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霖
军旅诗词是诗词中最原始和最古老的题材之一,也是人们最喜爱的内容之一。从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到卢纶的“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塞下曲》其三),到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凉州词二首》其一),再到岑参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等等,都深深地感染震撼着一代又一代的炎黄儿女。
这些军旅诗词从不同侧面展现和反映了诗人的战争观、报国志、爱民心、战友情。军旅诗词特有的离别愁、生死恨、阳刚气、苍凉意在时空交织中荡气回肠。让人每读必思,每思必醉,百读不厌。有些词章真可谓是“一句顶一万句”,被反复引用,编入课本,作为启蒙教材;书写后悬于中堂,作为座右铭;镌刻到石头上,对世人潜移默化;让军人记在心里,以增其内在力量。
这样好的军旅诗词,被一代一代地传承着。20世纪,尤其是中国人民在推翻“三座大山”和民族崛起的过程中,也涌现出了波澜壮阔的军旅诗词佳作。如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长征》《忆秦娥·娄山关》,朱德的《出太行》,林伯渠的《过夹金山》,谢觉哉的《天明始觉满身霜》,刘伯承的《记羊山集战斗》,陈毅的《梅岭三章》,叶剑英的《读方志敏同志狱中手书有感》等等,可谓是排山倒海,感天动地,横扫千军,神鬼俱惊。
老一辈革命家的诗词佳作,为今天的军人锤炼有血性的诗词留下了红色基因。
1949 年后,尤其是新时期新时代以来的军旅诗,较好地保存了“红色基因不变、革命气节不移、英雄豪气不减、精武强能不懈,从革命前辈的诗作中汲取强大力量,激荡起横刀立马的豪气、敢打必胜的底气、舍我其谁的勇气、赴汤蹈火的胆气、所向披靡的锐气、宁死不屈的骨气”(程静倩、张峰《革命前辈诗词中的血性》)。
从2011 年开始,解放军红叶诗社分别与《解放军报》、文化部、《中华诗词》杂志社联袂举办或独立举办了三次“当代军旅诗词奖”评选活动。三次活动历时6 年,共收到诗词上万首,可以说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当代军旅诗词创作的总体水平和面貌。我想以这三次“当代军旅诗词奖”获奖作品为主,加上我平时了解的一些军旅诗词,进行一点分析,仅供参考。
军旅诗词的特点是随着国家和军队所处的环境、所面临的任务不同而变化的。从20世纪80年代初至现在,我们国家处于和平发展时期,军队任务变成了准备战争和抑制战争。军人长期面对的是非战争的军事行动,决定了当代军旅诗词的特点。
一是从战场走向演习场。长期和平发展的环境和背景,也使我们的军旅诗词从战争中走出来,从战场走向训练场和演习场。这是军队发展现状的必然反映,也是一件好事。当然,从战场走向训练演习场的军旅诗词,一样精彩纷呈。例如张若青《蝶恋花·试飞》:“我问丰隆缘底怒?中劈天门,射出强弓弩。戏日追风无觅处,晴空甩下银绸舞。 万里云涛吞又吐,玄圃瑶池,弹指来回渡。千古大风谁续谱?雄心荡虏无今古。”(获“首届军旅诗词奖”一等奖)写出了军机试飞时来去天地、穿越今古的气魄。再如朱思丞《砺剑联合军演》:“檄羽频催细柳营,电波传唤满天星。誓师旗下枪集会,防护壕前炮点名。万里硝烟图上起,三维烽火网中生。尚疑拂晓风声紧,已报班师夜未明。”(获“第二届军旅诗词奖”二等奖)以及武立胜《太行军演》:“九宫阵布夜山湾,令动千军拂晓前。高地主攻八四四,电波频叫洞三三。空袭弹卷老爷岭,机降鹰飞娘子关。剿尽残敌天尚早,黎明未下刺刀尖。”(获“第三届军旅诗词奖”一等奖)表现了陆海空联合军演的紧张激烈、瞬息万变和接近实战战斗氛围。
二是从战斗走向抒情。因为没有战斗场面的表现,军旅诗词转向以抒情为主,也是一种自然的归宿。例如邹明智《苏幕遮·牵手》:“苑中池,池畔柳。背影从容,轮椅悠悠走。座里伊人车后叟。晨抚霞衣,タ理银丝首。 想当年,君记否?戍塞云乡,同品相思酒。好趁金风欢聚守。一路平安,余旅长牵手。”(获“首届军旅诗词奖”一等奖)这首词从一个老兵的现状和回忆入手,抒写友情、爱情、戍边情乃至生死相依之情,情思如线,牵魂荡气,让人感动。再如王子江《潜伏训练》:“夜归伏寒昼,空岭依如旧。鸣雀印爪花,量谁霜最厚。”军队的潜伏训练,一般情况下,都要在某一地点隐藏数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这本来是非常艰苦和枯燥的。试想,如果是冬天,就要卧雪伏冰,如果是夏夜,则要接受蚊虫叮咬的考验,如果是春秋,也少不了冰霜覆盖。在这样的环境下,子江却说“鸣雀印爪花,量谁霜最厚”,两句诗虽然笔法细腻,描写到位,具有较高的艺术性,但还感觉是和平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少了那种从鸟声中分辨“敌情”的紧张氛围。从几首诗词中可以看出,当代军旅诗人是“为有丹心堪报国,幸无战事转抒怀”。
三是从悲凉走向欢娱。虽然说,军人的牺牲不止于战场,但和平时期的“牺牲”已与奉献生命关系不大。所以,像过去那种“男儿卫国身先死,马革裹尸骨也香”的悲凉风格的军旅诗词,逐渐被欢娱之风格替代。例如何红《闻老家挂光荣军属牌》:“白杨绿护碧栏杆,门上方牌刚挂完。短信十行传万里,家常一事说千般。羡兹邻舍相来访,从此农房被挤宽。老母庭前亲拄杖,仰头拭目几回看。”(获“第三届军旅诗词奖”二等奖)此诗耐人寻味,却也令人兴奋。“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已是社会风气。有的地方做得更好一点,还可能有实质性的经济优待。所以“短信十行传万里,家常一事说千般。羡兹邻舍相来访,从此农房被挤宽”,一种欢娱的氛围,渲染得十分到位。再如陈振文《儿童团长的回忆》:“闪闪红星五尺枪,横刀立马便称王。军情十万鸡毛信,烽火八千刘老庄。放哨高擎消息树,探营巧卖桂花糖。如烟往事难忘却,依旧惊魂在梦乡。”(获“第二届军旅诗词奖”二等奖)这首诗虽然是回忆革命战争的事,却无壮怀激烈和悲凉牺牲的场景,原因就是现在没有了战争的时代背景。
有一句话说得好,“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军队建设始终是国家建设全局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军人始终是国家防御外来敌人的铁拳。军旅诗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反映这只铁拳的硬度和力度。近些年来,军队建设水平快速提高,武器装备变化翻天覆地,陆海空天军战斗力全面提升,军人“有灵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家国情怀进一步强化。这些内容体现在军旅诗词上,便形成了军旅诗词的优点和风格。
一是兵味尚浓。兵味,被认为是军旅诗词的重要标识之一,没有兵味或者兵味淡了,则不是真正的军旅诗词,或者是军旅诗词走向了边缘化。具有兵味的诗词,未必是写战场或训练场、演习场的内容,写军营生活一样能带出浓浓的兵味,换句话说,兵味就是军人生活的味道和痕迹。例如蒋继辉的《致塞外战友》:“记否长城共卧时,激情岁月总相思。枝头春信雪先报,塞外秋风雁独知。草地巡逻争悍马,漠天拉练夺红旗。最香不过茶当酒,端起牙缸碰掉瓷。”(获“第二届军旅诗词奖”一等奖)这首诗的尾联已在军旅诗人中传诵,原因是“端起牙缸碰掉瓷”给人印象深刻,许多军人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兵味,是军人训练生活的体现,也是军人阳刚之气的体现。如梁庆蔚的《参加“魔鬼周”训练有记》:“皮靴叩地自铿锵,背起军情向岭冈。捉鬼用它铺坎坷,擒魔看我铸辉煌。一身汗水饮溪水,七日朝阳换夕阳。小憩山中松入列,菊花满地战歌香。”(获“第三届军旅诗词奖”新人奖)读了这首诗,仿佛亲身体会到现代军队龙腾虎跃、军号声声、马嘶兵撞的场面和军人摸爬滚打、铿锵有力的紧张氛围。应该说,从这一首诗的味道和活力,我们可以感受到当代军人的特色和阳刚之气。
二是筋骨尚硬。军旅诗词的筋骨体现着军人的气魄和力量,要像辛弃疾说的那样,“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要像戴叔伦说的那样,“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塞上曲》),要像英雄一样,一旦上了战场就有目空一切的气魄。我们看魏新河的《水龙吟·黄昏飞越十八陵》:“白云高处生涯,人间万象一低首。翻身北去,日轮居左,月轮居右。一线横陈,对开天地,双襟无钮。便消磨万古,今朝任我,乱星里,悠然走。 放眼世间无物,小尘寰、地衣微皱。就中唯见,百川如网,乱山如豆。千古难移,一青未了,入吾双袖。正人间万丈,苍茫落照,下昭陵后。”这是魏新河写自己一次飞行的感受。很多人都赞赏他的超级想象力和驾驭语言的能力,这没错。但我更欣赏新河“人间万象一低首”“乱星里,悠然走”“放眼世间无物”的胆魄和气势。军旅诗词的筋骨,要体现在军人的战斗力上,要体现在军人的血性上。我们再来看丁欣的《贺新郎·关山月》:“列嶂开天阙。压苍茫、平沙万里,乱云千叠。地脉奔腾蛟龙势,到此戛然消歇。跌宕出、无边空阔。绝塞风烟横千古,倩何人相对从头说?算只有、半钩月。 边关壮气吹飞雪。一年年、豪情难老,军魂如铁。剑气长思冲天去,要把云山崩裂。笑看那、霞光明灭。残堞危楼都倚遍,看几回星斗当空折。摇落处、到天末。”(获“首届军旅诗词奖”一等奖)这首词在描写极其壮美的边关气象的同时,思维大开大合,与魏新河的词一样,展现了当代军旅诗词的力度和诗人驾驭题材的能力。军旅诗词这种硬朗的筋骨,是必须坚持和发扬光大的。
三是大爱尚满。军人的大爱是爱国、爱军、爱民、爱战友、爱岗位、爱正义战争等一切爱的总和。军人的大爱,也不只于牺牲奉献,也体现在平时的一切军事活动上。军旅诗词应该也必须反映这种大爱。同时,反映大爱,也要真实,无论是什么题材的诗,一旦不真实就是失败。尤其是情感要真,情感真才能令人信服,令人信服才有价值。我们先来看高立元将军的《中秋写给红其拉甫边防哨所官兵》:“玉门西去过楼兰,扎寨昆仑接广寒。云锁乡关千万里,雪埋哨所两三间。霜凝青剑倚天举,旗映丹心向日悬。尽洒边陲诚与爱,一轮明月任亏圆。”在祖国最西端,帕米尔高原,千里冰封、终年积雪。红其拉甫边防连,海拔5283米,官兵们长年驻守风雪边关,用忠诚和信仰筑起一道道坚不可摧的安全屏障,被誉为云端国门卫士。来到这里的官兵,从“不愿呆”到“不愿走”,忠诚信仰从哪里来?就是从军人的大爱中来,这种大爱不是一个人的大爱,是一群人的,是一个整体的,是一代一代边防军人传承下来的。高立元将军写这种大爱,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尽洒边陲诚与爱,一轮明月任亏圆”,只用了这轻轻的一笔,便令人对高原军人肃然起敬。我们再来看于志民的《千秋岁引·陈毅元帅百岁诞辰重读〈梅岭三章〉》:“每览华章,如闻鼓角,犬犯鹰瞵莽丛索。千伤万死巉岩赤,此头须对梅花落。正气扬,山河壮,肝胆托。 几见鲲鹏云际搏,几见鹅鹑盆底啄。往事沉沉忍忘却。华颠旧部膺风节,流光宁蚀旗前诺。浪骇时,灯红夜,思量着!”这首诗虽然是重读《梅岭三章》的感受,一样体现着军人有大爱。一是革命先辈面对敌人时,那种大无畏精神跃然纸上:“此头须对梅花落。正气扬,山河壮,肝胆托”;二是今天自己面对灯红酒绿时,那种不忘初心的坚定流露于字里行间:“流光宁蚀旗前诺。浪骇时,灯红夜,思量着”。爱和奉献是军人的灵魂,当代军旅诗词在表现军人大爱和奉献方面,笔墨饱满可见一斑。其中,“此头须对梅花落”,既回应《梅岭三章》的诗,也拓展了关于“生与死”的格调,展示了作者的胸襟,堪称难得之佳句。
对于当代军旅诗词创作的难点,说与不说我想了许久,但还是决定不回避问题。为什么说当代军旅诗词创作有难点?难点又在哪里?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按理说,这些问题不在我选评军旅诗词的范围之内,但这些问题却涉及军旅诗词的发展和未来。
一是队伍老化相当严重。中华诗词创作队伍老化的现象,在军旅诗词作者中体现得更加明显。据不完全统计,红叶诗社的作者中,60 岁以下的不足10%。也就是说,大部分社员离开军队的时间都相对较长了,这就造成回忆作品较多,现实作品较少。例如“首届军旅诗词奖”一等奖获得者郑明哲,1929 年生,她的作品《见面礼》,写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上海露宿街头的事。“第二届军旅诗词奖”二等奖获得者杜岳,1931 年生,他的作品《老将军》,写的是一位退休老将军夜读兵书的事。应该说,这两首诗都很精彩,很感人。但是,总觉得离现在稍远了一点。当然,不是说过去的旧事不能写,也不是说写过去的事就不会成为佳作。我是说,写当下军队的人和事,已成为比较困难的事情了。
二是现役军人相对较少。首届和第二届“军旅诗词奖”获奖者中,现役军人只占0.5%;第三届“军旅诗词奖”获奖者中,现役军人也只占6.5%。每年《中华诗词》青春诗会报名者,大约四百人中也只有三五个是现役军人。年青的军旅诗词作者少,必然造成具有活力的军旅诗词数量少的问题。所以,《中华诗词》平时的来稿之中,也极少见到青年军人的作品。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和产生一个好的青年军旅诗人有多么难,是可以想象的。军队现役军人作者少,也必然造成军旅诗词后继乏力。
三是现场感缺失无法弥补。对于现代军事科技,尤其是军事高科技,我们的诗人知之甚少。一些人只是望远镜里看沙场,估计个大概。然而,一些热门话题又是诗人追逐的对象,所以,现场感缺失就成了必然。我们来看下面两首同题诗词,其一,温新宏的《我海军舰艇编队赴亚丁湾护航肃盗行动喜赋》:“小试牛刀奔远洋,护航肃盗骋疆场。螺旋桨动雄鹰起,武备舱开神箭张。破浪威风华夏舰,冲天豪气汉家郎。郑和欣看长征令,笑指洪波道路长!”其二,何玉宏的《鹧鸪天·亚丁湾护航》:“万里戎机去护航,中华神盾下西洋。伏波铁甲雄风烈,鼓浪精兵胆气张。 黄帝脉,汉家郎,而今怒海续辉煌。太空漫步方圆梦,蓝水驱鲨又一章。”这两首诗词都是获得“第二届军旅诗词奖”二等奖的作品,应该说,总体还不错。但是,两首都犯一个毛病,那就是空洞无物,所言皆是可言可不言。当然,这不能怪诗人,因为他们也只是根据一些新闻上的蛛丝马迹来写的。这是当代难以弥补的难题。
另外,当代诗词普遍存在的难以解决的“老干体”问题,军旅诗词中也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例如一些作品语言粗糙、激情泛滥、气大于力,特别是不追求意境的营造,缺少艺术想象,表达过于直白。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很多,其中一点,就是把文化与文学等同起来,只强调思想性,不强调艺术性。要知道,文化与文学是有很大区别的,打个比方,假如文化是云,那么文学就是“穿着裤子的云”,明白这一点很重要。
这些难点问题是现实存在的,必须认真对待。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决问题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我把问题提出来,是让大家共同思考,集思广益,长期重视,着力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