点并不是让我说游泳,游泳只是我今天想说的话题的引子。

我会游泳那是当然的,我把游泳游得非常好,这个我不敢说,毕竟在我游泳生涯里,看见过那么多游姿迷人的男人和女人。但有一点,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我有个胜过很多游泳爱好者的长处,暂且允许我把它叫作长处吧。我是一个霸池的人,“霸池”是我生造的一个词,之所以用“霸”,是因为我可以在游泳池里,不歇气地游三十圈、四十圈,甚至有时游到没有了圈的概念还停不下来。奇怪的是,我越游越觉得轻松,越游越觉得我就是一汪池子里的水。我喜欢这种全身心把自己下坠到另一个事物里的感觉,充满隔离感,又仿佛无限亲密。我常常把自己隐匿在水中想很多事情,陆地上的事情带到水里来想,有些事情会变,变得水一样柔软,变得和陆地上的想与众不同。这是一种特殊的体验。心的静态和水的动态相结合,仿佛是冷静与波动的冲击,充满无限可能。

游泳的事情说完了,但我怀疑,我并不是在说游泳,我是在说其他的。我是想表达我喜欢下坠和隐匿这两个词。应该很出乎你的意料吧?我不直接把这两个词说出口,是因为我想把它们隐藏在我的游泳事件里,既吹嘘了自己游泳不得了,又把自己喜欢的两个词隐藏在了里面。平时,我羞于把这两个词拿在嘴上说,也许是太溺爱它们,溺爱得不想拿出来分享。

我迷恋一切下坠和隐匿的事物,包括带有坠感的故事。

终于说到今天的重点——故事。从一开始,我就想单刀直入地把你们引向故事,可惜,我试了很久,在键盘上敲出几行生硬的字句,又被我删除了,总觉得哪里不合适,总觉得应该有些铺垫才行,于是我说到了游泳。但别怪我,我早就提醒过你们,游泳在这里是个引子,只是我必须说而已,至于你想不想听,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是一个写故事的人,虽然不否认写过一些潦草的故事。那些故事一旦被自己写出来,并且变成铅字出现在纸质媒体上时,我有种面红耳赤的羞耻感,我不敢好好地面对它们。我对自己写过的故事,总是怀着愧疚和歉意,因为我没有把它们变得更好。我是一个羞于把自己写的故事,有勇气拿到朋友之间分享的人。

但是分享别人创作的好故事,我却乐此不疲。有些好故事,像一坛陈年老酒,越放越有酒的醇香。我喜欢的故事有一些相同的特质:故事要有下坠感,有想让我追逐、探索的诱惑,还有那种缓慢的、不动声色的,撕开人性阴暗面的惊心动魄。它们像一把锋利的刀刃,一次次切割我的内心,让我时时感到疼痛,但不得不说,那是一个故事的高光所在。

《蝴蝶》。对,我要说的就是《蝴蝶》这个短篇,作者麦克尤恩,一位典雅、微瘦的男人,给人柔弱之感。《蝴蝶》属于我以上所提到的不动声色的惊心动魄。

“星期四,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尸体。不过,今天是星期天,无事可忙。”这是《蝴蝶》开篇的第一个句子。第一个句子说了两个时间段:星期四和星期天。两个时间段让我们警惕,况且提到了尸体。那么在这个故事中,星期四和星期天有什么不同?脉络很清楚,星期四我看见了尸体,而星期天我成了一个无所事事、坦然的人。我和尸体之间存在什么关系,或者仅仅是看见?这是开篇第一句,作者麦克尤恩给读者隐匿的信息。

故事里的主要人物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小女孩简。故事采取倒叙、插叙手法,以“我”遇见一个修车工的质问,到被警察认为“我”是最后一个见到简的人为由,叫去警局做笔录开始,缓慢进入“我”的回忆模式,重回一场缺失人性、丧失道德伦理的作案现场。

那本来是一个对我来说普通的一天,我在出门的路上遇见一个叫简的九岁小女孩,她家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每次见到她,她都孤独地一个人在街上玩或者看修车工干活儿。那天,简穿着红色的棉布裙主动过来和我搭话,最初我不想理她,但是她一直跟着我,“她有种诡异的美丽,近乎不祥的意味”。她问我为什么不上班,是不是有很多钱?我出于在一个小孩面前的虚荣,向她点点头。于是小女孩吊在我的胳膊上,向我索要礼物。从来没有人如此长时间地触摸过我,我对简渐渐有种不一样的情感,我用口袋里仅有的钱给她买了一个洋娃娃和一个冰激凌。我暗暗决定,把简带去大运河,以运河有蝴蝶和船的名义,引诱一个九岁的小女孩上钩。这个谎言最初就是一个陷阱,发臭的运河上不会有蝴蝶。简既兴奋又害怕,她的父母从来不让她靠近大运河。我答应她不告诉她的父母,她才放心地跟我走了。我们经过第一个隧道时,简发现了款冬,一朵开在隧道口的花,简相信有花就有我给她提起的红的、黄的、绿的蝴蝶。运河上的人很少,我们途经废品站时,看见一群男孩在烤一只活猫。他们专注得无暇顾及从不远处经过的我和简。简吓坏了,一直低着头往前走。时间慢慢过去,简几次问我,蝴蝶在哪里?运河上的船在哪里?我边帮简擦掉嘴上的冰激凌,边一次次骗她说快要到了,就在前面。简要哭出来了,被我握着的手开始发抖,她不想跟我走了,但是她别无选择,往后要经过那一群烤活猫的人,往前则要经过另外一个黑暗的隧道。简越来越怀疑我给她提到的大运河上飞舞的蝴蝶,我在简心里,渐渐失去诚信。简想离开我,我还把蝴蝶在前面的话挂在嘴边。自从我把简带上大运河,就不想让她离开我。第二个隧道出现在我们的眼前,简坚信没有蝴蝶了,她想把小手从我的手中抽走,我紧紧地握着,不放开她。我告诉她,可能是天气太热的原因。她大声哭起来,她说我撒谎,根本就没有蝴蝶,我给她讲道理她也不听。我用力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隧道,这时她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持续从隧道四壁反射回来,充斥我的大脑。她的尖叫声被正从我们头顶开过的一列火车的轰隆声淹没。我抱住她的双肩,这回她没有挣扎,头顶巨大的喧嚣声征服了她。当最后一声轰隆声消失殆尽,她含混地说:“我要妈妈。”我不理睬她,我让她摸摸我,我对简的要求只是这么简单。她拒绝,我摇晃她的身体,她吓坏了,手指草草从我体间划过,可这已经足够了。有几分钟,我沉浸在身体放松,心无一物的状态中,后来发现简不见了。简在前面跑,我追简,简跌倒在黑暗的隧道中,撞着了头,右眼肿起,向前伸的手臂差一点够着外面的阳光。我走到简的身旁,她呼吸深沉而均匀,眼睛紧闭。我掸掉她脸上的泥土,又掸了掸她背后的红裙子。“傻姑娘,这里没有蝴蝶。”我说。接着我轻轻抱起她,尽可能避免弄醒她,悄悄地、慢慢地把她放进了大运河……

故事结束。

故事真的结束了吗?一道刀刃上的寒光劈向我,劈向人性的恶,劈向一个个游弋在世间孤独、冷漠的灵魂。作为故事,我们谁能否认这个故事的高光点不在人性的恶和冷漠上呢?我的心隐隐作痛,为那个叫简的女孩,更为一种可怕的冷漠和自私。

现在再来说说游泳。那么游泳和这个故事的联系到底有没有?故事讲完之后,我不再把自己处在混沌中了,我清晰知道二者之间的联系在于能让自己深陷其中,更近地触碰到下坠和隐匿这两个词。在思想和身心上,共同创造了一次自己和自己深度相处的机会,让自己和自己对话,自己剖析自己,以此达到更靠近事实本身。冷静与波动,或者刀刃与光在此中,于是展示出了它们无限的魅力。

我无比珍惜这样美好的时刻,我说过自己迷恋一切让自己深陷其中的事物,既有隔离感,又仿佛无限亲密;既充满隐喻,又似乎一直在真相之中。

这样说来,游泳事件在这篇文字里,也并不是那么无足轻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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