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光
过了晚九点,田径场转圈的人
已由骤雨
变为稀稀拉拉的几粒。
小儿从乒乓球馆出来
我们都不想回家。穿过高低不一的草丛
吐纳着江南四月
雨后无处不在的青草桂花香气。
灯光照着足球场上的绿茵像一片低矮的森林。
明亮的雨珠闪烁着。
心事如磐啊,我向七岁儿子
借一点安慰——他像一只小猴
不停地尝试,要挂在我的手臂。
走了不远就停驻。唉
已是一匹老马,再也无力
发现平常事物里的新奇。
此刻应该是宁静的,但心中的愤慨
又如何止息?
他说突然有灵感,要写一首诗,
随即说出几句。
我也感到此处有诗
在心里蠢蠢欲动。
要不要教他写诗?他的眼里都是彩虹。
天又要下雨的样子。
一个电话进来,朋友说着
马上要做的一件事。
我看见有人往雨中走去……
山野最初的火把,是如雪的梨花
樱花纷飞的闪电
桃花像炭火在燃烧
玉兰花瓣掉在地上,快要熄灭的火焰
披着倒春寒褴褛的披风
饥渴,像狼的眼睛
我们少了一件阳光暖暖的衣裳
万物正在醒来!
是谁,还往我们心里灌满了忧伤
谁的浓烟在我身后?
花在开!花开的声音,像一片幻象
追着冬日害羞的阳光,到这松林野地,
我们是来拥抱孤独的。
湖水清寂,又瘦了一米。
没有酒,人生故事
在古树茶和黄金陈皮汤里荡漾……
我们都读过《天道》,但还没悟透
仍在尘世奔波逐流——
几个相似的灵魂近乎奢侈。
“咕噜噜咕噜噜”,茶水似乎也冒着生命苍凉的暖意。
一个下午足以虚度,
还有什么更加欢愉?
我起身,听见岁月掉落的声音
宛若水鸟飞过江去。
大雨初歇,阳光像一个小女孩的羞怯。
绿野大地盘膝而坐。
一只松鼠在树梢蹿来蹿去,
鸟儿陶醉在自己的欢乐中,
李溪的乳汁满溢着。
不远的村庄机器轰鸣,公路上车来车往,
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
我和小儿缓慢走着,
像一只老牛,跟着它的牛犊。
三十多年前我在这里求学,
那时的绿荫仍在身边,
我却已是中年,默默无言。
鸟鸣推推搡搡,一群落花
掠过了湖面。
水中半块石头,一截铁链
岸边一把燃尽的香,在无声诉说。
一场大梦不断醒来,
浮生只是经过。
梅花开满了山坡,红的云绿的云
哪朵是你,哪朵是我?
每年到此遇见相同和不同的人,
又过了一个冬天。
春风未吹,阳光在我的白发丛林
把忧伤的火焰点燃。
只此青绿,喂我饥饿双眼,
一晃已到人生的盛年。
想起陈亮壮怀悲情的一生,
倘若他突然出现,会和我说些什么?
不见龙窟寺,只有普明寺。
崆峒书院一把锁锁着传说。
陈亮的坟茔像一堆寂寞的质询,
人生须臾皆过客。
我们在宛若民国的小院玩了一夜牌,
暂且抛开对未来的忧惧。
十一点,该回家了,雨紧跟着我们
开始是几粒樱桃,像美丽的女主人
扑闪的眼睛,渐渐像愤怒。
我们都沉默着。雨像一万头受惊的公牛狂奔,
公路堆满落叶和吹折的树枝
以及人类的垃圾,我的马常常被绊住脚步——
它已慢得像一只蜗牛。
而我又如何停驻?
这击打着我们的发疯的风和雨!
当我们终于回到家,
仿佛已把惊涛骇浪的余生提前经历。
离画展开幕还有半小时,我把车停在街衢
打开天窗,读赖特的几首诗。
他凝神记下田园生活
扑入眼晴和心灵的事物。
那些细节让我欢愉
一次次往返、停驻。
几只鸟在头顶的绿荫里歌唱,我听出
是春日的欢乐。
香樟树籽纷纷掉落,像一朵朵黑色的花溅在车顶。
人们三三两两从身边走过
有些孤独,有些闲适。
写完这首诗,就去见好多或浓或淡的朋友
我准备好了微笑和掌声,也会迎接他们
相同的礼仪。
我觉得写作是对自己的救赎。我不敢妄谈时代,但我在蚂蚁般的诗句中呈现了它的迷茫和挣扎,以及不凋的江南山野。
蝴蝶的翅膀扑扇着风暴。
一首诗必须是一首诗,它要有骨头,能立起,而非瘫软如鼻涕虫!
诗是血,也是极致的语言。世界陷在诗人手艺的肉里。考验诗者的,一是真诚,二是发现,三是匠心,四是精确。
好诗多是不写下来就无法畅快呼吸的哀恸,眼泪像冰融于诗行中。一首诗的不得不写度低于八十分(百分计),我仿佛看见作者急急的虚荣。
在时间的河流里,血能不能是最后的拯救?太多默默的脸:默默地生活,默默地死去,墓碑上一个个驴一样的姓名也渐渐湮入虚空。
诗歌是我们的黑洞,还是光亮的出口?有时觉得诗歌终是虚妄,对亲人无用,并且因为专注于诗歌而让别的混世萎缩。但是,没有了诗歌,我们柔软敏感的内心又如何安放?我既爱世俗的打牌,也一直挥舞着小锄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辛勤锄草和掘进。
写诗某种意义上就是和自己的语言搏斗,那些一挥而就的诗,终究是少的。
我爱大师们的各一部分,有些是眼睛,有些是鼻子,有些是健美的身体。哦,还有高贵而痛苦的灵魂,在他们伟大的孤独、悲伤、黑暗和明澈里看见同样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