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曼
作者有话说:快两年不见,很高兴还能有机会给大家带来新的故事,顺带宣传一下我的新书《桃心灿灿》,关于喜欢的事,我总希望能有机会一直做下去,哪怕坚持再久也没有多大成就。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在某些方面跟我有点儿相似,因为他的坚持,绕了许多远路的爱情终于圆满。如果你能遇到像他一样的人,一定要珍惜。
01
晚上快九点,我接到一通陌生电话。
“程老师,你能来一趟吗?”
我认出这道声音的主人,叫陆逢昔。
我在穗森高中担任心理辅导老师。心理问题不该讳疾忌医的时代,纵使学校一再鼓励,大多数学生仍怯于来咨询室求助。与多数人不同,陆逢昔属于积极求助的类型,最近来咨询室找过我几次。
他说他在便利店买东西,结账时从包里掉出一盒巧克力,被老板怀疑拿了店里的商品,要求通知家长。
这种情况我本该让他联系监护人或者班主任,但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不想破坏他对我的信任。
我匆忙赶往他说的地址。
见到我,陆逢昔的双眼一亮,喊道:“程老师。”
我点点头,示意他别紧张,跟老板协商调监控。
对方不耐烦地丢给我一盒巧克力,说:“东西就在这里,看什么监控?”
那是某牌子春季限定的樱花口味巧克力。我翻了一遍店里货架上剩余巧克力,跟手上这盒对比后,提出质疑:“这盒跟你店里的生产批次不一样。”店里同款巧克力都是同一生产日期。
经过一番交涉,老板总算同意放人。
走出便利店,陆逢昔恢复灿烂的笑,说:“程老师,谢谢你相信我。如果是我爸来,估计立刻赔钱了事。”
关于他包里的巧克力,我大致有头绪。这天是白色情人节,多半是学校里的女生悄悄塞进他包里的,从而造成这场乌龙。
我看了一眼时间,快深夜十点,于是说道:“这么晚了,我不能放你在外面游荡,让家长来接你。”
听到“家长”二字,少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很不情愿地问:“叫我哥可以吗?”
我有些意外。陆逢昔每次找我,话题都围绕他哥哥。从有记忆起,他就被父母教育,要以优秀的哥哥为榜样。成绩、特长,甚至衣着打扮,他都得参考哥哥。这样的生活让他喘不过气来。哪怕哥哥对他很好,他也总忍不住恶言相向,以此发泄心中的不满。哥哥总是一笑而过,让他越发自责,也因此对哥哥的态度更恶劣了。
这或许会成为修复他们兄弟关系的契机。我点头道:“等你哥来了,我再走。”
陆逢昔的哥哥来得很快。
看见我,他的眼中闪过错愕,道:“程镜伊?”
适才陆逢昔给我看了他哥的照片,我惊讶过了,此时故作平静地道:“好久不见。”
陆时予提出先送陆逢昔回家,再送我回去。我接受了他的好意。
路上,陆逢昔不停地说些学校里的笑话。陆时予的嘴角始终保持着上扬的弧度,认真地听他说话。
他们兄弟的关系似乎不如陆逢昔描述的那么紧张。
陆逢昔下车后,我让陆时予送我回学校。下午我给学生做心理辅导忙得太晚,接到他电话时,还在赶心理咨询室公众号要发的稿子。
“今天白色情人节,”等红灯时,陆时予瞥了一眼路边人行道卖花的小贩,似笑非笑地从后视镜看我,问,“程老师有收到花吗?”
“学生送了。”
“还有呢?”
“没有。”我对他的追问感到不悦,反问,“怎么?你打算送我?”
他问:“你会收吗?”
这回,轮到我接不下去了。
02
车停在校门口,陆时予发话了:“你上去收拾一下东西,我送你回家。这个点让你一个人回去太不安全,做不完的工作带回家处理就是。”
平时学生遇到问题,我总能提供各种解决方案。可在陆时予眼里,我仿佛还是十七岁时处处需要他操心的笨拙少女。
这让我心生挫败,于是我强调:“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我跟你一起去。”他解开安全带,说,“给你开路。”
教学楼通往校门口的路两边种满细叶榕,繁茂枝叶,挡住了路灯,一到晚上就黑黢黢的,很瘆人。比起走夜路,我更怕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
第一次中招时,我尖叫出声,把走在旁边的陆时予吓一跳,他说:“镜伊,你的叫声跟尖叫鸡一模一样。”
为免受我的魔音荼毒,此后下晚自习,陆时予总走在前头给我开路。
有时候,他会故意停下来,等我不注意撞到他背上,然后故作痛苦地问:“镜伊,你练过铁头功吗?”
这时,我总会踩他一脚。
这样无聊的事,他乐此不疲。
闲聊间,陆时予忽然感慨:“镜伊,没想到你会成为心理咨询师。”
他言辭间颇有物是人非的意味,我扯出一个公式化的笑,说:“我们还有公众号。现在是我负责更新,你有兴趣可以看看。”
我本是随口说说,隔天陆时予来加我的微信,我随口问他从哪里得知我的号码。
他答:“在公众号上看到的。”
比起直接来咨询室,更多学生倾向于发短信匿名找我倾诉烦恼,所以我干脆在公众号的文章末尾附上了手机号码。
陆时予说他打算拍一组参赛作品,问我有没有时间给他当模特。每个摄影师都有自己的讲究,有的从不拍人,而他喜欢拍人。高三时,我就给他当过模特。
我沉吟片刻,答应了他。
到了周末,陆时予来接我。
他将拍照地点定在植物公园,设备依旧是高中时的那台老相机。
陆时予曾跟我说,胶片才能拍出灵魂,洗照片这道工序,则是赋予照片灵魂的仪式。我不懂摄影,但确实能从他拍的照片里,感受到一种神奇的感动。
春意盎然,公园人来人往。
一路上陆时予拍了不少照片,我问他:“人这么多,你能拍到画面吗?”
“我想拍春天,人群是春天的一部分。”他捡走落到我发梢的花瓣,说,“而你,是春天最明亮的一部分。”
我看到他眼里自己渺小的倒影,阳光落满他的眼,连同我也发着光。
我们走累了,在草坪暂作休息。陆时予铺好野营垫,我带了自制的三明治和红茶,打算来一场简易的野餐。
我给陆时予倒茶,有人过来打招呼。
“陆时予?果然是你。好巧,我跟老公出来玩。”女人注意到我,八卦地问道,“程青蕾还是那么漂亮啊?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记得请喝喜酒。”
那件事以后,父母将我接到国外。我听说,陆时予跟青蕾去的同一所大学,而这是他曾跟我约好的。
滚烫的茶水满溢而出,陆时予抢过我手中的杯子放到一边,问:“烫到了?”
这时对方看清我的脸,惊觉认错人,她表情尴尬地说:“我们先走了,改天再聚。”
她走后,陆时予补充道:“刚才是我的大学同学。”
我“嗯”了一声,他拉过我的手,将湿巾压在我烫红的手背上,解释道:“我跟程青蕾没有什么……”
我的右耳忽然传来轰鸣声,像一场海啸,医生说这是后遗症,心理压力过大时就会出现。
我听不见他说什么,等折磨人的巨响过去,才艰难地开口说:“大二时,我去你的学校找你,看到你跟青蕾在一起。”
他敏锐地联想到什么,忙问:“所以你突然换掉号码,人间蒸发?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因为我很久没见过她那么开心的样子,我不想破坏这一切。”我避开他的目光,继续说,“你们在一起很般配,连你的同学都这么觉得,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你消失是为了把我让给她?”陆时予盯着我,忽然笃定地说,“镜伊,你不会这样做的。”
他对我的了解,连我都自愧不如。
我深呼吸,承认道:“对啊,我不会这样做。我那时消失是因为……我怕你会选择她。”
——怕我们的约定变得不堪一击,变成说说而已。
所以,我先一步放弃了你。
03
高三那年,父母到国外工作,他们安定下来前,我暂时寄住在临春市的叔叔家。
转学到穗森高中后的第一次月考,我的成绩排在年级两百名左右。由于我在前学校排名稳居年级前五,班主任担心我不适应新环境,特意安排数学课代表跟我坐。
叫陆时予的新同桌问我要月考的卷子,说他想了解我的情况,再给我补习。
到穗森高中快一个月,即使我没认全班上的同学,也知道陆时予很受女生欢迎。他的数学成绩永远年级第一,座位时常被找他请教问题的女生包围得水泄不通。
我拒绝了他。
他望着我,似笑非笑地问:“你是害羞吗?”
我移开视线,说:“真的不用。”
虽然我不配合,但他还是挑了一些题目给我。我粗略扫了一遍,发现他选的题目很用心。我以最快的速度做完,将习题集还给他,并说道:“我真的都会做。”
本以为他会就此罢休,可到了数学课,老师讲卷子时,他趁我不注意,抽走了我的卷子。
等老师转身去写板书,我踩了他一脚,抢回卷子。
下课时,陆时予冷不丁地说道:“大题你都只答第一问,后面的问题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不答。”
他用的陈述句。见我不吭声,他继续问:“你为什么要故意考差?”
我依旧沉默。
知道我并不需要补习,陆时予无奈地说:“补习的事,麻烦你配合一下。不然我不好跟我妈交代,你应该不想我跟她实话实说。”
班主任就是陆时予的母亲。让她知道实情,确实有点儿棘手。
既然他非要给我补习,我只好配合。
晚自习时,我故意挑了几道很难的竞赛题给他。他看着题目,用笔挠挠头,道:“我一时想不出解法,你会做吗?”
我点头,就见他一脸钦佩地说:“那你教我。”
“不是说好的你给我补习?”
虽然不太情愿,但我还是给他讲了解题思路。
然后我发现他其实是装不会,不过反正要演戏,我也没揭穿他。
04
周末,我去广场喂鸽子。
我正望着抢食的鸽群发呆,头顶一轻,耳机被人摘下。
陆时予在我旁边坐下,问:“你在听什么?”
“英语听力。”
陆时予将耳机还给我,又问:“你一个人?”
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添了几道新鲜的挠痕。之前他教我做题,手背上就有结痂的抓痕。我瞄了一眼他放在一边的猫粮袋子,问道:“你养了猫?”
“没有,是流浪猫。”他补充道,“我弟身体不好,对猫毛过敏。”
陆时予不時去喂附近的几只流浪猫,当中有只白猫,他每次摸它都得挨几下挠。上次被抓伤,他还去打了疫苗。
见我对猫感兴趣,他提议道:“我带你去看看它?”
鬼使神差地,我跟着他走了。
陆时予带我沿着绿化带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一只鸳鸯眼的白猫。他凑近白猫,试图摸摸它,它却龇牙咧嘴。
我不信邪,伸手想摸它,差点被挠到。
陆时予哈哈大笑,说:“看来不止我被讨厌。”
后来,周末在广场碰头,再去喂猫,成为我跟陆时予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默契。
陆时予课余喜欢拍照。他给我看他之前拍的南老街骑楼。他拍的照片故事性极强,有种独特的时代感,仿佛让人回到了上个世纪。
我赞叹道:“拍得很好,能当历史教科书的插图了。”
说话间,程青蕾拿着习题册走过来。
她笑得甜美动人,说道:“陆时予,这道题老师讲的我没听懂,你教教我。”
我识趣地起身离开。
晚上我正准备睡觉,忽然听见敲门声。
我打开门,看到抱着枕头的程青蕾。她问:“我今晚可以跟你睡吗?”
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睡。她久违的亲近,让我很开心。
我们钻进被窝里,黑暗中,她的双眼如宝石般闪亮。她问:“姐,你能陪我去给陆时予挑生日礼物吗?”
我再迟钝也该明白,程青蕾很在意陆时予,尽管她没有明说。
几天后的午休,班长来找我,问 我:“我在统计给陆时予庆生的人数,你参加吗?”
我看向程青蕾,她刚好也在看我。
我迟疑一下,摇头道:“那天我没空呢。”
陆时予的生日在星期天,大部分同学都去他家玩。
我独自去喂猫。其他猫看到吃的都凑过来,唯独那只白猫远远地盯着我,没有过来吃猫粮。等我走远了,它才放下警惕,冲上来狼吞虎咽。
我望着它,叹了口气,道:“你其实很喜欢他吧。”
虽然它不让陆时予摸,却愿意让他靠近。
白猫自然不会回答我,吃饱喝足就溜了。
我伸了个懒腰,打算继续找地方打发时间,却看到陆时予走来。
少年护着蛋糕,额上的汗水晶莹。他说:“我给你带了蛋糕。要化了,快吃吧。”
我讶异道:“你不是过生日?”
“我弟生病,需要静养,大家来分完蛋糕就各回各家了。”他献宝似的将蛋糕递给我,说,“程青蕾说你喜欢草莓,我给你切了一块有最大颗草莓的。本想明天带给你,但放久了不好吃,我想你应该在这里,就带过来给你了。”
我接过蛋糕,在他殷切的目光下尝了一口,点点头道:“很好吃。”
然后我想起一件事,从包里翻出一样东西给他:“给你。”
“生日礼物?”他受宠若惊地接过,努力辨认道,“这是……猪?”
我愤怒地纠正他:“是猫!猫!”
陆时予那么喜欢这只白猫却摸不到,所以我想着送他一只羊毛毡做的白猫。我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做好,他居然看成是猪,实在太过分了!
见我生气了,他强忍住笑意,说:“你做的猪……猫很可爱,我很喜欢。”
“呵,虚情假意。”
陆时予摆弄着我做的羊毛毡白猫,望着不远处盯着他看的白猫说:“这只白猫,是我唯一想过要养的猫。它没有品种猫品相好,也不像其他猫肯亲近人,但我就是一眼相中它。哪怕会被它挠伤,我也想摸摸它的头,想让它明白,世界上还有人在乎它。”他说着,扭头看我,对我说,“镜伊,你也一样。就算你对我很冷淡,我还是想靠近你,你能明白这种心情吗?”
——好比阳光触不到,却能带来温暖一样。我不需要你的回应,只要你愿意讓我靠近,我就心满意足。
05
新一轮月考过后,老师发了要监护人签名的文件,我去婶婶的房间找她签名。
房门紧闭的屋里传来程青蕾尖利的叫声:“上次程镜伊考差了你怎么不说她?你觉得她比我好,你让她当你女儿啊!”
房门猛地打开,程青蕾莹白的小脸上布满泪痕。
我躲避不急,刚想说什么,她恶毒地剜了我一眼,往门口走去。
我拉住她,问道:“很晚了,你去哪里?”
“不用你管。”她甩开我,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故意考差。你以为这样做就有用?只要你在我家,我妈就会拿你跟我比较。”
我深呼吸道:“既然你知道这是你家,那应该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我走出叔叔家,混合着烟火气息的夜风迎面吹来,我忽然很想给父母打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我有按照他们的吩咐,不给叔叔婶婶添麻烦,跟程青蕾好好相处……可有些事情,越想做好,却越事与愿违。
我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夜色里,和陆时予不期而遇。
“程镜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下意识地撒了个谎:“出来买东西。”
说完我快步往前走,走出一段路,我注意到陆时予跟着我,不禁停步问道:“你干吗跟着我?”
他一脸无辜地反问:“我表现得不够明显?我在担心你。”他的观察力依旧惊人。他说,“哪有人买东西两手空空的。”
我忽然觉得很累,干脆在路边蹲下。
他陪我蹲下,说道:“能告诉我,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换作平时,我会选择沉默。适才受了委屈,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倾听者,便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堂妹程青蕾比我小两个月,小时候,我们两家人住在一起。上小学前,我家搬到鸣城,跟她的关系也变得疏远。
我母亲很早教就我读书识字,我学东西快,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由于我的好奇心重,爱好广泛,吵着母亲给我报了很多兴趣班。逢年过节大家齐聚一堂时,就成了我进行“才艺表演”的舞台。
没有人发现,婶婶对程青蕾没有我健康聪明这件事格外敏感。
程青蕾是早产儿,发育得比同龄人晚,学东西也慢。听说我报了很多兴趣班,婶婶较劲般也给她报了名。当她不舒服不想去时,便会换来婶婶疾言厉色的呵责。有时,甚至还会将她锁进杂物间,要求她反省。
以前程青蕾还会顺从,自从我住进叔叔家,她总会跟婶婶对着干。
叔叔忙着工作,经常不在家。到了周末,家里总是争吵不断。
起初我试图劝婶婶,程青蕾有她的长处,她的绘画天赋极高,将来可以读美术相关的专业。
不料,在婶婶听来却成了讽刺:“你是觉得我们青蕾考不上重点大学?青蕾跟你不一样,你家将来有钱送你出国念书,我们家可没有这个钱。”
隔天婶婶丢掉程青蕾所有的画画工具,要她专心学习。
我将工具捡回来,程青蕾在边上冷眼旁观地说:“你知道我妈为什么让我学画画吗?因为二年级时你画画拿了奖,我妈就着了魔,天天逼着我画。等我画得比你好了,她依旧不认可我。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用遭这些罪。”
我哑口无言。
自那以来,每次程青蕾跟婶婶有摩擦,我都会逃出叔叔家,在外面消磨时间。
陆时予认真地听完,说:“这不是你的错。”
我当然知道。有时候,不是自己知道就行,还需要谁的“认同”。
陆时予的认可让我轻松很多,我说:“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故意考差吗?因为我以为如果我的成绩比青蕾差,就能让她在家好受些。结果我还是搞砸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抱歉,镜伊,我给不了你任何建议。”
少年愁眉紧锁的模样让我觉得好笑,我说:“这是我的事,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他支吾着说不下去。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耳朵红透了。
陆时予连流浪猫都会喂。他这么善良,我们同桌一场,他会担心我很正常。
倒完苦水,我舒畅多了,开始后悔自己冲动地跑了出来,便对他说:“我该回去了。”
陆时予点头道:“我送你。”
回到楼下,我撞见神色疲倦的叔叔。
他满脸愧疚地说:“伊伊,你婶人不坏的,她太操心青蕾……你别怪她。”
原来叔叔什么都知道。他只是跟我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06
这个周末喂完猫后,我跟陆时予去采风。
上地铁后,他问:“你知道玫瑰七号线吗?”
我摇头,他找到地铁线路图给我看:“临春市的地铁七号线,每个地铁站的风亭周围都种有玫瑰花,所以又称作‘玫瑰七号线’。我想拍一组跟七号线有关的照片,参加明年的一个比赛。镜伊,你来给我当模特吧。”
“请我当模特很贵的,”我竖起食指说道,“起码要一杯奶茶。”
他笑道:“成交。”
高三下学期,学业紧张,每周只有半天假,我跟陆时予会出去拍照。
陆时予的父亲以前是建筑师,参与过本市地铁的设计,七号线的风亭就是他的作品。从前父亲经常带他去采风,他因此对摄影产生兴趣。后来父亲下海经商,剩下他独自出来拍照。
“你将来要学摄影专业吗?”我好奇地问。
他没回答,而是问我:“镜伊呢?”
“还没想好。”
“如果你想不出去哪里,我替你决定。”他故作潇洒地说,“我们去同一所大学好了。”
此前我以为他关心我是出于救助流浪猫般的善意,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似乎错了。
于是,我朝强作镇定的少年点头,说:“好啊。”
得知婶婶跟程青蕾的摩擦没减少,陆时予担心我的成绩受影响,建议道:“不如你从你叔叔家搬出来住?我們学校有不少学生在学校附近租房。”
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最近一场模拟考,我的成绩有所下降。不仅是我,程青蕾也一样。有些问题无法立刻解决,既然我留在叔叔家只会让矛盾不断升级,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我说服了父母跟叔叔,让我住学校附近。
离开叔叔家,我终于不用顾忌其他,专心学习。
高考结束,我在租的房子里收拾行李,接到了叔叔的电话。
叔叔说我跟程青蕾学习太辛苦,他让婶婶炖了鸡汤,给我们补身体。
等叔叔来接我时,陆时予打来电话,问:“镜伊,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玫瑰七号线的终点站拍照。”
高考前我们暂停拍照活动,陆时予说还差一张照片就完工。
“明天吧。等拍完照,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他一本正经的口吻,让我也跟着紧张。我说:“好,我等你。”
然而,这个约定并没有兑现。
挂断电话不久,楼下传来碎裂声跟尖叫声。
来接我的叔叔被高空落下的花盆砸伤,上救护车后,我颤抖着打电话给婶婶。
婶婶很快赶到医院,她扬手,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失去平衡,半边脸磕在长椅的铁扶手上。一阵钝痛后,我的右耳似有火车驶过,轰鸣不止。
接下来的记忆很模糊。我隐约记得,叔叔的伤并不严重,母亲立刻赶回国将我接走。
我的右耳受伤,耳鸣不止,整夜失眠。父母给我联系了医生,因为治疗,我不得不暂停学业。
那段时光仿佛停滞的死水,我唯一的慰藉就是陆时予。
他给我讲他的大学生活,给我看他租的房子——上大学后,他搬出家里,收养了那只白猫。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镜伊,等你回来,我们……”
因此,治疗过程再痛苦,我依旧咬牙坚持下来。
我的耳朵有所好转时,我悄悄回国了。
陆时予那阵子很忙,连跟我聊天的时间都变短。他给我看过课表,我知道他那天下午有课,打算去他学校等他,给他一个惊喜。
结果,我看到他跟程青蕾迎面走来,有说有笑的。
我落荒而逃。刹那间我想起程青蕾提过,在我转学来穗高前,她和陆时予的关系很好。
即使清楚陆时予不会是那样的人,我还是忍不住害怕,怕他不再等我。他处在光明的世界里,有美好的生活,而我却得忍受病痛折磨。就算没有程青蕾,他也会遇到其他女孩儿……这些消极的念头,犹如那无休无止的耳鸣声,将我淹没。
之后我换掉联系方式,不再跟陆时予来往。
07
最近,陆逢昔跑心理咨询室跑得很勤快。
他看着我给绿植浇水,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程老师,我哥最近好像谈恋爱了。”
“我哥养的猫叫伊伊,跟程老师同名。”他像发现了惊天秘密般,兴奋得两眼放光。他说,“他的笔记本电脑的桌面壁纸是你的照片,好多年了,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
我提醒他:“没事就别往这边跑,回去上课。”
咨询室的窗帘缝间,隐约可见一颗小脑袋。每次陆逢昔来这里,总有一名女生会担心地躲在外面。
陆逢昔走后,我的手机屏幕亮起。
陆时予给我发了他逗猫的照片。如今白猫不再挠人,变得很黏他。
照片一角的架子上,放着我送他的那只羊毛毡白猫,圆滚滚的,确实很像猪。
那天在植物公园,陆时予告诉我:“我当时是陪程青蕾去看心理医生。”
那阵子,他想鼓励我,才每天跟我联系,却发现我只是强颜欢笑。得知程青蕾生病了,他陪她去看心理医生。因为他知道如果我回来后发现她生病,一定会内疚。所以,他想尽他的能力,为我做点什么。
“镜伊,我等你回来,等了很多年。我有点儿期待,你是为了我而回国……”他的眼里闪烁着忐忑,犹如夏夜的银河般清澈明亮。他说,“你能不能给个痛快,现在就回答我?”
我凝视他,郑重地点头。
在换了联系方式不再跟陆时予联系后,我接受了好长时间的心理治疗,也自学了很多心理学知识。
我的心理医生说:“心理问题就像独自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漆黑隧道,你很可能走很久都见不到出口的曙光。这种时候,就去想象出口处,有一个人在等你。为了那个人,你得走出去。”
每次痛苦得想放弃一切时,我都会想到陆时予,想象他还在等我。
都说人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若非主动放手,我又怎会得知,他对我而言如此重要。
我无数次后悔当初单方面消失。光后悔是没用的,所以我选择回来。
我不奢望陆时予会等我。但我忘了,无论是那只白猫还是我,即使要耗费很多耐心和时间,他依旧不会放弃。他就是这样死心眼的笨蛋。
我喜欢他这样的笨蛋。
08
五一小长假,我在同学会上见到了程青蕾。
大家分成小团体聊天。我看了一眼手机,陆时予发来微信:“你不去找程青蕾?”
回国后,我去看望过几次叔叔婶婶。程青蕾如今搬出家里,听说她在做给游戏画原画的工作。她会定期回家,陪婶婶去看心理医生,而婶婶因产后抑郁发展成的抑郁症,近年有所好转。
我不知道程青蕾是否愿意见我,便拜托陆时予组织高中同学会,迂回地见她一面。
我朝程青蕾走去,说道:“好久不见。”
她点头道:“我们去天台吹吹风吧。”
不远处就是海。夜风渡海,吹散前嫌、阴霾。
我跟程青蕾闲聊着,话题转到陆时予身上。
她说:“其实我不喜欢陆时予。”
我笑了,说:“就算你喜欢,我也不会把他让给你。”
作为姐姐,或许其他方面我会让步,唯有陆时予不行。
程青蕾说,那时得知我为了让她少挨骂故意考差,她莫名恼怒。见我跟陆时予走得近,她忽然想,如果将他抢走,我会有怎样的表情。
“我骗你说我跟他关系很好。为了显得逼真,还主动接近他。结果你猜怎么着,”程青蕾一脸无语地说,“他发现我们关系不一般,每次都问我一堆你的事情。他生日那天我给他送礼物,他却问我你喜不喜欢草莓,还说要给你留一块最多草莓的蛋糕。”
大学时,她曾开玩笑问陆时予:“大家都说我跟姐姐长得像,你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陆时予却说:“我只是替镜伊照顾你。如果不是她在意你,我也不会管你。希望你不要误会。”
我听得目瞪口呆。印象里,陆时予对任何人都很友好。
程青蕾抱住我,說道:“姐,那时我说了那么多伤害你的话,真对不起。”
看来,长大成人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我们不再是别扭的小孩儿,不再是只知道以伤害谁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我们打算回包厢,就看到黑暗处的陆时予。
被发现后,他装出一副刚到的样子,朝我们走来,说道:“原来你们在这里。”
程青蕾将我往他的方向一推,道:“恭喜你如愿以偿。”
Ending
夏天即将结束,我去陆时予的住处做客。
陆逢昔也在,我们在客厅逗弄那只老态龙钟的白猫。
他小声告诉我:“程老师,其实去心理咨询室找你,是哥哥拜托我的。我跟哥哥有矛盾,都是我编的。”
我朝他眨了一下眼,回应道:“我早就知道了。”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偶然,无非是有心人造就的必然。
陆时予拿着遮阳帽走来,替我戴上,随口问道:“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我跟陆逢昔相视一笑道:“秘密。”
时隔多年,陆时予终于完成他的参赛作品,他将那一组照片寄去参加一个比赛,拿了不错的名次。
这天,那场比赛的作品将在中心书城展出。
展厅人山人海,我们站在陆时予的作品前。他的这组照片,名叫《玫瑰七号线》。
我想起一件事,说道:“你当年是不是说过,拍完照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说?”
他没回答,而是指着面前的照片问我:“你觉得这照片摆放的形状像什么?”
我细细端详,答道:“像花束?”
“正解。七号线每个站的风亭都像一朵玫瑰,合起来就是我要送给你的、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花束。”他凝视我,说,“虽然迟到了八年,但我还是要问一遍,镜伊,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陆时予告诉我,七号线弯弯绕绕,但其实从起点到终点的直线距离很近。
——爱情也一样,总是让我们不得不绕远路。
无论要再走多远距离,若能通往你,我亦甘之如饴。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