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18岁时创作的散文《天才梦》,第一句就是:“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①“古怪”二字可谓张爱玲的自画像,不仅人如此,文章也如此。她确实是有文字天赋的,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几乎什么都不会,不会削苹果,不会补袜子,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②。“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③这种特点,可以说贯穿了她的一生,也是导致她晚年幽闭的一个原因吧。
“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④一个18岁的少女,就能写出如此让人惊叹,也让人绝望的文字,怎么能说不是一个“古怪”的天才呢?
一
张爱玲的散文,很多是书写自己的,写自己的隐痛,自己的童年创伤,甚至自己的一生。她敢于下笔,敢于撕开自己,所以,这部分文字,冷酷中透着温暖,和对人世的眷恋与思考。我一直很喜欢《私语》。我认为张爱玲的《私语》,和鲁迅的《〈呐喊〉自序》可以对读,都是解读他们的秘钥。在《私语》里,张爱玲大胆地写出了自己的隐痛,自己的不堪。写出了大家族的糜烂,和败落中的腐朽,父亲的堕落,后母的残忍,母亲远走他乡的自私。
一般来说,写作的时候,女作家相对于男作家,更加容易做到残酷地书写。鲁迅虽然很直接了,匕首式的文字,但写到自己的家庭,很多不堪的事情,他都不写,比如他祖父的荒唐,还有入狱,族人对他的威逼等。还如朱自清写《背影》,很多父亲的不堪和荒唐,如因为偷娶姨太太、挪用公款,而导致官职被革;因为脾气暴躁,辱骂儿媳妇,父子反目,他都没有写,都隐藏了。但张爱玲不一样,她把家丑,把父亲的不堪,写得淋漓尽致,一点不遮不掩。这大概就是女性作家的特色吧?或者是张爱玲的个性所致⑤?
《对照记——看老照相簿》是张爱玲晚期作品,发表于1993年11月到1994年1月的《皇冠》杂志。这是一部很独特的散文集,是对她晚年还留在身边的一些珍贵照片的文字记忆。我觉得,可以和鲁迅的《朝花夕拾》相对读,都是作为大家族的两位杰出文学家,对家族、自己过去的一种追忆。而张爱玲作为女性,视角是女性的,文字旖旎,情思是非常丰富的。尤其对大家族的那种败落,写得真是刻骨铭心。文章提到了清朝最后一任两江总督张人骏,自己的祖父张佩纶,祖母的父亲李鸿章,后母的父亲孙宝琦,《孽海花》作者的儿子曾虚白,等等,可見张爱玲晚年对自己的显赫家族,还是很以之自豪的。
文章中写到祖父张佩纶郁郁不得志而辞世后,祖母如何教育父亲,读来让人酸辛。背不出书就罚跪,“孤儿寡妇,望子成龙嘛!”但父亲背了那么多书,也没有用处。
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⑥
《对照记》有母亲、父亲、弟弟、姑姑等的照片,却没有胡兰成。我们以前都认为是父亲对张爱玲的伤害最大,但“看完《雷峰塔》与《易经》,你才发觉伤害她最深的,其实是母亲”⑦。张瑞芬同时指出,“雷峰塔”一词,囚禁女性意味浓厚,也几乎有《阁楼上的疯女人》的隐喻。张爱玲对自己的母亲羡慕是肯定的,而且母亲的美丽、自信、自由,对她的影响也是很大的。《造人》说:“父母大都不懂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⑧读着这样的句子,任何一个敏感的父母,都会惶然。
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写到当年舅母翻箱子的时候,说,要把表姐们的旧衣服找点出来给她穿。因为她当时刚从父亲那里出来,母亲日子紧张。其实,说是“旧衣服”,也是很新的,绝不会有补丁,或发旧的。毕竟都是贵族人家。张爱玲写道:
我连忙说:“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红了脸,眼泪滚下来了。我不由得要想,从几时起,轮到我被周济了呢?⑨
我是从小穿过补丁衣服的,至于穿叔父们的旧衣服,那更是常事。所以,第一次,竟然没有看懂。后来,想到人家是大小姐,娇惯坏了的。才懂了这里张爱玲为什么会“眼泪滚下来了”。
读张爱玲的散文,弥漫的那种韵味,就像《红楼梦》,那是一般小家庭出身的人难以体会的。但我读的时候,却有一种感动,和惘惘的惆怅,包括一种距离。《我看苏青》说:“日子过得像钧窑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晕,那倒也好。”⑩我就不知“好”在何处?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见到钧窑,更何况那“淡青底子上的紫晕”。她在此文中还说:“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11这“陶瓷的汤壶”,我就没有见过,它是如何“温润如玉”,自然也不知道。
《童言无忌》也是一篇散文杰作,是典型的自传性写作。她一方面写到了家庭的优渥,“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12。每次看电影,都是家里的汽车夫接送。但也写到家道中落,父母离异,后母的虐待,其间文字可以看出一个少女的受伤的灵魂。她写到母亲是一个清高的人,美丽敏感,她4岁时就出洋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为生活所迫,她向她母亲三天两天伸手要钱,“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13。
尤其写到后母的文字,可以感受到一个大家闺秀那种内心的痛。继母可能是为了节约开支吧,把自己剩下的衣服让她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14。“冻疮”这个词,用得狠,作为大家闺秀,张爱玲对穿旧衣服的那种隐痛,表达得淋漓尽致。
张爱玲家世传奇,应该说,与她同时代的作家,没有几个人的家世比她更显赫。张瑞芬说:“那是清末四股权贵势力的交汇,父系承自清末名臣张佩纶、李鸿章,母系是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后人,继母则是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孙宝琦之女。都是历代仕宦之家,家产十分丰厚,然后巨塔之倾,却也只要一代。”15这个败落家族的扭曲的人际关系,包括对亲情的决绝,极大程度影响了张爱玲的心理,也影响了她的创作。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说:“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16,“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17。所以,张爱玲的散文,基本是日常的,生活化的,但又完全不同于其他作家的日常与生活,因为她的鬼魅就在于她有时忽然来那么一句,让人不禁感到奇怪,甚至一股鬼森森的气息。这种特色其实她自己在《传奇》(增订本)序言里写过:
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奶,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18
一般地说,日常的这种写作,要写好,也不容易。但很多作家也能做到。但那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似的”,而且“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这却不是大多数作家所能做到的。这种“日常”后面的“不安”的“气氛”,正是张爱玲的特异之处,也是她散文的特异之处。
张爱玲的散文有一种极端的冷静,这是大家族的传统,不像小家碧玉的没有见过世面,容易大惊小怪。《烬余录》是一篇描写香港沦陷的长篇散文,详细地书写了香港沦陷的那一段时间,写得琐碎、平静,但却残酷,表面的无所谓,内里却是一种绝望。她一开篇就说:“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19。这基本就是给文章定调了。后面就展开了叙述和描写,文章似乎毫无章法,随意而写,但读完了,却有一种大悲哀在。真是让人惊叹的文字。写了炸弹、防空洞,和乱世里的情欲,细节很细,细得瘆人,非亲历者是无法写出来的。由于怕流弹,她们“不敢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洗菜,所以我们的菜汤里满是蠕蠕的虫”20。战争结束后,大家忽然有了“吃”的喜悦,街头都是卖小吃食的小摊,“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21。文章写到自己在医院做看护,“我是一个不负责任,没良心的看护”。有一个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的人,极度痛苦,经常整夜地呼唤“姑娘啊!姑娘啊!”我们都懒得管他。他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她写道:“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地)活下去了。”22《烬余录》可以与《倾城之恋》对读,某种意义上,比后者更加深广、忧愤。
张爱玲在《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一文中说:“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接近事實的。”她的小说确实是“参差的对照的写法”,所以,才有那么大的艺术魅力,给了读者很大的参与空间。其实,她的散文也是如此。比如,《烬余录》。她说:“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时候主题欠分明……”23其实,主题欠分明,是优秀作品共有的特色。世界就像一个多棱镜,哪里有什么分明的主题呢?她在《打人》中说:“我向来很少有正义感。我不愿看见什么,就有本事看不见。”24但其实也并不尽然。作家说的话,并不能完全当真听。他们往往是声东击西,旁敲侧击。我们读《烬余录》还是能感觉到作者的“正义”和深广的情感。只是处于乱世,有时司空见惯而已。
张爱玲属于城市,属于上海。她说:“我喜欢听市声。”“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25如《公寓生活记趣》,就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散文。写了电车、电梯,平常小事,被她一写,就生动起来。她喜欢城市,还是因为城市比乡村有隐私安全。她说:“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对很多人喜欢乡村,她是不同意的。她说:“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26这一点,我倒也很同意。我对一些作家对农村的田园诗化的描写,很厌恶。那是一种可怜的想象,真实的乡村,他们并不懂的。
《道路以目》(张爱玲的散文,名字都起得很刁,显示着特有的视角)也写的是城市,“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27。然后详细地书写了街上的事情,小饭铺、店铺、橱窗、西洋茶食店,买菜又遇到封锁,虽然琐碎,亦颇有趣味。《必也正名乎》一文,从自己的姓名开始,先谈中国人的起名,到字、别号、笔名,到皇帝的改元。其实,也谈的是中国的国民性。
二
张爱玲早年似乎没有提过鲁迅,但在她离开大陆之后,她多次提到鲁迅和他的作品。其实她的创作是深受鲁迅影响的。第一次把张爱玲和鲁迅相提并论的是胡兰成,他在《评张爱玲》中说:“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28他说:“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29当代学者止庵也把张爱玲与鲁迅相提并论,他认为作家有两类,“一类是对这世界说好话的,一类是对这世界说真话的”。而张爱玲就是后者。“在她之前,中国还能找到一位这样的作家,就是鲁迅。”30
我们读张爱玲的散文,她散文的言说主题、句式,有时都颇近似鲁迅。只就早期文章中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就能看见她是熟读鲁迅的。《走!走到楼上去》提到的《娜拉》和“出走”,《谈女人》提到“超人”和尼采,《童言无忌》里关于契诃夫的《套中人》,《关于笑声泪痕》中说“被剥削了还这样自慰,近于阿Q心理”31都是例证。还如,《谈跳舞》:“话说多了怕露出破绽,一直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这‘哈哈哈的部分实在是颇为吃力的。”32这“今天天气哈哈哈”,就是鲁迅的著名句子,来自《花边文学·看书琐记(二)》,《野草》的《立论》中也有近似的句子。晚期的散文《谈吃与画饼充饥》(收入《续集》)就直接说到鲁迅了。写她中学时代读鲁迅的经历:“几年后我看鲁迅译的果戈尔的《死魂灵》,书中大量收购已死农奴名额的骗子”,“鲁迅译的一篇一九二六年的短篇小说《包子》”33。虽然谈的是其中的吃,但可见张爱玲中学时就阅读鲁迅了。《四十而不惑》说:“我从前看鲁迅的小说《祝福》就一直不大懂为什么叫‘祝福。祭祖不能让寡妇祥林嫂上前帮忙——晦气。”34这是1994年的文章。晚年的张爱玲多次公开撰文谈到鲁迅,和早年的绝对不提,恰成明显对比,而且可见她中学时就阅读鲁迅了。(当然,张爱玲散文里提到周作人的地方更多。同为沦陷区的作家,周作人对她的影响还是颇大的。张爱玲的晚年散文平淡自然,是有周作人的烙印的。)
鲁迅对张爱玲的影响是巨大的,比如小说里对黑暗、绝望的书写,对那个没落社会的描写,都是很有传承性的。水晶在《蝉——夜访张爱玲》一文就提到过张爱玲谈到“(鲁迅)很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这一传统等到鲁迅一死,突告终端,很是可惜”35。這是1971年了。我们这里且谈散文。张爱玲的散文里,除了对自我的书写,也有对国民性的关注。比如《洋人看京戏及其他》,角度特别,从洋人看京戏的角度,讨论了中国人的性格,视野开阔,见解深刻,颇有鲁迅之风,让人想起鲁迅的《论照相之类》。比如,她讨论了中国人的喜欢引经据典,对苦难女性的描写,中国人的拥挤,和没有隐私,注意规矩和礼仪,都很有意思,既幽默,又辛酸。《更衣记》感觉很女性的一个题目,其实,张爱玲却通过百年衣服的变迁,谈论的是中国人的性格。也是一个关于国民性的话题。那么详细、细致的服装常识,确不是一般作家可以了解的。读《更衣记》,让我想起了鲁迅的名文《说胡须》,倒是很相配的两篇文章。
《借银灯》也是借两部电影《桃李争春》《梅娘曲》,讨论怎样在一个多妻主义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守一夫一妻主义。丈夫在外面有越轨行为,但妻子却不能有这样的行为,否则就要被休掉,而很多妻子,为宗祠计,也甘愿忍受一切。后半部分分析了演员的表演,可以看出张爱玲优秀的电影天赋。她后来写作电影剧本成功,看来也是自然的事情。《银宫就学记》是纯粹的一篇影评。
张爱玲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思想家,或者说是有思想的作家。她在平常的叙事中,是有自己的见解的。《谈女人》就是一篇颇值得玩味的散文,她通过对各种女人的描写,通过女人思考了很多问题。她说:“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36文章结尾说:“有美的身体,以身体娱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娱人,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分别。”37这即是很张爱玲的句子,恐怕也只有她才能说出来。
张爱玲似乎从来没有直接写过关于鲁迅的文章,但却写了一篇散文《忆胡适之》,发表于1968年香港《明报月刊》,写得情真意切,很感人。比她上海时写过的《我看苏青》更好。张爱玲早期的散文,很有才情,但文字总有点啰唆,后期散文,却有点“平淡而近自然”。她说:“跟适之先生谈,我确实如对神明。”38尤其写到她送胡适出门,在台阶上说话,胡适忽然看着赫贞江上的雾,看怔住了。那一节文字,真是好。对张爱玲而言,胡适就是一个历史人物了。那么,鲁迅呢?我从张爱玲的文字里,能够感觉到鲁迅的强大存在,但她却较少提鲁迅。她对鲁迅的印象肯定是比较复杂的。“自从一九三几年起看书,就感到左派的压力,虽然本能的(地)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响不止于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一九三○年代。”39这段话,其实藏了很多东西,值得玩味。
陈子善也在《〈炎樱衣谱〉(完整版)考》中提到,张爱玲在《炎樱衣谱·草裙舞背心》一文中,曾以“鲁迅有一次对女学生演说,也提到过‘诸君的红色围巾”为例。这个句子是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里的,鲁迅原句是“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陈子善结论说:“张爱玲这样引用,不仅再次证明她对鲁迅作品确实下过一点功夫,而且显示她对鲁迅的接受也是与众不同的,她在别人不会或者不可能的层面上‘张看和把握鲁迅。”40
陈子善在《张爱玲文学视野刍议——兼谈〈异乡记〉》一文中,又一次说:“若说张爱玲对鲁迅作品下过一番功夫,应是符合事实的。”41我通过阅读张爱玲的散文,也认为如此。至于小说,就更明显了。
三
张爱玲在《存稿》中说:“我写文章很慢而吃力。”42作为大家族出身的张爱玲,写作也是很洁身自好的。和鲁迅一样,他们对自己笔下的文字,都很讲究。
张爱玲很注意自己的文字。她说:“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43这可能真是“天才”的体现。据说,有些心理病患者会有此种表现。很有一些学者老是拿胡适的平和,来贬斥鲁迅的激烈,或者偏执。但是如果鲁迅也和胡适一样平和,那也就没有《狂人日记》《在酒楼上》《孤独者》等杰作了。正因为鲁迅的神经质和多疑,才创作出了那么伟大的文学作品。
比如《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一文里,她说:“《红鬃烈马》无微不至地描写了男性的自私。薛平贵致力于他的事业十八年,泰然地将他的夫人搁在寒窑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鱼。”这个比喻很惊心,真实地写出了王宝钏作为女性的悲剧。她说:“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经被贫穷与一个社会叛徒的寂寞给作践完了。”44
张爱玲在《写什么》一文中说:“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越远,更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45张爱玲后来离开内地,从香港辗转到美国,虽然也写了几本长篇小说,还有一些糊口的电影剧本,包括一些短篇小说、英文作品,但总的来说,都没有超出她上海沦陷期的创作成绩。而且从题材来说,还和早期的作品重复较多,甚至是不断重写。这是不是创造力衰退的迹象呢?好在还有一篇《色戒》,《秧歌》也还不差。
就她的散文来说,主要的代表作也基本都是上海期间写的,是她二十三岁左右创作的。虽然到达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应该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是一流的散文,但和鲁迅、周作人的散文相比,还是弱一点,气息、功力、文字,都有点弱,毕竟她那时才二十三岁左右。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张爱玲的学识,还是不足。当然这个不足,是和鲁迅等相比,如果放到当代文坛,那张爱玲的学识,肯定是很高的。她是天赋有余,学识不足,这也是很遗憾的事情。比如《中国人的宗教》就写得散漫,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见解。散文这个文体,还是需要学识的,周氏兄弟的学识,那是20世纪少有人及的。所以,他们的散文达到了那么高的层次,相比而言,朱自清、梁实秋的也逊色多了。天才、学识,这是散文的两大决定因素。
《异乡记》,我认为是自传性小说,不是自传性散文。小说的叙述者是沈太太,不是张爱玲。小说虽然具有很强的自传性,但不能作为散文对待。另外,自传性散文,这样的说法,也很勉强。我这里就不讨论它了。
总体來说,张爱玲的散文,还是以早期为最佳。她1950年后的散文,大都没有往日的才情,噜苏,应酬较多。尤其1980年后,她红遍港台,所写散文多为介绍自己早年作品,和新作序言,如《回顾倾城之恋》《关于小艾》《忆西风》《惘然记》《张看自序》《张看附记》《张爱玲短篇小说集自序》《海上花的几个问题》等,和为一些报刊写的应酬之作,如《信》《亦报的好文章》,甚至为一些盗用她姓名的作品写声明《关于笑声泪痕》。《谈看书》《谈看书后记》,啰唆的,基本都是根据读的书,罗列而成。看来晚年的她真的是没有写作资源了,只好求助于寻找材料。不过,《忆胡适之》《对照记》可以说是后期的精彩之作。
她晚年写作《对照记》时,在异国他乡,她说:“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46这可能就是她的天赋所在。她的散文里,也是有这个东西的,对父爱、母爱的怀疑,对人生的怀疑,对爱情的怀疑,等等。当然,也有不怀疑的,否则,她也就不写作了。
伟大的作家一般都有两个视角:人、上帝(天)。人的视角是有情的,上帝(天)的视角是无情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看一个作家是否伟大,就要看他能否跨越人情,写好人的生死爱欲,和人间的轮回等。张爱玲是可以超越人情的,有“俯看整个人间的视点”47,她的小说《金锁记》等如此,她的散文,尤其早期散文,也如此。可以说,和鲁迅一样,她也是一个残酷的天才。
2020年9月12初稿于兰州黄河之滨南书房
2021年3月10日修改
2022年1月26日改定
【注释】
①②③④43张爱玲:《天才梦》,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1、3、2、3、2页。
⑤参见杨光祖:《张爱玲:恐惧阴影里的天才》,《天津文学》2012年第11期。
⑥46张爱玲:《对照记》,载《重访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205、172页。
⑦15张瑞芬:《童女的路途:张爱玲〈雷锋塔〉与〈易经〉》,转引自张爱玲《雷峰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第11、10页。
⑧张爱玲:《造人》,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102页。
⑨⑩11张爱玲:《我看苏青》,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241、239、248页。
121314张爱玲:《童言无忌》,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93、95、96页。
1617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187、188页。
18张爱玲:《有几句话同读者说》,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264页。
19202122张爱玲:《烬余录》,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48、48、54、56页。
23张爱玲:《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193页。
24张爱玲:《打人》,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104页。
2526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24、27页。
27张爱玲:《道路以目》,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30页。
2829胡兰成:《评张爱玲》,载金宏达主编《回望张爱玲·华丽影沉》,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第28、27页。
3047止庵:《讲张文字:张爱玲的生平与创作》,华文出版社,2021,第20、49页。
31张爱玲:《关于笑声泪痕》,载《华丽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第183页。
32张爱玲:《谈跳舞》,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第176页。
33张爱玲:《谈吃与画饼充饥》,载《重访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第17页。
34张爱玲:《四十而不惑》,载《重访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247页。
35水晶:《蝉——夜访张爱玲》,载金宏达主编《回望张爱玲·昨夜月色》,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第274页。
3637张爱玲:《谈女人》,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67、69页。
3839张爱玲:《忆胡适之》,载《重访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19、19页。
4041陈子善:《张爱玲丛考》上卷,海豚出版社,2015,第49、156页。
42张爱玲:《存稿》,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70页。
44张爱玲:《洋人看京戏及其他》,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8页。
45张爱玲:《写什么》,载《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第123页。
(杨光祖,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