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利利
左鸿走过雪野,上坡,穿过谷场,到了姑姑家。他走进院落,见枯树上惊起夜鸟,下意识地握紧手电筒。靠墙立着几张收起来的折叠圆桌,地上是使用过的卫生纸和一次性筷子。薄雪覆盖满地狼藉。冬宴已结束。
西房亮着灯,女人们的哄笑声传出,身影在窗帘上晃动。厨房门大开,白汽沿门框喷涌、上升。白雾里站着个壮汉,正在剁排骨,脚下摆着铁盆。男人停下斧头,白雾中回头。划拳和笑骂的声音摇晃着上房。左鸿猛然心惊,仿佛随时会被故乡的陌生袭击。剁肉声又响起。他将手电筒揣进冲锋衣口袋,掀起上房的棉门帘。热气在他眼镜上凝成雾。屋内静了,许多眼睛停在他身上。他感到不自在,想打招呼,却什么也看不清,便低头擦镜片。他听见姑姑尖厉的嗓音:“哟,这不是鸿嘛!”姑姑的招呼让屋内又热闹起来。他戴上眼镜,被让到炉边。
屋内,椽、梁在暗处,梁上亮出张红纸。左鸿眯眼,辨出了纸上“上梁大吉”四个字。坐他对面的是表妹齐云,稍远是金英雄、金武雄兄弟。火炉盛灰的抽屉拉开,有碎煤幽幽燃烧。齐云的脚轻巧地搭在抽屉沿上,捏把瓜子,指甲是墨绿色,斜眼看左鸿。她淡淡打了招呼。“你哥呢?”他问。齐云说:“躲柴房打游戏。”“明天结婚,新郎还打游戏?”他笑说。齐云不搭话,换了脚搭在抽屉沿上,继续嗑瓜子。姑姑下炕,从炕与墙之间逼仄的通道里挤出来。姑姑巨大的阴影率先覆盖了火炉。他抬起头,见灯泡悬在姑姑的左上方,宛若恒星。姑姑开口问:“吃了没?”左鸿忙起身说:“晚饭吃毕了,爸妈让过来看看有什么帮忙的。”“能帮啥,过来耍就行。”姑姑又说,“怎么才来,席刚撤,内亲、庄客、管家都吃过了。”左鸿说:“我真吃过了,恭喜姑姑,明天当婆婆了。”“有啥喜的,钱撒了一世!”姑姑几乎是喊了出来,“还好是个能下蛋的,人说我家借鸡生蛋,真臊得慌!”左鸿不明所以,不敢接话,悻悻地坐下。
左鸿感到不适,目光游移,瞥见靠墙的圆桌,桌上摆着白酒同凉菜。桌边坐着五个人。沙发上躺着个中年男人,抱着头,似乎已经醉了,被聊天声惊扰,烦躁地翻身。他们都很土气,他想,这种土气是被巨大的寂静压抑的土气。只要回到故乡,不论多么吵闹,我总能听到无处不在的寂静,看到那种土气。他认出了桌边的裴老师。裴老师以前是村小的老师,村小撤并后当过两年村主任。裴老师叼着烟,端着玻璃杯,笑眼望他,许久抿一口酒。姑姑对齐云说:“去喊你哥,今晚要去趟女方家。”齐云盯着手机屏幕,吐出瓜子皮,小声嘟囔:“急啥,越急越贱。”姑姑压低声音,恨恨地说:“把你这两年放兰州,成野人了。”
门帘被掀开,冷风灌进来。左鸿姑父进门,撩起门帘,在门槛上刮掉鞋底雪泥,抖抖夹克,又弯腰拍拍裤腿。“车快来了,让宇收拾。”姑父沉声说。姑姑坐炕沿上,手里搓着一根麻,说:“耍手机呢。”姑父跺跺脚,压着火,见到左鸿,问:“洋博士啥时来的?”他站起身,说了恭喜的话,又说:“昨天到兰州,今天下午来的。”姑父漫不经心地说:“飞机得一天一夜?”“没那么久,德国直飞北京,不到十小时。”“你爸不是说,你在法国的什么福上学吗?”姑父手搭在炉筒上说。他说:“法兰克福,在德国。”姑父愣了愣,冒了句:“亏先人了,乡下人丢脸,不知法什么福在德国,还以为在法国。”大家都大笑起来。裴老师笑得咳起来,在鞋底上灭了烟头,说:“法国、德国,都是列强,没好东西。”姑父揭开炉盖,朝火里吐口痰,接着夹出红亮的碎煤,点上烟。暗红火光中,姑父阴沉着脸。
左鸿听见了呻吟声。呻吟包含着痛苦和绝望,并不掺杂于哄笑中,而是在寂静中浮现,如黑暗中明亮的白发。大家都在笑,笑姑父,笑法兰克福,似乎世上只有这一个笑话。姑父用火钳敲敲炉盖,给齐云递个眼色,说:“让大师傅把丸子、扣肉端一碗来。”齐云撇嘴,懒洋洋地起身。裴老师大声问:“左鸿,你在外国学什么?”“学的是哲学,裴老师。”他回答。裴老师笑说:“要学就学科学技术,跑外国学哲学,肯定是唯心主义那一套。”左鸿不说话。裴老师转头给同桌的老头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会儿社论上常说,唯心主义横行,形而上学猖獗!”齐云进来,撩高门帘,接着,厨房里的壮汉弯腰走进来。左鸿见壮汉端着丸子和扣肉,脏兮兮的拇指伸进碗里,虎口文着玫瑰,手背上沾着血迹。大师傅把菜放桌上,说:“明天席上肉不够,别找我。”姑父冷冷地说:“不够了,把我剁丸子,做扣肉。”有人笑说:“老齐一肚子坏水,肉是臭的,狗都不吃。”姑父不理会,叼着烟,向火而立,说:“左鸿,上桌。”左鸿说:“姑父,我吃过了。”“小伙子要多吃,外国有扣肉、丸子吗?我没去过国外,但我知道,不管到世界上哪个地方,扣肉、丸子都是好东西。”姑父不等他接话,又说,“金英雄、金武雄,你俩也上桌,把博士陪好。”左鸿又听见了呻吟声。
金英雄、金武雄起身,端来酒水碟,立在左鸿前,说:“哥,我们兄弟给你敬酒。”左鸿说:“我不喝酒。”金英雄转头看了眼兄弟,又说:“博士,我们喝过酒,你量大,白酒一斤半,啤酒随便灌。”左鸿想不起什么时候同二人喝过酒,正回忆中,酒杯就递到了手里。金武雄说:“哥,不喝就是看不起人。”左鸿忍住不快,仰头饮尽杯中酒。桌边有人喊:“好!再来!”金英雄又端上酒,说:“博士,好事成双。”左鸿扶着椅子,说:“我平时不喝酒。”金英雄笑嘻嘻地说:“博士远道而来,十万八千里,比得上西天取经,一定再喝杯。”左鸿想不通,德国是路途遥远,可这同喝酒有什么关系。酒杯又递来:“博士,三星高照,四季平安。”左鸿头晕,坐桌边,忘了大师傅脏污的指甲和手上的血迹,夹起丸子往嘴里塞。裴老师掏出烟,递给他,笑说:“红兰州四块五一包,味道赛中华。”他摆摆手。齐云从木柜底层取出茶叶、冰糖、红枣,又摆上纸杯,揭开炉盖,冷水下茶,炭火烤枣,熬起罐罐茶。左鸿高声说:“表妹,记得分我一杯。”齐云不说话,绿指甲闪光。窗台上已积了厚雪。他推开窗,发觉雪有灰尘气息。冷风吹来,他更觉得脸烫。“关上!我叫你关上!”沙发上的醉汉说。
左鸿关上窗,擦拭玻璃上的水汽。他看到新郎齐宇走出柴房,踢着雪,走到枯树下,抬头望雪。树上的猫蹿上院墙,又跳上柴房屋顶,轻踩瓦顶,渐与黑暗融为一体。齐宇呼出白气,伸出右手,拇指同食指虚捏成环,似在凭空举杯,望着消失的月亮。齐宇站雪中,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这就是故乡的寂静,它在每个人的心里,左鸿想。
桌边,金英雄挥手喊:“抓紧坐回来,划几拳,让乡下人见识见识德国拳。”左鸿厌烦地摆摆手,走到炉边,端起一杯酽茶。裴老师在同别人高谈阔论,不时瞄左鸿。齐云盯着手机,一脸麻木,短视频里传出夸张的笑。姑父站在当地,正打电话:“喂,老三,怎么还不来?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谁能保证一辈子不求人?这会儿别加钱,钱里头有火!”姑姑凑上去,问:“咋了?”“何家的老三这阵子要加钱,”姑父懊恼地说,“何老三说路上雪滑,他的是新车。”姑姑说:“全家掉钱眼了!”“不就是辆破别克车嘛,放兰州,路上多少好车,谁稀罕!他也就是在乡下,土鳖装土豪。”姑姑说:“别说有的没的,加多少钱?”“五张毛爷爷。”姑父说。姑姑说:“事情压着人,二十万彩礼都花了。今晚还要给离娘钱、上轿钱、下轿钱、压箱钱、五样礼,我的老天爷!”左鸿又听见了呻吟,接着呻吟成了哀号。他站起来,看到靠墙堆着一床被子,靠里露出一颗苍老的脑袋。脑袋正好在阴影中,此刻向上张望。那人是姑父的父亲,卧床一年了。他望向那颗脑袋。
脑袋上白发萧疏,脸上沟壑纵横,嘴巴半张,露出深处的黑暗。老人没有鼻子。他看着老人,眼前出现了幻景,老人成了河流:干涸的河谷划破高原,河道里的空洞不断结晶,变作白色的碱,远望如见骨的伤口。他走过去,半坐在炕沿上,靠向老人。所有人沉默了,带着不快,仿佛垂死的老人是因左鸿的注视才显现。老人“呃呃”叫着。姑姑笑说:“打招呼呢。”姑姑对着老人的耳朵高声说:“这是我哥家里的鸿,念书念到外国去了。”老人又“呃呃”两声。姑父双手插裤兜,站在灯下,瞧了会儿窗外,又掏出钱包,数零钱,嘴里默数。左鸿说:“或许是渴了。”姑姑拿过纸杯,用棉签蘸水,在老人嘴唇上抹了两下,说:“喝过了。”姑父出门接电话。姑姑叹息着说:“原定二月办婚礼,可老人现在又病重,真是麻烦。老人八十多了,去世也算喜丧,旁人没什么可说的。可如果在宇的婚礼前过世了,不是害人吗?夜长梦多,不如提到腊月……”
左鸿坐回桌前,转头又看老人。老人身后墙上贴着张印刷画,画的是高山流水旭日青松,一侧写“富水长流”四个字。印刷画下边贴着红双喜剪纸。姑姑喊齐云出门。炕上的老人发出长久的叹息。叹息声上升,飘进屋顶的黑暗里。裴老师嬉笑着说:“左鸿别看了,人都要死,不得病怎么死?生有时,死有地,都躲不过。”裴老师举起酒杯,又说:“来,我们爷俩走一个。”裴老师身旁的白胡子老头儿眯着眼,挥挥手,慢声慢气地说:“这娃厉害,读到了博士,放古时候起码是个举人。”左鸿听到老人细慢的语调,忆起老人正是薛庄的阴阳先生,薛山林。
他想起自己八岁时生了场病,打针、喝药,体温仍是三十九摄氏度。他父亲便托人请薛山林为他禳解。他听见母亲在哭。薛山林进门,站在床边,慢声慢气地说:“家亲作祟。”薛山林边念咒,边画符,接着将符箓烧化,灰烬里洒一碗清水。薛山林又低声念咒,声音含混。他只听清了最后一句:“一切厉鬼,快出户庭,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父亲抱起他,喂他喝下那碗水。烛火跳跃,薛山林的影子映在墙上,忽大忽小,仿佛要破壁而出。窗外落叶席卷。薛山林举起一把小弓,说:“桃弓。”薛山林转身,取过三支箭,高声说:“柳箭。”薛山林转身,箭在弦上,瞄准他。他看到箭头微微颤动。他做了个荒唐的梦,醒来时见薛山林坐桌边,一边奋笔疾书,一边交代:“布要用五彩布,需从五户人家处求来,还有五香:丁香、木香、沉香、茴香、藿香,这些去镇上的中药店买,买回包好放床下;还有五金也要包好,我用石灰布阵,你们记得用箕箩封门……”他下了床,站到了母亲身边。母亲摸摸他的头,惊喜地说:“不烧了,好了。”薛山林放下毛笔,笑眼看他。他听见巨大的风刮过外边的世界,故乡处在神秘的颠簸中。
当然,那是退烧药的作用,左鸿心想。但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望着异国风光怀乡时,常想起那高举桃弓柳箭的形象。裴老师接着薛山林的话说:“这不对,硕士相当于举人,博士是进士。硕士常见,乡政府去年分配来个男娃,说是个硕士。可博士稀有,我也就今晚见了一个。”薛山林摸着山羊胡子,说:“古时候百姓见了举人老爷要磕头的,这娃起码能当个县长。”金武雄插话说:“那我现在就把博士哥巴结好,等哥当了县长一定让我包工程。”“我毕业了当老师。”左鸿说。金武雄笑问:“德国人博士毕业,德国给不给他们县长当?”左鸿说:“不给,有当大学老师的,得通过教席答辩,还有开商店卖面包的。”金武雄用指节叩了下桌沿,高声说:“亏了先人了,开商店!”薛山林嘿嘿一笑,说:“别说卖面包了,当老师又有什么好,祖祖辈辈都知道当官好。”金武雄说:“就是的,德国不行,还是中国好,能当县长,书记也行,不过项目上县长管得多。”
“我当了十年老师,如今一想,就觉得自己可怜。”裴老师猛吸口烟,讲起当老师的经历。左鸿听得认真。裴老师讲到讨薪一节,眼眶红了。“八个月没发工资,又是价格闯关,女人得了死病,那时节真难。”裴老师叹息一声,又说,“别提多恓惶。”左鸿说:“现如今不会了。”裴老师说:“你没结婚不知道,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婚后你工资低,老婆也看不起你。”左鸿笑笑,又有些许感动。金英雄、金武雄兄弟也跟着感慨结婚费钱,结不起了。薛山林说:“金家弟兄别叫唤,谁不知道你俩当老板。”金武雄说:“薛家爷,我兄弟在工地上搬砖,给人当上门女婿都没人要。”薛山林摸摸胡子,慢吞吞地说:“你俩眼高,太挑,都是农家子弟,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何必盯着电视手机,非找天仙。”金武雄说:“我俩不是挑,关键是腰里没铜啊!”裴老师皱眉,说:“年轻人不要这么讲话,叫人笑话。”金英雄说:“你老人家不知道,时代变了,现在彩礼什么要求?万紫千红一片绿,你知是多少钱?”裴老师冷冷地说:“不知。”金武雄说:“你也有女儿,等你当老丈人,能不要彩礼?”“不要那么多。”裴老师说。金武雄说:“我等你女儿,省钱。”裴老师说:“放你娘的屁!”
此时外边响起鞭炮,大家起身出门去看。鞭炮声在压缩空间。沙发上的醉汉捂住耳朵,翻过身,背对窗户,大声咒骂。没人听见他在说什么。炕上老人伸出了胳膊,像是要去够着什么。左鸿不想观望,可觉得浮躁,于是又趴在了窗边。透过窗,他看见姑父站在大门口,叼着烟,又点了串一千响“大地红”。鞭炮声歇了,姑父踩着红纸屑,走进烟雾中。姑姑和齐云站檐下,望着大门。一群女人站在院子另一头看。烟散尽,雪又落下,众人站立。在一个瞬间,寂静从村子里涌出,充溢天下四野。
劣质白酒、旅途辛劳,以及时差带来的不适,让左鸿恶心。他靠在背椅上,闭上眼,感到自己穿过了墙壁院落,走过谷场、山坡、雪野,望见群山连绵无尽。他在高处俯瞰。人们回房,冷风跟进来。他们漫无边际地高谈阔论,间或有碰杯声。火旺了,哔哔剥剥直响,如山风掠过。自打回来,他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全是无尽的荒山野岭。这是过去,或许也是未来,唯独不是现在。可群山占据一切,仿佛拥有神秘的力量,排斥着人和人的气息。他惊异地发现,自己无法回想起这些居民的长相。幻象可视缺失症。他想到了这个冷门的医学名词。不,不是幻象可视缺失,是我成了异乡人,永远无法记住他们的长相。
左鸿被晃了晃。他睁开眼,重回现实。人们围桌饮酒,两瓶酒快要见底。金英雄端着酒水碟,立一边,见他睁开眼,要同他划拳。金武雄在旁掠阵:“哥,完了再和我碰两杯,让我也见见世面,开阔下国际视野。”他摆摆手,没有接话,喝了口茶,犹豫了下,站起身。他出了门。
左鸿只觉脸颊滚烫,鼻息粗热,后背沁出细汗。风雪沿斜屋顶滚落,瓦楞草的黑影在摇晃。他感到了一种又浮躁又寂寥的奇怪心境。厨房里挤满人。村上的女人在帮厨,叽叽喳喳地说笑,手不停,嘴也不停。大师傅站在白雾中,一柄斧头躺在脚下。院里生起火炉,连着鼓风机。不锈钢桶架在火炉上,风中飘着肉香。西房拉紧窗帘,影子被笑声晃动,摇曳如水草。他走出大门,雪上点缀着鞭炮的碎屑。路灯外,是无尽的黑暗。没有夜景,只有夜自身。寒风吹起酒劲,他有些迷糊,抱着肩,打起寒战。他看着来去的人影,不禁奇怪:究竟是什么召唤了他们,是谁发出了开始的命令,又让他们聚拢此地?
柴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左鸿回过身。齐宇出现在房门正中,坐在木凳上,头顶是一盏不稳定的白炽灯。灯一闪一闪,如巨型蝴蝶扇动翅膀。齐宇凝坐光中,望向左鸿。左鸿走了过去,听见电流穿越灯丝时绝望的嘶鸣。
“你喝多了。”齐宇说。左鸿环顾柴房,想找个地方坐下。墙上满是黑斑,煤靠里堆着,一旁码放着柴。窗下依次摆着煤铲、簸箕和火钳。左鸿看到呼出的白气,说:“这里没有火。”“几时来的?”齐宇用脚蹍着烟头。“昨天到的兰州,下午到家。”他说。齐宇起身,伸出苍白的手,说:“大老远赶来,不易。”他愣了愣,握住那只手。他并非专程参加婚礼,他是在家吃晚饭时才听说了这场婚礼。齐宇关上门,低头,在大约五步的狭长空地上来回走动。灯一闪一闪,空气中是煤灰的味道。“几年没回来了?”齐宇问。“五年了。”“哦,在国外习惯吧?”“生活上说得过去,主要是忙,可没法子闲下来,闲了就觉得寂寞。”齐宇干笑了一声,看了眼手机,说:“寂寞好,做学问嘛,不过还是要常回来看看。”齐宇拿腔拿调,却又漫不经心,像是在无意识地表演着什么。
院子里传来姑父的声音:“哎呀,辛苦老哥,来,上房喝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不急喝茶,我们先归置,帮忙拿个插线板。”另一人说:“预报了大雪,路不好走,我们连夜上来。”姑父说:“先喝茶,抽烟,不急着弄。”苍老的声音又说:“我们先把主家的事办好,收拾毕了再说,夜还长呢。”“车上有东西没卸。”第三人说。姑父说:“你们来了就有点样子,不然还是冷清。”
左鸿透过窗户望去,见三人立在当院,为首的是个老者,穿旧军大衣,戴暖帽,手提唢呐。老者身后站着两人,一个怀抱电子琴,另一个正跺脚。齐云从上房出来,递给姑父一盒烟。姑父看一眼,说:“拿红兰州干什么?拿黑兰州,在柜子上,再把金英雄弟兄喊出来。”老者笑问姑父说:“这是你女子?也快成家了吧。”姑父说:“她在兰州打工,心放野了,二十七了,不急结婚,光想高富帅。”抱琴那人说:“年轻人嘛,眼大肚子小……”老者忙打断话头,说:“手艺要老,人还是要年轻。”正说话间,齐云拿了黑兰州出来,身后跟着金家兄弟。金武雄摇摇晃晃,鸭子摆水一般。姑父看了一眼,问:“武雄好着没?要到车上取东西,别把东西摔了。”金武雄猛一挥手,高声说:“叔,好着呢,都好着呢。我搭把手,绝对没问题。”
裴老师也到了院里,指间夹烟,问:“左鸿人呢,是不是醉了?”金英雄说:“洋博士飞走了。”裴老师说:“你这娃怎么说话呢?”金英雄嘿嘿一笑。金武雄说:“我兄弟在你老人家跟前算没文化,可你老人家在人家博士跟前怕也是粗人。”裴老师不理,转身走开。金武雄又说:“有人势利是看钱,有人看官,你看学历,都一回事。”姑父沉声说:“武雄喝多了!”“我好着呢。”金武雄说。裴老师冷笑,回了上房。金英雄拉了下金武雄的袖子。金武雄走到台阶前,坐下,抱住头,嘴里嘟嘟囔囔。金英雄不理会兄弟,转身说:“几位叔,走,搬东西去。”
柴房内,齐宇来回走动,双手插进裤兜,又抽出来,握成拳,显得颇为懊恼。左鸿开始观察着表弟:笔挺的蓝黑西装,黑圆头皮鞋上蒙了煤灰,金边眼镜,短发打了发蜡,脸色惨白,不似之前老气横秋。齐宇站定,抬头,身后墙上贴着泛黄的报纸。左鸿看到了一双敏感、多疑的眼睛。齐宇说:“谈谈?”“这边冷,去别的房。”“就这里。”齐宇说。左鸿听见院里嘈杂的声响,就去看。几人抬着架子鼓、音响和调音台进了院。老者叼着烟,提着唢呐,在前边指挥。姑父站在屋檐下,低头正接电话。“你不觉得这很莫名其妙吗?”齐宇冷笑说。“什么莫名其妙?”他问。齐宇抿着嘴唇,似在压抑怒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一切都莫名其妙。”齐宇用标准的普通话同他说话。他有些惊异,感到陌生。
院里没了人影,电子琴、架子鼓、调音台静立雪中。暗处炉子上,不锈钢桶被取下,火焰旗帜般猎猎作响,茂盛妖娆,似万世不竭。现代的音响设备,古老的火焰,无尽的雪,左鸿想,这仿佛一幅宗教画,未来的宗教画。
“世上的一切都莫名其妙,而这与我有关,”齐宇接着说,“因此,我判定自己有罪!”左鸿深感震惊,随着齐宇的这句话,酒意顿消。他听见大风呼啸。“别看我!”齐宇忽然生气,食指指向他。“我,我没有。”左鸿有些胆怯,侧头,随即又为胆怯羞愧。齐宇呼出白气,站在闪烁的灯下,手插在裤兜里,望向窗外。齐宇身影如树,用枯叶般的语调叙述起来:
实话实说,我记得你。全县几年能出一个北大,一个留洋博士?据说受你影响,本县文科生比例居高不下,许多高考志愿上都写着他妈的哲学。那些人认得你,议论你,但不会时刻记着你。我会。你家境不错,舅舅卖汽车配件,靖远、甘谷、通渭都有店面。去年在天水又开店,离伏羲庙不远,繁华路段。你可以不优秀,当个富二代,黄赌毒最好占全。你为什么要努力?我比不上你,但学习也不错,如果参加高考,起码能上重点。可是没有如果,你走上坡路,而我是个打工仔。
那年一中门口横幅高挂——热烈祝贺我校左鸿同学被北京大学录取!横幅从夏挂到冬,永远鲜红。风中横幅鼓胀,天空瓦蓝。这是我常回想起的画面。我就是在横幅下被抓的。
我被扑倒在校门口。我偷了双白球鞋,被鞋店的女老板逮住。校门口全是围观的人。班主任马老师跳下自行车,挤进人群,瞪我一眼,接着赏我一耳光。我退学回家了。几天后,马老师来我家,劝我回去。他说,你能念成书,不念书考学干什么?你这一辈子还想过上一辈人的日子?我哽咽着说不出话。过了几天,马老师又来了,提着那双鞋。我捧着白球鞋。马老师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家寻宝的事,年轻人不要相信那些,一定要自己努力。我有些惊异,小时候一家人雨中寻宝的场景复活了。我久久说不出话来。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回味家族中流传的宝藏的传说。
我爸突然搡开门,冲进来,打掉鞋子,又蹦又跳地喊叫:哎呀呀,马老师,这个娃打小人品不好,学再好也没用。马老师,育人先育德。马老师,划不来操心他,他学不好了,让打工去!广东打工一月能挣好几千,大学生就能有工作?那都是老观念了。马老师,这是他娃的命!这是命!在那个莫名其妙的瞬间,我知道我被毁了。我甚至感到一丝愉悦。我哼着歌,送老师出门。我在一棵柳树下站定,说,嗯,就是这样。
听过那首歌吗?《我的滑板鞋》。你不必假装回忆。你是精英,要听古典音乐。天上的横幅,地上的滑板鞋。许多人批评这首歌,说它土得掉渣。精英们不会了解一双鞋的魔力。只要你足够穷,就能看到足够多的魔力。
果然,我去了东莞的一家工厂。父亲是个偏执的蠢人。他常说:父母的心在子女身上,子女的心在石头上,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同村的人带我去东莞,坐的是三轮车、大巴、火车。我被钉在了流水线上,先是作业员,然后是仓管,再是流水线的线长。
二十岁那年春节,我回了家,发现人们忘了我曾多么优秀,忘了那双白球鞋。夜里,他们寻到家里来,谈论我的工资和存款,问东莞饮食如何,是否真的遍地金银。那晚也下大雪,正如今晚。圆桌上摆着酒肉,老少围坐,废话连篇。
我没再去东莞,开始四处打工,当过外卖员、服务员、保安、销售、装卸工,干过的职业扳着手指头数不过来。在保险公司,我做业务员,卖行业险,业务面不广,主要针对五小产业。一天傍晚,我去蜂农那里。去年是白垩病,今年又是黑蜂病,农民哭丧着脸说。几百个蜂箱摆在林中空地,里面铺着蜜蜂的尸体。雾自林间飘出,遮住余晖。我拍照取样,向公司做了视频汇报,现场填写资料。我笑着给他们说,幸亏买了保险,对吧?农民却流着泪,高举火把,开始焚烧蜂箱。火光越升越高,黑暗渐起,远处是无尽的山。村子里传出女人的歌声。蜜蜂死去,因为火光和歌声,让人觉得庄严。火灭了,灰烬被夜风吹起。那真是美丽的画面。
我还做过皮条客。巷子里没有路灯,临街的窗都黑着。小巷纵横交错,出口连着入口,迷宫一般。我穿蓝色夹克,叼着烟,冷得跺脚。来往人不多,急匆匆像是鬼影。我背后是卷闸门,门里有女人跷着腿,坐红色转椅上抽烟。你相信吗?我干这个仅是因为好奇。我喜欢旁观。一天,我见了个小姐。其实,我之前碰到她好几次,都在暗处,只见轮廓,擦肩时有刺鼻香味扑来,让人窒息。那天,我去买烟,见她站在碘钨灯下。她瘦得像一把刀,脸上抹着浓妆,穿黑裙,外边套米黄色长羽绒服,提着酒瓶。她静立雪中。我们把老丑的小姐称作老嫂子。我看了老嫂子两眼,点上烟,走开了。走进巷子,我站在拉了一半的卷闸门前,仍望向碘钨灯。她甩着酒瓶,歪着脑袋,脚下闲踢石头,慢悠悠走着。我忽然忆起,她正是鞋店的那个女老板。这个场景深深震撼了我。我走向她。我偷了她一双白色的球鞋,因此在黑暗的巷口迎接她。
没必要骗你!我扯过许多谎,但不会在今晚。抽完半包烟后,我就永远离开了那条黑巷子。半个月后,我进了锅炉厂,开起了叉车。生活场景急速变换,仿佛意味深长,转身又消散,只留静止的画面。生活像一瓶可口可乐。耳贴在瓶口,你会听到嗞嗞的气泡声一刻不停。可你稍微离远一点点,它又不存在。这正如我小时候听说的天国的传说。
明天我结婚,一切都莫名其妙……
音乐轰然响起,如同竖起了一堵墙。院里搭起了蓝塑料棚。棚子狭小,塑料门帘挂起,门口悬着灯泡。三个艺人端坐其间,面目不清,如在发光的烟尘中。两台音响播放着伴奏带。灯光中,雪花纷飞。老者舔一下嘴唇,拿起唢呐,左边的中年人敲了下架子鼓,另一人手放在琴键上。姑父走出上房,穿过院,出了大门。唢呐声嘹亮,划过夜空,带出一首喜气洋洋的曲子。齐云撩起棉门帘张望一会儿,又回了上房。薛山林从房后绕出,边走边提裤子。
左鸿将视线收回屋内。齐宇再次走来走去。灯泡在闪烁。“我很感兴趣。”左鸿开口说话。话音被乐声压住,连自己都听不到。
一曲终了,人语又在雪上浮现。窗外两个妇人对话,一个声音尖厉,一个哑着嗓子:“说是个大肚子?”“六七个月了。”“明日不知多少人会笑话!”“以前的人先结婚后恋爱,现在颠倒了,先怀孕后结婚。”“这叫先上车后补票,流行这个。”“大肚子没法子闹洞房。”“齐宇妈妈不是爱笑话人嘛,说这家女子不端庄,那家家风不正。她儿子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果真有眼力……”齐宇脸红透了。
姑姑从西房出来,捏着一束麻,扬声说:“雪大了,别坐台子上,当心着凉。”身影掠过窗户,到院中央立住,背向柴房。哑嗓子的女人说:“刚在蒸馒头,炉子热力大,扑得人脸上直发烧。”姑姑笑说:“身上热才要当心,这时节风硬。”大师傅从厨房出来,端出一簸箕灰,又转到炉前,瞟觑一眼火势。另一个女人尖声说:“嫂子,明天当婆婆了,恭喜呀!”姑姑“嘿”了声,没接话,侧过身。那女人又说:“嫂子,大师傅蒸丸子了,我们去打下手。”姑姑挥手说:“你们忙去,辛苦。”她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手中的麻被劲风吹散,似要挣脱。
院角,炉上正蒸扣肉。黑猫被肉香吸引,贴过去。炉身一侧的风口猛然喷出火焰。黑猫惨叫了一声。姑姑回过神,“噢噢”喊着,挥舞双臂。黑猫蹿上枯树,蹲坐在摇晃的枝头,一边舔舐烧焦的皮毛,一边向下望。姑姑向柴房走来。
风正劲,雪花漫卷,一切事物的影子在晃。左鸿离了窗前,脚向后蹬在墙上。窗户上出现了一张脸。玻璃映着屋内:木椅,长着菌斑的墙壁,旧报纸,六十瓦的、光线不稳定的灯泡。姑姑的脸悬在这景象之上,同时也悬于大雪、火炉、深蓝塑料棚子和西房的影子上。齐宇立住,颤抖着,如枯草被风包围。姑姑没看到左鸿,盯着齐宇,眼神直愣愣的,有些呆。齐宇忽然转身。她一定有话要讲,左鸿想。姑姑沉默着,撩了下灰白的头发,走开了。风再次呼啸而过。
“继续聊,去锅炉厂开叉车,然后呢?”左鸿试着转移齐宇的注意力。齐宇不理他,脑门顶着墙,泪珠落下,同煤灰混在一起,变作黑色。左鸿不会安慰人,手伸到齐宇肩上,又缩回去。齐宇不发一语,同影子对视。音乐又响起,摇撼着房间。一只老鼠在喜庆的音乐中奔跑,爬上煤堆,又跑到柴上,跳下,消失在阴影中。
音乐停下,门外传来鸣笛声。左鸿再次站到窗前观望。不一会儿,一个矮胖子走进院落。矮胖子一身黑,黑帽黑皮衣黑手套黑鞋,走到院中,抖抖夹克,直起腰,手叉腰,放声大喊:“老齐,老齐,死哪儿了?”
姑父撩起门帘,说:“哟,何老三,正给你打电话。”“打电话干啥?路难走,结了冰溜子,我是新车呀。路上我心都提悬着,直骂自己没出息,见过多少大钱,贪恋这苍蝇腿!”何老三梗着脖子,气咻咻地说。姑父说:“早说定的事,谁知雪这样大,今晚得去女方家过礼,走个程序。”何老三抽抽鼻子,说:“妈的,人为财死!”“话可不敢乱讲。”姑父有些不快,抽出烟,递给何老三。何老三接了烟,笑说:“把中华烟藏柜里?存着干啥,当心生蛆。你家不是有宝藏吗?”姑父说:“不挖苦老哥,你不痛快?”姑父为何老三点火,几次都被风吹灭。何老三推开他的手,说:“黑兰州是民工烟。”蓝棚子里,老者哈哈笑着,唢呐放在一边,取过搪瓷碟里摆着的烟,点上。何老三恶狠狠地盯着老者,向旁吐了口唾沫,要发作一般,低声骂:“老东西,吃了哈哈屁。”老者似没听到,看着火光中飘飞的雪花。“嘿,民工怎么了,多少人混得不如民工,”姑父接上话说,“起码我就不如。”何老三收回视线,“嘁”了声,说:“肥猪才哼哼!你给你儿提亲,彩礼好高一摞,万紫千红一片绿,了不得!”姑父说:“红的是票子,紫的是眼睛,绿的是我的脸!没办法,儿子全国打工也没拐个女人,还得老子想办法。银子水一样往外泼,往后我们只能吃糠咽菜,夹尾巴做人。”
何老三叼着烟,搓搓手,说:“我一个大老板给你当司机,这事够你吹几年了。”姑父说:“我们是表兄弟,你有好车,给我家长个精神。”“出了五服,八竿子打不着!再说,你不精神,那是昨夜里没睡好。”何老三猛抽口烟,接着说,“我就是挣个汽油钱,现在寒冬腊月,四处工程都停着,没处来钱。”姑父弹掉烟头,拉上夹克拉链。何老三眯着眼,仰着头,说:“县里谁不知我何老三,以前一条皮带都上万!那光景,钱还值钱,一万元县城能买半套房!我在兰州住阳光大酒店,包了半年,吃过的比你们见过的多。”姑父“嗯嗯”地应承,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何老三仍絮絮说不停:“以前生意好做,我光工程车就好几辆,铲车、泵车、挖掘机都有。一个铁疙瘩租出去,一天挣上千,比我现在挣得多!妈的,人活得不如台机器。”姑父说:“别站在院里喝北风了,女方家催了。”何老三说:“你这亲家心黑,彩礼要那么高!十几年前,我去玩一夜,那才多少钱……”姑父打断何老三,说:“再不白话了。”何老三说:“过礼至少得六七人吧,就我们三个去?不郑重。”姑父冷冷地说:“钱要足了,还要什么脸。”姑父说着,推着何老三出了院门。
门被一把推开,风雪涌进来。姑父立门口,身形瘦削,手提着几个盒子。姑父不进门,看着屋内。齐宇转身,后退两步,几乎贴墙上。姑父说:“别跟没事人一样,啥都不上心,你是富二代?”齐宇鼻孔喷着白气,声音有一丝颤抖:“今晚是过礼,我去做什么?”“你躲后备厢打游戏都行,人必须去。”姑父压着火继续说,“搞清楚,你现在是人人都盯着的用物。”左鸿看着姑父手里的礼品盒。姑父却笑了,兴奋地转过身,讲解起来:“知道这是啥吗?这是五样礼:烟、酒、糖、茶和一条猪肉。去了女方家,烟、酒、糖、茶留下,猪肉割一半,剩一半我们带回。酒得是好酒,今晚去了就得喝。喝完,空瓶装上五谷,明年撒在地里,等它发芽。今晚还得备好几个红包,离娘钱得给,上轿、下轿的钱也得给。怎么样,复杂吧?”姑父的笑变得冷硬,像一张快挂不住的面具。“博士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什么,嗯?柴房不是你待的地方,喝酒去。”
左鸿再次听到电流穿越灯丝时的嘶鸣。他目送齐宇出门,走进雪里。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
脚滑下横档,左鸿猛地惊醒,抬起头。窗台上落了黑鸟。他凝目看去,黑鸟又振翅飞走了。
左鸿起身,搓着手,手指有些僵。上房的吵闹声穿过庭院。喝呀,接着喝呀!不喝不算好汉!睡的是干部觉,喝的是政治酒呀,做人不好太奸。这酒好。乡下哪来好酒?全是山寨的,你看这一地,五粮没有液,茅台带个镇,泸州没老窖。哈哈哈。喝呀,接着喝呀!苍老的呻吟声传出。他抱着肩,打着寒战,仿佛看到了炕上那只干枯的、向光的手臂。窗玻璃哗哗抖动。他感到有庞然大物正在到来:它来自远方,拥有强力,平稳穿行,让途经的一切颤抖。厨房传出切菜声:“嘚嘚嘚”,停顿一会,又“嘚嘚嘚,嘚嘚嘚,”真是让人焦虑的节奏。马踟蹰荒野。女人走过院落,踩在雪上,吱吱响,话语声细碎。雪覆盖万物。
他走出柴房。
四处皆亮灯。左鸿这才看到窗上的喜字。大风吹进院落,烟囱口白烟四散。墙头、树上的积雪飞进光里,变成金色的雾。他裹紧冲锋衣,又一次感到不真实。雪如布景,房屋似道具,树仿佛纸扎的一般。他猛然想起,姑父说齐宇是个“用物”。此刻的院落像极了舞台,堆放着用物。
棚内,老者袖着手,其他两人不见踪影。老者戴厚茶色眼镜,披军大衣,里头是深蓝色厚毛衣。老者面前摆着木桌。那是村小的旧课桌,左鸿一眼认了出来。桌上一溜摆着三个碟,一个装瓜子花生,一个摆喜糖。第三个碟子里是喜烟,烟堆成小山。桌下立着不锈钢的保温杯、暖壶,另一边是一瓶绿脖西凤酒。老者指间夹烟,昂首,眼神凛冽、剽悍。老者忽而一笑,仿佛忆起陈年的可笑事。他不觉停步,瞟了眼老者。老者沉声说:“进去,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左鸿走进上房,烤了会儿手。手背麻痒刺痛,红了起来。“冻伤了?”薛山林走到炉边,问。他笑笑,搓了搓手。薛山林捋捋山羊胡,说:“以前能买到熊油,治冻伤的好东西,如今不好寻了。”左鸿说:“过几日自己就好了。”“读书人手金贵,不敢大意。”薛山林说完,嗓子里“吭吭”两声,绕过炉子,挤过茶几和沙发间的空当,回了桌边。
左鸿不知该坐哪儿。炕沿上没人,老人靠窗躺,身上乱堆着被子。屋顶是黑暗的,“上梁大吉”的红纸似在飘浮。女人才坐炕沿,他知道这种说法,况且那儿飘荡着死亡的气息。炉边的椅子不知去向,布沙发上横着的醉汉也不见了踪影。金武雄同另一人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裴老师望过来,眨眨眼,招了招手。左鸿坐了过去。金英雄起身倒酒。
“不舒服,不想喝。”他摆摆手说。金英雄说:“拿酒透一透就好。”“什么?”他问。“人像炉子,”金英雄指指火炉,说,“炉膛堵上死灰,火不会旺,捅掉灰,火就上来啦!这就叫透一透。博士,我说得对不?”金英雄边说边倒酒,颇为这个解释得意。“不舒服为什么不喝药?”左鸿懒懒问。“一口头孢一口酒,十八层地狱啥都有,牛头马面陪你长长久久!”金英雄说完顺口溜,端起杯,先笑起来。酒洒在了黑白方格塑料桌布上。金英雄嘟囔着,晃悠悠坐下,饮下酒,忽而一扫狂态,眼中生出颓丧。所有人各自坐着,不说话,像影迅疾地回到了暗处。安静瞬间涌现。炉中哔哔剥剥的火声,梁上鼠叫声,远处黑暗中的风声。左鸿斜眼望着桌边的人,心想:这是偶然的安静,深处的火光闪现,是纸包不住火的真实。他正对着窗户,抬眼看见树的黑影在风中摇晃。
门帘掀起,风雪扑进,露出年轻的脑袋。年轻人一头羊毛卷,额前挑染出几缕黄发。年轻人扭扭头,故意让耳钉反光。他眼珠滴溜溜转,张望了一会儿,进门,径直到桌前,坐左鸿旁。年轻人中等个儿,纤瘦,灰色长羽绒服下套着深蓝色西装。他脱下羽绒服,随手搭椅子上,下摆拖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年轻人贴过来,胳膊搭在左鸿肩背上,悄声问:“兄弟是伴郎?”“不,我是新郎的表兄,你呢?”左鸿挪远椅子,说。
年轻人吐口唾沫在手心,抹抹鬓角,挺直腰板。他说:“你不是伴郎,这我知道,因为伴郎是我。”说完,他大拇指戳戳胸口,说,“本人大名唤孙伟,新郎的同学。伴娘呢?”“伴娘明早到。”金英雄说。孙伟“嘁”了一声,又问齐宇在哪儿。左鸿说:“过礼去了,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我是单身狗,只要伴娘好看,不算白来!老话说,贼不走空,雁过拔毛。”孙伟说。薛山林给裴老师说:“怎说是狗,又说是贼?现在的年轻人,花马吊嘴,一辈子活一张嘴。”薛山林自以为声音小,可桌上所有人都听到了。孙伟“哼”了一声,说:“对着呢,正是这德行。”
“我在县城做工程,兄弟哪座山头发财?”金英雄隔桌抛过去一支烟。“打工人啊,发财没赶上,破产赶上了趟,”孙伟点上烟,猛吸一口,笑说,“我原先在理发馆干。店是连锁店,兰州、天水、定西都有铺面,摊子铺得大。两年前店里出了个理财产品,让员工跟投,说每年有分红,往后能做老板,到底比打工强。”金英雄说:“我听过,马总嘛。他卷钱跑了半年多,在内蒙古被抓了,还没判。”“这人该枪毙!”孙伟大声说。金英雄不耐烦地说:“不说糟心事。”孙伟仍骂马总,脏话半小时没有重样,又说起马总的保时捷卡宴和小女友。金英雄斜叼着烟,靠在椅子上玩手机。
“啊,神奇的地方!美丽的地方!”孙伟站起来,翘起兰花指,用夸张的腔调说。无人理会,他显得懊恼,坐下来,挪了挪椅子,凑在左鸿旁边。左鸿感到鼻息扑在脸上,心里一阵腻烦、恶心。“我和齐宇是同学。”孙伟说。左鸿“嗯”了声,扭头望向炉边,想要离开。“喂,我告诉你个秘密:我讨厌齐宇,也讨厌你!”声音细碎急促,像老鼠啃噬枯叶,发出空虚的声响。孙伟讲了起来:
我讨厌齐宇。我与他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做过同桌。他上了一中,我去读了职高。他又骄傲又委屈,好像自己是他妈的折翼天使。后来,他偷东西被抓,接着退学、打工,乌七八糟地活着。
上四年级时,齐宇小声告诉我:他是天国的后代,祖先曾保管天国的圣库;眼下宝藏还没有找到,但迟早会找到的。他站在操场边的一排杨树下,让我严守这个我县最大的秘密。那会儿,我正沉迷于武侠剧。宝藏、秘籍之类的词,能让我兴奋得原地爆炸。我模仿着电视剧的情景,伸出三根手指,跪向学校旱厕的围墙,说出了“若违此誓,人神共诛”的话。
后来,他又说起天国和圣库。那会儿我已不迷武侠剧,迷《古惑仔》,不想当大侠,想当混混。他们一家都在寻找天国宝藏。每逢雨天,齐宇他爸就扛着铁锹到处挖。要是有人问起,他爸会说,雨天土软,好翻地,打算套种苞谷。
我见过他们寻宝。那天是个周末,我去找齐宇玩。快进村时,落了大雨。云是黑的,雨却白亮。他们一家正走在小山上。他爷爷背红柳背篓,站在高处,云雾在脚下萦绕。他爷爷一手拿尺,一手摇铃。他爷爷摇了会儿铃铛,大声说:穴下若无真气脉,面前空有万重山!我听了这话,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不为别的,只觉得这场景太神秘,像是瞥见了一个新世界。当然,现在回忆起,只觉自己傻。齐宇和他的妈妈、妹妹手里拿着锄头跟他爸身后。齐宇他爸用力挥着铁锹,浑身被雨浇透,满脸愤恨,像在掘坟。我没有喊齐宇,躲进废弃的土窑。天暗了,雨越来越大,远处隆隆响,像要发山洪。我怕土窑垮塌,冒雨冲出去,见他们仍在山坡上。齐宇爸爸手上多了盏马灯。天已昏暗。马灯幽微的光像是一小块遥远的、低纯度的黄金。
回想他家的情况,大概属于集体性癔症。《走近科学》有一期讲过类似的事情。天黑透了,我冒雨回家,走了一段路,见马灯近了,便躲在路边。我听见齐宇爷爷说,先人杀了那么多人,才给后代留了东西,不挖出来对不起祖宗。又说,寻到了宝,子孙后代就好了,不愁吃喝,不愁讨老婆。我等他们走远,才上了路。那夜雨大,又冷得出奇。还好半路碰到家人来寻我,不然我早在那一晚上挂了,今晚也不会到齐家来。
不久后,齐宇爸爸挖出个陶罐,装满古钱币。古币上有四个字:“太平天国”。齐宇爷爷说,不是金,不是银,一堆锈铜能干啥?陶罐被扔进了河里。齐云留下了几枚,打磨得光亮,配上紫黑色的鸡毛,做成了毽子。齐宇也拿了几枚,边缘磨得尖锐,当成飞镖玩。当他们知道古钱币价值不菲时,家中已寻不见一枚了。他们又开始找钱币。一家人队列整齐,扛着锄头和铁锹,又一次走进大雨中。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一家忽然从梦中醒来。醒来后的齐家人无趣极了。
齐宇明天结婚,安排我做伴郎。我穷得叮当响,还给别人当伴郎。我真是个好人。说起结婚,真让人心烦。我也想得癔症。老一辈人把结婚看得重要,完全没必要。如果不结婚,没事自个儿刷抖音玩《王者荣耀》,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花,不好吗?现在好多年轻人不愿早结婚。这大概是文明的趋势。我是个文明人。我其实是个很有思想的人,我俩可以好好交流交流。大家都说我是杠精……
管家忽然闯进来,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喝问:“都这时节了,帮忙的人说定没?”孙伟不说话了,身子坐直。“简直乱成一锅粥嘛,”管家立到灯下,烦躁地说,“红白事上,我当了多少回总管,这次坏名声了。”孙伟笑说:“管他乱成一锅粥。”管家气呼呼地说:“姑表姨舅,内亲外戚,来了不到一桌,还老早和庄客一起走了,凄清成什么样!一家不操心,斜站一旁看,万事让问管家,嗬,倒像是别家的喜事!明天的礼仪,今晚的规程,讲也不讲,再说了,暖炕的童男子到没?”金武雄忽而扶着桌沿干呕两声,又趴下了。孙伟说:“我今晚暖炕,明天当伴郎,童男子不保证,单身如假包换。”管家拍拍孙伟肩膀,说:“好小伙,吃好喝好,别的事项不管,明日须跟紧新郎。”管家说完,又出了门。
左鸿给炉中添煤。风向变了,烟倒卷进烟囱,满屋烟气。他忙开了扇窗。他见姑姑侧身立在台阶上,呼出的白气被光染成了金黄,似在燃烧。炕上老人紧闭着眼,在昏迷中呻吟一阵后,叫了起来:“妈妈呀,妈妈,你在哪儿呀?”老人的呼喊声带着节奏,像在唱儿歌,惹得金英雄咧嘴笑。孙伟也笑了,一拍桌子,说:“我想起个黄段子,经典极了。”金英雄示意他说下去。他说:“故事在国外,哪个国家什么城市?想不起来。”“法兰克福!”金英雄接话,并向左鸿眨眨眼。左鸿想起齐宇的话:一切都莫名其妙,而这与我有关,因此我判定自己有罪。
左鸿摆好火钳、火铲,端起杯茶,坐回桌前。孙伟讲完笑话,正同金英雄套近乎:“金哥,我扫你微信。”金英雄没抬眼,刷着手机。“我压了半年马路了,从早到晚闲踢石头。新闻上说,先富带后富,麻烦老板介绍一条财路。”孙伟赔着笑说。“我是下苦命,挣的辛苦钱,你看不上。”金英雄仍不抬眼,慢声说。孙伟说:“木工、电工、泥瓦工,我是样样不行。只能干管理。”“缺个倒垃圾的。”金英雄把手机翻扣在桌上,笑着说,又指左鸿,说,“有钱人在那儿。”孙伟端着酒,转身说:“大哥,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大佬。来,我敬你酒。”左鸿沉默了一会儿,取过酒杯,放一边,说:“你好会讲俏皮话。”孙伟一愣,笑说:“小时候家里穷,嘴皮上抹猪油。”左鸿凝视孙伟。孙伟有些手足无措,举杯,又放下。金英雄抱着肩,冷眼看着。左鸿想:孙伟来之前,金英雄讲俏皮话,现在他显得老成了;这反倒像是个游戏,酒桌边的人都得扮演一个角色。
雪更大了,风中传来猫叫,窗玻璃哔哔响。灯光外是无尽的黑暗、风雪和山峦……
薛、裴二人进门,肩上的雪融化,化作水珠。裴老师蹲下,从桌下拉出板凳,又推至一旁,起身,靠向火炉。齐云掀起门帘,扫视一圈。孙伟抻着脖子望去,嘴巴半张。金英雄低头玩手机。金武雄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我要听到严肃的话!”话一出口,左鸿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的声音是虚弱的,如战栗的枯草,脑中的雄辩消失了。大家望过来。左鸿脸红了。他推了下眼镜,说:“我们应当严肃。”金英雄看着他。齐云站在灯下,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薛、裴二人坐回桌前。金武雄趴桌上,嘿嘿地笑,肩背抖着。
“哥,啥叫严肃?有钱人拉臭脸,朝你甩来几张票子,叫不叫严肃?没钱、没房、没老婆,出门回家都受气,够不够严肃?”孙伟忽然变得气呼呼的。“负责任地对待每段时间、每件事、每个词语,这就是严肃。”左鸿说。裴老师低下头,自语道:“酸文假醋。”“我给你敬酒,你没有喝,可我知道你,博士!”孙伟接着说,“我和你这样的人不会有交往,可既然坐到同一个桌上,别装。”左鸿不理孙伟。
孙伟提高了声音:“不光你聪明,人人都知道。炕上躺着个半死人,新娘怀着别人家的种,一家子为高价彩礼四处拉饥荒。这算不算严肃?窗户贴上喜字,锅里炖了肉,吹上两支曲子,又能怎样?齐宇借我钱,死活不还,还有脸请我当伴郎。实话告诉你们,我是来看笑话的!”
“借钱如白捡,拉账是进项,这家子人不怕拉账。”金武雄趴在桌上不动,如石头在讲话。裴老师站起来,压声说:“再不要乱说!”裴老师冷眼瞥左鸿。薛山林却是笑眼。金英雄插话:“我们只谈自己,不说旁人。就像喝酒时的游戏,真心话大冒险。”“我爱玩流氓十三张,兰州的酒吧里都玩这个。”孙伟说。左鸿又问孙伟:“不提旁人,你怎么看?”
金英雄眼神凛冽,沉默着。左鸿想:金英雄不再插科打诨,变严肃了,之前的金英雄不是真正的他,现在的孙伟也未必是真正的孙伟;他们都想在自己的聒噪中透明,可当别人聒噪时,又挣扎着露出头。
“你生在福窝里头,顺风顺水,别说经历我们的生活,光靠想象,你能想象来?”孙伟冷笑,一挑眉头,昂头,又问,“凭什么看不起我们?”齐云的脸出现在窗户上。孙伟食指推了推眼镜,抻着脖子,看过去。左鸿抿口茶,说:“没有看不起,我很高兴能有灵魂的交流。”孙伟大笑起来,笑声虚假,又忽而消失,接着是寂静。过了一阵,孙伟开口问:“啥叫灵魂,谁有灵魂?”“每个人都有。”左鸿一字一顿地说。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对话上来。金武雄也直起身,凝视狼藉的杯盘上空,仿佛对话会在那儿撞出火花。
“未必都有吧。”孙伟犹豫了,有些不自信。左鸿笑了。“外国尽是唯心主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报纸社论上就常说,唯心主义横行,形而上学猖獗!”裴老师突然插话,语气带着斩钉截铁般的厌恶。左鸿想起今晚刚来时,裴老师最先流露善意,因此感到意外。孙伟受了鼓励,轻蔑地说:“你是清华毕业?”左鸿说:“北大。”孙伟挥挥手,说:“北大不是好大学!”左鸿有些不快。“你看抖音、快手吗?”孙伟问。左鸿摇头。孙伟说:“抖音上有个主播说,北大毕业的不爱国,爱往外国跑,是给外国培养人才!别光念书,劝你下个抖音,了解下世界。”“无稽之谈。”左鸿苦笑。
孙伟倒一杯酒,喝尽,扬声说:“哲学不光你懂,我们也知道,不过不会说罢了!博士专家钻牛角尖,未必赶得上我们。”大家笑了起来。他更得意了,又说:“譬如碟子和碗,博士只知道圆的半径和周长、面积是怎样一个公式,不知碟子可以是树叶形状的,碗可以是方的!”薛山林问:“有树叶一样的碟子和方的碗吗?”“有的,”孙伟说,“我在超市见过,下次可以送你老人家一对。”“为什么把碗碟做成怪样子?有方的碗,有没有方的圆?”薛山林慢悠悠地说。“你老人家也爱抬杠。”孙伟说。“我只是讲理,”薛山林摸着山羊胡子,笑说,“不管碗碟什么样,方还是方,圆仍是圆。”孙伟一愣,笑说:“老人家懂哲学,不枉年轻时节偷马克思的大衣!”薛山林老脸红透。人人脸上透着古怪。薛山林离开圆桌,坐窗前,点上烟,不再说话。
左鸿也听过“马克思大衣”的故事。薛山林年轻时子承父业,做了村里的阴阳先生,没几天就赶上运动。他本想等运动结束再操祖业,不想运动一浪还比一浪高,似无止歇。薛山林刚上手阴阳术,夜里偷偷练习,白日迷迷糊糊。薛山林听到“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时,误以为有人偷过马克思的外套。会场上,轮到他发言,他骂那人是贼,居然偷东西,连马克思的大衣都不放过!就此惹了笑话。
“我什么都不怕,除了没钱什么都不怕。我无所畏惧!”孙伟睥睨四周,得意地宣布。左鸿身子向后仰,愕然看着孙伟的身影。胡拉八扯、明嘲暗讽、偷换概念占了上风。对话在游移,为的是摧毁,随便摧毁什么都行。他问:“我现在问你,你怎么看你的现在?”“我说过了,不会再说,话说三遍比屎臭。”“你总说旁人,我问的是你。”“你问我就说?”孙伟反击,语带不屑,似乎已全面胜利。金英雄笑说:“就当真心话大冒险嘛,做人不要太认真。”
“没法干了,明天是正日子啊!亲戚要帮忙,这时节了别害人。我是谁,一个外人!”门口传来暴躁的声音。左鸿透过窗,见管家立在檐下,烈风中白烟同雪花飘过。管家手指厨房,一手叉腰,高声说着,接着转过身,冲进上房,气呼呼地说:“没法干!非请他家侄儿当厨子,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看现在怎么样?”大家望过去。管家头戴旧毡绒帽,护耳耷拉下来,防风绳在下巴下边摆来摆去。管家手搭在炉筒上,又说:“盐不够,大师傅说味道得淡些,我大晚上哪儿去买盐?我让倒些卤汤调味,就能节约点盐。”管家搓搓手,点上烟,猛抽两口,接着说,“你们猜,大师傅说什么?他倒给我拿腔拿调,说厨子的汤,戏子的腔,不能随便加!这是人话吗?包工包料,钱给了,为什么不把盐买够,明朝怎么开席?老天爷啊!”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人接话。管家自言自语:“管家管家,不是自己家,怎么管?”管家走到炕边,坐炕沿上,凝视老人,忽然喊:“老人家坚持住,不敢添乱,要活着呀!”呼喊声刀刃一般白亮。愤怒在空荡中回响,显出奇异的孤独。灯泡长垂,椽、梁之间黑暗盘旋。炉中火响,窗外寒风猎猎。老人眼角溢出浊泪,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轻微的、不明的声音。“要活着呀!”管家喃喃说,散发出颓然的气息,似周身落灰。
管家不是旁观者,故而带来真正的寂静。他离开炕沿,站定,木然凝望,如岩石立在黑暗的波涛中。
左鸿手伸进口袋,指尖碰到一片冰凉,才想起是手电筒。他掏出来,打量手电筒上红黄的锈迹,似乎能闻到上边散发出的古老气味。他按下按钮。强光将映于雪野。手电筒光照在玻璃上,一片红影显现。红影是齐云,她换了暗红贴呢大衣,正在张望,被光惊扰,跑开了。地上积了雪,让一切苍凉而肃穆。西房的窗帘上水草般的人影,柴房灯光闪烁如呼吸。蓝棚子里,老者手持松香,正轻抚过琴弦。古兽曾奔于庭院。左鸿将脚搭在横档上,手电筒塞进厚毛衣。他出神地观察着:毛茸茸的光圈正慢慢向左上方移动,短暂的停顿,边缘被袖口遮挡,又显露出来,继续向上。他想象光圈飞出怀抱,冲出房,行于风雪之上,远离灯火,永不飘坠。
“没必要生气。我有什么可气的?”管家冷笑着,在搪瓷碟中摁灭了烟头。裴老师拍拍管家肩头。管家搔着花白稀疏的头发,说:“我不想当管家。我五十多了,还跟小伙子一样下苦。我有许多地。原本没那么多地,许多人外出务工了,我租了他们的地。梯田、山地都有。我种了麦、苞谷、油菜、荞、扁豆、胡麻和洋芋。我种了药材,一半黄芪,一半党参。我养了五十多只鸡和三头牛。家里只有我们两口子。”
裴老师打趣说:“多少是个够?人要是不贪,就不会苦。”“地不能荒,人总要一代代传下去。人要娶妻生子,婚事离不开管家。管家不好当,劳累不说,还让人觉得压抑。”管家皱着眉说。孙伟吐出一片瓜子皮,眼盯手机,插话说:“婚礼多好玩,耍猴一样!”管家不理会,仍同裴老师聊天。沉默忽然来临,像石头压在屋顶,阴影投射四方。金武雄趴在桌上。金英雄双手抱肩,眼望虚空,似在出神。左鸿坐得笔直,凝视窗外。窗棂咯咯作响。枯树在雪中摇晃,枝头上的黑猫又叫了一声。
管家抱怨一会儿,又哀叹几声,被裴老师岔开话题。管家开始讲起齐家的历史:
齐家是外来户。齐老汉的高祖太爷反过清,从广西的紫荆山出来,最终躲进咱这深山里头。现在炕上躺着的齐老汉统共兄弟三个,还有个妹子。齐老汉是老大,两个弟弟都是后妈生的。大弟弟被毒死了,小弟得了胃癌,都没活过五十。一九八〇年,县上有了易地搬迁的政策。他的妹子迁到了敦煌,再没有来往。
村里的人把齐老汉的爸叫齐老爷。齐老爷是个穷人,先后娶了三个老婆,像老爷一样,所以大家都叫他齐老爷。齐老爷为娶头一个老婆,花尽了积蓄,又拆了房,卖了椽和瓦。齐老爷自己在村头搭了个草苫子住。没想到,不到半年,新媳妇死了。人财两空。过了几年,外边闹饥荒,有灾民经过这里。齐老爷运气好,用颗洋芋换了个老婆。老婆翻过年就生了儿子,就是齐老汉。齐老爷逢人就说,捡来的老婆是个福星。可没过几天好日子,齐老爷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同村一同被抓壮丁的有个逃回来的,给齐老爷的女人说,你男人死了,得了虎列拉,拉肚子死的。
解放后的一天傍晚,齐家来了个要饭的。那人长着大胡子,进门就要吃的。齐老汉的妈拿出个窝头。那人说想吃口热的,说完大大咧咧地坐在当院。齐老汉的妈说,我是个寡妇,天快黑了,你赶紧走吧。那人说,齐家有宝藏呢。齐老汉的妈拿起了扫炕笤帚,说,赶紧走。那人问: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听过吗?齐老汉的妈害怕,又取出剪刀,说,没听过。那人说,要饭要到你门上了,给口热水吧。齐老汉的妈倒了碗水,端过去。要饭的含了口水,忽然喷在齐老汉的妈脸上,大骂:贱妇人!娃儿认不出我就算了,你也不认吗?齐老汉的妈这才发现,乞丐正是自家男人。
齐老爷当年得了虎列拉,没有死,被士兵扔进荒地,过了两天又活过来了。齐老爷在南方流浪乞讨了几年,后又去了广西紫荆山。他祖上虽然是紫荆山人,但他不懂广西话,各方面都不能适应,解放后便决定回家。齐老爷回家不久又死了第二个老婆。那年冬天,县上搞水利工程。齐老汉的妈去工地做饭,被神仙土压死了。现在的人大概不知道什么是挖神仙土。现在有雷管,有挖机,不需要冒这危险。挖神仙土就是在土崖下面取土,挖到一定程度,人跑开,等着崖塌。这样取土方省人力,但是太危险。齐老汉的妈路过一面土崖,不知那儿刚挖了神仙土,就被埋在里面了。
齐老爷后来又娶了个寡妇,同寡妇生了两男一女。齐老汉的后妈姓付,我们都叫她付婆。付婆心毒,虐待齐老汉。齐老爷因此骂过老婆,但也没什么好办法。齐老爷让第三个老婆拿死了。付婆的弟弟在县城,说要结婚,让姐夫帮衬些。齐老爷送了几百斤粮食。翻过年,本地遭了灾。齐老爷去小舅子那儿讨粮食,结果吵了一架,没有留宿,赶着夜路回家。小舅子追上去,半路上一棍打死齐老爷,将尸体塞进了路边的塌窑。村里有传言说,齐老爷跑了,又去紫荆山了。
齐老爷死后,齐老汉分家另住了。但家里有活儿,仍喊他干。齐老汉年轻时长得清秀,又老实,但家里没个操心的,因此也将婚事耽搁了。有一天,齐老汉去放羊,遇到大风。他将羊赶回了院里。他坐羊群中,掏出烤洋芋吃。门口拴着铁链子的狗吼叫着,转着圈,突然挣开铁链。齐老汉见狗来抢,忙将剩下的洋芋塞进嘴。狗也饿急了,扑上去夺食,一口咬掉了齐老汉的鼻子。
没鼻子的齐老汉更讨不上媳妇了。每当村子里有人娶媳妇,齐老汉就躲家里不出门。齐老汉四十岁时,二弟结了婚,生了儿子,齐家算有了后。不想弟媳妇婚后有了奸情,狠心毒死了男人,趁夜色跑了。夜里,齐老汉提着钢叉,领村民去寻弟媳妇。梁顶上刮沙尘,哪儿有女人身影。齐老汉和旁人走散了。风更大了,齐老汉跑到废弃多年的砖瓦厂里,躲进一孔塌窑里。他掏出烟杆和烟袋,地上磕了下烟锅,撮了烟叶放进烟锅。他擦亮火柴,看见一具骸骨。他认出了骸骨上的衣服。他一边抽烟,一边流眼泪。到天亮,他背着骸骨回了家。
付婆抱着孙子坐门槛上淌眼泪,见齐老汉背着骸骨,手提钢叉,吓了一跳。付婆喊:干什么?背死人骨头进家门,滚出去,这不是你家!齐老汉放下骸骨,问:这是不是我爸?付婆把孙子放炕上,蹲下身,看了好一会儿,猛地向后退两步,说:不是的,你爸牙口好,这人快没牙了。齐老汉说,身材像,衣服也像,牙齿或是被人打掉了。付婆吼着说:不是,我说不是就不是,我的男人化成灰我都认识!你想干什么?背个死人骨头吓我!你的鼻子和良心都让狗吃了!齐老汉知道付婆在撒谎,不争辩,自个儿埋了遗骨,对着坟头磕了响头。后来,齐老汉收养了侄儿。那个孩子就是齐宇的爸。
齐宇爸爸讨媳妇也很艰难,齐老汉为这事操尽了心。这些事情离现在近,不能算作故事,不好讲。现如今又轮到齐宇。齐宇爸妈四处拉账,自己吃糠咽菜,不容易。光看齐家,祖祖辈辈受苦受难。为什么受难,受难又为了什么?为了娶媳妇生娃。
管家讲完,长吁一口气,手支下巴,点上烟。为什么受难,受难又为了什么?左鸿琢磨着管家的话。婚姻是一块巨石。一辈辈人推石上山,身影与巨石重合。巨石是重负,也成了生活本身。
孙伟放下手机,抬头问:“天国是太平天国?”“不知道。”管家摇头说。裴老师接话说:“是的。齐家就是太平天国的后代。太平天国的石达开带军到了大渡河,赶上随军的娘娘生了儿子,下令庆贺三天。兵贵神速,石达开犯了大错。当夜天降大雨,河水猛涨起来,三天后过河成了难事。很快,大清朝骆秉章的队伍开了过来,包围了太平军。石达开投降,希望能换下部下性命。骆秉章没有答应,几乎将太平军杀尽。石达开自己也落了个千刀万剐的下场。但是仍有太平军逃出来,从四川到甘肃,留在了我们这地方。”薛山林说:“我也是头一次听。那宝藏究竟是什么?”
裴老师又说:“太平天国起义后,曾将财宝聚一处。太平天国人人都知道圣库,又听说天王许诺分宝物,因此将圣库当作自己的宝藏。其实,圣库和宝藏是两码事。等到过了几代人,这事走了样,成了传说。”薛山林说:“到底还是要读书。老先人说,秀才学阴阳,拍手笑一场。有文化的人,学什么都快。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我听说,齐老汉跟你学过阴阳。”裴老师说。“没有,”薛山林摆了摆手,说,“齐老汉是自己学。有一次,齐老汉遇了鬼打墙,找上了我,我才知他学过阴阳。”孙伟拍拍左鸿的肩膀,忍住笑,小声问:“鬼打墙。博士,你信吗?”左鸿做个噤声的手势。
薛山林眯着眼,回忆说:“齐老汉在地理堪舆上用心,其他一知半解。齐老汉常走夜路,有时候打着马灯在山上走到天亮。有年轻人在山崖下掏鸽子窝,遇到齐老汉,问他大半夜干啥呢。齐老汉说,心里闷,想走走,透一透气。齐老汉后来就遇到了鬼。当时是后半夜,他正沿着沟往家里走。夜风一刮,山上枯叶哗哗飞过。正是农历十五,天上一轮满月,照得土路发白。齐老汉害怕,吼了几嗓子秦腔。走到沟口,他见了火。”
“是鬼火吗?”管家问。薛山林说:“不是,鬼火是一簇一簇的。齐老汉说,火高极了,比树还要高,光是蓝的,没有声音。齐老汉觉得奇怪,凑近看,火不见了。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抬起头,天上漆黑一片,哪儿还有星星月亮。他听见风响动,却感不到一丝丝风。他走来走去,怎么也找不到路。他知道是鬼打墙了,赶紧捋头发。头发尖上有时闪一两星火光,能破了鬼墙。他又捏住了自己的命根子,这样鬼就进不了人的身体,夺不了人的性命。他冲冲撞撞,可怎么也回不到路上。他从挎包里掏出雷尺和铃铛,一边摇铃,一边挥着雷尺,终于将鬼墙劈砍出一道缝来。透过缝隙,齐老汉看到几颗星星。冷风吹了进来。正这时,远处一声鸡叫,鬼墙塌了,天也亮了。”
大伙儿都听得认真,只有孙伟嘟嘟囔囔:“这是癔症,我知道。我在《走近科学》上看过。”薛山林接着讲:“阴阳先生不好干,一辈子打神骂鬼,和鬼神结怨,实在凶险。我也遇到过鬼打墙。齐老汉后来跟我吐了实话,说他在沟口挖出过东西,有生锈的箭镞,一把剑,还有一截缎子,绣着‘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八个字。齐老汉还挖出了个头盖骨,嘴巴含着一枚铜钱,上面是‘太平天国’四个字。我让他把东西扔掉。齐老汉不想扔,说是老先人留的。我说,野地里挖出来的,是枉死人的东西,煞气重,能要人命。齐老汉这才下决心扔了东西。。”
孙伟插话说:“古钱币值钱,何况还有剑。他老人家一辈子找宝藏,宝贝到了眼跟前却不认识。我看过个笑话,说,有一人掉海里,趴在漂着的木板上祷告:上帝呀,我多么虔诚啊,今天落海,求上帝救我。他刚祷告完,一艘大船就开过来。船上人喊,我来救你。落水那人说,别救我,我在等我的上帝。”
没人笑,也没人搭话。孙伟哼了一声,低头看手机。“我再去厨房看看,正日子不敢出差池。”管家说着起了身,薛山林也跟着起身。左鸿望向炕上的老人。
“我对宝藏不感兴趣。手里有了牌,活着才会真实。你的底牌、情绪、时间、人脉,都是一笔笔账,要算清楚。所谓智慧,就是能算来账。我说的对吗?你在好奇,甚至还有点同情:这些人这么庸俗,究竟是怎么活着的呀?告诉你个事实,不喝咖啡红酒,不吃牛排面包,不懂哲学,照样能活!我是乡下的能人,城里的土包子。可不管在哪儿,我都要求自己是精明的玩家。”金英雄斜叼着烟,手底下麻利地洗着牌,微笑着说。
金英雄将扑克推一边,猛地向后一靠,前后晃着椅子。他仰着脖子,仍是微笑,一副洞穿左鸿的表情:“我不必扯谎,因为这不是重要的场合,不过是旁人的婚礼前夜。今晚不重要。我讨厌参加旁人的婚礼。你问我为什么讨厌?万紫千红一片绿,知道是什么吗?想想钞票的颜色。紫的是五元,红的是一百,绿色的是五十。万紫千红一片绿,加起来就是二十万往上。男方还得在县城买新房。我不在乎这几个钱,可很多人在乎。我县是个穷县。因此,我常见愁眉苦脸的新郎。这会影响到我的心情。”
孙伟坐在炉边,连打几个哈欠。金武雄趴在桌上。裴老师斜靠在沙发上,眼睛紧闭。薛山林裹着军大衣,在炕上打着呼噜。左鸿努力克服着疲累,睁大眼睛,望着金英雄。“我进入社会的第一堂课,是何老三教的。见过何老三吗?他今晚来过。我不相信有宝藏,我只信任手上的牌。”金英雄弹掉烟头,伸手向空中一捏,手里出现了一张扑克。一个简单的魔术。左鸿笑了。“对嘛,别那么严肃,笑一笑。这就是扑克的妙处。”金英雄将扑克放回桌上,又抽出一根烟,在桌面墩了墩。他讲述起来:
二十年前,何老三在天巉公路上挣了钱,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捞了第一桶金。他如今不行了,以前可是我们年轻人的偶像。九年前的一天,按节气正是小雪。风刮着雪粒,打得人脸生疼。我在天水见到了何老三。他腆着肚子,同我握手,皮包甩过来,打我肩上,粗声粗气地说:他妈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请我吃饭,吃的是当地特色:浆水暖锅。饭吃毕,他开了瓶洋酒。杰克丹尼,喝过没?德国有吗?我们那晚是浆水暖锅配杰克丹尼。
夜里十一点,何老三一拳砸我肩膀上,说,喝个屁,趁夜深杀肥猪。我们上了别克商务车。一个年轻人开车,一路直奔江洛。山路绕来绕去,我差点吐了。何老三扔来一沓钱,说,输了算我的,赢了对半分。我说没赌过。他咆哮起来,不玩就滚!滚!车停下来。外边是黑漆漆的夜,车灯照着崖壁,光中碎雪飘飞。我小声说,真不擅长。他骂道,天上掉钱接不住,笨死,让钱砸死你个傻子!他骂完,长舒一口气,又说,我教你,不收学费,还给你垫钱,我可真贱。
车到江洛,已是凌晨一点。那是栋三层小楼,一楼有两家铺面,一家卖棒棒面,一家是小商店。卷闸门拉了下来。上边是出租屋,亮着几扇窗。我们穿过黑洞洞的走廊,敲开一扇门。窗前,两个福建人坐下喝茶,转头看来。墙纸泛黄,起了皮,上边是金色花枝和灰色的菱形。不知为什么,我老是想起那墙纸。福建人一高一矮,都瘦,眼睛发光。高个儿问:喝茶吗?武夷山的岩茶啦。何老三模仿高个儿的语调说,不喝啦,抓紧玩,不然天亮啦。两人不问我的来历,只打量两眼,让了座。我们玩炸金花。我连赢了几把。新人手气好,福建人笑着说,小伙子下次一起玩啦。我去数钱。何老三说,不要数钱,数钱同输钱,不吉利。高个儿看了眼何老三,怪罪他提醒我。
天快亮了,灯失了精神,苍白地照着。矮个儿起身,晃了晃,说,手气不好,去趟洗手间,指不定转运。轮到我洗牌。何老三瞥我一眼。我将备好的牌放最下面,接着洗牌,小拇指分开一沓牌,底下的牌不变。何老三手搭在上面。等矮个儿回来,他粗着嗓子说,妈的,累了,再玩最后一把。矮个儿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常来往啦。我的心怦怦跳,简直刺耳,像深夜敲门声。何老三抬牌,将最下面的十二张抬上来。我瞄着桌上的钱,又心虚地看着福建人,却不知自己的手在抖。何老三对我说,年纪轻轻的,又低血糖了?真是废物!最后一把了,坚持下,别给我丢人。
我同何老三在车上分了钱。我的手仍在抖。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何老三一边说,一边把钱甩得哗哗响。他吐出个烟圈,悠悠地说,你爹辛辛苦苦种地,一车苞谷能卖几个钱,嗯?我说,下次喊我。何老三说,没下次了,我在乎这几个钱?我说,哥,我请你吃饭。他问吃啥。我说,牛肉面,加肉加蛋。他笑了笑,说,滚吧。我正要下车,何老三忽然又问,天国宝藏的故事你听过没?我说,小时候听过。他问,你信吗?我摇头,说,从不信这些。他笑着点头,说,妈的,有出息,人要实实在在的,能算来账,信宝藏的都是些傻子。
我不懂哲学,可我的人生观里有辩证法:在战略上对人生悲观,在战术上对人生乐观。人固有一死,这不可悲?可但凡有一口气在,就得拼,爱拼才会赢嘛。这就很乐观了。
废话够多了。为什么说这么多?因为这不是重要的时刻。牌又一次洗好了,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今晚不玩钱。试试吧,博士。嗯?这不是重要的时刻。再说一遍,别那么严肃!
金英雄笑了笑,起身拿扑克。空酒瓶被撞翻,滚过狼藉的杯盘,终于跌落。金武雄惊醒,发会儿呆,又趴在桌上。裴老师斜躺在布沙发上。孙伟坐炉前。铁罐中茶水沸腾,红枣被烤成炭。老人平躺于窗下,白发轻盈如烟。被子胡乱堆在老人身上,如一座坟。薛山林也躺炕上,盖着旧军大衣,打着呼噜,鼻息吹乱山羊胡子。
墙上糊着许多印刷品:年代久远的报纸、笔迹稚嫩的作业纸、上世纪末的汽车挂历、泛黄的药品说明书、过期杂志的封面。印刷品层层堆叠,恰如斑驳的历史。光照旧墙上,似升起烟尘。墙上有三样新东西:红双喜剪纸、高山流水旭日青松的印刷画以及一张胖娃娃抱鲤鱼的年画。左鸿坐得笔直。窗外寒风呼啸。
影回归暗处,寂静涌现。黑铁繁茂生长。远处的风和近处的火焰。这是偶然的安静,深处的光闪现,是纸包不住火的真实。黑暗中积雪已深,蓝棚子前的木桌上唢呐静立,装喜烟的碟子已空,落上了雪。圆桌出现在庭院中央,红色塑料桌布在风中作响。院角立着火炉,有火焰涌出。火光映枯树。枯树枝头,受伤的黑猫蹲坐,枝丫随风晃动。影蚀刻在夜上。
金英雄开口说话:“玩会儿牌吧,博士,我可以教你。”左鸿摇头。金英雄茫然笑着。“其实你也很严肃。”左鸿说。手机播放音乐,曲风粗糙、怪异,仿佛呓语。左鸿捏着一粒瓜子,问:“什么歌?”“《我的滑板鞋》。”金英雄说着关掉了音乐,取过酒盒做成的简易筷筒,把玩起来。铁盘中肉丸冷了,油脂凝成块状。
“我学了十年哲学,却从未想过用哲学的目光看待故乡。”左鸿擦拭着眼镜,说。金英雄吞下肉丸。孙伟插话:“你是外来的和尚,往后铁定给资本主义念经!”左鸿皱眉,端起纸杯。陈年的春尖茶苦涩极了。孙伟继续挑衅:“我是乡下人,想问博士,外国的月亮是不是比较圆?”
“为什么敌视我?”左鸿问。孙伟扭过头,盯着左鸿,高声说:“谁不和我们在一起,谁就是反对我们。谁反对我们,谁就是我们的敌人!”金英雄颇觉意外,正眼看孙伟。炕上的老人被惊扰,发出“呃呃”声。“我们?”左鸿眯着眼睛,仿佛隔着隧道同孙伟对视。他继续追问:“谁是我们?”“除你之外,都是我们。”孙伟说。“这话谁说的?”他问。孙伟说:“我说的。”“你从别处听来,”左鸿说,“这是十九世纪俄国民粹派的名言。”
“我没文化,不知什么派,但不论谁说,理是对的!”孙伟转身,正对左鸿,高高昂起头。低垂的灯泡正在孙伟的左上方。左鸿不依不饶地追问:“理是对的?对在哪儿,依的是什么理?”孙伟冷笑,并不搭话,拿起火钳,想将罐罐茶推到一边,却打翻罐子。“轰”的一声响,白气升腾,水汽同煤灰混一起,臭味充满房间。金武雄被吓了一跳,站起来,瞪了眼,骂道:“笨手笨脚,猪一样,还想干管理!”孙伟拍了拍衣服,满脸通红,懊恼地望了眼白气,离开火炉,环视一圈,只好坐回桌前。
孙伟朝手心吐口唾沫,抹抹鬓角,挺直了腰板。随着这一套动作,孙伟神色恢复如常,没了窘态,耳钉在闪闪发光。“你们讨厌严肃,这很怪。”左鸿沉思一会儿,疑惑地说。孙伟说:“我严肃地讨厌你!”金英雄弯腰拿起酒瓶,摇了摇,又放到地上。金英雄说:“夜深了,讲些有趣的事,提提神,别吵架。”孙伟附和说:“这才是正道理!又不给自己娶媳妇,不是为了有趣,来做什么?这会儿瞌睡上来了,瞌睡比肉香。可别再严肃了。”金英雄嘿嘿笑了,说:“参加婚礼,什么最有趣?”“闹洞房呀。”孙伟一拍大腿说。金英雄示意孙伟继续。左鸿看着嬉笑的金英雄,回想金英雄不久前讲述经历时的严肃,感到陌生。孙伟说:“也是同学的婚礼,那次闹得真凶。”“怎么凶了?关键是细节。”金英雄笑着说。孙伟撸起袖子,眉飞色舞地讲述起来:
“我看见花生塞进了新娘子的衣服里面。床上、沙发上、桌子上到处是花生和红枣。早生贵子嘛。男人们开始抢那颗花生,地上的、床上的气球被压爆,砰砰砰响。我有些迟疑,可大家一哄而上。我也‘噢噢’地叫着,死命往前挤。新娘子被压在床上。床晃动着,快要塌了。我感到血往天灵盖冲,酒一下醒了。我用力推搡旁人。有人骂脏话,还作势要打我。我到新床前,双膝跪在床铺上。身后有人推,我险些扑倒。我深吸一口气,手伸进新娘衣服里面。哈哈哈。你们猜我摸到花生没?没有!我摸到了许多别的男人的手!手一层叠着一层,压得瓷实,像岩层一样。真是太疯狂了!好多人大笑大喊大闹,房都快要塌了。新娘子哭起来,刚开始小声哭,很快成了号啕大哭。她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子呀,去找伴娘,别戏耍我呀!可哪里还有伴娘的影子。大家的影子映在墙上。过了好几天,我好奇新郎那夜的心情,便发微信询问。他居然将我拉黑了!又过两年,那个同学去世了。我去他家吃席,再没见到那位新娘。又不是喜丧,因此葬礼凄清极了。乌鸦在丧棚上盘旋,哇哇地叫着。想来实在没什么意思。”
金武雄趴桌上,“咯咯”笑。桌子晃着。孙伟问左鸿:“闹过洞房吗?”左鸿没搭话。金英雄摸出烟,抛给孙伟,笑说:“红事请你这种人,真倒了霉!”“哎呀,大老板呀,抽烟抽中华!”孙伟看了眼,点上烟,一脸享受,又沉浸到回忆中,感慨说,“啊,太疯狂了!”金武雄抬头,说:“齐宇比你疯,你光是看,顶多上手摸一把!前两年,齐宇找了个老女人当姘头。如今他又娶个大肚子婆娘,半路上车喜当爹。”金英雄瞪了武雄一眼。金武雄嘟囔:“人都知道,这儿没姓齐的。”孙伟取过一颗花生,放在手心,高举起展示着:“这么大个花生呀,真不好找。”金武雄又笑起来。左鸿说:“婚礼应当是纯洁的。”“花生也是纯洁的!”孙伟大声说。金武雄捂着肚子,笑出了泪。金英雄斜靠椅子上,指间夹着烟,也笑了。孙伟笑得浑身发抖,手指左鸿,说:“婚礼是纯洁的,花生是纯洁的,博士也是纯洁的!”
门帘被掀开,笑声消失。姑姑进门,立于灯下,又转身出去。金武雄和孙伟继续“咯咯”笑。左鸿回忆着大家说的话。房间变得安静,又能听见风声了。金英雄捻灭烟头,说:“其实我很好奇。”“好奇什么?”左鸿问。“你看我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哲学家?”金英雄说。孙伟“嘁”了声,说:“还能是什么样子?”金英雄抿了口茶,对左鸿说:“不好意思,博士,打断你了。继续。”
“我回到了村庄,我应当说话。”左鸿沉声说,“我观察到了一种虚无主义。”孙伟反驳:“你说虚无就虚无了?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当自己是救世主。告诉你,我们活得很接地气,倒是你说话云里雾里,虚无得很。我们脑袋小,扣不了这么大个屎盆子。”左鸿忍住怒气,说:“虚无指的是尺度和目的丧失。如果你不承认,那你觉得生活是什么?现在是婚礼的前夜,婚姻又是为了什么?”孙伟一时语塞。沙发上的裴老师忽然开口说话,带着深沉的厌倦:“活着是为了受罪,结婚是为了传宗接代,世世代代一个样儿。”裴老师双眼仍紧闭,不动如山。回答似凭空显现,在深夜长久停滞。
左鸿起身,望向低垂的灯泡。屋顶昏暗,椽、梁隐去,只剩一抹淡影,写着“上梁大吉”的红纸飘浮。他走到窗前,擦了擦玻璃上的水汽,凝视积雪的庭院。疲惫涌来,让他感到眩晕。故乡再次处于神秘的颠簸中。在婚礼的前夜,他被故乡的陌生袭击。他观察到了一些东西,各类思潮以粗鄙的形式展示着:漂泊生活中的虚无主义,牌桌上的功利主义,争吵中的民粹主义,以及完全被曲解的唯物论。泡沫般的狂欢,自我分裂的玩笑话。无尽的玩笑背后是逃离,逃离真正严肃的生活……庞然大物正在到来。
庞然大物踏雪而来。风中传来急切的呼声:“齐宇妈妈,齐宇妈妈!”墙头的瓦楞草在摇晃。一个胖女人出现在大门口,地上的鞭炮碎屑被新雪覆盖。胖女人喘着粗气,一路小跑,险些摔倒在台阶前。西厢房的门开了。“站长太太,树林子着火了吗,跑这么急?”屋内有女人高声开着玩笑。胖女人抚着胸口,不搭话,走了进去。西厢房喧闹起来,很快又寂静。过了一会儿,姑姑走出门,攥着一束麻,头发被风吹乱。女人们鱼贯而出,在檐下列成一排。齐云最后走出房门,一身红衣显眼。烟囱里冒出浓烟,在风中正破碎成一面无尽的旗帜。
姑姑拖着脚步,在雪上留下两道痕。她走过帐篷,看一眼木桌上的唢呐,指尖抚过铜质的喇叭碗。姑姑停在风雪中的圆桌前,晃了晃,手撑桌面上。塑料桌布的一角被风吹起。柴房的窗台上,一只黑色夜鸟立在闪烁的灯光中,拢起翅膀,将夜风排出体外。姑姑稳住身子,呼出白气,艰难地望向大门外。墙角炉火燃烧。矮墙之上,黑猫跃上枝头。枝丫晃动,雪雾洒进昏黄的灯光里。姑姑木然看着黑猫,惨叫声:“老天爷!”姑姑昂首呆立,脚下雪雾如蛇游弋。她缓缓倒地,身旁起了阵旋风。檐下的女人们尖叫着,拥上去。那一束麻被风卷起,飞过枯树,融入黑暗。
左鸿走出西厢房,穿过院,回到上房。镜片凝了雾,他什么都看不清。灯光变作金黄蛛网,在不断延展、变形。他擦拭镜片,想象风雪中的车祸,深感悲戚。
孙伟聒噪极了,背对窗户,尖着嗓子说:“瞌睡了没人给递枕头,可怜人说的是我呀。”无人理睬。孙伟又问左鸿:“博士,你看这会子大家严肃不?”左鸿脚搭在椅子横档上,肘抵住膝盖,手托下巴,凝望着火炉。孙伟抬起右臂,向金英雄靠去。金英雄轻巧地躲开。金武雄坐在桌边,正玩手机。孙伟又问金英雄是否看过《飞越梦想》。金英雄摆摆手,满脸厌烦,向一旁挪步。孙伟挨过去,解释说:“《飞越梦想》是县上办的征婚节目,低配版《非诚勿扰》。周六晚上电视上播。只要金哥报名,绝对能秒杀别的男嘉宾。”金英雄食指竖在唇前。哭声从西厢房传来,很快又消失。寂静在角落间回响。
薛山林身披旧军大衣,趴木窗前看。狂风漫卷雪花,阵阵白烟掠过窗前。薛山林坐回炕沿,捋着山羊胡,慢声慢气地说:“新人头上有红煞,红煞要伤人。”炕上的老人呻吟,声音低沉、绝望。风吹过黑暗的水面。“世事难预料。”裴老师盘腿坐沙发上,仰头感慨。“倒也能预料,”薛山林眯着眼,继续说,“古历十月,齐宇他爸请我看新人八字,我掐指一算,这还了得,正是天克地冲。齐宇他爸不高兴了,将带来的西凤酒又提了回去。他要听我的话,今夜没有这一难!”
孙伟添了煤,坐回桌前,侧过身说:“什么禳解免灾,先唬人,再骗钱,同网络诈骗一样。”薛山林横眼,冷冷地说:“不经事时嘴硬,经了事,谁又不信?今夜就是例子。见识广了,人也老了。因此,人越老,胆越小。”“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孙伟高喊,高举右拳挥舞,做出一副滑稽样儿。薛山林胡子发颤,严厉地说:“我年龄大了,黄土埋脖子了,学不会上网,但我问你网络能搜到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真武大帝吗?能搜到吧,说明网络承认这些。网络是世界性的科学,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真武大帝也是世界性的。年轻人别指望嘴上占便宜,到头来尽吃亏!”孙伟笑眼看薛山林,盘算着反击。
“哎呀呀,天神爷,谁承想到今夜还有这一出!”管家掀开棉门帘,进来,高声大气地说。大家忙问起情况。管家走到灯下,搓手,说:“老子断了胳膊,儿子断了腿,还好没伤脏腑。”裴老师喷出一大口白烟,说:“真不顺当。我记得提亲那天,他家倒了一面院墙。”孙伟忘了争执,被新的对话吸引。金英雄又问何老三的情况。管家说:“何老三伤轻,不过出了医院,还得进监狱。”金武雄插话:“夜里开车走山路,又有雪,何老三还敢酒驾,真嫌自个儿命硬。”
管家解开防风绳,取下旧毡绒帽,手搭炉筒上,说:“不幸中的万幸,林场工区防火巡逻,撞见车祸,不然正是冷月寒天的数九时节,冻死都难说。”“林场工区的人懒得要死,怎想起巡逻?”裴老师问。管家用火钳夹出块碎煤,点上烟,说:“最近搞什么经济林改造,工人夜里做火床,地坑挖得浅,夜风大,听说差点引火烧山。”孙伟搭腔:“不搭火床,人冻死谁管?林场的也是工人,工人何苦为难工人。”“林场职责就是护林防火嘛。”管家喷出口白烟,说,“新郎躺医院,明朝没酒席了。我还跟大厨吵架,白费劲。”“那个胖女人是谁?”薛山林问。管家掂掂铝水壶,走到水桶前,蹲下,用马勺舀水,说:“传信的女人吗?林场张站长的老婆,原先是村上的空挂户,两年前男人调回工区,两口子就回来了。”薛山林摸着胡子,咳嗽两声,说:“她有旺夫相,男人必定前途远大。”管家笑说:“你老人家历来妙算,这次倒说岔了。她的男人本来城里坐机关,据说犯了错,发配进了深山。”金武雄放下手机,说:“薛家爷没说错,前途远大,远是离城远,大是山够大!”
风更紧了,晃着玻璃。管家扔掉烟头,拿起茶罐在煤桶沿上磕了几下。冷水下茶,炉火烤枣,纸杯一字排开。“我给大家服务,熬罐罐茶。”管家说。房间静了,只有炉火的“噼啪”声,罐罐茶的“咕咕”声,旧木窗框的“咯吱”声。永恒的灰尘从高处落下,继续抬升这片广阔高原。
门外有人抽泣,接着是两声叹息。门帘被缓缓揭开。齐云搀着姑姑进门。姑姑眼睛红肿着,嘴唇翕动,站在低垂的灯泡下。阴影覆盖火炉。左鸿起身。姑姑目光停在孙伟身上,眼神疑惑。大家都安静着。孙伟站起身,第一个开口:“阿姨,节哀顺变!”她向前一步,问:“你哪儿来的?”“新潮村的,齐宇的同学。”孙伟说。“节哀顺变?放你娘的屁!”姑姑指着孙伟鼻子,喝骂,“你满嘴喷粪,小心嘴里头生蛆!”孙伟站在圆桌后,低头,满脸通红,小声说:“我来干什么?天黑下雪走不成呀。”金武雄、金英雄见孙伟出丑,相视一笑。左鸿搬过木椅,说:“姑姑,你坐。”
炉上茶滚起来。姑姑终于从孙伟身上移开目光,坐下,转过头,哀戚地说:“鸿,姑姑的命苦!”左鸿说:“一切会好的。”管家走到跟前,说:“齐宇妈妈,抓紧通知女方、宾客和内亲外戚,一帮子人明早齐刷刷来了,就乱套了。”姑姑不理会,掌缘抹去老泪,说:“我真命苦!”左鸿看到姑姑宽大的、布满茧的手掌。姑姑抬头,见金英雄,说:“你是能人。”金英雄说:“姨,有啥事你说。”姑姑说:“我要进城,我知道你开车来的。”金英雄说:“我喝了酒,雪又大,真不敢走。”
姑姑侧身,口袋中掏出手巾。手巾泛黄,叠得方正,一角绣着红花。姑姑打开手巾。钱露了出来,有零有整,总数并不多。她起身,小心翼翼地托着钱,手臂缓慢伸直,停在金英雄鼻子下。手在摇晃。左鸿看着那只手,恍然间看见一艘旧船夜风中停靠在岸头。所有目光落在手巾上,事物在同一个时刻采取了凝固的姿态。圆桌上是狼藉的杯碟、空酒瓶、一次性木筷。地上用过的卫生纸。灯泡低垂,梁、椽黑暗。炕上的老人一动不动。窗玻璃反映着屋内的一切,大雪反成黯淡的背景。昏灯照耀众人,众人身上落灰。
“真走不了。”金英雄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姑姑愣了下,接着倒地痛哭。钱撒向四处。齐云喊了声“妈”,弯腰伸手去扶。姑姑搡开齐云,双手拍地面,说:“姓金的巴结有钱人时,开着小轿车,水里火里都敢去!他是嫌我穷。别光盯着钱,钱里头有火呀。”姑姑坐地上,打开左鸿的手,仰着头继续说,“谁一辈子不求人?我家有难,你们站一旁看热闹,不帮忙,以后要伤阴骘!”
大家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劝慰起来。金英雄退后,躲窗下。“不能冲动,出了事,谁负得起责?”裴老师说。薛山林说:“新人头上有红煞,做事要小心。”管家也说:“可别再添乱了!”号啕渐息,剩下断续的抽泣。左鸿伸手扶在姑姑肘腋下。姑姑慢慢起身,斜靠在沙发上,捂着脸。左鸿站在炉边,金英雄立在昏暗中。齐云手撑着沙发靠背,流着泪。金武雄围了上去。手巾被人踩踏,更加脏污了。薛山林披了军大衣,在灯下来回走着。管家和裴老师坐到炉边。
“我的命比黄连苦!”姑姑说。“命里有这一难,躲不掉。”坐在炉边的薛山林,转过身说。姑姑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说:“方祺红就是个扫把星。”薛山林接话说:“我之前看了,新人确实八字不合。”姑姑说:“一步错步步错,宇是让他爸害了。”大家都不说话。姑姑擦擦眼泪,接着说:“宇该去念书,他的学习比左鸿好!鸿,齐宇是不是比你聪明?他偷了双球鞋被抓了,在老师同学前伤了脸面。为了这,他不去念书,不值当。他爸也觉丢人,不让他上学。宇要是念了书,一定能当公务员。可他去了南方,去了就不该回来。南方上门女婿多。那些女孩都是有钱人家的千金。他去当上门女婿,留那儿享福,我们也负担小。可他爸不同意,嫌上门没骨气。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骨气值什么?大城市多是独生女,上门又怎样?两口子是过自己的小日子。等女方父母死绝,家业还不是他的?宇年龄大了,不好找对象,人都有点神经了。越是穷地方,越不好找。好,现在可算找到了,可方祺红是什么烂货。她爸当年大风里头烧荒地,被火烧着,跳崖死了。她有爹生没爹养!”
齐云手背碰了碰姑姑肩膀。“碰我干什么,嫌丢人,打算教训我?你在兰州当野人去,齐家的事轮不到你管!”姑姑拧过脖子,背脊耸起,大喊道。齐云脸色通红,同母亲对视。孙伟抻着脖子望去。“我偏要说,人都知道,我还装什么?你再碰我试试!”姑姑眼神紧张,如箭在弦上。齐云咬着唇,又气又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左鸿说:“姑姑,别说表妹了。”“快休息,说话费精神。”裴老师说。姑姑高声说:“我就是要说,我快要疯了!大家都知道方祺红的事。我不怕,我都知道。要不是自己骗自己,能走到这一步?”“还不到那一步。”管家安慰说。“到了,已经到了,全都到了!”姑姑歇斯底里地高喊着,尖厉的嗓音划过房间。
管家犹豫了一会儿,说:“夜深了,还有重要的事没办。起码得给女方、宾客、亲戚们通知婚礼延期。”“让方祺红来!”姑姑咬着牙说。管家说:“婚礼不能没有新郎,一辈子的大事,至少要看着体面。”“我花钱买的呀,有什么不体面?”姑姑嘶吼着。管家抓起毡绒帽,系好防风绳,低声说:“我算什么,当然要听主家的话。”说完,他转身出了上房。
“万紫千红一片绿,说得好听,”姑姑继续亢奋地说,“庄户人家一辈子有几个万紫千红?我们四处借钱,寻了个大肚子婆娘。我想,时代变了,这样的年轻人多了。我们思想上别当老古董。媳妇一进门就生娃,是好事,能拴住心。农村找媳妇不容易,何况能下蛋。钱没白花。老一辈人常说,父母欠儿子一个媳妇,儿女欠父母一副棺木。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这辈子的账要清了。上个礼拜,姓方的女子去县医院产检,大夫说预产期是开年二月。我夜里睡不着,推算日子,脑子一下炸了,这不是齐家的骨血!”“我哥还要做人!”齐云再也忍不住,大喊起来。姑姑愣了下,回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虚弱地辩解:“怕什么,人人心中有杆秤,错的不是我们呀。”
风掠过,大地的深处发出鸣响。她羞愧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粗糙的手掌,似被掌纹迷惑,久久不再说话。她看着粗糙的掌心,展露出沉静的、谜一般的微笑。大家散开。裴老师、薛山林和管家走到了灯下。齐云无声地流泪。金英雄在窗下抽烟。孙伟一反轻佻,抱肩坐在圆桌前,沉思起来。
左鸿靠墙蹲坐,仰望昏灯,胸中涌上复杂的情绪。情绪因其强烈,反而显得邈远和不真实,让人有抽离感,好像他是旁观者。院中站着七个女人。女人们沉默如影子,齐齐望向上房的灯火。夜鸟高飞去。女人们缓缓离开。
姑姑凝视地面,仿佛观看倒影,轻声自问:“人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地底下有没有宝藏呢?”没有人回答,众人沉浸于寂静。
左鸿脚搭在椅子横档上,肘抵膝盖,双手抱头,逐渐进入醒与梦之间的恍惚地带。他能看到梦的场景,可思维还在做判断:
他在寒风中拍翅,周遭一切在凝固。(起风了,所以我看到了这个。)视野倾斜,他急忙调整飞行姿态。(大概是椅子晃了晃,我最好把脚放下去。)他穿过河谷。河谷在夜里不再干裂,变得温润。他掠过枯叶飘零的白杨树林和雪野,接着抬升高度,飞过山坡,看到明亮的院落。大地黑暗如铁,光明幽微。院里搭着棚子,里头没有人声,一支唢呐遗留在门前雪中。厨房门大开,白雾沿门框向上流动。黑猫仍停留在摇晃的枝头。院子的角落里立着炉子。火从炉中喷出,足有几米高,越过屋顶。火如明晃晃的风衣抖动。有人犹疑着走向火焰。(这是姑姑家,此时的景象。向火的是谁?不,我在天上。今夜火为何这样大?)他盘旋着下降,如打着旋儿的叶子。(我总是要看清楚的。大地在锁闭,所见的倒模糊了。)气流下压他,另一种冰冷切近了。他将要降落。火焰再度高高喷起。(为什么我在火中穿行?)他透过窗望去,见自己趴在圆桌上,抱着头。(我究竟在哪儿?哪个是我?)他停在窗棂上,调整着脚步,在玻璃的反光中发觉自己是一只鸟……
“喂!”有人喊了声。左鸿睁开眼,坐起来,没有见到喊他的人。窗棂上一只黑鸟起飞。他戴好眼镜,眼前的一幕让他清醒。土炕与炉子之间的空地上,众人默立,凝望同一处。昏灯穿越众人。一切沉静而颓败,有如残骸。他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姑姑在人群最前边。薛山林跪坐在炕上,俯身查看老人,半天一动不动。枕边是一块旧怀表。老人双眼紧闭,身体深处发出轻响。薛山林直起身,说:“七魂三魄上山梁,山梁太高,老人打了个转身,又回来了。”
“能熬过去吗?”姑姑问。“时辰到了,”薛山林摇头,说:“周身出了大汗,就剩一口气了。”“魂怎么回来了?”姑姑向前走了一步,问。“有心事。”薛山林拿起怀表,看了一眼,吩咐:“把渠眼打开,人死后,魂要走水路。”金英雄站出来,说:“我去开渠眼。”说着,出了上房门。冷风吹进,地上的白手帕和几张钞票动了动。薛山林又打发金武雄去寻管家。裴老师走到土炕前,长叹气。齐云喊了声:“爷爷。”裴老师叹息一声,拍了拍齐云的肩膀,说:“你爷爷受了一辈子罪,现在快脱孽了。”
老人“呜呜”喊了声。“您说什么?”薛山林俯身,耳朵贴近老人的嘴巴。“说了什么?”姑姑问。“你家老人好像说,”薛山林停顿了下,说,“不远了,见着宝藏了,有大狗守着。”老人仰卧着,双眼紧闭,嘴巴半张;上半身裸露光中,皮肤布满疤痕,松松垮垮地蒙在骨头上;骨头向上支棱着,仿佛快要破土而出。老人的鼻子缺失了大半,阴影却覆盖着面庞。
左鸿从未近距离观察过死亡,只觉得有一道电流穿过身体。他走到炕边,弯腰,想看清老人的双眼。他今夜第一次得知老人的历史,那包含着宝藏、死亡、婚姻的故事仿佛活了过来,凝聚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在这个夜晚,老人是真正的主人公。主人公要死去,将身形严丝合缝地嵌入本村的历史。
薛山林拍了下左鸿,说:“离远些,死前的一口气不得了,凶煞得厉害。”左鸿后退两步,觉得有东西压在胸口。他深吸一口气,环顾房间。房间里的物品逐渐清晰,仿佛老人将逝的生命正向它们流注。金英雄回来,对薛山林说:“薛爷,弄好了。”薛山林对姑姑说:“老人卧床一年多了,你们应该有心理准备。东西早备了吧?”姑姑说:“寿木、寿衣都有。”薛山林说:“紧要的是停尸的板铺,六尺长、三尺宽;老人咽气前要净身、穿衣服;还有个紧要事,安排人手报丧……”
管家进了门,高声说:“我的天爷,今天什么时日,这般倒霉!”“生有时,死有地,命里注定。今夜注定了你当管家,我做阴阳。”薛山林说。孙伟惊叫:“动了!”老人手微微动了下。旧怀表发出嘀嗒、嘀嗒声。薛山林对姑姑说:“老人想儿子了。”姑姑对着老人,仿佛宣扬什么似的,高声呼喊:“爸,宇他爸和宇都好!一切都好!你放放心心,赶紧上路吧。”老人眼角流下浊泪。姑姑接着喊:“爸,宇要结婚了,你有孙媳妇了。你老人家到了那边,一定保佑我们呀!”姑姑的声音回荡着。
老人呼出最后一口气。黑暗中传来凄厉的鸟叫。“三点五十六,寅时,丁酉年壬子月癸酉日寅时,是个好时辰。”薛山林收起怀表,望一眼窗外银色的雪花,又说,“积雪临坟出贵人,时辰好,天气也好。”“现在该干什么?”姑姑问。“该哭。”薛山林说。窗棂发出“咯咯”的声响。檐雪滚风,烟雾倒卷进来。白色的烟雾包围一切。昏暗的房间内,活人立在寂静中,身影越来越模糊,即将消失不见。
人们在阴影中低语,谈论死者的一生。雪停了,风也息了。左鸿站在院中,心想,老人活着时是透明的,死后君临一切。台阶上,孙伟正同金武雄聊天:“奔着喜宴来,空着肚子回。”“酒席仍在。”“我只愿参加婚礼。”“新人头上有煞,死人头上才有喜。别光记着闹洞房,要拓展业务。”“那你来抬棺,能混一碗汤。”“什么一碗汤,那叫头肴。”……两人都累极,挣扎着说话,口中呼出白气,眺望远山。孙伟捻灭烟头,朝左鸿嘲弄地喊道:“喂,博士,我真觉得空虚。你之前说是什么主义来着,空虚主义?”左鸿没有搭话,只是看着他们。金武雄干笑两声,又觉得没什么好笑,于是望向院中的空桌。
姑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捏着把瓜子。雪白的丧服隐现,如将尽的夜晚浮出水印。“鸿,回去吗?”姑姑吐出瓜子皮,又说,“厨房里肉堆成了山,你吃上一些。”“不了,姑姑,你多保重。”左鸿说。姑姑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姑姑是个苦命人,姑姑认穷知命……”齐云蹲坐在树下,看着黑猫出神。金英雄站在上房门口,喊住左鸿:“博士,天要放晴,中午积雪能消,到时我开车送你。”左鸿看着金英雄。金英雄摆摆手,转过了身。
窗玻璃上的喜字已取下,红灯笼换成了白灯笼。他裹紧冲锋衣,走出大门。裴老师、管家和薛山林立在老树下。裴老师说:“我出门撒尿,碰到吹唢呐的老凯。我们在同一棵树下撒尿。我说,知道吗?新郎出车祸,齐老汉去世了,婚礼没了。老凯提上裤子,说,知道,可我还得吹唢呐,红白事都得吹。”管家苦笑,又抱怨:“天神爷,头都大了,怎么摊上这么个事。”薛山林捋了捋胡子,问裴老师:“你的女子快结婚了吧?”“三十多的女子了,没对象,还说单身光荣。城市把人教坏了!女儿前两天打视频,被我骂了一顿。她说,两千多年的封建史都写在我脸上了!”裴老师一脸烦躁。薛山林嘿嘿笑了。管家长叹一声,说:“齐老汉太苦了,如今也算是脱孽了。我一想起齐老汉的一辈子,心里阵阵难受。人怕死,怕什么都没有用。”
裴老师瞥见左鸿,问:“博士,熬了一夜,累了吧?”左鸿点头。薛山林慢声慢气地说:“乡村生活简单,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就这点子事,被你一夜全见识了。”左鸿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管家用肘弯轻轻碰下薛山林:“村上的怪事多。等你老人家忙完了,我要一样样请教呢。”“嗐,人少了,阳气就弱,鬼怪就出来害人。”“这个村原先叫‘福地村’,后来改成了‘伏村’。是不是名字改坏了?”管家问。“‘福地’这个名字好,不知道有什么来历。”薛山林问。裴老师说:“这我知道。当年逃到这里的是些太平天国的老兵。天国的人都不剃发。新兵头发短,老兵头发长,所以老兵又叫长毛。长毛忠诚,打仗不怕死。长毛要建的是人间天堂,就是小天堂。后来兵败,小天堂没有建成。他们走州过县,九死一生,隐居在这深山里头。他们想起他们的经卷上提过一个地方,叫作‘福地’。他们便把这儿叫作了‘福地村’。”
薛山林说:“齐家先人四处寻福地,后代们又去寻宝藏,两头都是空。”“齐老汉一死,不会再有人寻宝了。”管家袖着手,说。“这倒不一定,从明天开始,我就去寻宝。”裴老师笑着说。裴老师转过身,对着左鸿说:“齐家、你们左家、我们裴家都是太平天国的后代。”“我不知道。”左鸿说。裴老师说:“你漂洋过海,祖先们翻山越岭,最后都到了这里。祖先们和你一样喜欢辩论,但这毫无意义。听的人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一百五十年前,祖先们站在午后的谷场上,大讲特讲。村民们却只记得‘面水靠山,宝藏其间’八个字……”
左鸿离开院落,下坡,穿过谷场,走进落叶松林。地上干松针上覆着厚雪,踩上去如同软泥。林中幽暗,寒气凝结成无数闪光的结晶。扑棱一声,枝头锦鸡飞起,如火焰划过。有雪雾飘落。他想总结下这个夜晚:婚姻、天国的宝藏、福地、死亡以及年轻人之间的争执。左鸿努力回忆每个细节和每句话,企图抓住些什么。可他的注意力难以集中,最终只还原出一个个碎片。
左鸿感到了寂静。寂静是真正的土地之音。他走出松林,爬上一座小山,登顶时已气喘吁吁。人在暗处,而天色渐明。他自问:你读了许多书,去过许多地方,可仍得面对被称为“故乡”的庞然大物。它是个小村落,是果壳中的宇宙。它联系着过去和未来。你在它出现的一瞬间,来到了它的面前。
山顶起了风。风裹挟着粉状的雪、断裂的枯枝,掠过荒山野岭,掠过传说与现实,掠过乡村和城市,奔向另一个尽头。左鸿呆呆地想:风是明亮的,自宇宙深处而来,吹过我,吹过我们,吹过宝藏和人们。除了死者,所有人都在大风中。世界如其所是。
左鸿听着风声,眼前出现幻景:黑暗的地下,宝藏深埋,幽光有如呻吟;地面上是黑铁般的枯树,新娘站在树下,面容肃穆,嫁衣显眼,身后积雪洁白无瑕;一滴鲜血洇在雪野上,枯木正欲燃烧;一群人缓慢地走着,身着丧服,迎接沉默的新娘。他闭上眼睛。山风浩荡,一切都化为乌有。
白亮的唢呐声划破天空。他睁开眼,果然见一队人正从山下经过。最前的一人低头,牵着山羊——正是奔丧的人们。人们走在风中,沉默而缓慢,仿佛亡灵复活。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冬宴总会开始。左鸿的目光穿透稀薄的晨光,锁定姑姑家的院子。
院落正中摆着圆桌。桌上空空荡荡,正如乌有的天国宝藏。圆桌却再次发出开始的指令,聚拢起故乡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