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卿,孟子龙
(1.华东政法大学,上海 201620;2.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 100191)
与西方国家建构过程中先有国家后有政党不同,新中国作为后发国家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建立起来的。因此,中国共产党领导国家治理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核心特征。新中国成立七十余年来,中国共产党基于现代化发展目标,围绕“什么是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等重大问题进行了百折不挠的探索。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针对如何坚持和完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进而推进中国的现代化,中国共产党引领国家治理也经历了从“党政分开”到“党领导一切”的探索。进入新时代,中国共产党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了“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改革总目标,这反映出中国共产党推动国家发展的总体策略——推进整体性、系统性、协同性的国家治理改革;党的十九大报告进一步指出“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中国共产党引领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进程,更加凸显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核心地位。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取得巨大成就的主要原因就是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国家治理体制,有的学者将其称为“党治国家”①陈明明:《党治国家的理由、形态与限度——关于中国现代国家建设的一个讨论》,《复旦政治学评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2—255页。体制。自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目标以来,学者们就不再囿于“党领导国家”还是“党治国家”的讨论,而是围绕着如何优化和深化国家治理展开了热烈探讨。其中,既有对如何“坚持和完善党的领导制度体系,提高党执政科学化、民主化和法治化水平”的政策性思考,也有“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整体优化”的本土化探讨。尽管学界对中国国家治理的研究早已发端,但是国家治理现代化改革目标的提出,也让学者们开始反思中国共产党在国家治理现代化中究竟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以及如何发挥作用,并使之成为备受关注的跨学科议题,形成了一系列研究成果。此类研究不但尝试为中国建设现代化国家治理体系和提升治理能力总结经验,为国家稳定和社会和谐奠定理论基础,同时还试图从思想上和理论上自主建构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理论体系和实践法则,为世界上其他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进程提供参考和借鉴。
当然,这些研究成果是基于学者们各异的研究视角与研究思路而产生的,因此形成了百家争鸣、异彩纷呈的局面。然而,学界尚缺乏对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研究脉络和知识贡献的归纳总结,难以引导后续研究走向深入。基于此,本文尝试借助科学知识图谱对既有文献进行系统梳理和深入解读,厘清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基本概况、演进脉络和研究展望等三个部分内容,借此明晰学者们的研究内容、把握其研究趋向,进而推动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不断深入。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将基于科学知识图谱对政党引领国家治理进行深入的文献计量与可视化分析,研究思路主要包括两个维度:一是分析学界既有文献中的潜在知识,将分析结果通过可视化图谱呈现,从而保证对研究特征、演进趋势和研究热点进行直观展示;二是进行文献扎根研究并结合科学知识图谱呈现的关键词聚类加以分析,尝试更加精准地分析学界关注的热点议题。
在数据来源上,本文以CSSCI数据库的文献信息为数据来源,经过筛选,最终提取出符合研究需要的文献题录并建立数据库,同时由于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研究包含了政党和国家治理两个因素,将“党”与“国家治理”作为并列关键词进行了检索。相关信息见表1。
表1 检索条件与结果
通过文献检索共获得631篇相关文献,结合论文主题进一步筛选与剔除,最终276篇文献被确定为本文的研究对象。
发文的年代分布能够反映政党引领国家治理领域的学术关注度和研究趋向的变化。笔者利用CSSCI数据库自带的文献“精练检索”功能,得到了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领域的文献发表年代分布图(见图1)。
图1 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文献发表年代分布图
从图1中,我们可以获得以下三点认知:第一,1999—2013年间,有关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研究始终较少,个别年份甚至没有相关文献发表,可见这一时段的学术研究对于该领域的关注度较低。第二,2014—2018年间,该领域文献数量经历2014—2016年三年时间的激增后有所回落。2014—2016年三年间发文量为70篇,占样本论文总量的25%,这与在2013年底召开的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上所提出的“国家治理现代化”改革目标密切相关。此时期围绕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研究累积了一定的文献基础。第三,在2019年之后的学术研究中,文献发表数量出现了新一轮激增,这与中共十九大提出“党是领导一切的”体制要求以及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进一步明确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总体目标有很紧密的关联。以上文献分析均表明,政党引领国家治理已经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核心特征。
本部分内容主要围绕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核心作者、核心机构及期刊分布进行研究。
1.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核心作者
图2呈现了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作者共现知识图谱,作者发文数量与其圆圈大小呈正相关关系。通过分析图谱,我们可以发现,该领域的作者合作网络较为分散,作者独立发表论文是主流现象。作者间的合作关系较为有限,通常体现为两位同一研究机构的作者相互合作,但跨机构合作几乎没有。
图2 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研究作者共现图谱
在学术创作方面,齐卫平是该领域贡献文章数量最多的学者,共计发表7篇论文,累计被引频次为151次。在2014年发表的文章中,他提出了“提升党的执政能力是增强国家治理现代化主体的前提”的观点。①齐卫平、陈朋:《现代国家治理与协商民主的耦合及其共进发展》,《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其次,颜俊儒以4篇文献的数量排名第二。他在2016年发表的文章中思考了全面从严治党效能提升的长效机制:塑造价值取向、完善内容体系、整合路径创新。②颜俊儒、魏成富:《国家治理现代化视角下基层党组织功能发挥机制的完善》,《理论探讨》2016年第5期。最后,王浦劬也是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中重要的知识生产者。他概括了国家治理中党政结构的主要特征:既具有政治的权威性和开拓性,也具有行政的规范性和科层性。③王浦劬、汤彬:《当代中国治理的党政结构与功能机制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9期。此外,该领域文献产出数量排在前列的学者还有虞崇胜、郭定平和程竹汝等,这些学者为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知识积累与理论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
2.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核心机构
图3呈现了以第一单位参与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核心机构。结果显示,投身该领域研究的学者主要来源于高等院校,以第一单位署名的复旦大学和武汉大学均发表9篇论文,中国人民大学、吉林大学、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和山东大学分别贡献了7篇及以上的相关文献,在该领域具有一定优势。值得注意的是,党校和行政学院也在该领域贡献了较大比例的论文,如中共中央党校发表26篇文章,这与党校自身的特征与使命有很大关联。
3.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文献的期刊分布
图3 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研究机构共现图谱
表2显示有10种期刊发表文献数量在6篇及以上,这些期刊发表的89篇文献占样本总数的32.2%。可以说,上述期刊共同构成了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重要平台。图4反映了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中的期刊分布情况。其中,《科学社会主义》是该领域内发表文献数量最多的期刊,其发表的13篇文献累计被引频次逾200次。此外,《人民论坛》和《社会主义研究》分别发表了12篇和11篇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文献,处于领先地位。
表2 期刊发文量排名(发表文献数量大于等于6篇)
图4 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文献期刊图谱
表3显示了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中被引频次排名前十的文献,基于这些文献的分析能够识别该领域研究的重点内容与前沿议题。
表3 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的前十篇高被引文献
从表3可以看出,高被引频次的论文最早发表于2011年,并且其发表时间主要集中在2014—2017年间,与图1描绘的文献年代分布一致。
高被引文献的知识贡献主要有三点:一是致力于基于中国本土经验阐释中国共产党与国家治理的辩证关系。如有学者基于基层治理经验指出,农村基层党组织是乡村治理体系的中心和根本力量,国家治理现代化不能缺少乡村治理的现代化,这有赖于先进的基层党组织来引领。①蔡文成:《基层党组织与乡村治理现代化:基于乡村振兴战略的分析》,《理论与改革》2018年第3期。二是注重从国家治理研究的经验总结中提炼政党作用,从运用传统的国家—社会关系范式自觉转向强调政党之于调整国家社会关系的功能。如有学者认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已经形成一种基于法治的政党与国家相互嵌入、以政党为中心的国家治理模式。②郭定平:《政党中心的国家治理:中国的经验》,《政治学研究》2019年第3期。三是从经验研究出发,更加注重理论解释。如有学者从历史政治学的角度分析中国现代国家建设中选择政党—国家关系范式的原因,指出政党—国家关系范式能够提供强大的组织和动员能力,但也需要依靠民主法治的力量推进国家治理。③陈明明:《作为一种政治形态的政党—国家及其对中国国家建设的意义》,《江苏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
图5呈现了学界的主要研究成果和发展脉络。其中,一个时区内节点文献的集聚程度反映了该阶段内有影响的研究成果的数量,而时区之间节点的连线情况表明了该领域研究的传承情况。
图5 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演进时区图
通过图5,我们可以发现,学界的关注点贯穿“社会转型与执政体系探索”“国家治理现代化的理论阐释”“政党中心主义的国家治理”等主题。由此,可以将学界研究成果的演进脉络划分为三个阶段:奠定期、爆发期、拓展期。
进入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学界对于社会转型与中国共产党执政体系的研究主要以工具理性的视角为依托,主张回应社会转型的挑战、解释治理工具的选择以及总结国家治理模式的变迁。面对社会转型带来的复杂性、不确定性与变革,张成福认为线性思维和单极的因果性会导致教条主义、理想主义,公共管理与国家治理需要改变机械的传统思维模式,发展一种整体性、生态的治理方式。①张成福:《责任政府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从工具主义的视角来看,选择合适的治理工具是达成整体性治理目标的手段,而治理工具的选择既涉及治理工具的选择依据,也包括制约治理工具的有效性因素。前者体现为治理工具的可操作性、可接受性和可见性,后者取决于治理工具特征与治理目标以及目标受众之间是否匹配。②唐贤兴:《政策工具的选择与政府的社会动员能力——对“运动式治理”的一个解释》,《学习与探索》2009年第3期。
这一时期的研究处于初期的知识积累阶段,尚未深入探讨国家治理中政党引领的经验。梳理该阶段的研究进展可以发现:一方面,从对政府治理改革的研究中表达对国家治理的思考是此阶段研究的重要特征,或者说国家治理的学术话语尚未充分形成;另一方面,国家与社会关系范式在这一时期的研究成果中有着较为广泛的应用,并在此基础上,学者们基于不同视角围绕社会转型中的国家治理进行了理论阐述和回应。
在2010—2017年的节点文献分布方面,尤其是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后,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中的关键文献数量相较于上一阶段大幅度增加。这一时期的研究围绕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现代化形成了较为系统的论述,包括国家治理的概念阐释、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构成要素以及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实现路径。
在国家治理的概念阐释方面,其核心任务是要阐明中国共产党引领的国家治理与西方话语体系中国家治理的本质区别。徐湘林认为国家治理是国家最高权威通过一系列分权措施实现对社会的控制与管理;①徐湘林:《转型危机与国家治理:中国的经验》,《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0年第5期。王浦劬更深入地指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家治理本质上是以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为遵循,是顶层设计与末端治理的统一,是国家、政党、政府、社会与市场经济作用的发挥,是实现党、国家和社会各项事务治理的制度化、规范化、程序化。②王浦劬:《国家治理、政府治理和社会治理的含义及其相互关系》,《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概言之,国家治理意味着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科学、民主、依法、有效地治国理政。
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构成方面,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曾明确指出要注重系统、整体和协同。基于这一认识,胡鞍钢认为国家治理体系是实现国家治理目标的基本制度体系,可以划分为法律制度体系、党的制度体系以及社会的制度体系,而国家治理能力则是制度执行能力的集中体现,包含国家机构的履职能力、人民群众依法管理国家事务的能力以及国家制度自我更新的能力;③胡鞍钢:《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的特征与方向》,《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刘建军认为现代化国家治理体系涉及政治合法性的治理体系、国家能力的治理体系以及主体和结构的治理体系,这三种要素都离不开对早期国家治理体系的继承和连续。④刘建军:《和而不同: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三重属性》,《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在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实现路径方面,有学者认为政党是治理国家必不可少的工具,加强党的领导是党治国理政的题中之义,因此,明确政党的主体责任,牢固把握改革的领导权和主动权的国家治理也是走向现代化的主要着力点。⑤张荣臣:《建设什么样的党、怎样建设党——以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为视角》,《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4年第4期。也有学者认为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核心在于以法治的方式规范执政党和国家政权机关的权力配置关系,即以法治的方式推进党政关系现代化。⑥王侃:《党政关系现代化是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核心内容——基于马克思主义总体方法论的视野》,《浙江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此外,有学者从政党协商促进政党参与的角度阐述了国家治理现代化亦需要完善和发展政党协商的观点。⑦齐卫平:《加强政党协商与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社会科学》2017年第4期。总的来看,中国未来的国家治理现代化需要立足国家整体利益进行全面部署,也需要清醒地认识到国家治理改革面临的各种困难,既要采取顶层设计与系统推进的战略,也需要采取渐进调试的推进方式。⑧薛澜:《顶层设计与泥泞前行: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之路》,《公共管理学报》2014年第4期。
综上,该阶段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点贡献:一是完善了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中基本概念的内涵,引发后续研究更加深入且全面的思考;二是将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内容作了多学科的阐述,推动着该领域的知识生产走向学科互鉴;三是虽然该领域的研究较多停留在宏观层面的思考,但相关研究无疑会启发并促进学界转向微观领域的经验探索。
自2017年以来,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研究发展到了新的阶段。与前两个阶段的研究进路不同,该阶段的节点文献呈现出一些新趋势:一方面,节点密度反映的节点文献数量呈现下降态势;另一方面,基于党的十九大提出“党是领导一切的”重要论断,这一时期的研究成果既反映了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转变的时代特征,也逐渐形成政党中心主义的研究思路。
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发生变化,如何有效发挥制度优势、提升治理效能,是这一阶段的难题。①臧秀玲、刘华超:《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优势转化为治理效能的意蕴》,《科学社会主义》2020年第3期。从宏观层面来看,唐皇凤认为解决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是一个长期且艰难的社会历史过程,这意味着需要积极探索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战略突破口——立足新时代的最大实际,推进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现代化需要注重发展质量、法治建设、公共服务以及协调发展等问题。②唐皇凤:《社会主要矛盾转化与新时代我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战略选择》,《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从微观层面来看,一些党建引领基层治理的创新实践也迅速成为学界研究的重要节点。全国“三治”发源地——浙江省桐乡市建立了突出党组织领导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治理模式,形成了党建引领社会治理的方案,不仅被写入了党的十九大报告,而且也在微观层面证实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正确道路。总的来看,中国共产党走在时代前列,团结和带领人民是其先锋队性质的充分体现,而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坚强的领导核心则是引领国家治理和创造美好生活的基础。③汪仕凯:《中国共产党政治建设的复合逻辑》,《行政论坛》2021年第2期。此外,“全面加强党的领导”要求政党力量逐级下沉,并实现国家治理与社会治理的纵深发展,这也正是政党引领的深入促使党的领导更加有力,从而满足了政党在国家治理中的权威塑造,夯实了走向现代化的政治基础。④陈家刚、江烜:《坚持党的领导是中国共产党百年奋斗的宝贵经验》,《行政论坛》2022年第1期。
围绕政党中心主义展开的研究则是基于本土经验而取得的政党引领国家治理领域的学术成果,并试图在理论与实践中提炼中国本土的理论范式。在理论框架的反思中,景跃进认为国家与社会关系分析范畴有必要根据中国情境进行必要的调试,政党进路则是合乎现实的修正方案,他主张在方法论上的国家与社会关系需要“将政党带进来”。⑤景跃进:《将政党带进来——国家与社会关系范畴的反思与重构》,《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8期。事实上,作为公权力的国家概念在外延方面增添了新的要素,而国家公权力的概念变化同时传导进入国家—社会关系分析范畴,这两层变化体现的是政党嵌入在国家权力结构之中,且没有脱离社会。在实践经验的提炼中,俞可平认为西方国家的政府通常是公共治理的最重要主体,而中国的国家治理则是一种以党组织为主导的多元治理。⑥俞可平:《中国的治理改革(1978—2018)》,《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唐亚林用“使命—责任体制”概括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新型政治形态,即中国共产党是融合性质、角色、使命与责任于一体的使命型政党,致力于实现国家繁荣富强、民族伟大复兴、世界和平共荣。①唐亚林:《使命—责任体制:中国共产党新型政治形态建构论纲》,《南京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
梳理该阶段的节点文献不难发现,该阶段在继续完善和探索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同时,重视从理论与实践上回应政党逐渐走向国家治理舞台中心的现实问题,开始自觉注重对于西方理论分析范式的批判和本土化经验的提炼。学界在延续政党中心主义研究的思考进路的同时,也逐渐形成了学术研究与政治话语的同频共振。
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是逐渐丰富和深化的,尤其体现在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以来学界对政党与国家治理关系的理解上。从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到党的十九大期间,学界对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主流观点可以概括为“以党领政”。例如,胡鞍钢将党的治理视作国家治理现代化的一个决定性维度。②胡鞍钢:《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的特征与方向》,《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俞可平认为各级党的领导机构的管理活动是国家治理的重要内容。③俞可平:《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前线》2014年第1期。可以说,这一时期学界对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理解是不断丰富和深化的。值得注意的是,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也强调了全面深化改革必须要加强和完善党的领导,发挥中国共产党总揽全局、协调各方的领导核心作用。基于此,“以党领政”折射出的是党的领导是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决定性因素。
但是,党的十九大以来,“中国共产党对一切工作的领导”这一论断并不能简单使用“领导党”加以概括,而应认清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在这一时期,学界对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主流观点可以概括为“政党中心主义”。譬如,景跃进从学理上主张将政党带进国家与社会关系范畴并将其重构。④景跃进:《将政党带进来——国家与社会关系范畴的反思与重构》,《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8期。郭定平从经验层面对中国共产党全面领导下的国家治理进行了回应,认为政党中心主义下的国家治理是处理大党与大国治理间关系的新经验。⑤郭定平:《政党中心的国家治理:中国的经验》,《政治学研究》2019年第3期。这一时期的“政党中心主义”更加强调政党对国家治理的决定作用,但这种影响不再局限于在国家治理现代化包含党的治理,而是在“以党领政”的基础上提炼出政党自主性。简言之,在中国,政党不仅包含在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范畴内,还是引领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核心力量。
从“以党领政”向“政党中心主义”的观点转变来看,党的重要会议内容和学者对理论范畴进行修正的自主性是影响学界理解政党与国家治理间关系的重要因素。不可否认,“以党领政”与“政党中心主义”都是基于历史经验和所处历史阶段的最大国情而得出的结论。
作为区别于西方的国家治理形态,政党引领国家治理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重要形态。然而,当前国内学者对于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必要性及其意义阐述挖掘得比较多,对于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制度与机制相对探讨得少。本文以CSSCI收录的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文献为分析对象,借助科学知识图谱软件对文献数据进行深入挖掘与分析,认为当前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业已呈现出特定的时代特征并存在以下三个方面的不足。一是学界对该领域的研究重视程度逐渐增加,但尚未形成较为显著的合作研究态势。此外,政治学、管理学和法学研究是构成该领域学术研究的主要知识基础,而交叉学科研究仍有待深入。二是学术研究经历了一定时期的文献激增,但是后续研究存在数量下降、研究内容脱实向虚的问题,这反映出该领域研究未能继续深耕理论、延续传承。事实上,政党中心主义理论建构、政党引领国家治理模式演进与经验总结、法治国家与法治政党建设等方面依然是值得关注的重要议题,仍需学界投入大量关注予以探讨。三是学术研究虽然呈现出多重热点,却较少进行现实症结的剖析。可以说,高度异质性的地域文化、超大规模的治理对象、变幻莫测的国际形势以及文化厚重的历史经验等多种因素共同塑造着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复杂场景,而政党引领国家治理也必然面临诸多方面的难题,学术研究也应当努力回应从微观实践到宏观政策的多重挑战,通过问题诊断实现对症下药。
伴随着国家治理水平的不断提高,从接续贡献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经验智慧的层面来看,学界的研究空间仍然非常广阔。具体而言,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深入挖掘历史经验,丰富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理论内涵。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本身的内涵极其广泛,且包含着丰富的历史经验。在引领经济发展与社会变革的历程中,党始终是总揽全局、协调各方的领导核心,积累了宝贵的引领国家治理的历史经验。从历史素材中挖掘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丰富内容,既能够打开当前的学术研究视域,避免在宏大叙事层面上从经验到经验的归纳,也可以深化该领域研究的内容,理解传统政治中的国家治理和现代政治中政党引领国家治理之间的勾连与扬弃,进而将理论研究做厚做实。
第二,完善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整体性评价指数,提升治理效能。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改革与现代化离不开“经济—社会转型”的时代背景,也无法回避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了理想状态的“现代化”标准的问题。前者意味着学界需要回应当前政党引领国家治理是否有效适应和化解了转型危机的挑战;后者则需要学术研究跟进对于现代化的评价,即政党引领国家治理在实现“现代化”的目标方面做得怎么样、还有哪些短板需要克服。综合来看,构建符合国情的评价指数正当其时,这一项工作有以下两层意义:一是客观且整体地评价现阶段国家治理水平,认清需要完善的方向,充分发挥政党引领的制度性优势;二是形成自我评价的学术自觉,基于评价指标的建构形成中国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经验的传播,提升学术研究软实力与治理效能。
第三,理解并处理好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研究中的两对关系,即治理实践中的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学术研究中的归纳总结与批判反思。一方面,技术治理与意识形态宣传是国家治理中的主要工具,在实践经验上升到理论分析的过程中,仍需谨慎的是不可轻易放大治理工具的技术理性,而应当在价值理性和技术理性的平衡中挖掘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复合逻辑;另一方面,政党引领国家治理需要继续完善经验总结,既要在政党引领的“老传统”中发现“新方案”,也需要严密的演绎逻辑对学术研究加以批判反思。正是借助这两对关系,隐藏在国家治理现代化实践中、不同于西方式政党的人民政党属性才能彰显。随着对人民性的认识逐步深化,政党引领国家治理将是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逻辑起点。
第四,具体层面上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制度与机制探讨。现代中国国家治理的主体包括政党、政府、社会、市场等,采用的手段主要是法治与德治,民主方式为全过程民主,目标指向为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那么,在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下一步研究中,就需要厘清政党与政府、社会、市场之间的关系,理顺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与依法治国的关系,并通过建构全过程民主的制度框架,实现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与依法治国的有机统一,进而提升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效能,最终实现人民的美好生活。因此,未来的研究对于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制度与机制的探讨也是亟需的,研究重点需指向政党如何引领国家治理的制度建设以及着重研究如何提升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治理效能。这也是对时代的呼应。
不过,政党引领国家治理作为一个具有广泛拓展空间的研究领域,亦不可避免地存在时代局限和理论分层,未来持续深化这一领域的研究仍需要注意以下三个难题。
第一,治理理论的内在局限与困境。治理理论面临的争论首先体现在没有统一的概念界定,这可能是由于治理理论者视野中的公共事务挑战各不相同,理论家们表现出对治理的理论企图在于“不再单一强调国家或市场,试图重新组合各种要素来完善政治制度;试图消除科层制的缺陷,寻找适当的政府定位”①王诗宗:《治理理论的内在矛盾及其出路》,《哲学研究》2008年第2期。。也就是说,治理的理论意图暗藏“去国家化”的冲动,而盲目崇拜“治理”容易导致经验世界与理论假设的混同,甚至将研究设计为“空洞的能指”。虽然本土经验中能够挖掘出“治理”的脉络,但是将“治理”概念本土化和系统化并上升到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层面,同时不落入西方话语体系中的治理理论窠臼,仍是该领域研究面临的首要挑战。
第二,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评价指数标准多元。国家治理是一个系统理论,国内学者在这一领域的研究走在国际学界的前沿,但是缺少将国家治理理论实操化的研究。学界曾经尝试提出一些国家治理的评价指数,如俞可平推动的中国治理评估的12个维度和114项评估指标体系、中国人民大学发布的中国发展指数以及华东政法大学发布的国家治理指数指标体系,它们在评价指数的设计思路上却大相径庭。因此,学界对于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发展道路充满信心,却在如何评价政党引领的国家治理现代化方面没有形成清晰的认知,这仍需学界深化对国家治理现代化的理解以及跨学科知识“异见”与“融合”的把握。
第三,应对智能革命带来的挑战。政党引领国家治理的一个基本维度是重视人的价值,智能技术的发展在赋能个体参与政治活动的同时,也在加剧公平、隐私、数字鸿沟等方面的社会撕裂程度。究其原因,人工智能技术以集聚为本质,其基本逻辑是大数据的分析与加总,进而形成超越个体的能力,同时放大治理的资本逻辑。进一步而言,智能技术革命形成的程序化与标准化的刚性治理模式能够迅速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在全社会的整体性落实②高奇琦:《智能革命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初探》,《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7期。,但是这种治理模式既难以全面和有效地回应个体的差异化诉求,也在一定程度上与“重视人的价值”的基准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