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炳超
厄纳斯特·海明威的代表作《老人与海》(1952)先后斩获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声誉日隆。小说主人公圣地亚哥84 天打鱼未果,只身出远海碰运气,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捕获一条大马林鱼,却在归途中遭遇成群鲨鱼的袭击,马林鱼只剩一副骨架。老人并未因此悲观沮丧,坚信人生来不是被打败的,“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因此被视为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精神图腾。“硬汉”形象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小说的代名词。其实,小说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将其置于中西双重文化背景进行释读,诸多中国传统文化元素随即浮出水面,印证了“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异质文化的相通性。将《老人与海》所表达的精神放在中国传统文化视角下进行再审视,既有助于拓展作品的艺术张力,又有助于提升读者的文化自信,促进中西方文化的沟通交流。
《周易》有言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意思是指宇宙不断运转,人应效法天地,自我力求进步,刚毅坚卓。海明威曾多次参与战争且身负重伤,作为硬汉诞生之地,战场给他的文学作品烙上深刻的烙印,其作品塑造了多个“硬汉派”角色,而这也是《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最突出的精神特征。
老人在出海捕鱼前正经历着一段困难的时期:他已有84 天没有打到鱼了,与其形影不离的小男孩马洛林因父母不再相信老人的捕鱼本领而被送到了另一条渔船上,年轻水手们则嘲笑老人难有作为。圣地亚哥几乎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甚至要依靠小男孩来送给他食物。而在这种困难的处境之下,老人依然没有自暴自弃,反而勇敢地向生活和命运发起挑战。“那双和大海一样蓝的眼睛,充满了乐观和永不言败”,透露出老人心态的坚韧与自信。他不断地在自己的梦里遇见狮子,他回想起他与黑人大块头掰手腕的经历,“他确信,只要他想击败谁,就能击败谁”。这些都表明老人尽管年事已高,但在心理状态上还是一个“不服老”的硬汉,而在捕获大马林鱼,遭到鲨鱼袭击之时,老人筋疲力尽,“我希望不必再搏斗了,他想,我多希望不必再搏斗了”。然而当鲨鱼再次来袭时,尽管他“明白搏斗是无用的”,却也依然“双手握住舵柄一次次猛砸下去”。在这场老人与鲨鱼、大海、生活的生死搏斗中,老人从来没有屈服过。他敢于向磨难宣战,敢于挑战自我极限的精神充分展示了生命价值。作品的悲剧性的结局也无法掩饰老人在意志品质上的胜利,他在这场战斗中所展示出来的一切,都体现着自强不息的精神力量。
西汉司马迁的《史记·殷本纪》记载:商汤回到自己的部落之后,见有人捕捉珍禽鸟兽。捕兽的人口中念念有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全部进到我的网里来。”商汤见状,将网撤去三面,只留下一面,说道:“网里的生灵啊,你们往哪里走都可以,只有想留下的留下就可以了。”这表明,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热爱自然、敬畏自然的传统。虽然《老人与海》描述的是人与大海的角力,但在作品背后却更深刻地表现出了作者对两者之间关系的思考,即作品主人公圣地亚哥对大自然的深厚的情感。他会跟飞来歇息的鸟儿们说话:“好好休息吧,小鸟。”“要是你高兴,就留在我家吧。”“对不起,我不能撑起帆,接着微风把你送回去,不过最起码我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对海龟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感觉人们在伤害海龟时仿佛就是在伤害他自己,他同样对自己的对手——大马林鱼给予崇高的敬意,他认为它是如此的高贵,其他人不配吃它。而作为对它的尊重,他也必须去杀死他。除此之外,尽管年轻的渔夫将大海男性化,说大海是竞争对手或者是一个地方、一个敌人,可老人却对大海满怀柔情,“总是把大海当作女人,某种施与或不施与某种恩惠的事物”,甚至哪怕“大海做出什么邪恶或者狂暴的事情,那也是出于无奈的”。从这些方面我们可以看出,圣地亚哥对这些非人生命有着很强的同理心,呈现出一种中国古代的“民胞物与”之情,即不止对待天下人如同手足一般,对待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要如同手足一样。正如生态思想家艾伯特·施韦策所说,圣地亚哥的伦理道德,“不仅涉及人, 也包括一切生命”。
然而在主人公圣地亚哥热爱自然、敬畏自然的同时,他身上也体现出一定的人类中心主义,存在着对于自然的征服欲望。作品中的“出海太远”明显象征着自己已经越过了人和自然和平相处的界限,这也必然会导致他悲剧性的结尾。他虽然将大鱼视为朋友和兄弟,却依然用工具杀死了他,并且计算着这样一条大鱼能卖多少的钱,这都是向自然进行索取,进行征服的体现。而后来鲨鱼来袭时,他所面临的也不仅是那条大鱼和一群鲨鱼,而是在这些生物背后所隐藏着的无法战胜也无法征服的大自然。老人的悲剧性结尾也恰恰体现了作者所蕴含的对天人关系深刻的领悟和理解,即人只有尊重自然、善待自然,才能持续共存。正是这种有好生之德的热爱自然的精神与人定胜天的征服自然的精神在同一个人物中交叉呈现,才赋予了人物更鲜活的形象,也让这部作品背后的生态意识更加强烈而突出。
中国自古以来注重感恩的传承,而作为老人“硬汉形象”补充的小男孩马洛林就很好地承载着这样的特征。
一方面是小男孩对圣地亚哥的感恩之情。他自幼跟随老人学习捕鱼,对老人十分感激钦佩,这使得即使小男孩因为父母的原因被迫与老人分开,但他也从未因为父母口中的“坏运气”而抛弃老人,反而是给老人的日常起居饮食提供尽可能的帮助:小男孩为老人讨来饭菜,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去打鱼。”“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想打开饭盒的。”这些都透露出男孩对老人的敬重。而在老人捕鱼归来之后,孩子一边哭,一边让人不要打扰他以及不顾父母的阻挠反对,重新伴随着老人出海捕鱼,都体现了小男孩“饮水思源”的高尚品质。
另一方面则是孩子对老人技艺和精神的继承。小男孩自幼跟随老人学习捕鱼,他继承了老人高超的捕鱼技艺:他既可以通过鸟儿盘旋的方向来确定鱼儿的位置,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本领来捕鱼。不仅如此,孩子的个性在一定程度上也继承了老人的“硬汉特征”:老人因为过早将他叫醒而深感歉意,小男孩儿却说:“哪儿的话。”他无视别人口中的“坏运气”,执意跟着老人出海捕鱼。种种迹象表明“硬汉”基因在他身上的萌发。而老人也多次在捕鱼时感慨:“要是孩子在这个地方多好啊。”这说明小男孩是老人的精神寄托、力量源泉,是对老人英雄主义的继承。孩子的象征意义也得以进一步发扬:孩子本身就是我们人类文明、人类精神传承的延续者,也正是因为有了孩子,我们才得以在困苦艰难中找到人生坚持的价值和意义。
《论语·述而》:“亦师亦友,至亲至善。”此言在老人和小男孩的关系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亦师”指的是老人圣地亚哥对小男孩的影响,毕竟小男孩自幼跟随老人学习捕鱼,这之间的传承既包括之前提到的技艺层面的,也包括性格层面的,从这两个方面来说,老人都无愧“师”的称号。如果说“师”的称号是单方向的,而“友”的称号则属于双向,即两者互为彼此不可或缺的朋友。从小男孩的角度来说,老人是他学习的榜样,他也理解老人所处的困境,因此当老人因为长时间打不到鱼而被人讥讽嘲笑之时,小男孩说道:“要论打鱼,属您最行。”而对于老人来说,小男孩的作用更加重要,他甚至已经脱离了简单的朋友的范畴,成为老人在日常生活中,甚至面临困境时的精神伴侣。小说开头部分曾简单描写过老人的家庭环境:“墙上有一幅彩色画,是《耶稣圣心图》,另一幅是《科伯圣母图》,均为妻子的遗物。本来墙上还挂着一幅妻子的着色照,但因为他一瞧见便想起自己形单影只,就把它拿了下来,放在角落的一个架子上,一件干净衬衫底下。”考虑到妻子已经过世的事实以及对老人孤独的描写,我们可以推断,小男孩已全面进入老人的生活,成为其精神寄托。老人在困窘之时需要一个相信他的人来继续给予他信心,在他物质生活极度匮乏时能有一个人给予他适当的照顾,而这恰恰是小男孩所做的。也正是在这种长时间的相处中,他们才有了“至亲至善”的感人情谊。小男孩马洛林的存在也使得小说充满了爱的温暖,唤醒了读者心中的爱。
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敬天畏天,天人合一”正体现了这样的认知,即人与天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人是自然的一个子系统,二者不可分割。这在《老人与海》中也得以明显的艺术再现。老人圣地亚哥以捕鱼为生,大海正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础,老人不得不依靠大海来获得生活保障。这也是老人对大海爱戴有加、敬畏有加的原因之一。所谓“天人合一”,即人可以影响自然:老人通过大海,经过了艰苦卓绝的奋斗最终杀死了大马林鱼;其他渔夫也以捕捞作为他们的经济来源。而自然最终也会影响人:当二者和睦相处时,一切都风平浪静。而当老人“出海太远”打破了这层平衡之后,大自然也相应地给予了惩罚:毕竟也正是因为大海,老人最终在面对鲨鱼的疯狂撕咬时失去了大马林鱼。而当他失去大马林鱼时,他的内心也没有产生巨大的痛苦,相反,他感到一种轻松和愉悦,“现在他只注意到,没有了船边的重物,小船行驶起来那么轻巧,那么顺畅……我从来不知道会这么轻松。”这是老人在受到已有的惩罚,在放弃了征服自然的意图之后回归自然而感受到的轻松。
《老人与海》整个故事的剧情并不复杂,涉及的人物较少,语言简练。然而在这种简单与简约背后,却留给人们极为丰富的想象空间,读者可以从多个角度去解读主人公背后的象征意义。而这就是让海明威引以为傲的“冰山理论”:“作家有八分之七的思想感情是蕴藏在文字背后的,是真正通过笔端表现出来的,只有八分之一。如果作家能够处理好这一点,读者就能强烈地感受到这八分之一背后的分量。”而这一点与我们中国绘画中的“白描手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中国的绘画中,画家经常通过留白手法来展示云、雾、天空等景象,从而留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而在《老人与海》中,主人公圣地亚哥就是冰山理论的文学体现:作者并没有给予主人公太多的赞美与感叹,只是通过描写主人公在面临困难时的种种行为与言语,就留给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去探索圣地亚哥背后所承载的创作意图。
中庸之道出自儒家经典《论语·庸也》,意思是指不偏不倚、折中调和的处世态度。在众多对《老人与海》的分析中,有人认为老人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化身:老人出远海捕鱼,最终将大马林鱼杀死。由此可得老人所持的态度是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也有人因老人对大海万物的关怀,以及在杀死大鱼时表现出来的忏悔,外加他捕鱼的直接原因只是为了主观生存需要,认为老人是自然中心主义代表。笔者认为,不管是哪种思想都有极端之嫌,均割裂了人与自然的有机联系。而老人的思想更像是两种观念的折合:老人一方面承认自己的主体性,与大海搏斗,但同时他并未将自己摆在支配者的地位,相反,他认为海洋中的万事万物都有着和他一样的品性,“只不过是我的手段更高明罢了”。他尊重海洋里的每一个生命,不管是躲藏在海藻中的小虾还是凶猛残暴的鲨鱼,他跟过往的鸟儿说话,为即将被杀死的大鱼感到心痛,这些都证明了在主人公的心目中,这些海洋生物有着与他一样的人格。而在故事的结尾处,当老人的努力最终在物质上化为乌有时,他开始感到轻松,他开始梦见狮子在海滩上嬉戏。这一进一步证明,老人并非人类中心主义者,而是在无意识中践行了中庸之道,突破了极端的束缚,站在人与自然的中间地带,进退自如。
中国传统文化视角下的《老人与海》表明,一方面,东西方文化不管是在精神内涵还是艺术表现形式上都有共通之处;另一方面,中国传统文化本身所具有毋庸置疑的包容性。在复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背景下,用中国传统文化解读西方文学,既可拓展目的语文本的审美张力,又可在异质文化中感受本族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和共情特质,进而提升民族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