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藏族)
云冷杉下的“小石山”
◎陈义(藏族)
傍晚时分,雪依旧没有停歇,鹅毛般的雪片盖满了苍穹,河流山川,迷蒙混沌。茫茫的雪原上,一个穿着楚巴的男人畏缩着脖子, 拄着竹杖, 在雪风的吹荡中, 步履蹒跚。身后留下的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不一会儿又被漫天炫舞的雪花吞噬得无影无踪。
凌厉寒风杂夹着交织的雪花,来回扑打着男人深藏在楚巴里的脸, “这鬼天气! ”他心里狠狠地骂着。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大口地喘着粗气,用有些柔弱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下半身疼痛得已经麻木不仁了,男人终于疲惫不堪地停了下来。他绝望地环顾四周, 撞进眼里的只有漫无边际的银白色。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怀里,触摸到了早已冻成冰疙瘩的糌粑坨,慢慢把它掏出来,然后使劲掰开,把一小坨放进了口中,然后吃力地弯下腰,往口中塞了几把雪。此时,他的潜意识在不断催促告诫自己: “一定不能死在雪地里, 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男人再次鼓足勇气,踉踉跄跄地继续向雪野的尽头走去。他深信,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只要走出这片牧场,一定会有一片森林,一定会有一棵能够遮风挡雪的大树,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希望。然而,路似乎越走越没有尽头,他觉得这条路,比他一生走过的路还漫长。这时,天色渐渐昏暗,老天始终没有让雪停下来的意思,男人来不及多想,意念支撑着他拖着铅一样沉重的步子,一瘸一拐地艰难前行,在这空寂无人的雪地里,只有喷张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和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
天色灰暗,能见度更低了。突然,他的脚底钻心刺痛,全身打了个寒颤。低下头,模糊发现自己原来蹚入了一条小溪中,他真切地听见了溪水的流淌声, 这让他浑身一震,喜出望外。他一下子恢复了记忆,只要过了这条小溪,就能进入一片森林,不远处就有一棵经常歇脚休憩的大树。这棵云冷杉应该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长得枝繁叶茂, 参天蔽日,树下干燥温暖。哦,总算苍天有眼,那将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吧!男人边想边拼尽全力地往前方奔去,就这样又不知走了多少路,男人终于找到了路边那棵挂在心上的云冷杉树。他活动一下双臂,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靠在那棵粗壮的树下,树底下很干燥洁净,一层层厚实细碎的枯叶,躺在上面就像软软的棉被。
由于极度恐慌疲倦,心境一放松下来,男人便模模糊糊昏睡了过去。朦胧中,他看见自己温顺娴熟的妻子初几和两个可爱的孩子,正坐在家里的火塘边,焦急地等待着他回来。他看见爱妻哭红的眼里布满血丝,满脸都是焦急、痛苦和忧伤,两个孩子更是哭闹地叫嚷着“阿爸,阿爸!”
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慢慢淌入了他的口中, 涩涩咸咸的,他突然睁开双眼,看见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悄悄升起来了,淡淡的月光透过密密的树梢,轻轻洒在他身上,男人痛苦无助地闭紧了眼睛。
一切的祸根都来自于那条可恶的流浪藏獒, 男人在心里恨透了那条凶神恶煞的藏獒。“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剥了那畜生的皮,把它剁成碎肉!”男人咬牙切齿诅咒着。
就在春节临近的三天前,下了几场雪,自家的牦牛群大都下山了,可是,还有三头牦牛迟迟不见踪影。等了几天后,男人心里开始急躁起来,他决定亲自上山寻找牛,妻子初几挽着他的手说: “等年后雪化后才上 山得了,兴许那三头牛早已下山到其他村子去了,我们还是先到其他村子问一下吧?”
“不可能,要是它们下山了,会回到我们村子的,自家的牛熟悉老地方,十有八九是困在山上了,我得上山去找。”
初几了解自己男人的脾气,一旦自己男人决定的事情,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最终拗不过男人的犟劲,不再作声,默默地准备起上山所需的东西。她从木箱底拿出一件带毛加厚的楚巴,又在火塘上架好锅,放进一大块酥油,削了红糖加热,合着青稞糌粑面揉了 5个像拳头一样大的糌粑团,装进牦牛皮缝制的口袋, 顺便灌了一小壶青稞酒,以便途中解乏御寒,她默默地准备好男人上山用的生活必需品,当天上的星星眨起了眼睛,孩子们睡熟了,她走进男人的房间,男人裸露着胸膛,鼾声如雷,她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地搂着男人的脖子,用滚烫的胸脯紧贴着男人,或许是几天以来太操心劳累了,男人鼾声如雷,掠过高原的风拂动着妻子澎湃的心境,直到公鸡打鸣的时候,男人才把妻子愧疚地紧紧地搂进怀里。
初几爱意绵绵,睡意毫无,她心疼起身边的男人。多少年了,他为操持这个家,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牧场上奔忙, 家里的苦活、累活、脏活他都一个人扛着,他不图什么,只是想让妻儿过得好一些,老人健康一些,在村寨里不拖后腿。对于初几来说,身边这个憨厚得像泥土一样朴实的男人,是她和孩子的全部希望,是比雪山还要深沉巍峨的靠山。
天边慢慢出现了鱼白肚,初几一骨碌从男人温暖的怀窝里爬起来,穿戴整齐,洗脸梳妆,烧火煨茶,给男人和孩子准备好丰盛的早餐,她特意为男人熬了一大碗酥油煎鸡蛋,上山需要保持足够的能量,更何况走雪地呢。
“快点乘热吃早饭了, 还要上山赶路呢。”妻子温柔地说道。
“嗯!”火塘里的火苗嚷得难舍难分。
男人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酥油汤和粑粑,吃得有滋有味。
“你要早点回来,孩子和我们在家等着你。要是找不到牛,你也别在山上折腾了,家里人都会担心的。”初几的话像刚落下的一串雪花。
“好像我去了就不会回来一样,我放了30多年的牛,不知走了多少雪地,经验丰富着呢,不会有事,你就放心吧。”男人坚定地安慰着初几。
男人用过早餐后,换上了女人准备好的带毛加厚楚巴, 接过初几精心准备好的干粮,在一遍遍的叮嘱声中出发了,这时孩子们像小马鹿一样,蹦跳着来到大门口,男人张开双臂,抱着孩子左亲右吻, “在家要好好听 阿妈的话,阿爸很快会回来! ”粗壮的大手拍着他们的小脸颊,孩子们频频地点着头。
男人迈开步子向山里走去,嘹亮的山歌回荡在山谷。走到不远处,他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回头望了望,看到妻子和孩子一直矗立在风雪中。男人毅然地挥了挥手,示意妻儿早点回家烤火取暖。
男人想到妻子和两个聪明的孩子,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健步如飞,翻过了垭口,穿过了森林,蹚过了河流,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牧场寻找着那三头牛,他坚信自己家的那三头牛是由于走散了,才迷失了方向回不去的,自己再坚持一下,就一定找到失群的牛。
到男人上山第三天时,他连牛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没找到。雪仍然没完没了地飘落着,他又冷又累, 精疲力尽, 耗尽了所有的体力,软软地瘫坐在一棵树下,心里却想: “就像初几说的一样,牛莫非真的下山了,到了其他村子,雪再这样一直下的话,自己可能真的要困在山上了。”男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还是先下山,正如妻子所说那样,等年后开春后,再上山寻找。他现在才醒悟自己一直以来的固执,完全没有顾忌到妻子内心的感受。
就在这时,男人听到了一声响动,回头望时,一只不知来自何方像小牛犊一样高大的流浪藏獒,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眼前,那藏獒眼露蓝光盯着他。男人一个激灵,霍地站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那畜生还没等男人反应过来,咆哮着扑向了他,在这寂静空旷的山谷,人和藏獒厮打在了一起,藏獒一口咬住了男人的生殖器,让他疼痛得几乎晕厥过去,下意识中他从地上摸到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藏獒头部,藏獒仍然不肯放松,紧紧地咬住男人的下半身,他摸摸腰间,藏刀还在,便狠狠劲地掏出藏刀,锋利的刀刃刺向藏獒的喉咙,一刀、两刀、三刀……那藏獒渐渐地松开了口,慢慢就没了动静,鲜血从藏獒的喉部汩汩流淌,男人艰难地摇晃着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下身已经失去了知觉,裤子已经撕破,殷红的鲜雪已凝固成冰块,男人茫然地站在雪地里瑟瑟颤抖。
当男人在那棵云冷杉树底下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 8 点左右,下了几天的雪奇迹般地停了,太阳从东方升起,阳光透过树梢洒在男人身上, 远山的积雪、山林、河床在他眼前慢慢晃动,男人嘴角泛起了一丝无奈的苦笑。他绝望地摇了摇头,感觉心里蒙受了巨大的奇耻大辱, “藏獒咬了他哪里都可以,偏生咬了自己的要害,这让他以后如何去见人呢?”
“要是伤了其他部位,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拖着病走到家里,村里人一定会把自己送往县城医院救治,即便残疾一生也可以苟活下去,但问题是,自己的伤病难以启齿,实在不好意思面对人,那是男人一辈子的耻辱啊 !”男人不断地在心里拷问着,人性的尊严没有让他生起再次站起来的勇气,他心里矛盾极了。求生的本性,男人希望有人上山找他带回家, 但又害怕有人上山来找他。他现在最怕的是人,巨大的矛盾蚕食着他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也没有勇气扒开裤子,看自己无助的隐私部位的伤情。
由于饥寒交迫和沿途疲劳,加上伤势严重,男人再次昏迷了过去,浑浑噩噩中,几声清脆的鸟叫声,让男人再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雪停了,西边残阳如血,躲在山林的中的小鸟开始出来寻觅食物,男人睁开朦胧痛苦的双眼,这次他作了最后的决定,他解下了那条初几亲自编制的红色腰带,艰难地爬向树子,用腰带在老树枝上打了个扣子,然后豪不含糊地将自己的脖颈套在红色腰带上,树枝承受了巨大的重力,摇晃了几下,冷杉树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受惊吓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向四处飞去。
初几迟迟几天没见自己的男人回来,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特别是右眼皮老是跳得厉害,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再也按捺不住了,急急忙忙跑到村长那里说明了事由。
“你是脑子进酥油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才来找我? ”村长培楚边数落边从怀中掏出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熟练的摆动着佛珠,初几知道这是村长在打卦测算男人的凶吉。初几见村长脸上阴云密布,但村长没有直接告诉她凶与吉,而是马上召集村里所有的年轻男子,上山寻找初几的男人。
经过一天的寻找,黄昏时分,人们在那棵云冷杉大树下,找到了吊死的男人,据回来的人说,男人去得很安静,嘴角边还挂着一丝微笑。
人们把男人抬回家洗身时,惊讶地发现了男人隐私处的伤口,很多人说是滑跌倒后被树枝刺破;也有人说,可能遇见了饥饿的豺狼,被狼咬伤的;还有人说,是上吊后被雕鸟啄食的,男人的死因,众说纷纭,但都是一厢情愿,随意猜测,没有人想到男人上吊的真正原因。
第二年春天冰消雪融时,有个放牧的人意外地看到了那条死去的流浪藏獒,还有那把插在那畜生喉部的锋利藏刀,人们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男人真正上吊的原因。不过村寨里的人始终没有人去细细地追究,毕竟逝者为大, 人们不想去惊扰一个安息本分的灵魂。
不过,我小时候在牧场放牧的时候,人们经过那棵云冷杉大树前时,总要捡拾起几颗石头放在树根下。时间久了,就变成了一座环绕大树的圆形小石山,还有好几次,我总是看见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直站在树下默默地诵经祈祷,站了很久很久才会悄悄离开。
陈义 云南香格里拉市人,供职于迪庆日报社记者部,新闻写作之余,喜欢文学,偶有短篇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见诸于省内外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