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钧*
(安徽科技学院生命与健康科学学院,凤阳 233100)
自2009年涉足科普写作以来,我已陆续出版了多部科普作品,得到了读者的肯定与支持,令我倍感荣幸。在多年的科普写作过程中,我也积累了一些心得和感悟。科普写作不仅是对作者知识储备的挑战,也是对其写作技巧和信心的挑战。其中会涉及许多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有些问题相当现实,几乎是绕不过去的坎,下面我主要围绕四点来谈。
当你想要创作一部科普作品时,首先需要明确的就是读者群体。毫无疑问,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读者群体。有的作品适合少儿阅读,有的适合青少年阅读,有的适合老年群体阅读。不同的读者群体如同孤岛,相对隔离。很少有作品能够老少通吃,比如儿童就不会对养生图书感兴趣。无论作者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特定的读者群体都客观存在。有些作者早早就学会了设定读者群体,而我则是在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走上了科普创作之路。
我是一名大学老师,写作的初衷是为公共选修课准备讲义,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大学生当作目标读者群体。我写作时就像是在讲课,首先要考虑大学生能不能听懂,同时又不能讲过于简单的知识,否则根本无法激起学生的兴趣。这种思维惯性一旦形成,就很难再改掉。后来我为作品设定的读者群体,全部是以具备高中以上生物学基础知识,具有一定科学积累的年轻人。这个群体拥有基本的科学认知能力,对科普作品抱有学习和审视的态度,要求能从中读出超越自己认知范围的内容,这就会对作者产生一定的写作压力,我将其称为读者压力。选择什么样的读者群体,就要准备迎接什么样的读者压力。
尽管如此,科学设定读者群体仍然非常困难。即便我已经出版了好几部科普作品,并且全部面向青年读者,但在此后的写作过程中,仍然会时常有所摇摆。比如在写《生命的色彩》(重庆出版社2021年版)时,就想将中学生甚至小学生也覆盖进来,以至于开篇就通过一个小朋友之口切入主题。但后来我经过认真思考,还是不得不承认,根据书中涉及的知识深度和复杂程度,核心读者仍然应该是青年群体。意图覆盖更大读者群的想法基本是不切实际的,至少是相当困难的。由此可见,坚定瞄准核心群体写作,是科普写作必须明确的问题,而且不容轻易更改。
读者群体明确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选题问题:你究竟要写什么?或者说,你准备替读者解决什么样的困惑?
再次回到我的第一次科普写作,由于是为教学服务,似乎不存在选题环节,因为课程主题早就明确。我想多数科普作者都会遇到类似的情况,他们不一定是受到课程限制,而是受到课题限制。很多科普作品其实都是某一研究课题的附属品,目标是为课题服务,而非为读者服务,所以在设定课题时,就已确定了科普选题,缺少必要的选择余地。
对于推崇自由写作的作者而言,选题环节至关重要。我是从第三部作品《疯狂人类进化史》(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后于2018年更名为《疯狂人体进化史》再版)开始,才领会到选题的含义,并萌生了主动选题的意识。
在我看来,选题其实就是在自我追问:你要为读者解决单一的困惑,还是系统性困惑?两者的区别非常明显。比如《十万个为什么》(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版),就是为了解决单一的困惑,每个“为什么”都是一个散在的知识点,彼此不存在有机的联系。这也是多数科普作品采用的策略——内容清晰,结构简洁,不必花费笔墨照顾前后文的呼应等,整体相对比较容易把握。
但我在自主选题时,更侧重于解决某种系统性困惑。起初这些困惑主要来自我自己。我会围绕某个问题展开立体论证,最终形成一个有机的论证系统,这个系统就是作品所要表达的内容。比如《其实你不懂进化论》(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20年版)就是想解决“生命是怎么进化来的?到底有没有超自然力量引导?”之类的困惑。《鬼故事都是骗人的》(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则用详细的案例来继续回答此类问题,以期破解关于特异功能、灵异现象之类的困惑,本质仍然是在追问超自然力量是否存在。到了《疯狂人类进化史》时,我对超自然力量的困惑已经彻底消除,于是便开始追问“人类是怎么来的?”,以及“人类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的样子?”“男人和女人为什么会如此不同”等问题,并努力从人的身体结构层面引申到人类的社会行为层面,给出一体化的科学解释。后来到了《爱情简史》(中国致公出版社2017年版),则在努力回答人类情感方面的困惑,“人类为什么会有爱情?又为什么会有婚姻?婚姻制度与人类的本性之间存在怎样的有机联系?”等。当困惑缠绕在心头、问题开始出现时,选题也就大体明确了。
此后出版的《生命的色彩》和《进击的病毒》(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21年版)两部作品的关注面开始收窄,已经不再重点解决我自己的困惑,而是有意识地解决读者可能存在的潜在困惑。《生命的色彩》重点解决“不同的生命为什么会呈现不同的色彩?不同的色彩之间是否存在必然的联系?”等。《进击的病毒》则主要解决“病毒是怎么来的?病毒和生命以及人类之间存在怎样的辩证关系?病毒的存在是合理的吗?”等问题。这些都是比较系统性的问题,更多的是我想把自己已经知道的内容告诉大家。以后我的科普选题可能多数都属于这种类型,而很少再回答我自己的困惑。这意味着我的科普写作已经在从个人写作向大众写作转变。
选题确定之后,就是文献资料的收集和呈现问题了。
众所周知,科普写作不是为了发表全新的科学原理,而是将已有的科学知识加以梳理,以通俗的形式呈现给读者,其中必定涉及大量的文献采集工作。科学文献是科普写作的基础,只有通过正确的文献采集,才有可能获取权威可靠的专业信息,提高科普作品的科学品位。
根据习惯,不同作者有不同的文献采集途径。第一种如西方部分职业科普作家,会选择性地拜访各个大学或者研究机构的相关专家,从他们那里获取比较系统的专业信息,比如《万物简史》()的作者比尔·布莱森(Bill Bryson)就常常采用这种方式。在相关专家学者的帮助下,作者不但可以获得关键的知识点,还可以掌握一些科学家在各自研究生涯中发生的趣闻甚至是八卦。这种写作模式目前在中国还很少见,因此也很难看到类似《万物简史》那样包罗万象而又信手拈来的原创科普作品。
第二种文献采集途径是来源于学者自己的研究领域,研究人员兼职科普写作时,更偏向采用这种模式。他们会在自身研究的基础上,利用现有的文献资料,再综合部分其他学者的研究内容,就可以创作成一部完整的科普作品。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科普名著《第三种黑猩猩》(),就是综合了自身与他人研究成果的作品,既有深入扎实的知识点,也有宏观开放的知识面,是优秀科普作品的典范。
第三种文献采集方式是根据写作目标主动检索相关文献,不依赖相关专家,也不依赖自己的专业研究。优点是灵活性强,不受自身专业背景的限制,可以开拓较为广泛的写作方向。缺点是必须检索并阅读海量的文献,如同沙里淘金一般,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能从中筛选一点可用的资料,再将资料组织起来形成作品。作者有时并不能收集到所需的资料,或者收集的资料与原始的构思相反,作者不得不进行大量甄别筛选工作,否则可能会把自己的作品搅得一团糟。这种文献采集方式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在网络时代则成为一种潮流。互联网大大提高了文献检索的覆盖面和效率。而我恰好担任《文献检索》课程的教学任务,对于各种文献检索途径都比较熟悉,所以我主要采用这种方式收集信息。
我想随着文献检索知识的普及,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作者都采用第三条文献采集路线,不断打破科学壁垒,促进科普写作的进一步繁荣。
参考文献的采集是一回事,文献的使用则是另一回事。在文章中是否标出所引文献,是科普写作时必须面对的另一个问题。西方的科普作品常常会在文章后面附上所用参考文献,当然也有作品并不列出。我曾经在《疯狂人类进化史》的结语中,将附有参考文献的科普作品称为硬科普。与硬科普相对应的,则是所谓的软科普,就是那些不附参考文献的作品。当然,这个分类方式并不严谨,与科普理论研究的相关定义并不一致。主流的科普理论认为,硬科普是指主要普及科学硬核知识、基本科学原理之类的文章。软科普涉及的知识则有较大的讨论空间,甚至有些玄幻的内容掺杂其中,不过参考文献在其中确实起到了有效的甄别作用。总的来说,附带参考文献的科普作品固然是主流,但也有不少优秀的科普作品,比如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的名著《时间简史》(),也没有附带参考文献,但其影响力并没有因此而被削弱。
软科普的优点是行文流畅,可读性较强,读者轻易不会被随时插入的参考文献所干扰。缺点是有时会影响作品的可信度。当读者对内容产生疑问时,无法找到相关的文献加以印证。因此,软科普要求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某种信任关系,让读者相信自己所写的内容都有科学的依据,没有夹带私货,绝非信口开河。这对作者是个严肃的挑战,无论在何种场合,让别人信任自己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霍金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的传奇人生和科学背景已经在读者心中建立了可靠的印象。但对普通科普作者来说,要实现这一目标并不容易。
我本人比较推崇软科普写作,在兼顾科学性的同时,一直将文章的可读性摆在重要位置,而我一直认为附上参考文献会影响阅读体验。尽管我在每部作品的写作过程中都参阅了大量论文和专著,但它们都躺在我的书柜上和电脑硬盘里,而没有附列在文章后面。
这时我面对着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我没有霍金的名声,也没有相应的学术成就,那么我该如何建立与读者的互信呢?我的策略主要有两条:一是讲故事,二是讲逻辑。在《其实你不懂进化论》中,我尽量点明每场科学论战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以及当事人的核心观点,以此增强读者对内容的信任。毕竟那些故事曾经真实发生过,观点也都来自相关当事人。我在这方面没有虚构的必要,也不可能去虚构,否则我不如索性去写小说。而在《疯狂人体进化史》中,我则主要通过逻辑说服读者。在直立行走与长途奔跑、长途奔跑与散热需求、散热需求与皮肤裸露、皮肤裸露与肤色展示、肤色展示与性选择等人体进化事件之间,建立起一条有机的逻辑链条。尽管我没有指明这些逻辑的文献出处,但读者可以从逻辑推理中认可我介绍的科学内容,因为逻辑合理,加上可靠的科学知识支撑,可以有效保证内容的可信度。此后的《爱情简史》也基本采用了相似的策略。市场反应证明,读者基本可以接受这种逻辑推理策略。
但是当作品逻辑线条太多、相互关系不太连贯时,或者推理过程相对复杂时,逻辑推理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万一读者无法从复杂的逻辑关系中轻松提取可靠的逻辑关系,就不免会对内容产生怀疑,此时适当标出文献出处,有利于打消读者心头的疑云。所以我在写作《生命的色彩》时,感觉其中的逻辑关系比较复杂,于是就标明了关键参考文献,把这本书变成了所谓的硬科普。出乎意料的是,我从后来对部分读者的小样调查中发现,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书后列出的参考文献,他们只关注文字的可读性、知识的趣味性,至于参考文献,他们多数都觉得可有可无。这一结果让我再次思考科普写作的手法问题。科普作品并不是专业论文,不负责指导人们的研究方向,而是首先要让读者能读下去,并从中得到某种知识冲击和学习的愉悦。真正准备通过科普作品追踪文献出处的读者其实非常少,因此我再次感觉,科普作品无需像专业论文那样标出参考文献。换句话说,对我而言,软科普仍然是第一选择。
基于这个想法,我在随后写作《进击的病毒》时,其实准备了两个版本,一个是附有文献的版本,是给我自己看的。一个是清除了文献的版本,也就是交给出版社的版本。尽管这本书专业性较强,知识点较密集,但我仍然试图通过故事与逻辑并重的方式取信读者,而不是依靠参考文献取信读者,这也将是我以后科普创作的总体指导原则。
当收集了足够的文献资料后,作者需要通过自己的理解,将这些资料整合在一起,就像用砖瓦搭建房子一样。砖瓦的结构都差不多,但不同的建筑师设计的房子却各有自己的风格。同样的道理,每位作者可能会用相同的文献资料写出完全不同的科普作品来,因为他们都有不同的材料组织方式,可以按照时间顺序加以组织,也可以通过事物的发展逻辑加以组织。具体如何组织,与作者的兴趣和习惯有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材料如何组织,都必须以合适的文字和风格加以呈现。
科普作品需要严谨,但不需要像论文那样严谨。科普作品的文字风格应适度轻松易读,但也不能太跳脱,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毕竟,正规的科普出版物不仅承载着科学传播的职能,而且负有文字规范和语言沟通的任务,当然应与网络作品有所区别。
就我个人而言,文字风格也一直在变,从最初片面追求新奇有趣,到现在试图走向沉着内敛,以后还想尝试更多其他风格。但具体能达到什么效果,心里并没有什么底气。我所能做的,就是凭着感觉对文章进行不断修改,并在修改过程中深刻领会到了“文不厌改”的道理。除了在电脑上修改外,还要打印出来在纸面上逐字逐句修改,并在定稿前用手机朗读软件听一遍全稿,在听的过程中做最后一遍修改。我发现听与读具有完全不同的效果,完整听完一遍文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句子的可读性。如果一个句子听起来别扭,那么读起来可能也同样别扭,这样的句子就必须改掉。
但文字风格也不能曲高和寡,很多时候,编辑眼中的好文字和读者眼中的好文字不是一回事。《其实你不懂进化论》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我在该书修订过程中加入了大量全新的内容,并对原文进行了大量删减和全面润色,自我感觉要比原版好了许多,但豆瓣的读者评分却比原版低了几分。这个结果曾经让我异常惊讶,郁闷之余也让我沉思了许久。我渐渐领悟到了这样的道理:科普作品毕竟不是文学作品,科学知识才是科普作品的关键,文字只不过是载体而已。追求文字效果并没有错,但也不必刻意为之。如何掌握其中的分寸,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探索。
除了我前面聊到的内容,科普写作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比如作者切记不要利用自己的写作权利而做科学论战的裁决者,除了科学界已有定论的问题,作者不应轻易选边站队,而只应该做冷静的旁观者和客观的叙述者。此外,作者还要保持科学传播的初心,努力维持科普创作热情,坦然面对科普写作稿酬偏低的困境,并且重视价值导向问题,尽量在文章中传递正能量。
简单地说,科普作者不但要有正确的科学观,而且要有正确的价值观。在科学观问题上,国内科普作家较少受到困扰,毕竟我们受到宗教文化的影响相对较小,可以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科学观点。但在价值观方面,却有可能会出现微妙的偏差,比如有些作者会对社会达尔文主义进行有意或者无意的赞扬,以及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种群歧视或者地域偏见等,都是不应出现的内容。
以上就是我对科普写作的一次反刍与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