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庆宇 周 燕,2,3 樊 磊,2,3
(1.延边大学农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2;2.沈阳农业大学林学院,辽宁 沈阳 110866; 3.北方园林植物与地域景观重点实验室,辽宁 沈阳 110866)
渤海国(公元698—926 年)的农业种植始于其先祖时期的部落文明,在迁都平原后,其农业发展发生了极大变化,在古东北亚的中心地区逐渐形成了独具民族特色的农业景观。渤海国人通过积极学习唐朝的农耕技术、天文历法、冶铁技术及加强与中原地区的文化交流等方式,令当地逐渐形成了以平原井田、农耕作物、民俗农仓、祭典寺庙等为代表的人文景观。
古之帝王“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而在一城一郭之间的广袤土地便成为寻常百姓的安居乐土。唐朝时期,渤海国通过学习中原地区成熟的治国理念,逐渐将中原地区先进的农耕经验引入当地,形成了独具民族风格和地域特色的农业景观。然而,随着渤海国国都不断迁移,由其主体民族靺鞨族所主导的农耕文化逐渐发生了变化。
渤海国疆域幅员辽阔,在其兴盛时期设有5 个都城,即中京显德府(今吉林省和龙市头道镇)、上京龙泉府(今黑龙江省宁安市渤海镇)、东京龙原府(今吉林省珲春市三家子满族乡)、南京南海府(今朝鲜咸镜南道北青郡)和西京鸭绿府(今吉林省白山市属临江市)等。据《新唐书》记载:“地直营州东二千里,南比新罗,以泥河为境,东穷海,西契丹。”其国土大部分位于今吉林省境内,属中纬度温带大陆性气候,冬季漫长而寒冷,春秋季短且不明显,夏季气候温暖,降水较为集中;部分沿海地区海洋性气候特征明显,与同纬度内陆地区相比,冬暖夏凉,雨量充 沛。吉林省境内坐拥图们江、鸭绿江、牡丹江、绥芬河等众多水系,在河流作用下,崇山峻岭间形成了河谷平原,为种植农作物提供了基本保障。
圣历元年(公元698 年),靺鞨族首领大祚荣率其部众,在高句丽桂娄部旧地的东牟山地区(今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建立政权,自称“震国王”,是为渤海国立国之始。该地区的农耕文化早在大祚荣建国以前已拥有了一定的发展基础。王培新通过分析东北亚地区的古国文明,继而认为早在高句丽时期,松花江、鸭绿江流域已拥有较高水平的农业发展,同时渤海国西侧为夫余国故地,其国民亦有较高的务农水平。梁玉多等通过追溯族源的方式,认为靺鞨人的先祖——勿吉人亦拥有一定的农业发展基础,并认为与之相邻的夫余、沃沮等国拥有更为成熟的农耕经验。因此,在不同政权与民族的轮番耕耘下,渤海国建国之初的农业发展已拥有了一定的基础,直至其发展到成熟期,俨然成为东北亚地区重要的农产品出口大国。《新唐书》载:“俗所贵者……栅城之豆豉……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䌷……卢城之稻……丸都之李,乐游之梨。”此皆为渤海国农耕中的特色产品,不仅是促进国内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石,更是对外交流、入朝进贡的佳品。除此之外,渤海国还拥有众多的特色农作物。
《松漠纪闻》云:“其人大多为富室,安居逾二百年,往往为围池,植牡丹多至三二百本,有数十干丛生者,皆燕地所无。”同时,在渤海国上京城区域的镜泊湖一带至今仍保留有种植莲花的遗址。此二者的形象被广泛应用于渤海国的建筑外饰上,这足可见渤海国皇室对花卉种植的重视程度。然而,牡丹与莲花皆为中原地区所产,并非本土植株,二者的引进与其在宫殿瓦当、方砖上的体现皆为渤海国皇室对于唐朝文化的仰慕所致。对于牡丹与莲花的种植时期,依据宫殿建造时间基本可判定为“下设五京”之前。至于以上花卉的种植权是否为渤海国皇室所独有,在民间是否允许大面积种植,还需要今后进一步来证明。
苏联学者沙弗库诺夫等通过实地考察,认为遍布于斯拉维扬区夹皮沟河谷附近的各类野生山楂、樱桃、杏、梨等作物皆为渤海国时期农民所栽植。此外,马大正等通过参考高句丽时期的墓葬壁画与出土文物亦得出,该地区存在利用葡萄、山梨、元枣、山楂等水果酿酒的传统习俗。随着国家对果产品需求不断增加,渤海国逐渐发展起了以“丸都之李,乐游之梨”为代表的特色果树种植业。但由于“丸都”与“乐游”皆非靺鞨族故土,因此,渤海国内的果树种植业其实是继承了该地域的果树种植文化,后又大面积推广种植,并非其立国之后发展的。
早在公元前1 世纪至公元7 世纪,我国东北地区就已拥有先民种植食用蔬菜的详细记载,而关于种植蔬菜种类,目前存有本土作物类、山野菜培育类以及从唐朝引入栽培类等3 个参考分类。耿铁华等认为,我国东北地区早在高句丽时期已拥有将野生的葱、蒜、葵、韭、芹等蔬菜成功转化为农作物的可靠经验,同时包括白菜、萝卜在内的蔬菜种类皆为后期从中原地区所引入。至渤海国时期,当地居民将这些蔬菜的种植经验成功地保存了下来。以“蒜”为例,王玺明[在考察渤海国中京显德府下设的兴州蒜山县时认为,该地区既是渤海国时期著名的蒜产地,同时又以“蒜”作为地名,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当地蔬菜种植文化的历史传承性。
渤海国所产的丝织品多为绵、绸、麻,其中绵与绸的制作原料为蚕丝。由于古渤海地区适于柞树生长,因此,当地主要盛产柞蚕丝,其次为桑蚕丝。而关于麻的使用,在渤海国时期,已有包括茼麻、大麻、亚麻在内的多个种类。此外,渤海国居民还掌握了彩织技术,这通过贞孝公主墓中出土的人像壁画可知。然而,纺织资源在其建国初期却是相当匮乏的。陈显昌在《渤海国史概要(三)》记载:“公元728 年,唐以绢三百匹,赐渤海。728 年初,聘使礼谒日皇……回赠彩帛、绫、絁、丝、绵。”由此可推断,在渤海国建国初期,丝织品曾作为进贡的回赠品而从唐朝、日本等发达地区流入。到文王大钦茂时期,丝织品则更多地作为进贡品而流入 他国。
古东北亚地区的粮食种植历史悠久,至渤海国时期已处于一个较高发展水平。《隋书》云:“靺鞨土多粟、麦、穄。”《新唐书·北狄传》亦云:“靺鞨有粟麦。”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该地区传统粮食种植的种类。而史料中对于“卢城之稻”的赞美则揭示出水稻种植业在渤海国时期已发展得极为不错。据记载,卢城位于布尔哈通河及海兰江流域。参照渤海国与唐朝、日本的进贡、赠礼活动可以判断,在此处大范围种植水稻并形成一定的农业景观应发生在渤海皇室定都西古城之后。《渤海国志长编》对当地水稻的种植描述为“南方下湿,宜水稻,北方泽土,宜旱稻”。东京八连城是渤海国第三座平原国都。《新唐书》中有载:“濊貊故地为东京,曰龙原府,亦曰栅城府。”此地盛产以大豆为代表的豆类作物,因此得名“栅城之豉”。同水稻一样,豆类作物的大面积种植以及形成农业景观应在渤海国迁都至八连城之后。
圣历元年(公元698 年),渤海国以东牟山区域作为政权的发展起点,开启了其长达200 余年的区域统治。由于受到桂娄旧地以山地为主的地貌影响,渤海国人多依山势开辟一些形状不规则的台地以供农耕之用,在对敦化城山子山城遗址、图们磨盘村山城遗址的考古发掘中均证实了这一点。然而,渤海国立国之初人口已达数十万,即便是山城区域也仍拥有较大的人口聚居区,如此有限的农耕用地显然无法满足人们的需要。在此背景下,渤海国逐渐形成了类似于高句丽丸都山城与国内城的渤海城山子山城与敖东城、渤海磨盘村山城与土城村土城等山城与依山平原城共治的“双城制”格局。随着渤海国同唐王朝的政治关系不断缓和,都城的选址也逐渐向平原地区迁移,并最终形成“五京共治”的发展格局。同时,渤海国通过积极学习唐王朝的政治理念、度量制度、天文历法等,并将先进的文化理念投入本国的农业建设中,农耕种植空间发生了巨大转变。
首先,形成了井田制的农田布局。受中原农耕文化的影响,渤海国的农田建设发生了较大变化。陈 放通过对渤海东京八连城遗址进行调研得出,“在田与田间,开沟修路,既利行走,又成水利,更是农田的边界”,这在一定程度上基本确定了渤海农田的平面布局。
其次,先进的冶铁技术为渤海国的农业发展注入了充足活力。《新唐书》曾将中京显德府所产的“位城之铁”与其他渤海地区名特产并列,足可见其冶铁业已十分发达。此外,铁利府下设的广州府、扶余府及长岭府等地区亦是著名的冶铁产地。放眼现阶段的考古发掘成果,渤海国全境出土了大量的铁器遗物。其中,在西古城区域出土了铁质护栏网,在上京城区域出土了铁镰、铁犁与铁铧等重要的铁质农具,这直接证实了当地人拥有犁耕、播种、灌溉、排水、除草、收割等基本的农耕行为,是渤海国时期大力发展农耕文化、扩充农业景观的又一佐证。
最后,从出土铁质遗物的形制来看,部分农耕行为并非人力所能独立完成。《新唐书》中对于靺鞨族的家畜描写仅为“畜多豕,无牛羊,有车马,田耦以耕,车则步推”,所产优良家畜亦仅为“扶余之鹿,鄚颉之豕,率宾之马”,并无牛羊。牛类家畜在史料记载中如此匮乏是有原因的。其实,早在高句丽时期已存在牛耕历史,《魏书·高句丽传》记载:“弃之与路,牛马避之。”而《三国志》对夫余国亦有“以六畜名官,有马加,牛加,狗加……杀牛,以蹄占其吉凶”的描述。这都表明牛在古代的东北地区是一种较为常见的家畜。但随着高句丽政权的终结,唐高宗为防止其政权复辟,将“移高句丽户二万八千二百,车一千八十乘,牛三千三百头,马二千九百匹,驼六十头,将入内地”。战乱成为导致渤海时期耕牛较少的重要因素。同时,渤海国人又有食牛的习俗。俄罗斯学者沙弗库诺夫通过分析俄罗斯滨海渤海国遗址中的牛骨类型发现,渤海国早期出土的幼牛牛骨占牲畜骸骨总数的42.3%,而晚期则降至32.2%,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渤海国早期的牛主要被食用,而至晚期则更多地被用于农耕作业。同时,上京城遗址还出土了牛蹄铁,这进一步证明了渤海国人养牛行力役的目的。陈显昌通过考察上京城出土铁铧发现,其铧身铁厚1.1 cm,质量接近4.5 kg,铧边长端近 36 cm,短侧近32.5 cm,因形体较大,略沉重,故适于畜力牵曳。杨雨舒亦依据渤海国时期铁铧演变为铁木复合型,认为应靠牛马等牲畜牵引使用。以上学者均认为牛耕的方式在渤海国后期的农业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
农仓是古代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为贮藏粮食、蔬菜、酒水等生活物资所建的重要农业附属构筑物,具有防潮、防冻、防鼠、防虫等重要功能。早在先秦时期,人们便拥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忧患意识,而生活于高句丽时期的富足之家亦有“无大仓库,家家自有小仓,名之为桴京”的记载。梁启政分析高句丽时期的墓葬壁画得出,“桴京”应为干栏式建筑仓顶,中部由4 根楹柱横向叠加木板构成栅栏式仓体,下部以6 根柱子支起而略高于地面。由于渤海国内拥有大量的高句丽遗民,因此,完全有可能保留上述形式的构筑物,但其国内的靺鞨族农仓类型与其不同。学者李建以渤海国出土的钱币匮乏,种类以唐朝、日本货币为主等论据,判断其早期的商业贸易以“物物交换”为主,这本应导致农产品大量堆积,继而形成较大的农仓,但受早期农业基础薄弱的客观因素影响,其仓内空间小于高句丽式农仓。尼古拉耶夫二号古城中出土的粮食穴面积多在50 cm× 100 cm,深约50 cm,与靺鞨族传统的半地穴式民居大致相同。然而,半地穴式的地基易积水,并不利于防潮,因此,粮食等多置于靺鞨族传统器皿——靺鞨罐中。传统的靺鞨罐多为泥质或夹砂陶,呈黄褐、红褐、灰褐或黑灰色,罐体侈口、短颈、弧壁、深腹平底,罐体腹部有水波纹、凸弦纹等 纹路。
农祀寺庙是渤海国人祈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重要场所。渤海国具有非常丰富的寺庙建筑景观,仅东京八连城及其周边地区现已发掘出东南寺庙址、马滴达寺庙址等7 处寺庙建筑遗址。要弄清寺庙与渤海农业之间的联系,首先要明确这些寺庙的用途。《周易·震》载:“出,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孝经援神契》亦云:“社,土地之主,稷,五谷之主。”由此可以看出,“社稷”一词关乎一个国家的农业兴衰与国家兴亡,而古人对于各种自然神灵的崇敬之情由来已久,为的就是祈求农业丰收和免除自然灾害,因此,这些寺庙的选址多是靠近农耕地区的,现阶段的渤海国考古发掘多已证实这一点。孙炜冉等通过分析渤海国时期寺庙建筑的平面布局发现,在文王大钦茂时期,五京或府城地区的寺庙建筑相比偏远地区更为宏大,多呈现为院落式建筑群,寺庙正殿多为3 开间以上的单体建筑,而佛塔类建筑较少,多呈现塔寺分立的布局。胡秀杰等将渤海国时期寺庙分为长方形与亭式建筑两类,前者以正殿作为群落中心,四周布设回廊,殿身四周立檐柱,建筑多在3 ~7 开间;而后者多为独立的亭式建筑,四周布设回廊。渤海国人通过将宗教与农业相结合的方式,将寺庙立于农田周边,既方便了求神祭祀,又将建筑作为其农田用地的借景,巧用“天人合一”的意境,形成了富有宗教色彩的农业景观。
渤海国农业景观的演变不仅映射出其国家农业发展的不同阶段,更反映了一个政权从无到有、由部落到国家、由奴隶制到封建制的不断更替,是一个国家日益兴盛、民族日益富强的直接体现。同时,由于这种民族景观与中原地区的农业景观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针对渤海国农业景观特征的深入研究有助于研究中原地区的文化传播与园林景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