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晨
甘泉沟村口有块凹池积满了从山缝里流出来的一股泉水,老百姓称这是透山水,是甘泉沟村民赖以生存的救命水。凹池像横着的一口井,通向这块凹池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池边的路口只能容下一人,每天都排着长长的水桶,谁家的桶挨着谁家大伙心里都有数,根本不用站在那干等着,把桶往那一放就能约莫出准确的时间前来提水,回家该干啥干啥,啥也不误。
冬季上冻的那个时期,凹池的水在晚上会结成厚厚的一层冰。翌日早晨,谁第一个挑水,须先凿开一个洞才能提上水来,从此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轮着来,轮着谁谁就得早早起来去凿冰窟窿。
自立冬以来,大雪几乎就没停过。半月前,甘泉沟村来了一户祁姓人家,夫妻俩带着四个孩子,仨儿子,末小一闺女。不用问,这户人家肯定有问题,不然,上面咋会打发到这里。如今,城里有问题或是犯了错误够不上蹲监狱的人都一家一家地打发到各村里进行监督改造。这人家有啥问题,老村主任不说,谁也不敢打听。
老村主任安排他们一家住在偏僻的村西头,一处多年无人居住的简陋的院落里。院里上三台阶并排有三间小屋,左下侧一间厨房,院里长满了齐腰的枯黄野草,草秆与根须被大雪压得东倒西歪,周围一些零碎石头象征性地界定了院落的面积。这座孤零零的宅院早已被原来的主人遗弃多年,如今的主权在老村主任手里,他把它像礼物一样送给了这个六口之家。四个孩子提着大包小包茫然地站在院中央东张西望,他们的爸爸妈妈向老村主任说:“谢谢主任!太感谢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村主任神情淡定地说:“先安顿下来,给你们三天时间拾掇拾掇,然后去村委会报到。”
一家人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忙活起来,男主人指挥着三个男孩子:“先拔草,把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归落到外面。”转身对妻子说:“静瑶,你和书勤去收拾屋子吧,这里都是土炕,我去寻些柴禾,先暖和暖和屋子,今晚咱们还要住。”
虽说安顿下来了,这几天的操劳连带中了寒气,祁雪鲲原本就时好时坏的哮喘病又严重起来,不住地干咳,妻子姜静瑶轻轻拍着丈夫后背,时不时地喂丈夫一小勺热水,待丈夫稍微缓一点时,妻子也随着缓了一口气。夫妻俩对视一眼,丈夫眼神内疚无奈,妻子报以安慰的眼神。四个孩子虽小却都懂事,从不给爸妈添麻烦。
祁雪鲲五十三岁不到,按理正值壮年,可看他这副模样像是多年染病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姜静瑶四十六岁整,穿一身打了补丁的蓝色斜纹双排扣制服,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掩饰不住她是文化人,而且贤惠善良,又漂亮。
祁家四个孩子均隔两岁,长子祁功勤刚刚十二岁,次子祁仲勤十岁,三子祁可勤八岁,小女祁书勤六岁。
第四天一大早,祁雪鲲和妻子来到甘泉沟村委会报到,老村主任已在那里端坐着,四个生产队长也在,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杆旱烟锅子“吧嗒、吧嗒”地抽着。
祁雪鲲两口子刚迈进村委会的屋子就被满屋子的浓烟呛得喘不过气,祁雪鲲刚刚缓一点的哮喘立刻又卷土重来,他越压制越咳得厉害,涨红着脸说不出一句话,甘泉沟村委会的五人都望着男人,这是咋的啦?是男人还有不能闻烟味的?来到这里走到哪能缺了这味,没这味还叫农村?到这里接受监督教育就从旱烟锅子开始吧。
四个生产队长大概都想一块了,他们互相瞅瞅“扑哧”一笑继而又猛抽起来。
姜静瑶不知是被呛得还是急得眼里含着泪求助地望着老村主任,老村主任有些犯难,低头想了想,这个瘦高瘦高的男人,不干活还咳成这样,看来他真有病,还病得不轻,莫非是得了伤寒了?那可是短时间好不了,无论把他安排到哪个队他都吃不消。给他安排个轻活吧,虽说没人敢反对可心里有不服气的,再说,对上面也不好交代,老村主任琢磨着,如今煤窑准备开三班,食堂自然要添人手……老村主任抬头说:“你们两个去煤窑的食堂干吧,那里正缺人手,不过,我要讲明,别指望人照顾,把你们两口子安排到一搭就是照顾。”姜静瑶感激地说:“谢谢,谢谢!”祁雪鲲涨红着脸说不出话也直点头表示感谢。老村主任看了一眼旁边的四个生产队长,不等他们开口又说:“你们不用谢我,我不是菩萨做好事,你们两口子只能一人按半劳力记工分,不能按整劳力,这个没商量。”四个生产队长听到这里才又重新坐下。姜静瑶忙说:“可以,可以,我们服从安排,一定尽心尽力好好干。”祁雪鲲配合妻子直点头。
老村主任对祁雪鲲两口子的工作安排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既照顾了男人又保护了他老婆,两口子在一搭干活让人省心。
煤窑在甘泉沟村三面环山的东边山脚下,开采两年了,是村里一项可观的收入,既解决了本村村民的烧煤做饭问题,还能销售给别的村。多少年没人搭理、偏僻的甘泉沟村也开始热闹起来了。
煤窑食堂有三人干活,负责两班三十几人。饭食从来不变,两掺面干粮(白面玉米面)大锅熬菜,她们完全能胜任。让人头疼的是吃水问题,唯一提供甘泉沟村饮水的那洼凹池在村口西头,离食堂三里出头了。三个壮实的中年妇女做饭没问题,尽着心尽着力地准时把干粮蒸好,一大锅熬菜等坑下的人一上来就都现成了。每天轮流挑水成了最大的负担,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走趟来回需要二十分钟,这是指去了提上水就走,还要排队哪,就算第一趟天不明就去排了个第一,等第二趟再去已经有一长溜水桶了,偶遇前面正要提水的人是在煤窑干活人的家属,她会很痛快地让出来自己再到后面重新排队,这是很幸运的,那么第三趟第四趟呢?每天都这么幸运吗?轮着谁挑水谁就一晚上揪着心地睡不着,天上的月亮星星还亮着,就爬起来去挑水,不能耽误了食堂做饭,这是她们挣工分的职责。那么,还有家里的吃水用水,有孩们能分担的也只是两孩抬一桶,再没水也不敢让公婆去挑水,老村主任知道了还不把他们两口子的煤窑营生给撸了!说到底,在煤窑食堂干活的是甘泉沟村最辛苦的人。
这一切都瞒不过老村主任的眼睛,他一直不吭气,边想办法边品品她们的德性,还好,她们一直咬牙扛着。
如今,煤窑上要扩大生产,食堂也要添人,老村主任有了新的安排。
老村主任在村委会对着大喇叭喊话:“甘泉沟村的人注意了,煤窑食堂需要一个专门挑水的人,挑一担五分钱,每天挑二十担,当天现钱结算一块钱,谁想干到村委会报名。”甘泉沟村的人热闹起来了,嚷嚷着:“老村主任咋这偏心?她们做饭别人挑水,美得她们!”“嗨!你有胆量找老村主任评理去,我们胆小,没本事挣那钱也不敢惹事。”“一天挣一块,一个月三十块,一年就是三百六十块,比市里当工人还挣得多,啧啧,真美!能娶个老婆。”“那可是七千二百担水呀!别说挑,我听听就头晕。”“天上不会掉馅饼。”
有七八个人去村委会要报名,老村主任抽着旱烟锅子不紧不慢地说:“别急,只要一个,专管挑水,食堂两个大台瓮,试了的,二十担水盛得满满的,少一担也哄不了。你们谁先来?这个人扛不住了再轮下一个。”都抢着说:“我先,我先!”老村主任指着一个后生说:“牛孩,你先来。听清楚了,一天二十担一块钱,哪怕你挑了十九担不干了,一分钱不给,白干!”老村主任认为这个叫牛孩的后生虎腾腾的,准行。牛孩也拍胸脯说:“没问题,不就二十担水吗!”
甘泉沟村的人大都认为这钱就在地上撂着,只是弯弯腰的事。单说二十担水老娘们也能干,牛孩接了这活一天一块钱就是白捡的。也有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也不想想,为啥老村主任要一个专门挑水的人?
吃了早饭,牛孩去煤窑食堂挑起两个空桶就走,到了村口凹池径直朝池边走去,前面的人刚提上一桶水,牛孩就手提两空桶在池边站定,后面的人喊起来:“牛孩!你这么大个人了咋不懂规矩?你咋不排队?”牛孩转过身梗着脖子道:“排啥队?这又不是给俺家挑,这是给食堂挑水,要排队的话二十担水两天也轮不上。”“这事你跟我们说不着,你给食堂挑水咋啦?你们是人我们不是人?凭啥得让着你们!”“就是!甘泉沟村还从来没有这么不讲理的人。”牛孩不听那一套还是要提水,后面桶多人少,一长溜水桶跟前只有三个女人,眼看轮着了无端插进来个后生,是牛孩,这些女人不是煤窑家属,没理由让着牛孩。女人们就撵牛孩,牛孩不走推推搡搡地撕拽起来,后面的人看见了扭头就跑回村委会告老村主任:“打……打起来了……牛孩挑水不……不排队……”不等说完老村主任就明白了,老村主任站起来走到大喇叭跟前喊道:“牛孩!牛孩!你挑水为啥不排队?!排队去!”转身对报信的人说:“你快去告他,他要不排队就别干了!”报信的人点点头转身就走。
牛孩哭丧着脸找到老村主任问道:“主任,一天二十担水还要排队,啥时候才能挑完呀?”老村主任说:“等没人了你再去,一猛气还不挑二十担水?”“黑更半夜才没人去挑水了。”“那你就黑更半夜再去挑。”“不睡觉了?”老村主任叹口气说:“牛孩,想挣钱就得吃苦,大爷我挑中你就是给你个营生干,这大小子了不能光吃闲饭吧。”牛孩低下头说:“那俺回去了,半夜起来再去挑吧。”
半夜,牛孩被他妈叫醒,摇摇晃晃地挑着水桶出了门,他妈不放心,赶紧放出大黑狗拍拍说:“老黑,去,跟上!”大黑狗摇摇尾巴领会了主人的意思,追上去跟在牛孩屁股后面。
清晨,牛孩挑了十七担水还差三担,村里人陆陆续续挑着桶来凹池边排队了。牛孩慌了,咋办呀?“牛孩!牛孩!”前面有人喊,牛孩一听是他三姐在喊他,心里一喜快步走去,只见三姐四姐提了四只空桶排到跟前了,三姐说:“快把你的空桶排后面过来挑这两桶先走!”牛孩很听话地照做。送了最后一担水浑身像散了架动弹不得,手里捏着食堂给开的二十担水的证明生怕弄丢了,他喊他妈给他放好,等他睡一觉起来去村委会领钱。
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响,牛孩爬起来顾不得吃饭直往村委会跑。
牛孩手里的证明变成了一块钱,回家锁进抽屉里又倒在炕上。
牛孩挑了三天水,村里就传开了,说牛孩全家齐上阵帮着挑那二十担水,连他家的老黑狗都一黑夜保驾护航。老村主任也太抠了,这么辛苦挣一块钱太少,应该两块钱,牛孩没见过钱还美得屁颠屁颠呢。
第五天牛孩挑完水一进自家院门,他老子气哼哼地站在院中央对牛孩说:“牛孩,打明儿起,你自个儿挑水家里没人帮你了。”牛孩一听慌了:“咋不帮了?挣的钱我一分都不花到月底交给你,不行?”“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磁器活,丢人!”他老子说完一转身走了。
牛孩去村委会对老村主任说:“主任,俺不干了,俺干不了,你找别人吧。”老村主任一言不发,只叹了口气。
刚开始那几个想报名的人一个也没来。
晚上,老村主任背着手溜达到西头祁雪鲲的院子里,这才几天,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来月,小院如今拾掇得整整齐齐。
厨房里,几个半大孩子围站在一锅玉米糁儿粥旁,老大祁功勤正给弟弟妹妹们盛饭,先给最小的妹妹盛,再给三弟盛,再给二弟盛,最后刮了锅底还剩多半碗是自己的,一人一小块窝头,一人一小块咸菜,四个孩子默默地吃着。
这人家苦日子过得有情有义有滋有味,这不是一户寻常人家。
老村主任一声没吭坐在炕沿边上。
祁雪鲲两口子见老村主任不说话,他俩又不好再追问只能规规矩矩地站着等待。很明显,老村主任无事不登三宝殿,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能劳老村主任的大驾光临定有大事,莫不是工作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又要将他们换到别处去?
老村主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原本想把食堂挑水的营生给了他家,补贴一下工分带来的损失,可眼前的情况是他没想到的,这人的咳嗽咋还没好?看这架势他是不是有痨病?要有的话那可是个病秧子,老百姓管这叫富贵病,窝在家里啥活不干还得让人伺候着……
老村主任见俩人心不安地看着自己,心想总不能一句话不说吧,把事说了能不能接下这活是他们的事。“祁雪鲲,食堂挑水的活儿你也看见了,你要是能接下最好,还能贴补贴补家里,不过,我看你这咳嗽还没好……别硬扛把身子骨扛散了,一家人还指着你呢。”
一听老村主任的来意,感动得夫妻二人不知说什么好,不过这是自愿,能去则去不强制。祁雪鲲真想接下这活,但又怕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给老村主任丢了脸,他犹豫不决地说:“这……这……谢谢主任,我……我怕扛不下来……辜负主任的好意……真是……”祁雪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老村主任边说边站起身:“没啥,不能接就算了,我再找别人去……”老村主任话没说完,门开了,大儿子祁功勤走进来定定地站在屋中央,说:“我能,我去挑水。”老村主任怔住了,回头望望祁雪鲲,问:“这是你家老大?他几岁了?”祁雪鲲姜静瑶也怔住了,姜静瑶略带愠怒地对儿子说:“功勤,要懂事,别给老村主任添乱。”祁功勤一本正经地说:“村主任爷爷,我是认真的,人们都说小子不吃十年闲,我都十二了,已经吃了两年闲饭,该干点活了。”老村主任从孩子的眼神看得出他是说话算数的,可他毕竟才十二岁,还嫩着呢,这个头挑起水桶离地最多半尺高,万一有个闪腰岔气可咋办?再说,甘泉沟再没人了让一个十二岁的外地娃娃给煤窑食堂挑水,我这村主任的脸往哪搁?不行!说下啥来也不能让这孩子去挑水,他还在念书。
老村主任拍拍祁功勤的肩膀说:“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再过几年吧。”老村主任走了,一家人送出院子望着老村主任离去的背影,祁雪鲲的眼睛潮湿了模糊了……
老村主任把原先报名挑水的那几个人叫到村委会,批评说:“当初你们报名抢着干的那股劲丢哪了!现在都当了乌龟王八蛋啦!除了牛孩还没成家可也十六了能说话不算数?只会吹牛?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了?就算牛孩不干了你们也该轮上干,咋都不吭气躲起来了?”
“不就挑个水吗?让你们白干啦?今天你们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按报名先后轮,你先来!”老村主任指着一个结婚不到一年的年轻人说。旁边几个人都笑了,有人调侃:“三虎,你不用带你家大狗给你壮胆,你还是带上你媳妇吧,把她一个人扔家里她得吓死!”“就是,平时三虎守着啥也不怕,这下好了,黑更半夜三虎挑水去了,剩她一人咋办?”“哈哈哈……”
“说正经的!能干,就干一个月,哪怕满一个月再换人,这样轮着,你们看咋样?”半天没人吭气,大伙的想法都差不多,寒冬腊月的不在热被窝搂着老婆跑出去挑一黑夜水,一天两天的也能将就,可要应承下来就得坚持一个月,半道不干了非得被老村主任剥层皮不可,这会儿不应承顶多挨顿骂,几个人一块挨骂不丢人。
老村主任看了看没生气也没骂人,只是说了句:“都滚回去搂老婆睡觉吧!当年你们的老子跟日本人打仗拼了命就为了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
煤窑食堂不能没有水,两天没人挑水已经乱了套,今天说啥也得定下挑水的人。
一双坚定自信的眼睛在老村主任眼前晃来晃去……他才十二岁呀,能行吗?老村主任不是怀疑那孩子的毅力是担心他的体力,不过……牛孩倒是个壮小伙,满打满算挑了五天水就爬下了,简直丢人丢大了。老村主任又想起当年儿童团那群孩子们,人小办大事,为了给八路军总部送信,十三岁的孩躲过敌人爬山走夜路四十里,白天怕碰上日本人黑夜就不怕碰上狼啦?老村主任左考虑右思量决定试一试。
晚上,老村主任又来到祁家小院,这回是祁功勤在院子里先见到老村主任,“爷爷,您来了,快进屋里!”老村主任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
老村主任对祁雪鲲夫妇二人说:“我只让你们试一个月,满一个月能干接着干不能干拉倒,咱们双方都有面子。”停了一下又说:“你们只当帮我一个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祁雪鲲没有理由再推辞,别说还给钱就是一分钱没有也得干,老村主任遇到难处了。
祁功勤在一旁听着心里很激动,刚才一见到老村主任来家里就寻思着肯定是为挑水的事,果不然!
老村主任走后,一家人坐在热炕上商议着,爸爸说:“我去吧,这两天我好多了。”妈妈说:“还是我去吧,你刚好一点万一又犯了咋办?”大儿子说:“爸爸妈妈,你们谁都不能去,你们没发现老村主任是冲着我来的吗?”爸爸妈妈怎能会没发现?他们不是笨人哪!可是爸爸能让十二岁的儿子去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吗?这是爸爸的责任,有爸爸在轮不到年幼的儿子,爸爸才五十三还不老。妈妈也说:“患难夫妻别分你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踏实,你不能再有什么事了,儿子也不能去!再过五六年功勤中学毕业就能工作,这五六年我来扛,我能行。”
一家人争来争去,其实只有爸妈和大儿子在争其他三个小的在看,二儿子仲勤实在憋不住了涨红着脸说:“我和小三也能抬呀!我俩抬两次就等于你们挑一次,一晚上我俩能抬十次就是五担水你们只挑十五担就够了。”姜静瑶一下子搂住老二和小三哭了:“好孩子,你们这么懂事让妈心疼。”
老大祁功勤跳到地下站得直挺挺地说:“你们谁都别争了,我去!二十担水压不垮我,这不仅是为咱家争气也为老村主任争气,别让人说闲话。”
子时,祁功勤来到食堂见老村主任坐着抽烟,他走上去说:“爷爷,你放心回去睡吧,我能行。”老村主任说:“孩子,别怕!这地方没有狼更没有祸害人的野兽,顶多窜出只兔子。咬住牙扛过三天就没事了。”老村主任已把扁担两头的铁链子环去掉两节,他递给祁功勤一个手电筒说:“把这个带上。”“谢谢爷爷!”祁功勤接过手电筒拿过扁担前后勾住两只空桶挑起来就走。
接近丑时是最黑暗的时辰。
东方破晓时,祁功勤挑完了最后一担水,他拿着食堂开的证明往家走,远远望见妈妈在院子外面的坡头上站着,他加快步伐小跑起来边喊:“妈妈——”
祁功勤扑到妈妈怀里:“妈妈!我挑完了。”“孩子,累了吧?”姜静瑶心疼地搂着儿子说。“不累,妈妈,您是不是一晚上没睡?”姜静瑶笑了:“你不也一晚上没睡”祁功勤说:“妈您别担心我,过几天就习惯了,没事。”
甘泉沟村的人这几天都在嚷嚷着一件事,说煤窑食堂挑水的事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揽下了,黑更半夜起来,鸡叫头一遍,二十担水就挑完了,回家吃了饭背上书包又去上学,啥都不误。
“他不睡觉了?”
“为了挣钱睡啥觉!打发那么小的孩去挑水,他家大人也能睡得着?”
“你别那样说人家孩,没人去人家孩才去的,你们还说风凉话。”
“谁说没人去啦?牛孩不是去了吗?才挑了几天就不用人家了。”
“是牛孩自己不干了,谁胡说八道?要不找老村主任问个明白?”
“操那闲心干啥!又不干我的事。”
“不干你的事就别跟着胡说八道挑弄是非!”
“……”
其实,人们都明白是咋回事,不在煤窑干活的人眼热煤窑上的人,有人能挑也不去,甘泉沟村难道就找不出一个挑水的人?是他们想看笑话,两天没人挑水就乱了套。老村主任命令凡在煤窑的人家都往食堂送水才勉强蒸了干粮熬出菜,再这样下去煤窑也得关闭,有些人巴不得呢!她们也不想想每年分得福利是从哪来的。
老村主任心里盘算着祁功勤满一个月不干了该让谁顶上?
一个月满了,祁功勤没吭气继续挑。
两个月过去了,祁功勤仍继续挑。
三个月……
四个月……
满一年了,祁功勤仍然坚持每天黑更半夜到破晓挑二十担水,风雨无阻,严寒酷暑照常。
甘泉沟村煤窑三十几人釆煤,食堂供着一天两个班的人正餐、班中餐的用水竟然靠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煤窑生产要扩大了,人员要增加了,食堂吃饭的人多了,还经常给前来参观的领导做饭,原来两大台瓮二十担水根本不够用。老村主任命人在食堂贴着墙垒了一个大水池,又命人把一个盛汽油的空桶用柴禾烧干净在桶中间凿开一个大口子,还做了一个盖子,把这个干净的大桶固定在一辆小平板车上就成了一辆拉水车。祁功勤用扁担挑水换成了用平板车拉水,一辆水车能盛五担水,大水池能盛十车水也就是说五十担水。
祁功勤第一次拉水时望着板车琢磨了半天,水箱装满水,车身向后着地,车把翘起来,以他的体力肯定扳不下来车把使车平衡,他就无法拉车,得想个法儿将车把固定住。将一只车把紧紧地拴在树身使板车平衡,装满水箱时,板车仍然平衡,两手抓紧撑着劲地往前走。到了食堂,将车把搭在水池沿上,水池沿的高度略比水车低一点,这样水车会向前倾而不会翘起来。祁功勤揭开水箱盖子,拿过食堂专门准备的一根胶皮管子插进去,另一头含在嘴里用力一吸赶紧拔出来对准水池,满满一箱水顺着胶皮管流进水池。一晚上十车水拉完水池也满了,食堂负责开证明的值班老大爷赞许地看着祁功勤说:“小子,你真行!”随即将证明塞到他手上又说:“俺孩快回家还能眯一会儿。”
祁功勤每晚拉水,从来没写过作业,上小学时他就总瞌睡,有时候扒在课桌上就睡着了,根本听不见老师讲什么,每天都挨老师骂校长训。但这个总瞌睡的学生考试成绩居然门门及格,老师认定他在作弊,他被叫到办公室教务处校长室,要他说出作弊的过程,祁功勤只说三个字:“我没有!”后来,一到考试就有专人暗暗地监视他,祁功勤默默地看着卷子,他不知道老师是如何讲的,只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在写,祁功勤的考试答卷成了另类,尤其数学题基本都对,学校没有理由不让他升初中,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上了初中。
上了初中可不比小学,初中的学科增加了好几门,祁功勤不能不认真学了。经过两年多的挑水拉水,他的胳膊粗了有了劲了,身板也硬了强壮了,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整天瞌睡。爸爸的咳嗽越来越厉害,祁功勤认为就是一般的风寒咳嗽,咳些日子就好了,可爸爸的咳嗽几年了总也不好,近些日子越严重了。祁功勤挑水拉水挣的钱能给爸爸买药治病,可爸爸坚决不让,祁雪鲲对妻子说:“孩子们已经够苦了,做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怎能用儿子挣的钱?我于心不忍。”妻子姜静瑶劝道:“你治好了病给孩子们撑起这个家,我们需要你。”祁雪鲲强笑着安慰妻子:“没事,咱俩在食堂吃得比孩子们强多了,把钱用在孩子们身上吧,多给老大补补身子,这孩子越懂事我心里越不是滋味。”祁雪鲲对自己的病很清楚,这是个把钱往无底洞扔的病,他不能这样折腾孩子折腾一家人,他尽量能维持几年,等孩子们大一些,尤其是老大参加了工作能帮着他妈妈拉扯弟弟妹妹,到那时他再走也稍微心安一些。
祁功勤每晩拉水从一块钱涨到一块五毛钱,这让甘泉沟的人又议论开了,有人说:“早该给人家孩子涨,原先二十担水。如今五十担水,该涨到两块五才公平。”“就是,应该从头一天拉水就涨,都快大半年了才想起,人家孩可吃亏了。”也有人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屁孩一黑夜就挣一块五比个壮劳力整工分还要多,这还了得?肥水都外流了,不行!这差事得轮着干!”
当天,就有人到村委会找到老村主任要求拉水的活轮着干。
老村主任望着来人问:“咋个轮法?”来人互相瞅瞅:“一人一个月吧?”“行!三月轮一次。”老村主任见三人达成协议,道:“咋样轮是你们的事,咋样结算还按老规矩,一黑夜拉十车水,少一车一分钱没有,白干,听明白了?”“俺要是一黑夜拉不完十车白天补够行不?”“行,只要不耽误食堂用水就成。”“那好说,白日黑夜算一天不是非要黑夜拉够才算数。”“谁先来?”“我!”张拉牛说。
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夜,张拉牛赶紧拉起水车一溜小跑来到凹池,池对面山缝里的一股清泉汩汩地流着。张拉牛将车身调过头,然后一桶一桶地提着倒进水箱,待十桶水倒满水箱后盖好盖子,水车的车把在地上杵着,水车向前倾,张拉牛朝两只手心“呸呸”唾了两口,运足力气弯腰握住两车把使劲往上一抬,不知用力过猛还是水箱过重待,张拉牛直起身时控制不住平衡,车身向后倒,将张拉牛两脚离地悬吊在车把上,两腿前后乱摆也没能把水车压下来。他只好松开车把跳下来望着水车发呆,自己活了半辈子还没出过这洋相,这是咋的啦?这家伙还认生?那孩子拉了半年没听说有甚事。心想,是不是抢了人家饭碗老天报复俺呢。他踮起脚尖双手扒住一个车把狠命往下压“忽腾”一下两车把又杵在地上,这次他撑着劲地往起拽揪着心地往前拉。到了食堂,值班的老头双手背着乜斜着看了他一眼,说:“像你这样拉,十车水拉得你,比不上一个十几岁的孩儿……”后面的难听话没好意思说出来就已经让张拉牛通红了脸,他揭开水箱盖抓起胶皮管子插进去,另一头含进嘴里使劲吸了两口没等拔出来管子一下子喷甩在地上,汩汩汩地流了一地,水箱里的另一头管子也掉在地上了,张拉牛因没及时拔出管子而被水呛得直咳嗽,咳得他胸腔扎疼扎疼地蹲在一边……
值班老头叹了口气过去拿起扫帚往外边扫水边说:“俺就奇怪了,甘泉沟人甚活也能干,为甚就是煤窑食堂的水挑不了拉不了,俺看你们就别跟人家孩儿抢了,这财路你们谁也服不住,黑更半夜的……”值班老头点到为止,张拉牛不傻,听出这是在劝他。
天亮以后,张拉牛勉强拉了三车水没耽误食堂做饭,不干了,这一下把老村主任惹火了,他对着喇叭大骂起来:“甘泉沟想拉水挣钱的男人们,你们还要不要脸啦!当这是耍猴呢?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把你们当个人就蹬鼻子上脸啦!不识抬举!都竖起耳朵给我听清楚了,没长俩脑袋六只胳膊的就别到我这报名,我丢不起这人!因为几担水影响了煤窑生产我负不起这个责!”
三个月轮一回的那两人吓得不敢露面了,以后再也没人提拉水的事了。祁功勤又继续从夜半到破晓拉水,他不声不响地拉完十车水回家给弟弟妺妹们做饭。
祁功勤上到初二的时候,父亲彻底倒下了。祁雪鲲咬着牙没能坚持到大儿子参加工作便要离世,他嘱咐妻子姜静瑶:“静……我不能……陪你和孩子们了……原谅我……当初对……对你发过的誓……你……你一定要挺住……孩子们需……需要你……”又对大儿子祁功勤嘱咐道,“勤儿……好孩子,爸爸……拖累了你,你……不能上大学了……初中毕业就……就参加工作吧……好好学一门技术……学无止境……爸妈给你们兄妹起名……都有一个勤字……万事成功……离不开勤……”姜静瑶双手紧紧抓住丈夫的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个一辈子让她敬仰崇拜爱慕的男人怎么会突然离她而去?她一直认为只要有她陪在身边病魔就不会夺走他,他也总说感觉好多了,他不让她拿钱买药,他不吃药的理由是凡药三分毒,她拗不过他,她知道他舍不得花儿子拉水挣的钱,他……他的病不在体内在心里,他的心病是医不好的,心病夺去了他的生命,他才仅仅五十六岁啊……
祁雪鲲带着对妻子的无限眷恋和对孩子们的无限愧疚与牵挂离开了人世。
十五岁的祁功勤坚持买了上好的板材请人精心做了一副精致的棺木,祁雪鲲躺在棺木里被老村主任指定葬在他住的小院后面山坡上,他会在那里陪着一家人度过艰难的日日夜夜。
日子照旧继续着,姜静瑶仍在食堂干活,祁功勤每晚拉水,弟弟妹妺都上了小学。姜静瑶隔三岔五地要到后山坡上坐一坐,在丈夫坟墓前念叨几句或默坐一会儿,她心里就踏实否则会空落落的。
初中毕业时,他报考了技工学校,这是本市刚成立的一所培养学生多面技术的学校,也就是为工厂提前培养技术工人,边学习边劳动,而且有生活补助,这样,他就得住校不能每晚拉水挣钱了,两个弟弟都在较远的村子上学,家里只能靠母亲半个工分维持,祁功勤只想多学些技术早日参加工作替母亲扛起这个家。
技工学校的工种是多样的,有机、钳、铆、锻、焊,还有木样工铸工等,除了这些必需的学科外,学校为了增加些收入还对外承揽一些活计,比如,为当地铝矾土矿开山爆破。开山最危险的活不是埋炸药而是凿埋炸药的窟窿,这活需要两个人,一人扶钎一人抡锤。祁功勤的搭档是一个身体很壮的同年级同学,他俩不是一个班,搭档很不信任地问:“你扶钎,行吗?”祁功勤坦然自信地说:“行,干啥都行。”搭档比他高半头,认为祁功勤在吹牛,说:“好!咱俩轮着干,你先扶钎。”“没问题”祁功勤两手扶着钎见搭档迟迟不落锤,扶钎是个危险活,扶钎人如果心慌扶不稳会造成抡锤人落锤时砸伤扶钎人的手,严重的会致残,因此,双方必须配合默契相互信任。这两人第一次合作都很谨慎,祁功勤的镇定给了搭档很大的勇气,他抡起大锤一锤砸在钎头上,准准的,钎钢棍稳稳地,这一锤敲定了两人的信任,他俩的活干得又快又准又安全,受到老师学校的表扬。从此,他俩成了很好的好朋友,他叫赵勇。
赵勇非常佩服祁功勤爱动脑筋爱钻研的一股劲,不论干啥活,祁功勤都要琢磨出自己的一套干活方式。既省时又省力,同学们都称他是小发明家。毕业时,本市很有实力的矿务局机厂抢先招了他,他成了一名正式工人,他终于有了固定工资可以帮母亲照顾家里了。
机厂领导鼓励他说:“祁功勤,听说你爱动脑筋爱发明,现在,这里就是你的用武之地,希望你大胆地动脑筋大胆地发明。目前,好些工种还很笨重,你要仔细琢磨琢磨,能不能改进一下。比方,铸工车间有一项工序就很头疼,还很危险,工人们早就提出来,厂里也组织人改了几次都没成功,你来了,就试试吧,记着,一定要和厂里老师傅们商量着来,别翘尾巴,谦虚点。”
祁功勤要改进铸造工序?一个毛头小伙子,这不打老师傅们的脸吗?别说厂里的工人师傅们,就是一起分配来的八个技校生有七个都觉得脸上挂不住,凭啥只找他一个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只有赵勇,他说:“你们别心里不平衡,应该高兴,这是咱们技校生的荣誉,咱们可要团结啊,别让人家小看咱技校生。”
多亏了赵勇从中周旋,七个技校生保驾护航,祁功勤才得以全身心地投进去。但他不敢白天去铸工车间转悠,他是木样工,只能晚上进去仔细观察仔细琢磨,他发现这里的铸工程序跟学校的铸工程序大同小异,学校是施教是从原理上认识铸造是怎么回事,懂得了一整套原理也就知道怎么摆弄它了。工厂要生产各种大批的产品故工序也就多了些。
祁功勤还想在实践中体验体验,他战战兢兢把想法跟领导说了,谁知领导立马把他调进铸工车间,这一下,他惹事了,几个老师傅正愁没处撒气呢,这小子倒找上门来了,他不很能耐吗?让他去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看他再狂!谁知这正是祁功勤想去的,他必须亲自体验才能发现其中的问题,才能知道应从哪里着手。祁功勤爱问爱学爱琢磨,跟他一块干活的工人们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这孩子有文化有技术就是没有架子,不像有些工龄长一点的师傅和来了两年的大学生们,见了我们牛哄哄的好像比我们高一等,小祁啊,你赶快琢磨琢磨,把你学到的知识都拿出来,给咱改进改进,我们干活实在太累了太危险了。
祁功勤白天干活晚上鼓捣,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刚开始,七个技校生陪着他,没几天只剩下赵勇一个人,其他人都熬不住了,赵勇也够呛,但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说什么也得坚持住,就是睡也要睡在他身旁陪着他。
机厂领导给了祁功勤一个特权,祁功勤需要其他车间帮助时都一定要积极配合。但祁功勤从不麻烦别人,什么机钳铆锻焊样样都难不倒他,有赵勇在就足够了。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一架改进后的冲击砸铁机摆在了铸工车间,解决了那道令人头疼的难题,既省时省力且安全。这一下轰动了整个机厂,机厂领导和各车间大小头头们都聚在了铸工车间观摩,祁功勤沉着地操作……成功了!热烈地鼓掌声响了足足十分钟,尤其铸工车间干活的人异常兴奋,他们从繁杂劳累危险中解脱出来,工人们把祁功勤抬起来扔到半空中,掉下来再扔上去……
后来才知道,冲击砸铁机的问世在全国是首创,这个行道一直按着原始的老方法生产,由于通讯不太方便一般都是通过报纸或其他刊物发表宣传,机厂隔三岔五地接待外地同行们来取经,祁功勤一下子被捧上了天,机厂的领导们自豪高兴,机厂的工人们有羡慕有嫉妒……各种心态都有,亏了祁功勤做人很低调,他没有被捧得找不到北,反而激起他发明创新的劲头一发不可收拾,几年来,先后发明创新了好几项设备,为机厂的生产效益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
机厂在评职称时破例为祁功勤申请评为工程师,他是几年来技校生被评为工程师第一人,消息传到学校时,校领导发来贺信,那一年,技校招生爆满,都说大学生没有一技之长,不奋发图强也是个废物,在技校多学点技术才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呢。
七个技校生一直纳闷:祁功勤这小子是神还是鬼?一晚上一晚上不睡觉,白天照样工作不含糊,他哪来那么大的精气神?
赵勇很得意地告诉大家一个秘密:“你们知道不,那小子从十二岁起就跟夜游神打交道,练就了晚上不睡觉的本领……”
学友们不解地紧着问:“怎么练?咱们也练练。”
“嗨!咱们这辈子是练不成了!那得从担水拉水做起,你们谁能做得到?”
“啊!……”
一脸的惊愕茫然僵在了众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