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蔡测海吸口烟,他吸烟是不吸到肺里去的,口腔里打一转,喷出来,镜片一闪,几乎是不容置疑地说:“立伟,我要出小说集了,你跟我写篇序!”又吸一口烟,喷出来,更不容置疑地说:“还有,你要插几幅画!”啧啧,说得这么掷地有声,呛着了我。
我说我不是不愿意写,我是觉得某某先生更适合来写,会要更权威,更恰当,更高屋建瓴。他一摆手:要不得要不得,他没有你懂我!
又被呛着,只好说,那好吧,我试试。
他说我懂他,一半是抬举,一半也是实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同时出道文坛,算起来,摸爬滚打好歹也有四十年了。这期间,我们争争吵吵,意气相搏,拂袖,甩门,掀桌子,是经常的事,然从不伤感情;过两天,又在一起,吃饭,打牌,打哈哈,聊文学聊女人。聊到女人,他一口如恩师沈从文先生一样的结结巴巴湘西话,竟也喷玑吐珠,妙语横生,惹满堂哄笑,一众人快活。蔡测海平素讷于言辞,但是聊到文学,聊到女人,常常蹦出一两句话,有手起刀落,五步杀人的精准锋利跟狠辣,同时,又还幽默,幽默且是加冰的。这时候,你会明白,他对世事的洞明,他理解事物的智慧,对人生的透视,远在你之上。在他言辞讷讷貌似笨拙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我的懂他,就是懂得无论怎样,他都是你一辈子甩也甩不掉的朋友。他根本不给你理由来恨他。
早前,我一直认为他做事无长性,太贪玩。我们一起搓麻将,半夜里他裤兜里手机一阵响,小他二十来岁的太太小聂电话打过来:蔡测海,我都一觉醒来了,还不回,你在哪里?他幽幽地对着免提说:在哪里嗳?我在台北!说完就把手机挂掉,问上首,刚才你出的是么子牌?幺鸡?幺鸡我和了,七小对!脸胀得通红,仰头大笑,椅子已倾成了四十五度角。
他似乎很忙,又不晓得他忙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夹着个巨大的文件包,里头天晓得装的是什么秘密。通常他电话打来,兀然一句你在哪里哦?我刚把一个完整的句子汇报到三分之一,他那边就挂掉了,剩我在风中零乱。性急,不耐烦。我们在作协开会,他从来坐不到十分钟,哎,人呢?我比他略好,要多坐五分钟。我们都是逃会的专业户。
四十年真快,蔡测海同我林林总总做过许多事,回过头一看,又什么事都没有做。时间不会倒流,但会白流。他比我年长,今年已七十古来稀了。不承想,忽然,近几年,他老夫聊发了少年狂,拼命写起小说来,一改贪玩不长情,并莫名其妙地忙,坚起意志,坐稳板凳,长篇、中篇、短篇,热气腾腾,接二连三,揭屉出笼,而且好得出人意表,每每令人拍案惊奇,真是顽夫立志,庾信文章老更成。
蔡测海早年的小说就好,再经历四十年的时间沉淀,生活积累,阅人阅世,读书思考,现在,他的好,他的深沉,他的升维的境界,他对土地、人类和世界并历史的关照,还有对自己文学审美标准的要求,已大大迥异从前。他的小说的品格,文字的质量,作品的意涵,完全是鹤立鸡群,另标一类。你会觉得奇怪,一个人脱胎换骨,是怎样做到的呢?这期间,又经历过怎样的彻悟并疼痛呢?
我们几个要好的文友有个微信小群,蔡测海近年写的新稿,经常是先发到群里。都是些上年纪的人,手机看文字,万分吃力,但是群里的文友,必定每一篇都看,看完了,一齐点赞。而我除了点赞,每每要发一段读后感,而且,语多赞美。一来是朋友间的相互鼓励,二来也确是真情实感。他的小说,值得赞美。
他要我写序,并配图,晚上叮叮叮叮,我手机里接连一阵脆响,他发来了一串WORD文档的小说文本,计有二十二篇。我的天,我今年驾照审核,视力过不了关,几百大洋配了副眼镜,才勉强应付过去。手机上看完这二十二篇动辄几千几万字的小说,岂不又要换镜片?我于是大声骂了两句话,按鲁迅夫子的说法,一句是国骂,另一句也是国骂。
但我还是慢慢慢慢,饶有兴味地把这些小说一一读完,眼睛难受,心中愉快。这是一批水准一致的小说,远超从前的他自己,也远超当下髦得合时的好多作家。这些小说,有些已在群里读过,有些是新章,尚未发在群里,当然都是近年的新作。不长的时间,居然创作出了这么一大把高质量的作品,说明他的状态是爆发的状态,他的山花烂漫的文学第二春,也迟迟地扑面而来。陈年的普洱好,陈年的蔡测海并他的新作,比普洱更好。一读之后,齿颌留香,回甘深长。
我讶异的是他的近作,虽然多为中短篇,却越来越具有明显的史诗性。比方他写《假装是一棵桃树》,是写一座名叫“古树村”的山村,他写《河东街市》,是写一条名叫“河东街”的老街,无论山村,还是老街,都超越了狭小地域,穿透了时间,仿佛让人看到历史长河中人类生存变化的场景同身影,那些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在看得见的时空与看不见的时空中出没,那些承载着过往生活同岁月的传说、故事并歌谣,在小说中穿插,也在读者的记忆或想象中穿插,唤醒着读者浩大的时间感知力,明白着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蔡测海的史诗是湘西的史诗,也是大地上人类的史诗。他在《假装是一棵桃树》中写到了土地上的虫子,这虫子在小说中形成了文学意象,暗喻着人类也是大地上的虫子。我们都向着生活的远方慢慢爬行。蔡测海在《河东街市》里写道:“一个人有了自己的历史,就有了时间。”是的,山村也好街市也好,那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而他的小说从头至尾,时间都是一条漫无尽头的河流。把中短篇小说写出一种史诗性来,意味着蔡测海小说观念的蝶变。他不再把作品中的人物看作在具体时空中存在的人,而是看作在一望无边的历史场景中活动的人。人物的时间属性使小说突破了文字篇幅的物理长度,使有限向无限延展。也正因如此,蔡测海的小说有了一种气象。他把小说写大了。
蔡测海的小说,也越来越倾向散文化。作为湘西作家,他延续了乡贤沈从文公的传统。沈公的小说,就是非常散文化的。哪怕是他作品中故事性最强的《边城》,读起来,也像是在读散发着诗意的长篇散文。蔡测海小说的散文化,比起前辈沈先生来说,更天马行空,更如东坡居士所谓,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可以说,蔡测海近年的小说,是一种获得了文体自由的小说。他越写越自由,越写越放松,越写越随性,处处驻足,处处流连,春城无处不飞花。他有一种不怕你读不下去的自信。也由此,他的叙事风格越发具有个人性,越发肆无忌禅,越发彰显着与众不同。自由需要无畏,意味着对传统小说章法堤坝的冲决,也意味着对小说叙事新的可能的探求。“文无定法”,你读了蔡测海的小说,会对这古训有新的理解。
蔡测海的近作,在叙事上有一种独特的仅仅属于他的语气,产生着一种缓缓的从容的语感,这不只是来自口语,同样也来自书面语,语气中隐含了剥落的老树皮一样的粗糙的沧桑,时间的沧桑,世事变幻的沧桑。这是一种老禅师参公案的语气,白云苍狗的语气,从容不迫,自信满满,产生着言说的磁场吸引住你。在《父亲简史》中,他就是用这种语气同语感,讲述了父亲的一生,如同山谷中的长风,吹拂了生命枯荣的林木,引发着寒暑易节同岁月更替的回声。一个湘西人,经历着战乱,兵匪,政权更叠,城头变换大王旗,遇到迎面而来的好人同坏人,男人与女人,并逃不掉的厄运,当过土匪,也当过志愿军,又娶妻生子,让识字的儿子帮自己写检讨书,一生像《假装是一棵桃树》里的虫子一样,朝着岁月与个体生命的尽头艰难爬去。以至最后:“酉时,太阳落山。父亲走了。我叫声爹。我没爹了。”
我读蔡测海的小说,每每不是被情节,而是被他这种叙事的语气迷住。这种语气是呢呢喃喃的,苍老而亲切,深沉而磁性。我仿佛突然发现,小说的迷人处,可以不是故事,不是峰回路转的情节,跌宕起伏的命运,而仅仅可以是凭着话事人的语气,产生阅读牵引力。蔡测海的小说,仿佛不是看完的,是听完的。他的小说也仿佛不是写的,是讲出来的。哦,你明白了,唠叨也可以有至美。
蔡测海的小说,体现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一特质。他的叙事语言,有时候是生活化的,有时候是笔记小说化的,有节奏,有韵律,长句短句,起伏交织,释放出汉语言本体的魅力。他并没有用什么方言,但是他的语言有着鲜明的地方性,浸透的是湘西的地域文化。
时间是小说中的流水。蔡测海在《红风筝》这篇少年情事的小说中写道:“流水洗出石头的童颜。它们安静地散落各处,听河流的故事。”
我们呢,我们在听蔡测海以石头的青苔般的语言讲述的故事。
每次听完了他的故事,总有一脉时间的烟云笼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湘西的青少年时期的生活,是蔡测海一口文学素材的深井,井里的水,怎么也取之不尽。于是我们源源不断读他的新作,也对他不断地深抱期待。
但是这么好的小说,读的人也许并不多,够不上热闹,也根本惊不起文坛一滩鸥鹭。我有点忧伤,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蔡测海,是为中国的读者,为他们的阅读审美选择。我想起一位朋友的诗:满山啼小鸟,抬头看大鹰。
真是这样。
老了,不感叹,人人都要老的,只看谁比谁快。
但文学不老,在即使老的人的心里头,仍是年轻,是激情、远想、梦和诗。爱着文学,也从事着文学,让老了的人于是也年轻,激情不散,梦也依依。
读得多,想得多,经历得也多,但未必产量也多。
慢慢地写,不急,好好地写,也不急。路是长的,文学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太阳总是会从尽头升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