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茵科/文
日本曾向中国东北输送了大批男性殖民者,但因性别失衡造成部分殖民者情绪不稳进而无法继续顺利实行“开拓东北”的殖民计划,于是向“满洲”输送日本女性的殖民计划被推行。她们作为安抚在“满洲”的日本男性殖民者的“工具”随行前往,一同执行着“满洲开拓”计划。身处“开拓团”的日本女性既是作为日军侵略者家属或是“开拓”计划的参与者进行活动,同时又作为受到父权制压迫的传统性别角色在生活,日本战败后她们多数被遗弃在中国,这种复杂的身份角色和身份定位,使她们移民至中国东北期间的活动及产生的影响具有多样性,战后人们对待她们也带着复杂的情感。
日本殖民侵略期间,曾向中国东北输送大批日本“开拓民”,后为安抚这些殖民者又实行“大陆新娘”政策。国内学术界对于日本在中国东北殖民问题的研究大多是以开拓团男性或战后日本遗孤遗孀为主体,从日军政治统治、经济控制、奴化教育以及中国人民抗日斗争等角度展开分析,对当时在东北的日本女性研究偏少,并不太关注战时她们在当地的生活状态,也鲜见有从女性角度探究此问题。日本学术界关于日本“开拓”中国东北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农业经营、经济发展、殖民教育、社会文化等方面,对当时日本移民女性研究相比国内较丰富。不可否认的是,女性在以男性主导下的移民过程中往往会被忽视,在研究中也长期被边缘化,相关史料记载零星且零散。基于前期研究成果,本文探究这群日本女性移民在“满洲”的殖民活动、产生的影响,试图能去了解她们当时的身心状态。
自“满洲移民”政策实施以来,日本政府向中国东北地区输送了大量移民。由于这些移民多为未婚男性,在远离家乡的陌生国度,经受着严格的军事训练、艰苦的生活环境、移民性别的失衡,导致不满情绪渐涨,甚至出现暴乱。为了使移民们安定于此,解决他们的现实需求,日本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鼓励日本年轻女性移民到“满洲”,安抚、慰问这些“开拓民”,与他们组建家庭,安居“满洲”,开启新生活,这就是“大陆花嫁”(“花嫁”意为新娘。那些移民到中国东北,成为“开拓者”妻子的日本女性,被称为“大陆花嫁”。)政策。1939年日本政府发布《满洲开拓政策基本要纲》,在第十七条中明确规定了女性移民的主要方针,即“为期培养旺盛的开拓思想,并使开拓地区人口构成协调发展,对一般妇女积极鼓吹其进出,采取适宜而又有效的措施”,至此“花嫁”政策被列为重要国策加以推行。1940年日本拓务省发表并实施《满洲开拓女子拓殖事业对策要纲》,明确提出希望妇女能够赴“满洲”开创新生活,同时需设置一些如开拓者结婚咨询所、女子学校、女子开拓训练所等相应的配套设施。除了在全日本募集大量“大陆花嫁”,同时还招募被称作“寮母”——作为“满洲”开拓青少年义勇军女子指导员——的女性。
1932年,《朝日新闻》曾发表多篇文章论述了日本向中国东北进行农业移民是解决国内过剩人口、人地矛盾、农业生产等诸多问题的一个突破口。日本政府制定向东北殖民的政策存在着缓和日本国内经济危机的考量,国内的经济困境对终日在生活线上挣扎的日本劳工妇女影响同样尤为严重,“因政府统制原料和实行节制物源,有很多的生产部门多停产了。于是一般就业在棉织业、皮革业、铜工业和其他从事于和平产业的从业员等,都卷入了失业的漩涡”。日本拓务省和农林部开始想发设法解决其问题,“对于年轻的妇女们,鼓吹乡村女回家乡,都市妇女进花嫁学校,准备动员十万的新嫁娘,到皇道乐土的‘满洲国’去”。日本政府进行大量宣传和鼓动,部分女性也迫于经济压迫,去往政府描绘的“极乐净土”——“满洲国”,进行所谓的“开拓”活动,以补贴家中生计。同时在“经济独立”“争取女性自由工作的权利”等女权运动的呼声中,日本妇女“渴望得到家以外的工作,渴望着有一个自由的生活,在那里她们不用被关在屋子里,还可以购买自己心爱的衣服,或随时进出于游戏场等等”。因而那些厌倦农村生活或与家庭不和睦而出逃的女性,自愿前往“满洲”,试图开启属于自己的新的生活。
近代日本深受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女性解放思潮在国内流行,因此日本妇女团体组织利用日本女性追求“平等”“尊重”“人生价值”的精神需求,愚弄她们刚觉醒的女权意识,将“满洲”描绘成尊重女性、呵护女性的“皇道乐土”,是人人平等的“伊甸园”。同时在宣传中还夸大抬高“大陆花嫁”的作用,“明朗的花嫁对日本民族的大陆建设发挥出巨大的作用,对于远离遥远的故乡,在北满的土地上一面企盼未来的东洋和平之光,一面勇往直前的开拓者们来说,明朗、美丽而崇高的贤内助是不可或缺的。……大陆花嫁就是健康明朗之美的象征。”“‘花嫁们’以雄赳赳的姿态为了建设村庄而流下了高贵的汗水,带给看见这一景象的人由衷的溢美之词和发自内心的强大力量。”这样高度的评价,这样优美女性形象的描绘,很容易给希望找到自身价值的年轻女性带去美好的幻想和向往,唤起她们为国家效力的使命感、主动性以及成就感,使她们积极争取成为男性移民者的配偶,让她们有种附属者地位提升的错觉。日本将这些女性赞称为“大陆新娘”,实则窝藏了帝国主义的侵略野心,掩盖了殖民者在中国东北地区所做的丑恶现实,骗得满腔热血、天真浪漫的年轻女性盲目前往。她们一方面受到西方进步主义的影响,接受自由民主、博爱幸福、男女平等的思想,参加争取自由民权、妇女权利的运动;另一方面,潜移默化地被以父权家长制、近代天皇制为核心的社会灌输着贤妻良母主义、国家主义、集体主义等思想,制约着自身的进步发展。
满怀憧憬来到“满洲”的日本女性,“她们除了被指定做援助军人的事务外,活动范围只限于最普通的战时工作方面,例如家庭卫生、防火防空等事,至于职业方面,虽然有很多的在职男子被召出征,所有的职位空虚着,但有利害关系的职位……虽然这些事务由妇女做起来并不觉难,但他们不能给妇女插足的”。来到“满洲”的女性们大多的职业选择只能局限在某些特定的领域并被要求迅速找到适配的丈夫,从事家务、农活、手工业等生产活动,起到稳定家庭的支撑作用;另一部分有着一定地位的知识女性,则会成为当地的教师、文员、医护人员等,进行文化宣传。
日本女性移民者一开始前往“满洲”的主要目的是作为男性移民的妻子、青少年义勇队员的寮母,(寮母,是指当时日本政府派往“满洲”专门照顾抚慰日本青少年义勇队员的妇女,为他们提供“母爱”,让他们平静地度过躁动的青春期。)作为家庭主妇进行家务劳动,照顾全家人的日常起居生活;作为代理母亲安抚这些青少年的情绪,让他们感受到母爱的温暖。大部分女性也会从事农业生产、纺织等手工工作,以补贴家用。《勤劳奉公制度是什么》中提到“因男子劳力动员,所发生之劳力不足……欲动员这些女子劳力,赴劳动战线就应唤起从来比较的勤劳精神稀少的女子的自觉,而润养发挥其勤劳精神”。一般来到“满洲”的“大陆新娘”主要是农村女性,懂得基本的农业知识,对农业劳动有一定积极性,因此能够帮助丈夫从事繁重的农耕劳动,甚至在家中男性被应召入伍后,独自负担所有的农活。据《主妇之友》特派员吉屋信子的记录,“大陆新娘们从早到晚,浑身泥土,一直劳动到天黑。”由此可见这些“大陆新娘”来到“满洲”后的生活与在国内并无两样,甚至更加辛苦,还要忍受思乡的愁绪。
此时就需要通过女子教育或是举行女子座谈等文娱活动,来鼓舞和慰藉身在异乡的妇女们。在“满洲”发行的《麒麟》杂志刊登了诸多宣扬“贤妻良母”的文章,如《贤妻良母琐谈》《现代家庭妇女的精神生活》《时代母亲与孩子——怎样爱护你的小安琪》等。这些文章无一不在向女性传达只有成为“贤妻良母”,才能获得大众的认可与喜爱,才会真正地实现自己的价值,使她们心甘情愿地为“开拓民”提供家庭温暖,生育和培养后代,协助农业生产、军事训练等,维系家庭稳定与和睦。
从事教育工作的女性是最好的文化宣传者。“进行新东亚建设是目前国家的理想之事,妇女也要为此一同协力,在必要的方面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并抱以献身的决心不断前进。目前在中国各个城市中,均有英美等其他国家设立的学校,那么对于新东亚建设极富热情的日本人,也应当立即考虑与中国人共同建立学校的问题。”来自日本的荻原治子小姐曾任职于满洲第二女高,后又奉命调职到了第一女高,在校主要是任教日文和家政,在被访问时她稍微谈到了日本女性与满洲女性的不同,同时展现了她在满洲美好幸福的生活。她在日常教学中,不可避免地会教导学生学习日本传统女性所遵从的准则和价值取向。日本开拓局在“满洲”开设女子教育学校,进行农事耕作学习和家务劳动训练,还进行“民族协和”“皇民忠诚”等思想宣传,“强调女性在家庭中的作用,反复提倡女子教育主要是‘打破个人主义的结婚观,树立皇国结婚观’、‘遵循皇国之道,培养温顺贞淑的皇国女子’”,使得这些“大陆新娘”具有坚定的信念,更好完成“满洲殖民开拓”使命。这种战时女子教育在军国主义教育体制下,主要围绕“劳动”和“母性”开展。“‘劳动’是针对未婚女子、女学生而言的,要求她们无私劳动奉献。‘母性’是针对已婚妇女,立足家庭、养育孩子是国家对已婚妇女的希望。‘劳动即教育’的教育理念,体现了战时体制下近代国家主义的贤妻良母主义教育与法西斯军国主义国家政策相结合。”
除在“满洲”开办女子教育学校向日本和中国的女性宣传作为“新时代受欢迎的女性”应具备的条件外,这些战时妇女组织还时不时举办教养女子座谈会安抚在“满州”的日本女性。《麒麟》杂志上曾专门刊登相关讲座信息,“我们的友邦日本所以能作世界盟主的,据说就是因为母性教育的彻底,贤妻良母这四个字,在世界各国之中,只有友邦是做到了,其他各国,我们着实不敢恭维。……因此本刊特邀请在京(根据座谈会举办地址鹿鸣春饭庄,推测这里的“京”指长春,在被日军占领时期,更名为“新京”,作为伪满洲国的首都。)各界名闺秀,举开教养子女座谈会。”此类座谈会的举办旨在加深对母性观念的认识和教养子女的深切体会,无论是对于中国女性还是日本女性。
日本红十字会专门成立了“看护妇养成所”为军地培养、输送这些女护士们,她们被灌输“无私奉献”“人道主义救助”“为国献身”等观念,享有各种优待和荣誉,受到日本国民的追捧,被视为“圣战”胜利的关键。她们看似是日本妇女解放的代表,殊不知仍是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利用的“工具”。“去年,从我的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大多申请了随军的军医……其结果是祖母、母亲、女儿均被招募从军前往满洲”,她们大多数带着满腔热血随军来到“满洲”,在战场上无私地救治、抚慰着伤员,又使大批日本军人重回侵略战场上继续屠杀、掠夺无辜民众。1940年《东北》杂志还曾公开在“满洲”招募随军护士:“伪‘哈尔滨市署教育科’假所谓注重学校卫生爱护青年健康的名义,决定对所属各奴化学校,添设所谓‘卫生妇’,其办法,拟于每一伪校添设‘卫生妇’日籍者三人,伪籍者二人,俄籍者一人。其资格以在伪‘看护妇(“看护妇”一词,为日语,意为护士,女护士。)养成所’毕业者为限……差别待遇,日籍者八十元,伪与俄籍者仅四十元上下而已”,利用她们“銃後奉公”,(銃後,一词为日语,意为后方。)提供医疗卫生援助,有些救助行为远远超出了护士的能力范围,她们被迫投身战场变相地成为刽子手,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日本侵略者的侵略帮凶,她们对军队无私的献身反而造成了非人道主义的结果。
深受“大陆新娘”政策鼓动而移民中国东北的日本女性给予当地的日本“开拓者”们身心上的双重慰藉,这些处于战时体制下的妇女们一举一动以男子为对象,受限于日本军国主义政府,被当作工具而利用,沦为日本军国主义殖民侵略机器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直接或间接对日本侵略者在中国东北的侵略行为起到了助纣为虐的作用。她们同样也是受害者,作为社会阶层上的弱者、边缘者,移民群体的“依附者”,又被舍弃在异国,没有过像正常人一样平等又有尊严的生活。对于这些女性群体的关注,让我们铭记历史的同时,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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