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提别克
我们晕乎着进了被窝,谁也没脱衣服,因为明天后山的人畜要转场,转到前山一带,我们几个工作人员必须天亮前起床,帮助牧业办公室的管理员收拾行李。干警吹灭了油灯,毡房里瞬间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牧业干事还想喝,可大家以明天转场为由不让他喝了。他只得躺在被窝里不情愿地叽咕:“你们这些兔崽子,不让老子喝够,算了,等着吧,今晚你们不会安宁的,感觉告诉我麻烦事马上就到。”
果不其然,我们刚刚入睡,就被毡房的开门声惊醒了。有个人从门洞探进头来,月光正好照着他的背后,我看不清他的面目。那人一跨步进房里,说:“晚上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们,请问人医在吗?”大家都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干警重新点上了灯。进来的是三村的支书卡德尔,牧业干事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不可思议,你老婆早不生晚不生,怎么会要搬家了才生?真是的,你们生孩子要对准不搬家的季节嘛,这下糟了……”
卡德尔右手扯着马鞭子,环顾屋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用左手摘下单帽,说:“是呀,牧民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你那雪亮的眼睛,我的老婆的确要分娩了,逼得我半夜请医生……”微弱的油灯照着卡德尔安详无虑的表情,我就看不出他为自己的老婆生孩子而着急。我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由兽医负责转场的人畜先下山,因为上山的几千号人和几十万只牲畜说搬就搬,一夜之间不见踪影,必须跟着一个负责的人,要处理搬家路上遇到的麻烦;其余的人留下来帮助卡德尔家。
我们磨蹭着前后出门牵来各自的马,上好鞍准备出发。那天的夜晚没有一丝风,万物沉浸在乳白色的月光里打盹儿,远方偶尔断断续续地传来狗儿的吠叫声,四面环山的草地上耸立着乳房似的两间毡房。那两间毡房的一个是我们工作人员的流动办公室(牧办),另外一间是管理员的,他负责我们的日常生活。毡房外散落卧着一群羊和十几头牛,它们在“咯嘣咯嘣”反刍着白天吃下的野草。南边裹着白色雾气的山上挂着表面灰点分明的、淡灰色的一轮圆月,它好像在窥视着我们。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凉爽的空气中偶尔传来被吓飞的鸟儿的扑棱声。
我们顺着慢坡走到北面山腰的森林,边大声说话,边沿着羊肠小道进入森林,牧业干事走在我前面,人医和干警,还有卡德尔在后面排着队跟着。我们在森林中迤逦向上走,暗淡的月光透过茂密的叶隙淡斑斑地洒在树间的草地上,我边走着边张望周围,发现有些地方的树木长得稀些,有些地方的树特别茂密,而有些枯萎的树一根又一根地横倒在小路上,我们只能绕过横躺的这些枯树再走到原路。我看着看着,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恐惧,觉得熊儿或野兽身藏在黑洞洞的树间盯着我们。我们的喧闹声不断,因为在后山,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人要通过森林必须大声说着话或唱着歌儿走,这样熊儿才知道有人来了,就会走开。如果你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因为森林里的草地较软,就发不出马蹄声,熊儿到了跟前才发现走来的人,认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就会被吓得袭击对方。
到卡德尔家必须翻过两座山,还要绕转一片沼泽地。我们翻过第一座山,就保持刚才的队形继续往北走。快到沼泽地边上时,牧业干事勒住缰绳停下,我们前后赶上也停下了。牧业干事下马松开肚带,把鞍子从马背上往后推了推,然后重新拉紧肚带,说:“我曾听说发生在后山的一个传说,据说很早以前,也是人畜准备下山的晚上,有个公熊抢跑了一个姑娘。”干警问:“熊是不是背到洞里再吃她?”牧业干事回答:“傻瓜,吃她干吗,背回去就让她做熊夫人呀。”人医插话道:“这故事我也听说过,第二年牧民杀死了那头熊,把姑娘带回自己的家,可那姑娘动不动就往山上跑,哭唱着说:‘熊啊熊,你虽熊是我的夫呀,洞啊洞,虽洞也是我的家呀。’”牧业干事抢回话题说:“如果今晚有个母熊背走我的话,我会心甘情愿地做它的相公。”大家哄堂大笑,牧业干事骑上了马,我们沿着沼泽地边上往西走去,淡白色的月光沐浴着山间灰暗的沼泽地,也沐浴着排着队行走的我们。
我们走到沼泽的西头,再面向背面,上了云雾弥漫的下一座山。那座山虽没有树木,但被浓雾裹着,我们让卡德尔走在前面带路,可在夜晚的浓雾中,他也无法辨别方向,只能把手里的缰绳松弛,让马自由行走,因为他的马知道要回自己的家,它凭着天性准会把我们带到卡德尔家。明亮的月光透过灰白的雾气,我们只隐约地看到在烟雾里缓缓移动的人影,梦游般地慢行着,但相互招呼,这样旁边的人才不会掉队……
我们黎明前到达卡德尔家,卡德尔家就在这座山的背面脚下,奇怪的是山的背面没有雾气。我们走到毡房不远处,就能听到卡德尔老婆分娩阵缩的尖叫声,毡房门前还站着一个人。卡德尔用脚跟顿着马肚越过我们几米,说:“家里只有我老婆和弟弟,本来让弟弟去找人医,可他害怕独自一人走过森林。”
人医和卡德尔进了毡房,其余的人找来十几根干掉的树枝搭起架子,上面再盖上两块毡子,就支起了一间帐篷,又在里面铺上一层毡条,几个人前后圈形盘腿而坐。这时,干警问我:“我们在这里至少也得待个十几天半个月吧,下雪了怎么办?”我说:“我也是今年头一次上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看看情况再说吧。”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刚刚分娩的女人哪能骑马。
我们几个人帮不了接生孩子,只能坐在帐篷里干等,这样还不如躺一会儿困觉。当然这主意是牧业干事出的。他说:“明天所有的人畜都要下山,他们不到黄昏时分就把毡房拆掉,收拾好东西,就在这段时间已经上路了,人畜都走了以后,夏牧场就变成一片荒凉、寂静的地方……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趁着这一空闲睡个觉吧。天啊,这些牧羊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如响应国家的号召早点定居下来。”
我们都枕着马鞍,胸腹盖着棉袄躺下。我边听着卡德尔老婆时而急速、时而断续的尖细声,边迷迷糊糊躺着,可不过一会儿就睡着了。我的脑海中没有女医才能接生孩子的概念,因为整个后山的牧区就一个人医,我还以为女人生孩子再自然不过了,谁来接生或在哪儿生都一样。
我们大概睡了一个小时左右,最后被报喜的叫喊声吵醒。太阳都出来了,报喜的是卡德尔本人,他头上还是斜戴着昨晚那顶深绿色的单帽,左手提着一瓶酒和花碗,用右手指解着黄色棉衣的扣子站在门口。我们边起身边齐声说:“恭喜你!”可牧业干事没起身,他睁开眼睛,侧着身瞟了一眼卡德尔,说:“好啊,这是你的第三个孩子吧,如果是头胎,不会那么快生下来。再不能生了,想生也不让,不过我还是祝贺你,不管怎么说,一个小小的生命来到这个光明世界,母子平安无事,如果发生意外的话……会很麻烦的,得先把尸体驮在骆驼背上下山或埋葬在这里,折腾来折腾去会臭掉的,多……”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打断他的话,说:“你啊你,说个吉利一点儿的话不行吗?狗嘴里真吐不出象牙……”我头一次拉下脸来说牧业干事,他可能觉得很意外,睁大眼睛起身坐下,脸红了,脖子也粗了,就用右手指挠挠剃光了的头,不吭声。
其实,牧业干事说的一点儿都不假,如果卡德尔老婆真的发生意外,接下来的情况就像他说的那样。场面立刻尴尬起来,卡德尔可能想挽回气氛,很不自然地哈哈大笑,蹲坐着,说:“各位辛苦,各位实在辛苦了,为新的生命干一碗酒……啊,我还有一件事与你们切磋切磋。”他边说着话,边倒上半碗给了我,可我只抿了一下没喝,他再添上一点儿酒转了一圈,但除了牧业干事外谁也没喝。最后,卡德尔把酒瓶和碗放在地面上,说:“依我看,这样行不行?等上一会儿,我们把大毡房拆了,毡房架子、圈子,还有家里重些的东西用骆驼驮上走,请你们出个人,帮着我弟弟把羊群和大畜赶下山去,剩下的人再打个伙斯(用毡房杆子扎起的小毡房),留下吃喝的等几天,等我老婆能骑马后再下山。”我点点头。本来我的想法也是这个意思,我看大家的想法也不例外。
牧业干事抬起头,说:“啊哈,卡德尔你啥时候当上我们的头?我同意你的看法,这谁先走谁留嘛……这样吧,我帮你弟赶着牲畜先走,其他人留下。因为人畜下山后,那些熊儿从森林深处走出来觅食,冬眠时间快到了,它们为了平安过冬,就会抓紧这一段时间上膘,饿急了会攻击所看到的……人多一些好。”他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我,好像没有在意我刚才说的话。我坚定地说:“同意,就这么做,我也留下。”
早饭后,我们一起动手拆开大毡房,然后扎好伙斯,还齐手抓住花毡子的边儿上,把躺在上面被窝里的卡德尔老婆抬进伙斯。伙斯的出口边再打好铁皮炉子,炉脖上插好铁皮烟囱,又点上木柴;把大大小小的东西驮到几个骆驼背上,拉紧绳子捆好。我们就这样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把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牧业干事和卡德尔弟弟赶着羊群和大畜,牵着骆驼走了,其他人只留下个人的马匹,还有驮剩下东西的几峰骆驼。
昨晚卡德尔的弟弟宰杀了一只羊并煮熟了一半儿的肉,今天卡德尔又留下一只羊并拴在马桩上。这只羊是给他老婆吃的。一般哈萨克女人生孩子后,必须顿顿吃肉喝肉汤补身子,所以哈萨克男人跟别人打架的时候,常说:“我妈也吃过一只羊的肉。”这番话的意思与汉族人说的“吃奶的力气”差不多。当然那只羊的肉不可能她一人一次全吃掉。
牧业干事他们走了之后,我和干警把产妇交给人医和卡德尔照顾,两人就步行爬上了西边的山。卡德尔家处在四面环山的平地上。这时的后山一片金色,南边的山面整个被松树林覆盖着,底部是大斜坡,远看像挂着绿色地毯墙面,山顶处还萦绕着白色的云雾;东边的山较远一些,山面夹杂长着桦树的一片片稀拉的树木,桦树叶子已变成淡红的、金黄的颜色,在明媚的阳光下呈现出万种色彩;北面的草土山没有树木,山面的绿草已变成一片金黄色,顶上去年留下的白雪微微发光。我们上的西边这座山比较可怜:从底部的陡斜坡再往上都是自然堆垒的青灰色大块石,顶上是高低不平的一小片平地,平地上散发着雨水冲成的几眼小水池。整个山涧已经空无一人,在草地上散散落落吃草的一群群羊走了,山脚和森林空地上能看到的白色毡房也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自然的金色再迷人,我心里也觉得分外荒凉、寂静、孤独。
干警站在一块大片石上,张开双臂大声喊起来:“啊哈哈,啊——哈哈,我在这儿呢……”依我看,他好像头一次欣赏大自然的魅力。
我们两人过了晌午才下山回到卡德尔家。我们爬上去的那座山海拔至少也得有三千多米,上去下来也就是近半天时间。卡德尔宰掉了早上留下的那只羊,肉正在锅里煮着,汤水已变成淡棕色,正冒着白沫热腾腾地开着。人医和卡德尔坐在伙斯门前铺开的花毡上喝着酒。人医应该喝得差不多了,他歪着头、半眯着眼望了一下我们——婴儿平安接生了嘛,大人也没事了,他喝醉一场再正常不过。
后山的八月下旬,我们睡觉基本不脱衣服,要脱就是棉衣和棉裤了,一般穿着毛衣毛裤盖上被子睡觉,脱了冻不死也会致感冒。那天晚上,我们在自己用毡子和树枝搭起的帐篷里,连棉衣都没脱,因为没有盖的被子,还是枕着马鞍子睡,睡得相当甜蜜。
第二天早上喝奶茶时,卡德尔说:“我家白狗整夜不停地吠叫,还时而号哭,狗的号哭预示主人家将发生不吉祥事或它自己会遭遇不测,我要杀死它,杀死它才能辟邪。”我说:“没那么严重,不要杀它,这也难怪嘛,整个夏牧场(后山)就剩下一只狗,它可能觉得孤独,还有,说不定夜晚熊儿就在毡房附近觅食呢。”卡德尔没吭声。
这天,我们无事可做,一直坐在帐篷里闲聊。到了晚上,我们及早躺下睡了,而且睡得死死的。第三天的早上起来一看,整个大地笼罩着白灰色的雾气,只看清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幸亏我们的马匹笼头的铁环上系着长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在木桩上,而且马腿都上着绊索,要不这样的大雾天难以找到它们。喝完早晨的奶茶后,大家无事可做,就坐在帐篷里继续闲聊。最后,人医出了个洗头的主意,并用铁皮小盆开始烧水。他洗完了头,刮好了胡子,我们就轮着来,因为只有一个盆盆嘛,几个人这样折腾下来也就差不多中午了,午饭还是吃手抓羊肉喝奶茶。
到了晚上,我们都凑在卡德尔老婆躺着的伙斯里。其间,人医表示因饮酒而血压升高,可卡德尔一点儿都没事,他还想给我们倒酒,但没人愿意喝。他老婆在伙斯右边的被窝里躺着,婴儿时不时发出嗷嗷哭声。我们坐着坐着,突然间,那只白狗在毡房外不远的地方狂吠起来。卡德尔皱着眉头说:“我家的狗在后山从来没有这样吠叫过,是不是森林深处的熊儿或狼群出来觅食了?它们会不会就在毡房周围走动?”
他说的一点儿都不假,也许不是狼群,因为后山的牧民好多年没见过狼了,熊的可能性较大一些。夏天,几头熊捕吃了十几头大畜,因为骆驼和马群到了后山没人看管,就到处自由行走吃草,主人们到快下山的时候才把它们集中起来。平时,狼群攻击羊群时,可能会把所有的羊杀掉,而熊不一样,抓住一只就行,吃完了再来。现在,熊儿知道所有的人畜都下山了,只留下一个单干户,它们跑出来摸摸情况的可能性较大。
我们都走出房看个究竟,雾气已经散了,乳白色月光还是像平常一样笼罩着大地。卡德尔家就在南边的山脚下,离森林大概一里远的地方,我们清晰地看到山面黑黢黢的森林,山顶上还是围卧着白色的云团。那只白狗看到我们都出来了,就朝着森林方向来回跑着,嚎叫起来,我们立马意识到了危险的信号。卡德尔说:“熊儿们肯定在那个树丛里,正在观察我们的动静。”我说:“它不会闯入伙斯的,可首当其冲的就是马匹和骆驼,它们都绑在桩子上。”干警问:“是否放上空枪吓唬吓唬它们?”我说:“没用的,如果熊真的饿急了,不顾自身面临的危险……等一等吧,看看情况再说,先把干柴堆到房前,过一会儿再点上,熊怕火。”
大家的睡意彻底清醒了,但谁也没有慌张。我们堆好了柴火再进伙斯——其实那个帐篷挨着伙斯的。大家开始做对付熊的准备:卡德尔找来劈柴的斧头,人医弄好切肉刀,我把胳膊粗的木头棍子放到及手的位置。干警准备了警用手电筒,把手枪子弹上膛,背靠着门口蹲下——那门口就是两根杆子间没盖毡子的窟窿。暗黄色的油灯光照着我们“全副武装”的模样,白狗还是一直吠叫着。我们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人医建议每人喝上一碗酒壮壮胆子,可他话音未落,卡德尔老婆说要方便。大家前后站了起来,出门环顾四周,白狗还在刚才的位置吠叫着,外面可以看到五匹马和几峰骆驼的黑影。卡德尔在毡房里伺候老婆方便,我们在外面等着……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卡德尔叫我们进房,大家一进毡房就跟说好似的和刚才一样坐下来。
坐着坐着,卡德尔说:“熊怕人,它可能要攻击骆驼和马,这可怎么办呀?”我们商量了一会儿,可谁也无法回答,只说见机行事。就在这时,白狗吠叫得更激烈,我们感觉到它好像边叫着边往回跑。我小声说道:“来了,大家都不要慌,熊在追着狗,千万不要让它闯进伙斯,我们几个大男人要护着女人和婴儿,如果它有冲进伙斯的动向,我把手电筒的光直对准它的眼睛照射着冲出去,这样它一时半会儿看不见前面的东西。大家要齐声喊起来,干警你也要紧跟我,出去就开枪,卡德尔和人医嘛,必须把着门,你们俩都要站在门内侧。”
我边说边伸手拿上干警的警用手电筒。这时,狂吠的白狗紧挨着伙斯转着跑,我们觉得整个伙斯都被震动起来。过了一会儿,白狗尖叫的同时,“吧唧”一声飞过来,落到堆好的柴火旁不动了,紧接着,我们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站在离门口八九米远的地方。我立马把手电筒直对准它的眼睛,照射着冲出门,干警也边开着枪边向熊扑过去,卡德尔和人医你推我搡地冲出伙斯。那个黑影瞬间向我们扑了上来,但没到白狗侧身躺着的柴火旁便倒下了。干警对着熊身又放了几枪,我对准它的鼻尖打了几棍。卡德尔举起斧头,推开我和干警,对着熊头砍了下去。人医是最后冲出房子,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你们打的打砍的砍,我这个刀子还没用呢。”他说着话便弓起身要捅刀,可是被卡德尔拦住了。卡德尔说:“行了行了,已经把熊皮撕烂了,再打下去它的皮子就没用了。”
最后的结果是庆祝打熊的胜利。那是一头黑熊,大如公牛,我们围着熊的尸体就地坐下,卡德尔跑进伙斯拿出一瓶酒,说:“没有酒,我们拿什么庆祝呢?”我们一起动手把熊尸反过来让它仰躺着,又在它的身体两侧顶上墩子。轮照着手电筒的光,卡德尔和人医捋起袖子,拿起刀子开始剥皮。
第四天的黎明时分,我们还是被卡德尔叫醒。他说:“我老婆能骑马了,起来吧兄弟们,搬,起码搬到离熊远一点儿的地方。”我没起身,问人医:“行不行?要不再等几天?”人医肯定地说:“咋不行?牧区生孩子的女人哪能躺在床上坐月子?”
我们立马起来洗洗脸,喝奶茶,又一起动手把伙斯和帐篷拆开,完了就和那天一样收拾东西,牵来几峰骆驼让它们卧着,驮好大包小包准备就绪。卡德尔老婆背着我们坐在花毡子上,胸腹倚在摇篮侧面给孩子喂奶,喂完了给摇篮盖上花色毛毯,站起身来。卡德尔右手拿着一瓶酒,左手提着小碗,红润的麻子脸挂着笑容,他走过来,说:“谢谢各位,在大伙儿的关照下,我家又增添了一个小生命,熊兄也去了该去的地方。老婆呀,我们俩再次感谢党的干部吧!如果没有他们,你现在可能在熊兄肚里坐月子呢……看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警察小子,请你把铺展在草地上的熊皮盖在那个黑公驼背的行李上,它还湿着呢,不会掉下来的。来来来,大家都喝个上马酒!”
卡德尔自己先喝了一碗酒,完了转着大家喝。我和干警没喝,人医虽然昨晚说血压升高了,可他再次喝掉一碗酒,咂了咂嘴。其间,卡德尔老婆用深蓝色的布条缠着腰,再在花红色的头巾外包起披巾,把披巾角转过来蒙着脸缠上——这样她的脸部和头部就不受凉了。
卡德尔牵来上好鞍的黄棕大马,说:“再见了夏牧场,我们该出发了。”他老婆走到黄棕马的左侧,左手拿起缰绳并抓住马鬃底部,左脚插进鞍镫,右手揪住鞍后鞘,斜靠马背。卡德尔用右手扶起她的左臂,她就轻松地上了马,然后左右轻轻地晃了一下平衡身子——也就是说,她分娩的第四天就能骑上马了。卡德尔弓着腰,抓起摇篮的两头,抬起来递给她。
我们都骑上了马。卡德尔伸着扯右手的马鞭子,钩住骆驼的缰绳,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