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与纯爱文学的可能性

2022-11-10 20:51林少华
文学自由谈 2022年3期
关键词:骨灰呼唤爷爷

□林少华

我翻译的日本小说,如果简单概括可以归纳为: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主要写性爱,爱的一个极端;片山恭一的《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主要讲纯爱,爱的另一个极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则大体居于两者之间。今天只讲纯爱,讲日本当代作家片山恭一的这本纯爱文学作品,藉此探讨一下纯爱与纯爱文学的可能性。

大家知道,α(阿尔法)和ω(奥米伽)是二十四个希腊字母的开头一个和最后一个。西方人因之用来比喻事情的开始与终了。片山恭一曾以这一比喻谈男女之爱,他在一次访谈中说,“爱上一个人,是人的α,又是人的ω”。同时说自己作品的核心就是恋爱、就是爱情、就是爱。

他的这部《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确写的是一个清纯而凄美的爱情故事。不,严格说来,应该是发生在祖孙两人身上的两个爱情故事。爷爷年轻时爱上一个患肺结核的少女。在当时肺结核病几乎是不治之症,爷爷为了能够娶她养活她而从家乡跑到东京拼命赚钱。当他赚了钱回到家乡时,少女的病因为链霉素的发现而治好了。病治好了即意味着可以出嫁,但对方父母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做“乱七八糟买卖”的爷爷而嫁给了一个“本份人”。不久爷爷也结了婚。五十年后,爷爷领着孙子去盗墓,他把所爱之人的骨灰偷出一点点装进小桐木盒交给孙子,叮嘱孙子待自己死后“把差不多同样份量的我的骨灰和这个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长有对方喜欢的紫花地丁的山坡。而此时孙子正爱着班上一个叫亚纪的学习好性格也好的美丽少女。不料亚纪后来得了白血病。尽管主人公“我”每天晚上都向神祈祷,宁愿自己受苦而换取亚纪的康复,但亚纪还是在凄凉的山谷里化为灰烬——“四周一片岑寂,不闻人语,不闻鸟鸣。侧耳倾听,隐约传来焚烧亚纪的锅炉声响……我在看着焚烧世界上自己最喜欢的人的烟静静升上冬日的天空。”于是剩下来的只有亚纪的骨灰。“我”和亚纪的父母飞往澳大利亚,把骨灰撒在了亚纪生前向往的浅褐色草原。但“我”没有撒尽,留下一点点装在透明的小玻璃瓶里带回日本。最后,“我”来到和亚纪一起就读过的校园的樱花树下,把骨灰撒向天空,“白色的骨灰如雪花儿飞向晚空。又一阵风吹来,樱花瓣翩然飘落。亚纪的骨灰融入花瓣之中,倏忽不见了”。

爱,是人的α和ω。但从形式上看,这祖孙两人的爱差不多只有两端的α和ω而没有过程。孙子的爱,几乎从一开始即为结束;爷爷的爱,中间则横亘着长达五十年的空白。然而就爱的内涵来说,恐怕又是人世间最为一以贯之的完整的爱。亚纪死后,祖孙两人有一番关于来世的对话。爷爷认为,“倘若以为看得见的东西、有形的东西就是一切,那么我们的人生岂不彻底成了索然无味的东西?……但是,如果离开形体考虑,那么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五十年来,不在一起的时候一刻也不曾有过。”而“我”在亚纪死后一直觉得她仍在,“不是什么错觉,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可以说,祖孙两人的爱因为爱的形式的告缺而得以升华、得以永恒、得以荡气回肠。在这个意义上,ω并非终结。

爷爷的爱和孙子的爱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ω都是以骨灰形式出现的。骨灰是整篇小说的关键词,堪称神来之笔。爷爷偷取思念五十年的恋人的骨灰时,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我叫一声‘爷爷’的时候,发觉爷爷的双肩在月光中微微颤抖”;而“我”面对的变化更为剧烈和突然:几个月前还一起在海湾游泳的亚纪,那闪着晶莹水珠充满生机的白皙肢体、那泼墨一般在水面摊开的长发、那未能捕捉到的淘气的嘴唇都已化为骨灰。而爷爷和孙子绵绵无尽跌宕起伏的爱之情思也就渗入到骨灰之中。读之,我们不能不感到骨灰的重量,骨灰竟可以如此沉重!

就创作时间而言,这部小说无疑是当代爱情小说;但就主题和风格而言,大约更近乎古典。总的说来,现当代爱情小说更为深刻、犀利和冷静。不仅日本,中国近些年的爱情小说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我们从中看到的爱情在很大程度上已是对爱情的肢解、判离和亵渎。但这部小说通篇充溢一股感伤和优雅的情调,竭力在喧嚣、虚伪与浮躁的时代背景下,揭示爱情的价值与真谛,发掘爱情的纯净与美好。在恬静、内敛而温馨抒情的字里行间,鼓涌着对纯爱的真诚向往和呼唤,寄寓着对最本质、最宝贵人性的热切期盼和追寻。从而使得这个水晶般晶莹和单纯的爱情故事,有一种刻骨铭心催人泪下的悲剧力量。在这点上,可以说是对古典的回归,对罗曼司和理想主义的反顾和张扬。

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是空气、水和爱。然而空气、水和爱,惟其被污染了,我们才渴望得到蔚蓝的天空、澄澈的清泉和圣洁的爱。文学反映现实,爱情小说折射被污染的爱情,固然无可非议,可是事情还有另一个侧面——当被污染的爱情已经充斥我们周围的时候,我们难道还会兴致勃勃地观看文学这面镜子里折射的被污染的爱情吗?还有那个必要吗?《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在日本畅销三四百万册,又从畅销书变为长销书。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作者在爱被污染的今天提供了未被污染的爱,在没有古典罗曼司的时代重拾了古典式罗曼司。这种了无杂质、纯粹的爱情是对人们情感生活中的缺憾的补偿,是对被粗糙的现实磨损了的爱情神经的修复,是对人们渴慕爱的干渴心灵的爱抚与浇灌。不妨说,交换价值至上、实用主义至上的当今时代造成了纯爱的缺席,也带来了阅读纯爱的巨大消费空间。毕竟,爱是人的α和ω。而文学的价值和使命,很大程度上在于张扬现实生活中所匮乏甚至没有的东西,在世俗风雨中庇护人们微弱的理想烛光。

是的,阅读和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不由得再次感到在爱的方面,这几年我们失去的东西是多么惨重。毋庸讳言,对于为数相当不少的人来说,在价值取向上,最崇拜最迷恋的绝对是权势,其次是财富和奢华,与此相关,男女间的交往也夹杂了太多的无关乎爱情的因素。有时候甚至直接指向官能刺激。对性禁忌防线的一再突破,对动物性欲望的极度张扬,对青春期苦闷以至错位恋情的大肆渲染,充斥着影视银荧、电脑界面、手机荧屏和小说文本的字里行间。就这点来说,我——也许是神经过敏或年纪过大——真有些怀疑我们的艺术创作、阅读品位和审美情趣正在退化,正在消解人的精神性同动物的本能性之间的界线。关于爱情,古代我们还有《孟姜女哭长城》《天仙配》《白蛇传》《牛郎织女》《柳毅传书》《梁山伯与祝英台》《牡丹亭》《桃花扇》《红楼梦》等种种感人至深的纯爱故事。可是现代我们有什么?反正我一时想不出。而大尺度描写性爱的倒可以想出一大串,如一度流行的《废都》《色·戒》,以及《上海宝贝》《北京娃娃》《像卫慧那样疯狂》《蝴蝶的尖叫》《我是个坏男人或生日快乐》《回忆做一个问题少女的时代》等等。

一句话,这是一个张扬性感的时代,一个纯爱让位于性爱的时代,一个爱情被物化、异化的时代。日本方面,前些年描写异常性体验、异常青春体验的作品,曾获得日本文坛最有名的芥川奖未尝不是一个例证。几乎与此同时,日本产生了《在世界中心呼唤爱》这样的“纯爱物语”,中国出现了《山楂树之恋》这样“史上最干净的爱情故事”——由网上流传到小说出版,最后被搬上银幕。无独有偶,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高中生或高中毕业不久,恋人的一方又都死于白血病。更重要的是,这两部作品都力图揭示爱情的价值与真谛,发掘爱情的纯净与美好。纯粹、干净,催人泪下;怡静、内敛,刻骨铭心;娓娓道来,却自有一种洗涤、激荡灵魂的力量。这就是纯爱、纯粹、纯洁、纯正的力量。

文艺、文学不同于广告。广告鼓吹的是生产过剩的商品,文学诉求的是日渐稀少的精神元素。刚才说了,空气被污染了,我们渴望蔚蓝的天空;水被污染了,我们渴望清澈的山泉;爱被污染了,我们渴望在世界中心呼唤纯净的爱。当到处摆满盆栽发财树的时候,我们渴望山坡上的山楂树。结不结果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给了泥土一片绿荫,给了春风一阵摇曳,给了雨露片刻栖息——真正的文学、真正的艺术,就是要在世俗风雨中庇护人们微弱的理想烛光。顺便说一句,九州大学出身的片山恭一学士论文写的是马克思,硕士论文写的是恩格斯,借用片山恭一大概也熟悉的马克思一句名言——文学不仅要思考这个世界,更要给人以希望去改变这个世界。因此,应该感谢片山恭一在这样一个时代呼唤了爱、描写了纯爱的希望,让人们对爱重新定位、重拾信心。

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也存在这样一个问题:纯爱诚然是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但纯爱是可能的吗?爱情能超越婚后的柴米油盐一地鸡毛吗?换言之,纯爱能否进入生活?爱情能否在接触锅碗瓢盆后依然纯粹、地久天长?

片山恭一的回答其实并不多么令人兴奋和乐观。在《世界中心呼唤爱》这部小说里面,作者机警而巧妙地让爱情的脚步止于婚姻生活的门前:爷爷爱的少女后来嫁给了别人(生离),“我”爱的少女被白血病夺去了生命(死别)。恐怕惟其如此,爷爷才在五十年时间里觉得不同对方在一起的时候“一刻也不曾有过”,“我”才得以在心中持续呼喊爱——爱因生离死别而得以闪光、得以升华、得以永恒。也就是说,主人公的爱情在本质上尚未从形而上的“世界中心”(即心中世界)降至形而下的物质世界。爱情在接触柴米油盐,在物化、世俗化之前即戛然而止。于是成了“纯爱物语”,成了继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之后又一文学奇观。

其实,恐怕也不仅仅是现代人,古今中外的爱情大多如此。梁山伯与祝英台、林黛玉和贾宝玉、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之所以成为经典情侣,成为纯爱楷模,很大原因就在于爱情在物化之前即告终止,纯属不知柴米油盐的罗曼司。试想,《泰坦尼克号》上的杰克和罗丝上岸后还能保持船头上凌空展翅般的浪漫造型吗?《廊桥遗梦》中的农场主妇跟摄影师私奔后还能继续刻骨铭心的激情吗?《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婚后还能对病病歪歪吞吞吐吐的直子那般忍让和疼爱吗?同样,片山恭一《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中的亚纪假如没得白血病而同“我”终成眷属,那么两人在理应年过五十的现在还能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吗?片山恭一的一个精明之处,就是让爱情的洪流在婚姻生活的门槛前陡然泻入地下,生活的大坝对爱情实施了残酷而完美的截流,阻止其进入物化的下游。读者们也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项“蓄谋已久”的安排。这是因为,人们需要以此填补感情生活的缺憾、唤醒深藏于心底的爱情因子。说到底,文学的一个目的和魅力,就是帮助人们完成——尽管是虚拟地——各自的心灵理想和审美图像。

是的,相对于生离死别这样的风云突变,鸡毛蒜皮的庸常生活对爱情的磨损和伤害远为严重和酷烈。换言之,爱可以不在乎生死,但不可以不在乎生活。更令人无奈的是,爱情最后总要进入物化阶段,总要经受柴米油盐的折磨与考验。不知幸与不幸,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为爱情准备的早已不是被冰山撞沉的泰坦尼克号,不是麦迪逊镇披满夕晖的廊桥,不是逼迫梁祝双双化为彩蝶的封建专制,而是摆满电器的套间、修剪整齐的公园、琳琅满目的超市、招惹是非的手机……我们的生活空前便利,我们的爱情四面楚歌。事情就是这样有趣或者滑稽:爱情拒绝物化却又必须物化,爱情本质上是形而上的理想却又必须面对形而下的婚姻,爱情没有希望却又是唯一的希望,爱情没有未来却又必须开辟未来。或许,我们离情爱越来越近,而距爱情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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