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曙光,杞 迪
(1.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北京 100871;2.北京大学产业与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871)
民族聚居特困区是我国扶贫攻坚的重点和难点,其中“三区”和“三州”更是重点中的重点、难点中的难点①“三区”是指西藏、新疆南疆四地州(和田地区、阿克苏地区、喀什地区、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和四省藏区(青海玉树、四川阿坝、甘肃甘南、云南迪庆);“三州”是指甘肃的临夏州、四川的凉山州和云南的怒江州。。“三区”和“三州”都是民族聚居特困区,其发展长期受到自然生态环境和社会经济历史条件的诸多约束,贫困发生率普遍在20%左右。[1]256,257凉山彝族自治州(简称“凉山州”)是比较典型的集中连片深度贫困区和民族聚居特困区,凉山州的反贫困斗争是中国反贫困事业中最为艰苦卓绝的组成部分之一。凉山州位于四川省西南部的川滇交界处,全州幅员6.04万平方公里,总人口533.11万,境内有彝、汉、藏、回、蒙等14个世居民族,其中彝族占54.16%,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脱贫攻坚战前夕,全州17个县(市)中有11个县为国务院扶贫办确定的深度贫困县,全州贫困村有2072个,其中贫困发生率在20%以上的有1350个、50%—80%的383个、80%以上的71个②数据来源: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网《五年脱贫大事记》,http://www.lsz.gov.cn/ztzl/rdzt/tpgjzt/tpyw/202106/t20210623_1944934.html。。“十三五”期间,凉山州政府和人民顶着“贫困中的贫困”的帽子迎难而上,通过系统的制度建设和制度创新,取得了脱贫攻坚战的胜利。4个贫困县在2019年脱贫摘帽,7个贫困县在2020年脱贫摘帽,全州累计退减贫105.2万人,贫困人口人均纯收入较“十二五”末增长2.8倍③数据来源:凉山州政府工作报告(2021年),http://www.lsz.gov.cn/xxgk/zfgzbg/202104/t20210401_1868626.html。,彻底摆脱了绝对贫困,创造了凉山发展史上的奇迹,在全球减贫史上亦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表1 十三五期间凉山州各县(市)脱贫情况
当前,凉山已经彻底摆脱绝对贫困。在这一关键的历史转折点上,深入总结凉山州的扶贫攻坚经验模式,具有特殊的理论价值和政策价值,对于中国乃至全球反贫困都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同时,凉山的相对贫困程度还很严重,反贫困斗争远远没有结束,如何巩固脱贫攻坚成果,如何在已有伟大成就的基础上进一步减少相对贫困、提高当地经济发展水平和人均收入水平,如何将脱贫攻坚与未来的乡村振兴战略有效衔接,是凉山州面临的紧迫问题,也是决定未来凉山农村可持续发展的关键问题。当前舆论界流行着一种声音,认为现在脱贫攻坚阶段已经过去,“贫困”或者“扶贫”的讨论是“过去时”了,这种说法是非常错误且有害的。如果说凉山州消除绝对贫困的“脱贫攻坚战”是一场伟大的“歼灭战”,那么凉山州相对贫困的缓解和乡村的全面振兴,则将是一场更为艰苦也更为复杂的“持久战”,必须通过系统性的经济社会文化制度创新,才能实现这样一个愿景。本文的探讨包含两方面:一方面,通过对阻碍凉山州发展的“三要因”分析框架的构建,深刻分析凉山州在区域发展、个体行为(文化)、公共行为(公共产品供给)等方面存在的内在问题,为下一步凉山州减贫与乡村振兴战略的有效衔接提供理论基础;另一方面,通过构建“产业—教育—生态—文化—社会”五位一体的发展框架,为凉山州未来发展找到准确的着力点。
凉山州的贫困问题属于典型的族群型贫困,是制度供给不足、区域发展障碍、可行能力不足等类型贫困的综合体,同时又受到民族文化习俗和历史发展阶段的深刻影响。[2]凉山州历史上长期处于奴隶社会,社会发展滞后,同时偏远的地理位置、落后的经济和产业形态、不健全的社会保障等因素都同其长期贫困高度相关。在将这些不同维度的致贫因素纳入考虑后,本文尝试针对凉山州提出“三要因”分析框架,以期能够厘清凉山州发展滞后的关键机理。所谓“三要因”,包括一个“根本原因”,就是资源禀赋约束下的区域发展障碍,两个“重要原因”,即部分落后历史文化所导致的贫困人群的“贫困行为”以及社会公共服务和制度供给严重不足,前者属于个体行为视角的分析,后者则涉及公共行为视角的分析。
尽管经济发展与贫困减少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但对于尚处于发展中国家阶段的中国来说,经济发展无疑是贫困减少的重要解释因素。[3]相对应的,发展落后则是中国许多“老少边穷”地区长期贫困高发的根本原因。凉山州最主要的区位特征是地处我国西南腹地而域内山高谷深。在这样的先决条件下,凉山州的产业结构长期处于农业以传统农业为主、工业十分依赖原矿石开采和初加工,第三产业受交通严重掣肘的状态,十分缺乏带动区域经济发展的强力引擎,域内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大大低于全国平均水平。
凉山州位于四川省西南部,北抵大渡河,南至金沙江,西连横断山脉,东临四川盆地。全州辖区90%以上都是山地、高原地形,域内海拔最高处与最低处相对高差达5653米。这样的区位条件下产生的第一个不利因素就是交通通达性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凉山州基本没有公路,仅西昌到小庙机场有几公里可通车。直到今天,同州外、省外大部分地区相比,凉山州的交通仍然处于路网稀、质量差,勉强能满足人民出行需要的状态。地处偏远、山高谷深、交通闭塞基本奠定了过去凉山州经济发展的基调,使得凉山州很大程度上被“隔”在了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的快车道之外。农业上,小农经济下的传统农业在凉山州长期占据主导地位。尽管域内特色农业资源丰富,但缺乏“走出去”的物流体系和外部市场,使丰裕的特色农业资源难以实现市场价值,更因资金和农业技术人才的匮乏而难以实现传统农业的现代化转型,农业生产效率极为低下。工业上,凉山州工业直至1950年解放时才实现了从零到有的突破,工业基础薄弱、开发无力加之地域封闭,工业发展遭受很大困难。改革开放后凉山州的工业发展有了较为显著的进步,但规模以上工业产业主要产品结构仍然单一,主要为原矿石和矿产品,处于价值链的底端,附加值低。第三产业方面,尽管州内生态旅游资源、民族文化资源丰富,但同样因为地处偏僻而交通不便,文化旅游产业的发育长期滞后,与该地区璀璨的民族文化遗产不相匹配。尤其是州府西昌以外的其他地区,闭塞程度更高,经济基础薄弱,服务业配套设施落后,对当地群众的收入提升难以有较大贡献。
关于贫困人口行为的研究是贫困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学术界很早就提出行为是导致贫困的直接机制[4],贫困人口的行为会对政府扶贫政策的效果产生较大影响[5]。具体来讲,一些贫困源自于贫困人口做出不利于提高个人生产力或者是增大个人风险的行为,例如生育过多后代、单身生育、接受教育意愿低等。而贫困人口做出该类行为则常与所接受的文化有关。[6]凉山州作为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最后走出奴隶制的地区,历史上遗留下的部分落后文化长久影响着域内人民,成为部分人群选择吸毒、轻视教育、过分懒散等行为的诱因,最终导致这些人群收入水平下降。当然,贫困和这些落后文化因素是相互影响的,个体行为影响到贫困,而贫困反过来强化了个体行为,最终形成一种“贫困——个体行为”长期的恶性循环。
截至2020年,凉山州户籍人口中少数民族人口占57.56%,其中彝族占54.16%,凉山州的贫困问题很大一部分是彝族的贫困问题。[7]彝族特有的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塑造了凉山州经济社会生活的许多重要方面,使得凉山州拥有别具一格的彝乡特色。一方面,彝族特有的生活习俗、节庆、服饰、手工艺品、舞蹈等民族文化,是我国多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价值;但另一方面,历史上当地落后的社会制度和部分落后的社会文化也成为凉山州长期贫困的根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奴隶制生产方式仍在凉山彝族地区占主导地位,凉山州的社会发展形态严重滞后于国内其他地区。1956年,中国共产党领导凉山地区进行民主改革,凉山州从奴隶社会一步跨入社会主义社会,但政治制度的“一步跨千年”却不等于社会各方面的“一步跨千年”,毒品问题就是典例。历史上,凉山州鸦片泛滥,存在大量种植和出售鸦片的现象,吸食鸦片被视为奴隶主贵族的特有待遇,是富贵的象征。在这种落后文化的影响下,新中国成立后很长一段时间凉山彝族对毒品仍然保持着极度错误的传统心理认识,彝族聚居区仍然普遍存在提供毒品以招待贵客的现象[8],凉山州毒品犯罪呈现普遍高发态势。以2018年为例,凉山两级法院一审受理毒品刑事案件916件1426人,审结853件1180人,占全州刑事案件的25.99%①数据来源:四川省人民政府网《依据指导意见从严惩处助力凉山脱贫攻坚》,https://www.sc.gov.cn/10462/12771/2019/4/25/7b232de666ac439bb0e1a1c6d7e036c2.shtml。。同时,与毒品相伴的艾滋病问题、涉黑问题也在凉山州泛滥,“黑”“毒”“艾”严重影响凉山州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因毒致病、毒病致贫、毒病致孤”成为凉山州脱贫攻坚过程的重要难题。
“黑”“毒”“艾”之外,“精神贫困”现象的产生也受到了凉山州过去落后的社会制度和部分落后社会文化的影响。早期,从奴隶制社会中解放出来的许多彝族同胞并没有接受过现代教育,他们对外界的高速发展知之甚少,仍然保持着落后的生活习惯。早婚早育现象普遍,一个家庭往往子女众多但并不重视孩子的教育,最终导致了贫困的代际传播。随着凉山州经济的发展和国家扶贫政策的推进,许多凉山州人民的“脱贫意识”逐渐觉醒,但仍有部分人观念落后,习惯于“等靠要”政府和社会各界人士的帮助,缺乏依靠自身脱贫的志向和行动。在凉山州的脱贫攻坚战中,对个体行为的深刻理解是施行正确的扶贫策略的重要前提,否则扶贫效果就要打折扣。即使在脱贫攻坚战结束之后,改变这种落后的文化意识也是实现凉山州未来乡村振兴和可持续发展的核心问题和先决条件。
宏观上存在资源禀赋约束和区域发展障碍,微观上部分个体受落后历史文化影响易诱发致贫行为,这两点导致凉山州的反贫困存在“先天不足”,需要通过持续的公共服务和制度供给来弥补。但在脱贫攻坚前夕,凉山州在农村基础公共设施、社会保障制度、教育制度、金融制度等公共服务和制度供给方面存在严重不足,无法扭转上述提出的“先天不足”现象,成为贫困的又一重要原因。
在道路、住房、饮水、用电等农村基础设施方面,凉山州一些地处偏远、生态环境恶劣的村落存在住危房、用电无法满足日常生活需要、饮水安全不能得到保障、没有硬化路的情况。曾经在网络上广受关注的“悬崖村”昭觉县支尔莫乡阿土列尔村就是缺乏基本道路公共设施的典例。曾经这个逼仄的山村进出全凭12段218级藤梯,攀爬落差达800米的山崖②数据来源: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网《凉山“悬崖村”村民下山记》,http://www.lsz.gov.cn/hdjl/hygq/shrd/202005/t20200521_1602821.html。。在社会保障制度和医疗服务方面,过去凉山州社会福利院、城市养老和敬老院、救助站、殡仪馆等社会保障基础设施数量少、质量低。2015年,凉山州乡镇(街道)、社区(村)就业社保服务机构标准化率仅为13.05%,社会保障卡持卡人口覆盖率仅为51%。③数据来源:《凉山州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十四五”规划》第一章第一节发展基础-专栏1。医疗水平落后,迄今凉山州全域仅有四家三甲医院,均位于西昌市内④分别为凉山州第一人民医院、凉山州第二人民医院、凉山州中西医结合医院和西昌市人民医院。数据源自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网,http://www.lsz.gov.cn/zwfw/jcfw/ylfw/yyml_41184/202108/t20210823_1989326.html。,州内其他县市人民遇到大病、罕见病往往选择到西昌市甚至成都市治病,花费巨大。在教育方面,凉山州教育基础薄弱。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时,全州15岁及以上人口文盲率为14.03%,远远高于全国同期人口文盲率4.08%⑤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六号);凉山州统计局-凉山州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五号)。。基础设施差、师资力量匮乏更是曾经凉山州教育供给缺乏的直接体现。2014年,凉山学前三年毛入园率50.73%,仅有3所公办村级幼儿园。[9]在金融服务方面,全州存在金融业发展不平衡、种类少、规模小、金融体系不健全等诸多问题。受城乡二元经济结构制约,凉山州大面积乡村地区长期处于金融基础设施薄弱、金融服务缺位的状态,农村贫困地区金融服务的主力军仅有邮政储蓄银行以及四川银行等少数几家金融机构。[10]以邮政储蓄银行为例,截至2020年底,在凉山州下辖的17个县(市)288个乡镇中,邮政储蓄银行共有营业网点122个,覆盖率仅达42%,超过半数乡镇存在金融服务缺位现象。而四川银行在凉山州境内则只有43个网点,其中还有半数以上(25个)位于凉山州首府西昌市域内。融资上,全州直接融资占比小,以间接融资为主要融资方式,同时银行业资金外流的“系统性负投资”现象长期存在:2020年底,全州金融机构各项贷款余额1241.16亿元,各项存款余额2688.01亿元,存贷比例约为2.17,显著高于四川省该年存贷比1.30①数据来源:凉山州数据源自《凉山州2020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四川省数据计算自《四川省2020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区域发展障碍是凉山州发展滞后的根本原因。因此,找到能够带动凉山州经济发展的强力引擎就是解决当地贫困问题的根本之策。凉山州的脱贫智慧在于充分利用当地特色资源来培育壮大特色产业,用特色产业发展来为扶贫事业提供源源不断的内生动力,真正朝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方向稳步迈进。
高山深谷是过去阻碍凉山经济发展的重要区位因素,却也是凉山州各类特色农业资源的摇篮。化不利为有利,凉山州依托当地特色农业资源,推进农业现代化进程和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起一批极具凉山特色的产业,用产业扶贫撑起了凉山州脱贫攻坚的“半壁江山”。2016—2020年,全州累计投入61.49亿元实施扶贫产业项目2037个,40.24万贫困人口依靠产业脱贫,占2016—2020年全州脱贫总人口的48.13%。②数据来源:凉山州“十四五”农业农村现代化规划(初稿),http://www.lsz.gov.cn/xxgk/ghjh/zxghs/202109/t20210926_2020098.html。“十三五”期间,州政府推出并践行“制规划增投入、狠抓主体培育、突出利益联结、强化技术帮扶、坚持市场导向”的产业扶贫理念。美姑县洛俄依甘乡阿卓瓦乌村是该理念指导下凉山州产业扶贫的一个缩影。阿卓瓦乌村村民原大都以种植玉米、土豆、荞麦等传统农作物谋生。后来,政府充分考虑当地日照、阳光、气候等自然条件,为阿卓瓦乌村制定了发展葡萄种植业的科学规划,并助力该村建立农村合作社,邀请专家为农户进行葡萄种植技术培训。在此背景下,阿卓瓦乌村葡萄基地以“政府+公司+合作社+农户”的合作方式建立起来,当地农民通过流转土地取得土地流转金、进入园区务工获得工资、按照股份比例分红等多种方式分享整个葡萄种植产业的增值收益。葡萄基地带动了该乡256户891人脱贫③资料来源: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网《美姑阿卓瓦乌村:葡萄成了致富的“新引擎”》《“美姑甜”大棚生态葡萄基地 葡萄产业“甜”美姑》,http://www.lsz.gov.cn/jrls/gzdt/xsdt/201910/t20191014_1278981.html,http://www.lsz.gov.cn/jrls/gzdt/xsdt/202009/t20200901_1681876.html。,未来更是有通过建立农家乐、发展乡村旅游、大力发展农村集体经济的方式进一步增收的可能。
上述凉山州产业发展模式可以进一步总结为政府主导下的特色农业产业从无到现代化,并将利益通过农村集体经济这种机制普惠地分享至当地贫困户的模式。值得注意的是,从特色产业选品到龙头企业的引进、生产合作社的建立,从生产过程中的技术培训到最终产品通过“以购代捐”、政府推介等渠道流通至市场的整个流程,政府起了关键作用。而未来要实现各类特色农业产业的持续性发展,使当地农民从中持续获取收益,需要更多地发挥市场机制的作用。要警惕龙头企业发现“政策红利”削减后就撤出、特色农业项目抵抗滞销、价格走低等市场风险的能力低、特色农业产品销路过于依赖政府等情况。从长远性、市场化的角度为特色农业产业的发展进行谋划,关注产业发展中配套设施和服务的提供(如引进农业保险),真正盘活特色产业发展链条中的各要素。
表2 “十三五”期间凉山州产业脱贫理念与实践
教育是改变落后文化、扫除社会陋习的治本之策。发展教育对于扶贫工作不仅具有提高人力资本效率的直接作用,更具有“开民智而启新风”、塑造更符合现代经济社会发展需要的社会风尚的间接作用。如果说产业扶贫有力消除了物质上的贫困,那么发展教育就是消除精神上贫困的有力保障。只解决物质上的贫困,精神上的贫困最终还将反映到物质上的贫困中来,使扶贫事业无法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对于凉山州这样全民平均受教育水平低,存在一些落后社会历史文化的地区,教育扶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凉山州人民政府充分认识到了扶智对于扶贫的独特意义,以抓牢基础教育和健全教育资助体系为两个主抓手,大力投入到了教育扶贫中去。这两项措施最大限度上保证了广大凉山州人民能够接受到适当的教育,具备适应现代经济社会生活的基本素质;能够从娃娃抓起逐步清除过去文化糟粕影响下形成的社会陋俗;能够“开民智、启新风”,提振贫困人口脱贫积极性和主动性。
抓牢基础教育方面,凉山州展开了一村一幼、“学前学会普通话”等专项活动,并坚决贯彻国家控辍保学政策。2018年,“学前学会普通话”政策开始推进,以“听懂、会说、敢说、会用”为目标,力争实现幼教点具有正常学习能力的3—6岁学前儿童(含7岁未接受义务教育儿童)能够使用国家通用语言进行沟通交流,缩小其进入义务教育阶段后同从小说汉语的学生的差异。同时,凉山州全方位建立控辍保学工作保障体系,坚持依法控辍、行政控辍、扶贫控辍、质量控辍、情感控辍,以“不落下一个学生”的态度精准把握学生失辍学原因,有针对性劝返。最终,凉山州基础教育取得了很大提升。第七次人口普查时,凉山州15岁及以上人口的平均受教育年限由6.41年提高至7.41年,文盲率由14.03%下降为10.80%。①数据来自凉山州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五号),http://tjj.lsz.gov.cn/sjfb/lstjgb/202106/t20210602_1924589.html。建立教育资助体系方面,凉山州致力于建立“纵向贯通、横向联通、集奖助贷勤免补多位一体,覆盖学前教育至高等教育”的学生资助政策体系,力保脱贫攻坚路上没有一个学生被落下,力争阻断贫困和失学之间的代际恶性循环;教育资助政策不仅惠及学生,还以资助职业技能培训的方式惠及农牧民。
表3 凉山州脱贫攻坚期的主要教育资助政策
上述模式下,凉山州基础教育公平得以保证。但同时需要注意的是,标准化、现代化的教育不等于同外界完全一致的模式化教育。作为少数民族聚居区,凉山州的教育应该有能够反映当地民族特色、满足少数民族同胞精神文化需要的部分。彝文教学、彝族文化科普和传承等内容也应该通过课堂或其他校园活动的形式在中小学校教育中得到重视。
对于位于高寒深山、土地贫瘠、生存条件恶劣的地区,易地搬迁具有阻断效应,能够阻断人类与生态环境之间的恶性循环链条。[11]通过易地搬迁的形式,政府能够更加集中高效地为部分贫困人口提供住房、用水、用电、道路等基础设施,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基本公共服务,真正为部分生存条件恶劣的贫困人口筑起更为长久的基本生活屏障。凉山州的高山深谷中,存在一些“一方水土难以养活一方人”的小山村,当地村民的生产生活方式还处在较为落后原始阶段,往往是扶贫工作中难啃的“硬骨头”。凉山州积极推进易地搬迁工作,帮助该部分贫困人口以搬新家的方式解决其长期发展问题。
凉山州全州易地扶贫搬迁安置住房7万余套、搬迁人口35.32万人①数据来源:凉山州人民政府网《凉山易地移民搬迁: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http://www.lsz.gov.cn/xxgk/zdlyxxgk/zfbz/202106/t20210623_1944800.html。,是四川易地扶贫搬迁攻坚战主战场。以昭觉县为例,该县县城集中安置点是四川省规模最大的易地扶贫搬迁工程,安置了来自全县28个乡92个边远山村的3900余户居民,总安置人数超过18000人②四川省人民政府网《全省规模最大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启动搬迁入住1.8万昭觉贫困老乡搬新家》https://www.sc.gov.cn/10462/12771/2020/5/11/d854ff0713494d9db1063c1879856267.shtml。。安置点内配备文体等基本配套设施和幼儿园。除可以享受安置点内的基本公共服务,许多从边远乡村迁入的贫困人口还将更加便捷地享受县城的教育、医疗等资源,行路难、吃水难、用电难、通信难、上学难、就医难等问题得到历史性解决,生存环境得到明显改善。同时,凉山州十分重视易地搬迁户的后续发展问题和融入问题。在搬迁户后续发展方面,凉山州出台了《促进凉山州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就业增收十条措施》,通过有组织劳务输出、建设产业园区、“扶贫车间”、“扶贫基地”创造就近就业岗位,鼓励群众开展生活性服务业创业等多种方式解决搬迁户的收入问题。在搬迁户融入方面,州内一些安置点通过因地制宜配套生活菜地、提供“日间照料中心”等服务项目使暂时无法适应新生活的老人真正融入安置点。另外,除了做好迁入区的工作,凉山州未来还应该关注迁出区的生态恢复工作,避免“一搬了之”的情况,在充分利用易地搬迁工作的机会同时抓好当地生态文明建设。未来在乡村振兴过程中,应进一步加大对于群众就业的支持力度,使搬迁出来的群众能够就地解决就业、就地提高家庭收入、就地实现社会保障,为未来凉山州低收入人群的可持续发展奠定产业和就业基础。
八百里凉山,民族文化璀璨无比。保存最为完整的彝族文化形态、泸沽湖畔的摩梭风情文化、长征时“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的红色文化……这些历史文化遗产都在凉山州的崇山峻岭之间迸发出无穷活力。其中,包含彝族语言、彝族文字与文学、彝族服饰、彝族传统工艺美术、彝族节庆、彝族传统音乐舞蹈、彝族信仰与祭祀、彝族传统民俗等众多组成部分的彝族文化是凉山州最为独特的文化资源,具有宝贵的文化价值、历史价值和产业价值。截至第五批中国非遗名录,凉山州共有20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其中15项与彝族息息相关。脱贫攻坚期间,凉山州重视彝族文化的保护传承,并积极探索活化“文化”以带动脱贫,有了“非遗+扶贫”的有益尝试,形成以下的凉山模式:
1.区分不同文化特质,采取差异化保护和发展措施
凉山州的彝族文化是一整套内涵丰富的文化,它反映了古往今来彝族同胞生产生活的不同方面。在尝试保护和挖掘彝族文化资源时,凉山州没有将其简单笼统地对待,而是科学识别了彝族文化中不同组成部分的特质,有区别地加以保护和发展。以火把节和口弦两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为例。火把节起源于彝族先民对火的原始崇拜和对自然的战胜,是凉山彝族众多传统节日习俗中规模最大、内容最丰富、最具浓郁民族特色的节日。作为节庆民俗类文化,在外来文化和现代文化不断涌入凉山州的情况下,火把节展示出其旺盛的生命力。因此,凉山州在以保护为主的前提下,围绕火把节进行旅游规划,在有序传承的基础上进行产业化发展,每年吸引大量游客,为当地许多群众带来了可观的旅游收入。2019年火把节假日期间,凉山州共接待游客390.69万人次,同比增长3%,实现旅游收入18.87亿元,同比增长23.01%。③数据来源:四川省人民政府网《燃情狂欢、活态传承、文旅融合,凉山火把节“吸睛”也“吸金”》,https://www.sc.gov.cn/10462/12771/2019/8/8/50b6969ae79248248da9d05c1ab58ed3.shtml。彝族口弦则是彝族民间乐器中最普及最独特的传统乐器。彝族口弦音乐更因可以模仿彝语声调曲折而成为彝族同胞表达情感的方式。作为传统音乐类的文化,口弦在近年存在式微的情况。甘洛县全国人大代表潘成英曾担忧地表示,在大凉山喜欢口弦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而且经常学不了多久就外出打工,更谈不上技艺精通。因此,对于口弦,凉山州政府的重点工作落在抢救性保护上。布拖县文化馆定期邀请口弦制作匠人或演奏师开展培训班;昭觉县文化馆面对中小学生开展了彝族“口弦”免费教学工作,致力于使口弦文化在当地得以保存和发展。这些民族艺术形式也可以通过各种演出、节庆和其他市场化机制来实现其传承和发展。
2.激发各类主体动能,扩大文化产业发展的惠及面
对于适宜产业化的文化,其产业化离不开政府、文化传承人、各类市场主体的多方努力。为使适合产业化的文化“活”起来,政府应该发挥顶层设计和底部支撑的作用,为文化产业化指明正确的方向、提供制度化的支持,充分调动非遗传承人和各类市场主体的积极性,让文化本身释放其独特的魅力。越西县乐青地乡瓦曲村就是充分发挥彝族银饰制作技艺手工匠人的作用,实现非遗传承和脱贫“两不误”的典例。2016年,瓦曲村的第一书记找到同村的银饰手工匠人曲目阿且,请他教村里的贫困户做银饰。后来,瓦曲村探索出“支部+农户+贫困户+合作社”的模式,成立银饰加工专业合作社,为该村的脱贫致富助力很大。2019年3月,瓦曲彝族非遗手工银饰传统工艺工坊被授予国家级“非遗扶贫工坊”。截至2020年,瓦曲村360户村民中有200户从事银饰加工,每户年收入均达5万元以上。①数据来源:凉山州人民政府网《非遗助力脱贫攻坚为凉山脱贫攻坚增一抹亮色》,http://www.lsz.gov.cn/xxgk/zdlyxxgk/ggwhty/202012/t20201221_1787241.html。
3.保护尊重和创新发展传统文化,开拓具备市场价值的文化产业
文化产业化是对文化的“活化”,是使文化通过产业化的形式在当地人民的生产生活中不断出现而得以保存的一种方式。而产业化的成功与否与市场高度相关,要想使民族文化产品获得广阔的外部市场,创新必不可少。文化产业的创新必须建立在保护文化内核不变的基础上,可以体现在产品设计、商业模式、营销手段等产业链各环节中,最终目的是通过创新使得文化产品能够为市场所了解和喜爱。唯品会驻四川凉山传统工艺工作站的建立就是凉山州借助“互联网+”的新兴业态,将非遗传统工艺项目推向市场带动当地贫困人口脱贫的典例。该工作站由唯品会提供创意设计帮助和推广销售平台,再通过工作站下若干非遗扶贫工坊为贫困群众提供非遗技艺指导和产品订单。以唯品会为桥梁,将非遗项目与市场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非遗+扶贫”的模式下,要理顺文化和扶贫的关系。利用“非遗”文化资源进行扶贫不是把民族文化简单地作为商品去发展,而是对少数民族文化遗产的保护和活化。扶贫与文化之间良性的互动关系既体现在扶贫后少数民族同胞更有机会在物质生活富足的前提下发展文化,又体现在文化本身可以成为少数民族同胞脱贫的独特资源,实现“借扶贫重拾文化”和“用文化助力扶贫”的良性互动。要想发挥好这种良性互动关系,就不能忘了保护民族特色文化的本心,在文化产业化和对文化的创新过程中就一定要谨慎对待、尊重文化核心内涵。同时,我们还应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活化的过程中,尤其是在文化遗产的产业化、市场化和文化扶贫过程中,注重其组织形态的革新,大力推广新的民族文化产业化的组织形式,鼓励少数民族村落建立有规模的手工艺术合作社、文旅产业合作社,从而提高文化扶贫的组织化程度和集约化程度,有效提升其市场竞争力,提高其市场回报。[12]
近年来,民族特困区脱贫和乡村振兴的成功实践总结起来包含三个层面的制度建设和制度创新:一是在产业层面,要突破长期影响当地经济和产业发展的约束条件,有效综合利用域内各种产业资源,并运用创新型的体制机制实现产业的市场价值,尤其是通过发展专业合作社和农村集体经济实现贫困人口的普惠式收入提升和整体脱贫;二是在文化和教育层面,通过“扶贫+扶智”的有效机制,提升当地民族群众的可行能力,并通过文化教育实现移风易俗,改变当地某些个体中存在的落后文化意识观念,从而在文化观念和精神上实现贫困人群的现代化转变,同时充分挖掘当地的优秀民族文化以发展文化旅游产业,实现民族文化遗产的活化;三是通过易地搬迁,在改善生态环境、保护绿水青山的同时,彻底改变贫困人群的生活环境和生产条件,从而彻底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实践证明,这是一种极为有效的、典型的“经济产业+文化教育+生态保护”发展路径,对未来民族特困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实现可持续发展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应作为长期发展战略持久坚持,不断深化。
打赢脱贫攻坚战是凉山州“十三五”期间取得的伟大成就,但反贫困斗争不是一劳永逸的。当前,我国民族聚居特困区的绝对贫困已经消除,但是缓解相对贫困的工作还相当繁重,民族聚居特困区相对贫穷落后、经济发展动力不足的基本问题尚未得到根本性解决。产业扶贫、教育扶贫、易地搬迁、文化扶贫的事业需要朝着做强产业、做好教育、搬过来住得下的方向稳步迈进,与之配套的基础设施建设、文化建设和制度供给也尚需不断健全。
当前,那些闭塞的民族聚居特困区正在逐渐消失,未来民族聚居特困区的开放程度将不断提高,将更加深度地参与到全国的经济发展循环中去。在这样的背景下,民族聚居特困区更需要深耕自身比较优势才能在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找准定位,更需要走出一条具有区域特色的乡村振兴道路以适应未来可持续发展的需要。从高原生态种植业、特色经济水果、特色养殖业等特色农业,到“风电”“水电”等绿色低碳优势工业,再到依托当地特色民族文化资源的服务业等第三产业,盘活民族聚居特困区独特的要素禀赋是产业发展的关键。在此过程中,需要激发广大民族聚居特困区各族人民的主人翁意识,发展壮大特色产业,保护传承民族聚居特困区的独特文化,创建与现代接轨却不脱离民族本色的大美乡村。另外,在脱贫攻坚向乡村振兴转变的过程中,民族聚居特困区还要注重内生性机制建设,从而降低低收入人群对外生力量的依赖,发挥其积极主动的创新精神;同时,还要通过社会网络的重建,通过贫困人群的组织化,尤其是要通过完善乡村治理,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积极推动合作社建设,大力支持村庄集体经济发展,从而使民族聚居特困区的反贫困工作向可持续的纵深推进,构建强大有效的社会网络[13],把民族聚居特困区真正建设成为乡村振兴的模范地区。
综上,民族聚居特困区未来要实现乡村的全面振兴与可持续发展,应构建一个“产业—教育—生态—文化—社会”五位一体的发展框架:在产业方面,通过发挥资源禀赋方面的比较优势,发展具有市场竞争力和地方特色的农业产业和工业产业,提升产业的附加值;在教育方面,大力提升当地人民的教育水平,通过学校教育和职业培训打造高素质的人力资本;在生态方面,在以往大规模易地搬迁的基础上,进一步恢复搬迁区生态环境,并在保护生态的前提下适度发展生态产业,发挥生态保护的经济效益;在文化方面,继续提炼和打造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品牌,建立和优化民族文化产业的商业运作机制,使民族文化遗产在保护的前提下实现内生性发展;在社会层面,通过构建现代化乡村治理体系,打造坚强有力的社会网络体系,提高传统民族社区的治理能力和凝聚力。我们相信,通过这样一个五位一体的发展模式,民族聚居特困区未来一定会实现经济社会的跨越式发展,迎来一个民族发展的崭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