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蔓
作者有话说:这个文写得很投入,面前屡屡浮现出周航笨拙青涩的模样,以至于结局时仍无法释怀。
1
叶雨惠和周航是高中校友,但她并不知道。
周航孤僻,除了上课回答问题,极少有人听过他讲话,别说叶雨惠,就是同班同学后来想起他,大概也只能记起一个十分模糊的形象。
高考结束那天,周航追上被父母同学簇拥的叶雨惠,左右徘徊了好一久,总算找到一个靠近她的位置,他鼓起勇气道:“我考得很好!”结果因为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她根本没听到。
人群正在前移,周航望着与自己渐渐拉开距离的叶雨惠,暗暗咕哝了一句:“我真的考得很好。”
度过了尤为漫长的暑假,两个月后,周航踏进大学,在新生报到的队伍中一眼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正当他为终于不用挤进人群高声 呼喊吸引她的注意力而舒一口气时,有个女生一下跑到前面,热络地喊着:“一中叶雨惠?天哪!你也是报的这所大学吗……”
紧接着队伍里又冒出一个惊喜的声音:“你们都是一中的吗?我也是哎!我是(五)班的!”
就连旁边等着帮助新生搬运行李的学长也跟着附和:“真巧,本人也是一中人,走吧,小学妹们!学长护送你们回寝室。”
一片欢声中,周航目送他们远去,把足足练了两个月的“叶雨惠,我是你的高中校友周航”吞回了肚子里。
很显然,他以为发愤图强和叶雨惠考入同一所大学就能走近她的计划失败了。
应该有很多人无法理解,他都十九岁了,为什么会把如此简单的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如果他想认识叶雨惠,直接走上去自我介绍不就好了?
这就是周航认为自己找不到朋友的原因。
没有人会懂,简单的说话、表达、示好,对他而言怎么会那么难。
但就是很难,为了少说几句话,他宁可去承担本不该承担的错误。
比如小学的时候,男生们打破了玻璃嫁祸给他;有人忘记值日却谎称和他换了值日时间;班里某个女同学的桌洞里出现恶心的毛毛虫,罪魁祸首一定是他……诸如此类幼稚的把戏不胜枚举。因此,六年小学生涯里,周航无数次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但无论老师如何循循善诱,他永远闭口不言。
对周航来说,辩解太难了,争论太难了,自证清白太难太难了。
还好随着年龄的增长,身边的同学渐渐脱离了恶作剧的低级趣味,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一个沉默的隐形人身上了。所以周航学生时代的大部分时间过得还是很自在的,尤其是初中。他把每天的时间很好地利用起来,完成作业之后就读读课外书,画几张线条古怪的画,偶尔也看电视节目,打打球,放松地置身于自己狭小的世界里。这种平和安宁的心态一直持续到高一。
确切地说,是高一新生大会那天。
穿着崭新校服的叶雨惠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周航坐在队伍中仰头望着她,她有点儿紧张,说话带着颤音,很瘦,束一个简单的马尾,整张脸暴露在秋日灿烂的阳光里。离得远,她的五官在他的视线里一片模糊,但后来在学校食堂两人错身而过时,他惊讶地发现,真实的她与他想象中一模一样。
就从那时起,周航忽然有了“说话”的欲望。
同属一个学校,总是避免不了碰面的,图书馆、操场、学校超市、附近书店……在这些一个接一个的偶然中,周航都未能将那句日日徘徊在嘴边的“你好”说出口。
以前的他不会说,也不想说,但遇见叶雨惠之后,他想说却不会说。
可能十八岁之后就好了,周航这样安抚懊恼烦躁的自己。成年不就意味着一场巨变嘛!
虽然一直没有成功向叶雨惠自我介绍,但周航在食堂吃饭时听到了她跟她的朋友们宣告一定要考入的理想大学。以他当时的成绩,想进入那所大学是不可能的。然而事实证明,只要拼尽全力,就没什么不可能。
周航考上了。他又为自己争取到了四年的时间。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总能够找到认识叶雨惠的机会吧?他抓抓脑袋,望着那个和女生们手挽手拐进寝室的身影,心里其实并不那么确定。
2
不管怎么说,通过种种努力,周航让自己和叶雨惠之间的人生联系又多了一个“大学校友”的身份,尽管她仍然一无所知。
这应该也算是种进步吧。他又一次自我安慰。但实际上,他现在反而很少能在图书馆、食堂、操场碰到叶雨惠了。
叶雨惠读中文,周航学的是计算机,两个人的课时安排不同,能够一起上课的机会似乎只能寄望于之后开设的选修课。但大学毕竟不像高中,活动范围更广,即便他分外留意,恐怕也很难再通过“偶然”得知她会报哪门选修课。
室友们忙着参加联谊,很快都有了女朋友,他们兴高采烈地去约会,再兴高采烈地回来分享各自的恋爱趣事。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听书的周航就像个误入大学的局外人,始终格格不入。
后来他干脆躲进了图书馆,只要没课,就去图书馆看书,一直待到闭馆,然后悄无声息地帮助那位管理图书馆的老教师归置归置书架,再独自离开。
从图书馆回寝室会经过一片竹林,但通常情况下,周航都会刻意绕开。那里隐蔽、浪漫,是大学情侣们默认的约会地。
周航垂头走着,月色很好,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倒映在路面上,仿佛比真实的他还清晰。因为所处的位置地势高,举目望去,大学之外的城市夜景就在眼前。闪耀的灯火吸引了他,他驻足观赏……视线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室友杨树和女朋友牵手正朝竹林走去,借着月光,周航认真辨认了一下,那女生竟是叶雨惠的室友。
这个发现让周航格外惊喜。
晚上他很少再去图书馆了,虽然还是戴着耳机,但手机已经被他静音。他仔细聆聽着杨树和女友每晚必打的视频电话,为里面偶然间传出来的叶雨惠的声音而忍不住弯弯嘴角。
有时候是一句抱怨:“天哪,我下巴上长了一颗痘!”
有时候是一声惨叫:“啊啊啊,我为什么胖了两斤?”
有时候很开心:“我可爱死这次买的新裙子了!”
有时候充满感情地朗诵里尔克的诗句:“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这些琐碎的日常片段拼凑起一个更丰富生动的叶雨惠,周航脑海中关于她的形象越来越多,不再仅仅是握着话筒紧张发言的她、走路的她、坐着的她、吃饭的她、笑起来的她……而是涌入了更多情绪、更多神态的她。
周航决定将这些形象画下来。
他其实并没有系统地学过画画,但因为成长阶段省去了交朋友的时间,所以学业之余,总要做点什么。看书、看电视、运动、发呆,这些全部做完,他发现漫长的一天还没有过去,于是便随便翻出一个本子,捡起桌上的签字笔,开始画。
无知者无畏,周航不懂技巧,对自己也不抱任何期望,画画只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最后一种方式。他画过很多东西,有些来自想象,有些来自视觉。每当画完一整个本子,他就一张一张扯下来,耐心地撕成碎片,装进保鲜袋,带出去丢掉。
直到笔记本上开始出现叶雨惠,然后就全部是她了。
当然,最初的时候,周航是没有能力诠释出叶雨惠的样貌的,他的笔根本不愿服从于他的想象。因此,他只能放弃勾勒她柔和的面孔,转而去刻画那些和她有关的物品。
她戴的水滴形状的发卡;她穿在校服外套里的衬衫领边;她袖口上的向日葵刺绣;她卷起裤管时露出的白色竖条纹袜筒;落在她头顶却未被发觉的小小花朵;下雨天里她握住伞柄的手指;一缕忘记束起的长发……
犹如拼图碎片一般,周航就这样用耐心慢慢驯服了自己的笔。现在的他,不仅可以像模像样地勾画出叶雨惠的样貌,甚至能够根据场景表现不同的神态。
他越画越好了,那个笔记本他总是随身带着,封皮干干净净,连一个折角都没有。他不会再丢掉,当然也不会与人分享,这仍旧只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了周航的思路,他合上笔记本,抬起头,看到图书馆的老管理员正朝他蹒跚走来。
“要关门了!”老人家提醒他,“赶紧回去吧。”
周航点点头,将本子和笔收进双肩包,起身往外走。
管理员正等在那里,准备锁门。周航礼貌地微一颔首,正要离开,身后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注意你很久了,这么刻苦,准备考研啊?”
不善言辞的周航怔了怔,才生硬地道了句:“不是。”接着便小跑着冲出了图书馆,生怕对方刨根问底。
3
周航回去晚了,杨树没有跟女朋友视频通话,也可能他们已经打完了。他去洗手间洗漱时,室友们正在外面商议着联谊的事。这些家伙都有女朋友,为什么还要张罗着联谊?他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原来是其中一位室友分手了。
大一上学期才刚过半,这位名叫赵觅的同学已经换了三个女朋友了。
周航理解不了感情如此丰富的人,仔细地刷着每颗牙齿,脑海中开始构思下一幅画,叶雨惠的五官渐渐显露在镜子里,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等他反应过来时,手臂已经抬高,指腹差不多快要触碰到镜子里的脸颊……
“叶雨惠虽然长得也不是多好看,但性格真是没得说。又温柔又可爱,情商也很高,从不让人难堪,人缘老好了。我都跟我女朋友说好了,一定尽力为你们制造机会……”
杨树的高声叫嚷打碎了镜子中的女孩儿,周航“砰”地开门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围坐在一起啃鸭脖的几个人。
大家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赵觅率先发问:“你怎么了?撞鬼啦?”
周航一嘴牙膏泡沫,说起话来有些含糊:“我也去。”
“什么?”赵觅没听清,向他确认,“你说什么?”
周航吐掉泡沫,伸手摸了一下嘴角,坚定道:“联谊会,我也去。”
这是周航第一次参与集体活动,一个冲动之下的决定。
联谊对象是杨树女友的室友们,除了叶雨惠,还有另外两名女生。但他们寝室那个正在恋爱中的室友不参加,单身的男生只剩了周航和赵觅。为了表示对女生们的尊重,杨树又找了一个别系的朋友凑数,地点就定在学校附近那家装修挺文艺的咖啡馆。
周航没有和室友们一起出发,他紧张,但又不希望被别人看出自己紧张。一大早便抱着书躲去了自习室,直到离约见时间还剩半小时,杨树打电话给他,问他在哪儿。
“呃……我正要出发。”
“你给女生准备小礼物了吧?”杨树问得理所应当。
周航慌了,忙问:“什么礼物?”
“第一次见面,适当表示礼貌。”杨树难以置信地说,“你不会没准备吧?”
他当然没准备。他没有过约会异性的经验,完全不懂怎么表示礼貌。但他不想听杨树唠叨,然后被众人联合起来嘲笑,只好硬着头皮撒谎:“准备了。”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周航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昨天画完的那幅画上,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小心撕了下来。他卷成筒,拿在手里,疾步朝校外走去。
很快,令周航更加尴尬的状况发生了。先一步到达咖啡馆的男生们提议将礼物打乱放在桌上,由女生们挑选,顺便活跃一下气氛。
周航还没来得及提出反对,女生们推门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越过前面的女生,落在叶雨惠身上,她穿了一件深咖色呢子外套,搭配简单的白毛衣和牛仔裤,脚上依然是那双高中时期就常见她穿着的白色板鞋。
随着叶雨惠的走近,周航心中的紧张感竟奇妙地消散了一些,大概是因为他对她太熟悉了,尽管她根本不认识他。
例行自我介绍开始了。在等待轮到自己的几分钟里,周航陷入一种飘忽的幻觉,这感觉就像他花费了很长时间穿越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却在猛然一个转弯之后,發现隧道口就在眼前。
等了很久,并且已经做好要等更久准备的周航,忽然迎来了向叶雨惠介绍自己的时刻。
马上就到他了。他咽了咽唾沫,又抓起水杯猛灌了两口水润嗓子……喝得太急,他被呛到了。
剧烈咳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叶雨惠捏起桌上的纸巾递给他,他窘迫地捂着口鼻,奋力挤出一句话:“我……喀喀……我叫周航……喀喀喀……”
周航的意志力只容许他说出这几个字。其他人大概是为了化解尴尬,迅速转换了话题。杨树将刚才收集起来的礼物堆到桌子中央,鼓动女生们挑选。
在几个精美的包装盒上方,周航卷成筒的那幅画随着顾客开门时带起的阵风滚动,最终落到了叶雨惠的手上。
她惊讶地笑起来,说:“我就选这个了!”
周航的心跳蓦地加速,忘记了咳嗽,忘记了尴尬,忘记了这天这场联谊会上,女主角是叶雨惠,但男主角并不是他。
“这也太有缘了吧!”杨树大力拍了拍赵觅的肩膀,说道,“我刚才还好奇他为什么准备了一幅画,原来是礼物提前挑选好了它的主人。”
叶雨惠抿起嘴角对着赵觅笑了笑。
周航眨眨眼睛,顿时有些无助。原来面前的隧道口,是假的。
4
周航倚着床,将笔记本翻到撕掉的那一页,手指拂过锯齿形状的留痕,似乎能够听到有个微弱的声音正在抗议他的背叛。
或许他应该感到庆幸的是,他那天突发奇想画了一个凝望窗外的叶雨惠。长发遮住了她的眉眼,除了他依靠想象在下巴上刻意点缀的那颗痘痘,并不具备其他指向性。
可以说她是任何人,任何一个下巴上恰好长了一颗痘的女孩子。
“书上偶然看到的。”周航用蹩脚的谎言轻易取得了室友们的信任。
他们的关注点很快移至别处——
“没想到啊,我们理工科也有文艺男,周航,以后能让你帮忙画画吗?”
“说真的,这种画拿去讨女孩儿欢心,屡试不爽。”
“你提醒我了,我的女朋友马上生日了,我正愁没钱买礼物呢,快!周航,赶紧画个我们的合照!”
…………
耳边的聒噪声让周航感到烦乱。他垂着头,一言不发。推门而入的赵觅帮他解了围。
“去,去,去!干吗呢?”赵觅伸手推开围在周航床下的几个人,谄媚地笑道,“周航,今晚赏脸一块儿吃顿饭呗?”
换作以前,周航肯定会断然拒绝,但现在,他有了其他期许,于是他问:“都有谁?”
“就我,杨树和他的女朋友,还有你。”
“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周航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
赵觅笑了,说道:“感谢你们给我和叶雨惠牵线,她真是挺可爱的。”
周航攥了攥拳,很想仔细问问赵觅,他怎么就觉得叶雨惠可爱了?她做了什么让他觉得可爱?他一个骗子到底有什么资格感受人家的可爱?
但周航没有。他得保守自己的秘密,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保守它有什么意义。
赵觅伸手扯了扯周航压在胳膊底下的笔记本,问:“这什么?”
周航迅速合上本子,拿到一边,说:“没什么。”
“晚八点,烧烤店。”赵觅拍拍周航的床铺,挤眉弄眼道,“等你啊!”
周航最终还是去了。他是怀着目的去的,作为这场骗局的参与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适时阻止更离谱的事情发生。
但他没想到,更离谱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赵觅当众宣称喜欢上了叶雨惠,简直心动得无法自拔。
杨树的女朋友笑着打趣:“你们才见一回,你就这么喜欢了啊?”
“对!”赵觅肯定地点头,说,“我真特别喜欢她。”
“啧!”杨树挥手,“少搁这儿肉麻了。”
“哎呀,你別闹。”杨树的女友扭头呵斥他,随后眼睛放光地望向赵觅:“那你说说,你都喜欢她什么呀?”
“什么都喜欢!”赵觅答得干脆,“外貌、声音、再到内心。我没想到我们有那么多相同的爱好,总之,跟她在一块儿特别开心……”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周航恍然大悟。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叶雨惠的?
赵觅的声音逐渐飘远,周航沉入时光深处。
叶雨惠双手握着话筒站在操场主席台上,语调温柔婉转:“在座的新生中有的内向寡言、有的乐观开朗、有的不善言辞、有的广交好友……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都不需要因为与其他人不同而感到惧怕。因为现在,我们被允许在这个包容度极高的环境中发展自己的个性,希望三年过后,我们每个人都能上交一份不辜负别人也令自己感到满意的成长答卷。”
雷鸣般的掌声中,叶雨惠抿起嘴冲着台下展露笑容。
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这实在难以判断,因为周航那时候连什么是喜欢都闹不清楚。不过,至少他能够肯定,是叶雨惠让他再次感受到与众不同并非一种错误。
第一个有这种能力的人,是周航的奶奶。那个每次将他从父母、邻居、大爷、大妈、阿姨、叔叔、婶婶中解救出来的颤颤巍巍的老太太。
小时候,总有些热心人围着周航,循循善诱或鼓劲激励他:“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这孩子也太内向了!该不会是自闭症吧?”
等周航终于紧张地说出一句什么,他们又会摇头叹息:“你这说的什么呀?听不懂。你得想清楚,想好了再说嘛!”
“说什么说!”周航奶奶出现在人群之外,愤怒地用拐杖捣着地面,说道,“看给你们闲的,孩子想说就说,不想说拉倒。别人掰着你们的嘴巴让你们说话,你们好受啊?”
周航乐颠颠地跑到奶奶身边,仿佛靠住了世界上最挺拔的大树。
老太太低下头,慈眉善目地冲他笑道:“航航,走,陪奶奶读书去。”
后来周航渐渐长大了。他性情温和,从不惹事,做事规规矩矩、有条不紊。很少再有人关注他说不说话、自不自闭了。曾经唯一尊重他,让他想说的时候再说的奶奶,在他十三岁那年去世了。
“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吗?”
杨树的声音将周航拉回现实,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将目光落到终于发表完长篇大论的赵觅脸上。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让你们帮我想想办法嘛!”
“别的不好说,但她很喜欢那幅画。”杨树女朋友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上次回寝室就把画贴在书桌上了。”
杨树和赵觅心照不宣地注视着周航,终于想起饭桌上还有个人,开始轮番往他盘子里放肉串,热心催促着:“快,周航,多吃点儿。”
周航拿起一串羊肉串,忽然又搁下了,他沉声道:“你们不能再骗她了。”
大家同时一怔,随后又像说好了似的一起否认——
“谁骗她了?”
“我们那只是善意的谎言。”
“结果是好的就行啦!”
周航起身,掷地有声地宣告:“反正我绝不可能再画画了。”
5
周航说到做到。他真的再也不画画了。他又开始一个人跑去图书馆待着,一直待到关门,然后绕开那片竹林,慢悠悠地返回寝室。
他强迫自己戴着耳机,再也不试图通过杨树和女朋友的视频通话来想象叶雨惠的生活。赵觅倒也没再烦他,他不知道赵觅和她的关系进展到了哪一步,只觉得赵觅每天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那幅画究竟为赵觅靠近叶雨惠做出了多大贡献,周航不敢妄断。他难以相信她会喜欢他的画,或者说,会因为欣赏他的画而欣赏画画的人。
这是不可能的,周航告诫自己要清醒。如果叶雨惠某天真的和赵觅交往了,那一定也是因为他身上存在着吸引她的品质。
事实上,这个“某天”比周航想象中来得早得多。
像往常一样,他从图书馆回到寝室,远远就看到了楼下左右徘徊的熟悉身影。
看到周航,叶雨惠惊喜地朝他奔过来,问:“你是赵觅的室友吧?”
她忘了他的名字。
周航往路灯照不到的暗处躲了躲,点头。
“那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带给他?”叶雨惠递过去一本深绿色绒皮面的素描本,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刚从室友那里听说今天是赵觅生日,匆匆准备了一个简陋的礼物,因为不想叫他下来取,所以犹豫了好半天要不要明天再送,幸好碰到你了。”
周航接过那个本子。这根本不像是匆匆准备的,大概早已经过精心挑选,只等合适的时机送到属于它的人手里。
周航不想做他们的中间人,但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完全没有难度的小忙。
叶雨惠开心地跟他道谢,迈着小碎步跑向女生寝室。昏黄的灯光里,她在周航的视线中再度留下一个与他无关的背影。
周航缓步上楼,捏在手中的本子逐渐发烫,他在楼梯转角站定,终于忍不住翻开,扉页上那行若隐若现的字迹清晰浮现在眼前。
“熄灭掉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是里尔克的情诗。
周航合上本子,陌生又强烈的失重感席卷了他。肯定哪里弄错了,这个本子不应该属于赵觅。这显而易见是送给画画的人的,他才是那个画画的人。
周航摘下双肩包,将本子塞进去。这时他才发现,一直搁在内侧被他画满叶雨惠的本子不见了。代替本子存在的是一把现金。
有人偷走了他的秘密。
周航不动声色回到寝室,按部就班地洗漱,躺倒,直到赵觅站在床下叫他:“周航,叶雨惠让你送我的礼物呢?”
“拿我的画本来换。”周航不紧不慢地答。
赵觅一愣,随后笑了,说:“哈!我不是给你塞钱了吗?那些钱足够买你那些破画了。”
周航坐起来,俯视着赵觅,说道:“我没说过要卖给你。”
赵觅后退一步,端着双臂审视周航。他说:“叶雨惠是我的女朋友,你画的全是我女朋友的肖像,我就问你,你不卖给我,打算卖给谁?”
周航顿时吼了出来:“我画她的时候,她还不是你的女朋友!”
室友们被两个人的吵嚷声吸引,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朝他们望过去。
“那你拿给她看呗。”赵觅回身,从自己书桌抽屉里抽出周航的本子,高举在手中,厉声道,“你要是有种现在就去拿给她,让她看看,你是怎么画出她的脚踝、手指、脖子、头发、袜子、领口的。”他顿了顿,语气突然缓了下来,“喜欢人家就去追啊,躲起来鬼鬼祟祟地搞出这么些个东西,你不觉得自己像个变态吗?”
周航紧紧盯着赵觅,他在高处,只需要稍一伸腿就能将赵觅踹倒在地,但他忍住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让自己的秘密曝光,并且成为可能伤害叶雨惠的武器。
更何况,他那么不善辩解,对于澄清误会没有一点儿信心。
算了,周航想,反正喜欢叶雨惠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哑剧。
“你弄错了。”他抽走自己的画本,转而将那个深绿色的本子还给赵觅,拙劣地撒了谎,“我不喜欢她,她……”他将涌上喉头的哽咽吞回去,接着说,“她只是個合适的模特儿。”
6
赵觅和叶雨惠正式交往了。他跟每个人宣称自己这次绝对是认真的,唯独没有跟周航说过。但周航总觉得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连续几个周末,赵觅隆重地策划了约会活动,他喜欢热闹,所以每次都请杨树和女朋友陪同。
周航无意间听其他室友们讨论过,他们出去玩,大多费用都是赵觅承担的。
有人讥讽道:“难怪杨树那么上赶着介绍女朋友给赵觅呢,原来是为了蹭吃蹭玩啊!”
周航戴上耳机,没再听下去。赵觅家境好,足以支付开心的代价。没人是傻子,他相信赵觅早已在心里做过权衡。
赵觅擅于权衡,不然也不会在和自己争执过后,立刻向叶雨惠坦承了真相。
因为听到的人太多了,如果赵觅不说,叶雨惠迟早也会从别人口中得知。到那时,他就彻底失去主动权,也没机会为整件事进行巧妙包装了。
赵觅告诉叶雨惠,那些画都是室友周航画的,他不想让她受到非议,才撕下每一页以自己的名义送给她。虽然周航解释只把她当成一个合适的模特儿,但他总觉得怪怪的。
“我不想让别的男生鬼鬼祟祟地关注你,可能是我对你过度保护了,真对不起……”
他用这些动情的解释赢得了叶雨惠的原谅。不仅如此,她还告诉赵觅,对比那些画,她更喜欢的其实是他这个人。
赵觅大概就是因为这句告白才有底气将他和叶雨惠的对话转述给周航。他铺垫了一大堆,其实不过想证明,周航画的那几幅画,压根儿没起作用。
叶雨惠就是喜欢他,没有画也会喜欢他。
周航点头,一言不发,这激起了赵觅的胜负欲,他滔滔不绝地列举和叶雨惠非彼此不可的种种证据,说了足有半小时之久。
周航妥协了,奋力挤出一丝笑容,说:“祝福你们。”
“那你的画……”赵觅踌躇了下,说,“都处理了吧?”
周航想了想,自己没有能够拿出来反对的理由,只能说:“好。”
确实也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周航来到操场,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耐心地将那些承载着整个青春的画一张一张耐心地撕碎,装进垃圾袋。
他拎着那些没什么重量的时光往垃圾箱的方向走,忽然想起,他还藏着一个喜欢叶雨惠的证据。
高二下学期,周航有次晨跑不慎把脚崴了,连续一个星期,他一瘸一拐地上学。某天下了雪,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满是学生们经过时留下的余雪,薄薄的一层,很滑。
周航挪到柱子边,扶着柱子正要迈步,前面的叶雨惠停了下来。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纸巾,行至他面前,弯腰将台阶上的雪一级一级擦干净。
她做完这一切就走了,没有跟周航说话,也没有看他。
或许,他们的关系从那时就已经有所征兆。哪怕周航走到叶雨惠面前,哪怕目之所及只有彼此,她也看不到他。
周航止步,在垃圾箱边站了一会儿,还是将那袋碎纸片丢了进去。
不久后的元旦,两间寝室再度相聚。坐在赵觅臂弯里的叶雨惠突然冲周航笑了笑,问:“听说你也是一中毕业的?我们是校友哦!”
“是吗?”周航垂眸道,“我都不知道。”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