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感”形式与“丧味”风格:现实题材剧的话题性实践

2022-11-13 00:09苏也菲内蒙古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呼和浩特010020
电影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话语

苏也菲 窦 兴(内蒙古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0)

现实题材剧在互联网语境中呈现出强烈的话题性。依托网络平台的现实题材剧《不完美的她》(2020)、《我是余欢水》(2020)、《隐秘的角落》(2020)、《白色月光》(2020)、《沉默的真相》(2020)等强势出圈,引起大众的广泛关注与讨论。话题剧“以人们普遍关注的热点话题作为故事内核,具有很强的现实观照性,被一些学者称作‘现实主义的回归’”。本文把充满话题性的现实题材剧放置在互联网的媒介逻辑中,把握文本的叙事话语与文化表征。

一、微观日常:网络话题剧的内向叙事

话题性实践不仅涉及叙事作品中的主题设置,而且构建起创作者与观众之间的公共话语空间。话题剧不是一种稳定的类型,而是无论内容、形式还是风格都与社会保持时刻互动的想象力创新。在媒体融合背景下,电视剧与网络剧的叙事框架、价值观导向并没有根本不同,但是在形式、风格方面仍具有差异化表达。网络话题剧的特别之处在于其话题的内向微观性上。

首先,内向叙事体现在对元叙事的解构。网络话题剧摒弃宏大的叙事视角、侧重关注人内在的精神世界。剧中的话题通常在犯罪类型或社会派推理悬疑风格中延展,从社会阶层、群体身份、性别视角切入容易引发共情,并从多角度阐释话题内涵。不同的话题选择以不同的类型结构出现,《我是余欢水》用喜剧化解构严肃话题,在误会偶然的套环中展现出游戏化的叙事快感。《隐秘的角落》通过“细思极恐”的碎片化情节和诡异惊悚的视听氛围解构现实、重构类型。两部作品不约而同营造出一种抽离感,前者具有超现实的荒诞意味。后者因其寓言性也有别于传统的现实题材电视剧。而《白色月光》《沉默的真相》又以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相融合的风格触碰生命内在价值、叩问人们灵魂深处的良知。

其次,内向叙事还体现在话题的话语生产中。法国思想家福柯在研究话语/权力/知识时,与马克斯·韦伯以及法兰克福学派在宏大的西方社会下的理性反思不同,他提出的权力是局部的、微观的、生产性的。“权力的这种生产性是通过性话语、知识话语、道德话语等规训手段进行的,产生的是对现有社会与道德规范的认同与服从,产生的是顺从的人格与肉体,而不是相反的统治与压迫。”创作者与观众之间文化意义的生成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权力运作的结果。但是,网络平台与电视平台的生产体制和赢利模式不同,现实题材网络剧的话题设置更关注内向的垂直内容。垂直内容与类型结构推动话题的生产与消费,在用户与话题的互动上能够更加直接和纯粹。现实题材剧的话题性话语实践由来自不同角度、不同立场的动态言语组成。依托网络平台又展现出人与社会、人与他人甚至是人与自我的权力互动,通过对某些权力的抵抗解构了的单一的话语空间,从而对人的生存、自由、幸福进行存在主义式的追问。

最后,网络话题剧以短小精悍的话语形式承载内向叙事。目前,短剧已经成为当下以及未来创作的一种趋势。原因在于话题性与短剧相结合具有结构上的优势,短剧能够在较为戏剧化的情境和相对紧凑的非线性叙事下挖掘、展开话题。网络剧《我是余欢水》《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白色月光》都以12集的小体量开启周播模式,剧中突出的话题引起广泛热议,甚至在社交媒体和影评网站掀起了剧情以外的价值评判论战;《不完美的她》(2020)也以22集、每集30分钟的长度为观众呈现出女性生存、家庭暴力、虐童等社会话题,故事在主角林绪之探索原生家庭之路中逐一展开,在散文式的叙事结构下散发着阴郁现实的美学特质。《我是余欢水》则以男主角余欢水为叙事核心,搭建起情节连续反转的中心扩散式叙事结构。短剧模式使其叙事节奏紧凑明快,在具体矛盾后设置一个“掉链子”情节缓和气氛,在一张一弛的故事中表情达意。《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则采用非全知视角的网状叙事,在立体的人物关系网络中构建出叙事明线与隐喻暗线,充分调动观众的参与来完成碎片化线索的拼图游戏。

二、荒诞形式:“丧”与“爽”的文化表征

互联网语境下的“丧文化”与“爽文化”成功置入在网络话题剧中。失意与快意原本是现实生活的一体两面,“丧”与“爽”实际上是网络话题性的两种极致形态。“丧”人设与情节“爽”点设置是网络话题剧的文化表征,网络话题剧承载着人们的替代性想象与对残酷岁月的温和抵抗。

(一)“丧”人设:对世俗的温和抵抗

人设是影视剧策划中的重要元素,决定人物基本性格、外在设定的同时,还具有强烈的社会症候。首先,网络话题剧一般置主角于极度“丧”的处境中。看似颓废、消极的人物并非无病呻吟,而是身处无力感的戏剧情境中以待力量、信念的生成,完成人物弧光。无论是人生失败的余欢水、走投无路的江阳,还是事业爱情双赢的张一、天才少年朱朝阳,人物身上都具有明显的“丧”意味。“丧文化”源自已进入“无缘社会”的日本,在我国文化语境中一直处于青年亚文化范畴中。消极、颓废、绝望等词构成“丧文化”的主要内涵,而产生“丧文化”的社会结构性原因、“丧”之后的传播效果被选择性忽略。“作为一种崛起的亚文化形态,丧文化并不是只有‘丧’。作为一种狂欢式的话语场域,丧文化也并不只是自我否认;相反,其戏谑、狂欢、反思、消解、抗议含义,才是它真正的文化内核。”极具代表性的《我是余欢水》呈现出社会现实感与戏剧荒诞感交织的间离效果,令观众强烈共情的同时又能跳出戏剧情境加以思考。整个剧情走向以及人物发展在“丧”中带有一丝“爽”意,是对依旧充满困境的现实生活的温和抵抗。《隐秘的角落》通过隐秘的阴暗现实与童话隐喻,引出人们对善恶的评判以及善恶背后的思考。

“丧味”人生成为当下话题剧的焦点,相较而言,美剧《马男波杰克》、英剧《伦敦生活》,《坡道上的家》《下辈子我再好好过》《只在想死的夜晚》等日剧“丧”得则更加彻底;风格上压抑暗黑的《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在刺痛社会现实与涤荡心灵之间拿捏得更为到位。无论是近几年承载严肃性话题的作品,还是早年的超短剧《万万没想到》等段子式的话题呈现与草根叙事,都表现出多元化的“丧”风格与“丧文化”。网络话题剧中的“丧味”人物并不意味着负能量,真正的正能量不应只表现“真善美”,更要以相应的情节对“假丑恶”进行价值判断。核心在于如何完成对话题的延伸探讨,而不是非黑即白的零和博弈。当然,在自嘲多于反讽、狂欢多于抵抗的视觉表征中,我们应该警惕“丧文化”的媒介景观。

(二)“爽”叙事:克制与超越的爽感

话题剧不应仅抛出话题,还要在一定程度上给出精神上的指引,而且这种指引不应是单维的。《我是余欢水》的创作者试图用荒诞戏剧的方式折射深刻的社会现实,但在剧中还是靠“丢失的闪盘”和各种巧合开展了余欢水逆袭的“爽叙事”套路。值得肯定的是:满足剧中人和观众压抑许久的“爽叙事”相对克制。在余欢水经历了误诊后变英雄、与反面人物斗智斗勇后,并没有不讲逻辑的狗血剧快感。矛盾冲突在符合人物行为和心理动机下具有较强的代入感,结尾处重获新生的他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给观众以想象空间。如果说前半段是“丧味”人生的展示,中段是对现实生活的“爽文”式幻想,那么后半段对社会的讽刺批判则显得后劲不足。全剧的高光时刻体现在媒体得知余欢水被误诊后依然坚持摆拍、登报、大肆宣传报道,白副主任寄希望于余欢水改变自己的职业困境,余欢水骑虎难下、陷入两难才是真的可悲可叹。可惜剧情急转直下,以超现实的游戏性叙事终结现实困境,使前后风格有些许割裂。

《我是余欢水》中涉及了诸多社会问题,开局赢得高分评价,又因一句台词成为众矢之的、被打一星,由女权话题引发对网络剧本身的非理性评判导致作品评分降低颇为可惜。整部剧在没有铺垫的情况下抛出明显的女权话题,梁安妮为脱险境说出“我是女的,我是弱势群体”的台词还算符合剧中人物性格,而让一个绑匪说出:“别来这套,男女平等,你们哭着喊着要女权,我给你啊。”则显得太过刻意。网友争论的焦点首先在于台词是否符合剧中人物设定,话题中心则是剧中引发的女权话题。梁安妮是否能代表广大女性,绑匪所要讽刺的又是不是真正的女性主义都有待商榷,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创作者设置话题的初衷和用意,是否以正确姿态对待作品的话题性。话题引发的口水战是出品方的无心之举还是刻意为之,我们不得而知。创作者夹带私货与多元表达的分界线就在于是否具有沟通理性,可以用艺术化手法进行戏谑、嘲讽,但不能在复杂的社会观念冲突中把话题简单化或泛化,利用“爽点”引发“槽点”以至于不同观点的互相诋毁攻击。《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则超越了“爽”叙事的本质,虽然通过强力意志的人物与推理游戏的情节满足了观众的参与快感,但仍旧在合理想象中呈现复杂的人性和多义的现实。

三、存在主义:现代生活中的意义追问

齐格蒙·鲍曼用“流动性”对现代生活加以隐喻,现代人类永远处于变化之中,“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但一切又都不能充满自信与确定性地去应对”。处在时空压缩,缺乏历史感又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我们应该思索个人该何去何从,主体与共同体如何得以建立。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开启近代哲学至高无上的理性主体时代,福柯的“人之死”则是主体哲学的终结。那么,主体如何存在于形而上的世界,只有重返形而下的日常生活才能得到答案。网络话题剧似乎更认同存在主义式的态度方式,通过对存在者的存在进行剖析,试图解决现代生活“无家可归”之状。网络话题剧不仅能恰到好处地击中人们的“痛点”和“爽点”,更应该指出现代生活的精神出路。

下面将以《我是余欢水》为例,阐释网络话题剧浓烈的存在主义气质。剧中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中年危机的男性形象。全剧围绕着都市中人余欢水的生存困境展开。12集的短小篇幅容纳了大量普通人真实的日常,职场中的退让隐忍和得过且过,婚姻中的委曲求全和自欺欺人。然而癌症误诊、识破公司领导的不法勾当、救人成为英雄等强设定、戏剧化的情节推动余欢水向平凡人生发问,为何而活、如何而活。观众与其把争论焦点放在其是否真实可信,不如关注它的存在主义气质的形成——极为辛辣讽刺的现实主义与规定情境中的超现实游戏寓言的结合。

(一)映照人生:正视“存在者”

网络话题剧之所以具有存在主义风格,首先在于它关注社会中微不足道的存在者——小人物。存在主义体现在关注人的精神状态而不仅停留于事件纠葛与情感关系的表层。余欢水的一举一动像是复刻了生活中很多人具有的共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老实人属性、人际交往与亲密关系中所受的排挤和轻视,因懦弱而不敢正视自己的合理需求,所以有网友戏称“过分真实的情节像是看到了自己”“人人皆笑余欢水,人人皆是余欢水”。为了养家、还房贷他不能随心所欲,为了生活得更好,他要尽量扮演好职员、丈夫、父亲等社会角色。

片尾曲《我要》中描绘出先进发达也备受挤压的现代生活,与剧情形成强烈呼应。生活重压要靠消费主义释放欲望才能消解,不同色号的口红、充满符号价值的奶茶和限量AJ支撑着人们的存在,这正是现代都市人的写照。欲望代替需要,符号价值取代使用价值,实际上是人在异化下对自由向往的误认。这部剧对人的境遇的关注显示为存在先于本质,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质。人不同于动物和工具,人的存在是不能受任何本质概念所规定的,人的本质属性不能被提前规定制造。

(二)凝视细节:显现“存在”

网络话题剧与电视话题剧叙事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仅是平民叙事的回归,更以琐碎的细节铺陈、心理活动彰显出存在者的存在。《我是余欢水》用细节塑造人物性格,推动叙事;《隐秘的角落》以相当巨大的细节暗示明线与暗线所形成的两种不同结局;《沉默的真相》用环环相扣的细节拼凑出扑朔迷离的案情。

海德格尔认为“存在者”与“存在”并不相同,存在者只是存在于世上的一切人和物,而“存在”指的是存在者的存在,对于人这一存在者的存在就是他的生存方式。海德格尔用“此在”来定义人在特定的历史时空、社会环境中的存在,人的本质并不在于它是有机的生命,而在于存在者本身的状态或者和其他人事产生的关系。以余欢水为例,他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一个存在者,而使角色立得住的、让人感到强烈共鸣的是个体的生命体验。面对不牵狗绳的邻居他尝试劝说却被其反咬击退,楼上装修扰民他抗议无果,说了不要加香菜的余欢水还是吃下了内有香菜的汤饭。向朋友讨债反复被耍,借酒消愁却喝到假酒,一瓶假茅台展现出梁安妮对余欢水的嘲笑、余欢水的无奈、无良商家的黑心……台词、细节都为搭建情境而设,所有先前的行为心态在得知患癌后实现反转,他放飞自我无所顾忌地对所遭遇的不公予以反击。在这个角色未知、观众全知的游戏叙事过程中,观众实现了与余欢水的共情最大化。

(三)反观生活:“此在”的选择

剧中要通过情节发展和人物弧光来实现叙事、抒情和表意。也就是说,我们要通过存在者的存在,去追问生命的价值。在存在主义的观念中,作为存在者的人就是“此在”(Dasein),并以“此在”显现存在的意义。“此在”被抛入世界,在无法选择以及有限的选择过程中,仍旧保持基于自身的多种生存可能性,就是本真的存在。本真的存在是对“无家可归”的现代性本质批判和人类命运的关注。余欢水、江阳、严良之所以能够坦然面对生活遭遇,一方面是在“被把握为图像”的世界中以存在者存在着,另一方面也是以“抵抗”的方式回归本真生活。当世界成为被工具理性所征服的表象,人也随着物化被规定其交换价值,当婚姻因房子车子贴上价码、校园中充满条件攀比和隐形权力,阶层固化所导致的家庭、教育等社会问题不可调和,没有比揭示生存真理更重要的了。

如何重建人类生存之路,如何回应存在的虚无,海德格尔为我们指明出路,即“对在者整体本身的追问,对在的问题的追问,就是唤醒精神的本质性的基本条件之一,因而也是历史性的此在的原初世界得以成立,因而也是防止导致世界沉沦的危险”。于是,对自我的探索就是对生命意义、人生价值的进一步追问,表现为一种试图在现代精神危机中找到出路的存在主义实践。余欢水最终选择在见义勇为成为英雄后将同事的犯罪事实公之于众,正是经历了扮演“英雄”之后,他决定做个存在主义层面的好人。

网络话题剧中对人自身存在的价值追问是对魔幻现实、虚无主义的有力回击。人不应困于与他人(世界)的关系,正确认识关系并与自己和解的最好办法就是进行自我选择。存在主义者萨特说,他人即地狱,但仍旧可以自由选择。这句话的意思不是与他人为敌,而是在提出一种处在“自为”与“自在”中间的状态——“为他的存在”。网络话题剧中的主人公们都如西西弗斯一般,无论现世如何荒诞虚无,仍旧在命运的选择与责任中甘之如饴。

结 语

内向微观叙事、“丧味”“爽感”并存的叙事表征与对存在意义的追问共同构成网络话题剧的话语实践。然而,当下观众对一部剧的评价已经不仅针对情节、人物、话题等文本层面,更容易受到话题所处的社会背景、群体阶层、族群性别等因素影响。原生家庭、婚姻生活、身份焦虑、公平正义等话题也在极致的情境中被重新审视。网络话题剧的创作与接受都需要在沟通理性的框架内进行,这就引发我们对话题剧的内涵、外延的深入思考。如何在剧中用情节和人物等最基本叙事元素深入话题,话题设置与话语模式之间的动态发展,文本与创作者、接受者之间的互动关系等都值得进一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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