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富
直觉告诉我,这里和故乡很近
乡亲们勤劳和善意
一次次修缮乡愁和老房子
经验告诉我,这里有一条回家的路
流水好听,院坝洁净
孩子们比秋千快乐
当黄昏瘦成石头,黑夜
又折叠道路和流水
木门半开,木门里有张望的老母亲
木床上甜蜜的呼吸,弥漫野花香
一梦开花,又梦拔节
蛙声起前半篇,鸟鸣续后半页
你应该感谢一个没有空调的夏季
那闷热的唢呐声
正以客串的形式轻叩过木窗子
(原谅我,它们只是路过),你像一匹狼
在雪白的床单上躺着,晾晒梦和獠牙
你刚学到的技艺,是舞动前爪吃饭
你的老师告诉你,在一个没有三国的时代
人们又一次传承藤甲编织。这样的叙述
是文学的。(事实告诉我们,在人类的历史中
无论多么现代的手段,都不可能让人完全进化
还有很多人,曾泡在桐油里)
所以,此处急需讲述。最好是用笔直的
竹子,自动老化掉修辞里弯曲的部分
如何穷尽一生,守住正直和光阴
其实,一首诗写成这模样,只说明语言里
动手动脚的那人,已酩酊大醉
标点比语言多,酒瓶比酒多,杂乱比条理多
云层里的月亮,一弯腰,一抬头,徒留下一地
光滑的羽毛……多年后如果还有时光
当记得这人生有初见和偶遇,一个叫阿歪寨的村子
我们住过故乡一样温暖的老房子
每一扇时光的木门,都有老祖母一样的抬头纹
乌黑的瓦楞,讲述过烧窑人的技艺
祖传的身世来自民国或晚清
我们在天井在院坝里手撕乡愁和月亮
多么豪迈的一次小酌
我们喝醉了所有直立的空酒瓶
其实,史料证明,我不适合做官
刚直的秉性,像湴塘的树
风雨再大,也不知弯曲
一旦涉及他人利益,便遭奸计伏击
或许是因为我出生的年代
一切问题,都难以僭越主权和领土
所以,我用书生的气节主战,以暴制暴
渴望武力能洗刷靖康之耻
只可惜,《千虑策》的良方,始终治不愈
摇摇欲坠的半壁宋室江山
说人生是一次游历,一点也不为过
唯恐涉足过多,难以诗意回归
因此,在八百多年前,我就作过各种假设
伴君之侧,“日日若促装”
我时刻把回程的算术题锁于箱底,并且
对假设作了严格的精密测试
至于银钱,毕生只提到过一次,身外之物
怎能和胸中的万千块垒相比
退休的时候,银行账户尚余钱万缗
但我一分都没有领取,悉数充公了
南溪的老屋,能遮风挡雨就很好啊
这些小事,未经我本人同意
被后人写进历史。但事实上,我也
没有钱。上不知阿谀逢迎,下不懂
苛捐克扣,我在中间,无愧天地
就做了个堂堂正正的人字
像很多故乡一样,湴塘适合散步
尤其早春,微风轻抚柳梢的时候
小桃树,就能碰撞出爱情和感性
退休之后,身体已大不如昨
像岌岌可危的大宋国运,不经意就可能生出变数
叹这不服老的豪气
又怎敌得过岁月的眼线
但我并不因此而悲伤。我时常拄着溪水,在春光里
清洗诗词和拐杖
又一个早晨,视野有尚未睡醒的草色,春天
有不问缘由的灵感和忧思。回望来处
南溪已然五个年头。皱纹和白发
每日轮换抓阄。当春风又降临人间
珠帘内卷起的春晖和春意
容易让一个人的想法生出春困
又一次以姗姗和徐徐分配情感
南溪是我的故乡啊,一个血浓于水的地方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得倾尽所有的热爱
今年的春雨又下了几场,如此丰沛的雨量
实不多见。这是祝福一样美好的开始
愿秋天有一个好收成
我的苦恼在于,没有人会理解我
一个怀揣火种的人
何以点燃了半生的诗意和心血
也没有人理解我
热爱和灰烬,如何生出
对等关系。二十余载苦读,一朝榜上留名
首先得感谢我父文卿先生
“忍饥寒以市书,积十年得数千卷”
出生寒门,他教会我做个懂事的孩子
从小勤奋,志向高远
我的那些老师告诉我:“诗,以故为新”
而我在不断的模仿中仅得其皮毛
“学之愈力,作之愈寡”
那些繁复的典故和生僻奥义,让我一度意识到
晦涩的诗歌,是一种病
诗歌需要自由呼吸,语言需要更广阔的天地
“诗古人”,还是“诗自己”,是我内心
不断争议的问题。唯一的捷径
就是打碎别人的体系,从本质上
让自我涅槃重生。这是一个决绝的过程啊
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那些诗词里我曾经的脉搏和心跳
也是我在油灯下反复切割和解剖的实验品
但都没有成功。有人云:
“一个人真正的成长,就是不断自我进化”
诗亦如此,因此,我必须为此付出牺牲
我必须毫无选择地为此付出牺牲
舌头的作坊。想垂钓太湖之水
首先得满足一条鱼的虚构。
千娇百媚或浊音走廊,
同样得忍受水的考验和野史煎熬。
最好让呼喊之风盛行,
而那风,一定波及古汉语的裙摆;
孕育质感的清瘦之花,
亦多产狂放之气。江东如昨
时间留下了硬汉的儒雅和女子的
婉转。银铃配琴瑟,必来自于美好的
发音。音色的细腻柔嫩
必有山水的传承和气场
吟之如曲,哦之如歌,
如水袖之后的想象和留白。
一味古老的配方,她做到了如何保鲜乡音。
多年后,当我们尝遍天下方言,
一定会记得在一个叫江南的地方,
还有一道语言的下酒菜。
她会带我们穿越到几千年前,春秋伊始,
有人大口向天呼喊:“吴”,浊音的气场
吹过狂放之风。
舌尖初分阴阳,低吟浅唱,
古老的代码,软糯生香……
农桑之地。要活出浪漫和诗意,
这急需讨论:
是先长出桃树,还是先长出诗?
事实证明,得先长出园子,
而后长出姓名和简史。
桃花坞既成,横河表态成桃花河,
两岸的桃树,数量已足够多。
《烬余录》姓徐,囊括尽桃花的地域和生平。
当北宋的朝廷燃起元初的战火,
那是另一种赋形的桃花。
当桃花坞还叫桃花坞,
曾经的梅姓和章姓已随了流水。
只是桃花,已如修辞,徒留余霞。
曲水流觞的典故,去了远方。商贾和行人
浓缩成祝福版的木刻年画。
当然,有必要提到一个书生
姓唐,用一支画笔为桃花续命。
桃花的前世今生始成。
历史里住进一座桃花庵,沿河两岸
置办下大容量的喧哗和熙攘。
在一个诗歌艳如桃花的时代,
唯有《桃花庵歌》
最具生活的原形和情态。
一段与水有关的记忆。如果要佐证
便需要复活背后那群人。
石头,木头,瓦片,赐予其姓氏,
一部分传承给技艺,另一部分
则需用来讲述。我知道那唇
拥有古老的口技,从五代疏通明清。
历史是个好铁匠,从不停下敲击和锻打。
关键是淬火,把曾经的底牌擦亮,
让它活得鲜亮而醒目,活出层次。
透过预设的情景,管窥历史。
当舟楫一遍遍抄水而来,它外围的偏旁,
活得清冽而幽远。放飞的檐角
触类旁通,池水和复廊多次论及
颠覆和重构。当我们用石头修饰假山
借年龄优势去测量古树
而花草开不出古意,还是新的。
“竹树丛邃,极类村落”
元代的落寞像一个村姑的流年往事。
历史的客服,总会向我们不断推出
好消息和坏消息。
然而,一个百度百科又怎能容下
海量的信息图表
此时,读她当如一首诗。
古老的讲述,意境深远……
我又重拾曾经的脉搏和心跳。
其实,史料就是燃料。
在活得体面之前,它们都曾背井离乡,
会稽深处,有过白云和乡愁。
它们是良木,有作栋梁之大任,
有帝王的隐晦和匠人精湛的手艺。
想用一堆木头留下一个王朝的背影,
显然不够。还需要更多修饰河道和沟渠的木头。
其次是匠人,砖瓦,石头,雪花银。
砖瓦飞檐走壁,木头走笔雕花,
让登顶的那人,抵达九曲路。用300丈的奢靡
撑一个大国的画皮,掩盖哭泣和饥荒。
让他站得料峭,览物方圆二百里
植四季花,种八节果,修灵馆,拓天池。
而后留下时间影像。“日落乌栖时分,
姑苏台上吴宫的轮廓美轮美奂,
美酒修饰了西施醉态朦胧之美。”
这是众多日子中的日子,
木屐的声响正穿越时间,破壁而来。
而最优秀的匠人,正用长剑破开胥水,
传说染红了半条江。“道路常有死者,
街巷哭声不绝,百姓困乏,军士痛苦……”
按预计,勾践的三千越甲,会再伐吴一次
给那人白巾蒙面,给历史一把火,
还姑苏台以清白,还叫姑苏台。
这也是一次关于险境的盲猜
切齿之痛,作壁上观
恐高症患者于无声处
圈点结束,释放身体的威压
问题是每个人心中
都长出一道断崖,一样的石头啮齿
一样的白云满坡
对岸的彩云之南,尚留一颗巫术的
头颅供人探究
风雨和传说注定生成传说,语言的暴力下
轻生者和往生者同样重复
纵身一跃的动作。绝望如石头
最后又化为泥沙
那些被泥土的橡皮抹去的名字
在白草之间修复时间的伤口
作为牛栏江上的制高点
可曾为自己的冲动埋下过伏笔
我们有优势一遍遍组织语言
在刀削斧斫的大峡谷
如果赢不来一回人间的赞美
那就为它长歌或痛哭
问题就出在时间节点。一场
关于水的预谋,夭折在沙地上
“嫂子在。”无形中增加了空气的
重量和质感。后来,我们就
装着数哈喇河的石头,谈及脚掌处
硌肉的生疼。想象上游的水库
给水放了假,河道里翻滚着调皮的小脚丫
如果不是渴得憋屈,我自然
不会和那个名字带木的家伙一样俯身
喝下陌生的流水
并在空气中煞有介事地推销
它迷人的纯净和回甘
乌云密布之后,一个小戏剧的肤浅
露出结局。我们都淋了雨
从首先的淅淅沥沥到后来的洋洋洒洒
湿滑的石头还是石头
只是白草上泛着晶莹的珍珠
一面斜坡的弧度,并不是参透脚步的
唯一殊途。我们上岸,吐纳
再一次回望秋雨里的流水
绿色的哈喇河,黄色的牛栏江
如果寒意从江面飘过来
你就走进风雨和前世
遍地秋色,黄得荒凉而惊艳
作为一个悲悯的人,真的不忍心
向薄凉的秋意中塞下一个晚归人
以免惊醒沉睡的黄土和根
路还是那条路,不安的石头
正诉说遥远的前尘往事。时间慢下来
让你怎么也切入不进一首诗
浓雾会增添生活的迷惘
江的对岸,崖壁上
被时间打断的叙述
相似的水路把一个个象形的山头切出泪痕
假大空多自在啊
至少能减少心里的狰狞和疼痛
就像一个人眉宇之间紧拧着山水
而偏偏山穷水尽
怎么也容不下一个鲜活的“人”字
而环山路上的土墙在对抗风雨
相似的场景,在枯瘦的苞谷地里
已对峙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