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刘方平诗歌的思想内容

2022-11-10 18:03
名家名作 2022年8期

陈 畅

刘方平,河南洛阳人,玄宗开元天宝年间诗人。他貌美才高,李颀诗云“童颜且白皙,佩德如瑶琼”(《送刘方平》),不仅赞其貌,还以美玉比其德。他家世显贵,高祖政会由隋入唐,官至洪州大都督,封邢国公;祖奇,武后朝曾典贡举,官至吏部侍郎;父微,曾任吴郡太守,江南采访使。刘方平早年曾应科举试,“以郡府计偕之尤,当礼闱能赋之试”(《送刘方平沈仲昌秀才同观所试杂文》),但并未如意。后他又供职幕府,可惜在幕府中也并未实现其报国理想,最终隐居颍阳大谷,布衣一生。

刘方平丰富的人生经历为其诗歌涂上了一层深厚的底色,辛文房评其诗“多悠远之思,陶写性灵,默会风雅,故能脱略世故,超然物外”(《唐才子传》),此评价十分准确地指出其诗在主题内蕴上确有值得深入挖掘之处。虽然刘方平的生平已不可考,但通过对其诗歌内容的把握,我们还是可以了解到他进退之间广阔的内心世界。

一、对国事的关切和对友人的思念

副相西征重,苍生属望晨。还同周薄伐,不取汉和亲。

虏阵摧枯易,王师决胜频。高旗临鼓角,太白静风尘。

赤狄争归化,青羌已请臣。遥传阃外美,盛选幕中宾。

玉剑光初发,冰壶色自真。忠贞期报主,章服岂荣身。

边草含风绿,征鸿过月新。胡笳长出塞,陇水半归秦。

绝漠多来往,连年厌苦辛。路经西汉雪,家掷后园春。

谁念烟云里,深居汝颍滨。一丛黄菊地,九日白衣人。

松叶疏开岭,桃花密映津。缣书若有寄,为访许由邻。

(《寄陇右严判官》)

诗题《寄陇右严判官》中“陇右”为唐贞观元年在地方设置的十道之一,“判官”作为地方节度使的僚属,负责协助其处理政事。此诗是隐居汝颍之滨的刘方平写给在陇右幕府中供职的好友严判官的。诗歌前五句,以大开大合的笔态写战争形势一片大好。“副相”这里指时任陇右节度使的人,玄宗时期节度使一职加京官和御史大夫头衔,“周薄伐”指周朝多次对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征伐。刘方平虽被冠以隐士诗人之名,但涉及战事,万丈豪气倾泻于笔下。节度使率军西征给黎民带来希望,我军征战骁勇,敌方仓皇溃败,胜利的战旗已经高扬,赤狄、青羌都已归顺。接着三句,刘方平赞美了朋友杰出的才能和品德。“阃外”与“朝中”相对,指外任将吏驻守管辖的地域;“章服”即官服。刘方平赞友人不屑虚名,忠心报国,才能出众,赞美之余,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这也体现出刘方平的内心追求。他并非是天生的隐士,他也曾想有所作为。至此,诗歌前半部分的恢宏豪气便结束了,后文流露出的是刘方平对友人远戍已久的担忧和挂念。又是一年春草绿,征鸿尚能南飞,友人却远在陇水那畔,听着塞外曲,年复一年地忍受着边塞生活的苦辛。家中“后园春”的景色他恐怕早已记不起,眼前只剩苦寒边景,飞雪满天。最后四句,刘方平道出了思念朋友的缘由——重阳将至,故思情更深,并自诩为“许由”之邻,以淡泊超然之态结束全诗。

“十年不出蹊林中,一朝结束甘从戎。”(《寄刘方平》)刘方平也曾有过奉职幕府的经历,虽然我们不知道(《寄陇右严判官》)创作于这段经历之前还是之后,但可以肯定的是,隐居后的刘方平不仅对远在边塞的友人极为关心,对边塞的战争形势也极为关注。一首寄友诗,对战事告捷的喜悦占了大半,对友人的赞扬也是基于其忠贞报主的现实行为。虽然他选择了隐居的生活方式,但是对友人积极入世、有所作为的行事风格却大加赞扬。世上本无天生的隐士,隐逸总是在特定历史情境或个人命运的压迫中做出的选择。诗中“忠贞期报主,章服岂荣身”是在说朋友,更是在倾诉他的个人心声。

二、对权贵的讽刺和对战争的控诉

飞雪带春风,裴回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阳东。

(《春雪》)

此诗乍看语意通俗,晓畅平淡,但字里行间实则暗含了刘方平对现实的观照和对权贵豪奢不着痕迹的讽刺。严冬刚过,余寒犹厉,春风肃杀,带起余雪。“裴回”“乱绕”二词表明作者心境——他的心情不是愉悦的,反而是烦乱、怅惘的。三、四句以“君看”一转,用“似花”状雪,但其笔触并未着落于“似花”之美,反而专注于“似花”之处。“洛城东”是唐代东都洛阳贵族豪门第宅园林的集中所在。前文让人感到苦寒,心烦意乱的飞雪,到了权贵这里却成了作美之物,特殊的社会地位使他们得以偏享。末句“偏”字与第二句的“乱”字关合,着力点到了这种特殊条件和特有兴致。刘方平看到了人间的苦乐异趣,也认清了这种差别的根源。长期隐居、不喜仕进的刘方平,却没有囿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而是以较多的平民意识触着了人间不平的深处。他用自己冷静客观的人间观照,于写景中微示暗讽,发人深思。清人沈德潜评曰:“天寒风雪,独宜富贵之家,却说来蕴藉。”(《唐诗别裁》)

新岁芳梅树,繁苞四面同。春风吹渐落,一夜几枝空。少妇今如此,长城恨不穷。莫将辽海雪,来比后庭中。

(《横吹曲辞·梅花落》)

《横吹曲辞·梅花落》中诗人先状花貌,后以花喻人。诗歌一二句写梅花繁盛,三四句写其易凋零,一阵“料峭春风”袭来,梅花便败落了。写花更写人,少妇如花,容颜易老。但这不是刘方平所着意表现的。少妇叹老,只因无良人作伴,良人都去从军征战了。由此,本诗的触角又伸进了社会生活的另一面,使诗具有了新的意义。尾句观花人由满地的落梅联想到辽海的雪野。唐开元天宝年间,由于东北部与奚、契丹的关系十分紧张,因此辽海一带多战事。战争给普通家庭带来的痛苦和不幸不容忽视。刘方平用细腻的笔触表现了这一点,可谓见微知著。此诗不仅笔调婉秀,更意味深长,颇可讽咏,沈德潜评价此诗为:“似徐庾小诗,不落后人咏梅坑堑。”(《唐诗别裁》)

刘方平的诗就思想内容而言,确有很强的现实意识,他站在弱势者一边,感他们所感,代他们而言。由此我们对刘方平的认识更深一层,他不仅仅是云游山外的隐士诗人,更是对社会问题有深刻认识的现实诗人。他能够理性地看待战争,用委婉之笔书写战争带给人民的苦痛,也能够看到社会的不公,并加以讽喻。我们绝不能仅停留于其诗歌艺术美的欣赏层面,其诗蕴含的深刻思想也是我们所应关注的。

三、才华施展的渴望和不被赏识的怨愤

梦里君王近,宫中河汉高。秋风能再热,团扇不辞劳。

(《长信宫》)

清人王尧衢在《古唐诗合解》中对《长信宫》有很详细的笺注:“‘梦里君王近’,此是梦中。‘宫中河汉高’,此是醒时,河汉高则秋深矣。‘秋风能再热,团扇不辞劳’,秋风岂能再热,团扇断然不劳。如能再热,定不辞劳矣。然必无是理也。于绝望之中,起妄冀之意。用‘不辞劳’三字,妙”。以“弃妇”喻己,以“香草”“美人”喻君自屈原已有之,此诗“翻用古意,见其敦厚”(《重订唐诗别裁集·卷一九》),以“河汉”喻君,写河汉难攀登,却始终不敢绝望于君,可见,刘方平的内心其实一直渴望得到君王的重视。他在《淮上秋夜》中写“言折桂枝花”也是这种思想的体现,但是当这种渴望一再被现实打击,心中不免生怨。

遗令奉君王,嚬蛾强一妆。岁移陵树色,恩在舞衣香。

玉座生秋气,铜台下夕阳。泪痕沾井干,舞袖为谁长。

(《铜雀妓》)

《铜雀妓》一诗,为妓人心声的表露。“吾婕妤妓人,皆着铜爵台堂上施八尺床,穗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吊魏武帝文》)曹操死后虽未要求妻妾陪葬,但却要求婕妤妓人常住于铜雀台,每月初一、十五两天,对其陵墓,奏乐跳舞。前四句写妓人被迫表演的无可奈何,明明内心不愿,但受到君王遗命,只能强忍上妆,为表演做准备。只因当年舞姿出类拔萃,受到君王宠爱,如今就要终生为其守墓,年复一年。五、六句写陵园的肃杀寒意,也暗示妓人命运的凄惨凉薄。君王已去,还为谁而舞?每日流泪,又有谁可见?此诗刘方平代妓人言,发出了对君王埋葬宫女青春年华与生命的大声控诉。咏史更为抒怀,末句“舞袖为谁长”,同时也是刘方平内心的呐喊,妓人舞姿方能被欣赏,而自己空有才华,却不知应为谁所用。在此种情感的驱使下,刘方平将真心化作合欢扇,藏于箱箧中。

通过对诗歌内容的把握分析,我们可对诗人心境的转变进行大致描摹。从“折桂枝”的意气风发,到“不辞劳”的怨而不怒,再到“为谁舞袖”的迷茫自伤,最后化为“从此箧中藏”的失望冷静。这种转变是他人生经历的复现,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对诗人最终隐居的人生选择有了更深的认识。他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潇洒,名门之后,“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唐才子传》);他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任性,“不忍屈,辞还旧隐”(《唐才子传》)。他的诗歌中有欲望、有抱怨、有不甘,正因如此,当我们揭开他常人的一面时,才更容易走近他,从他的诗中获得现实的心灵慰藉。

四、对自由的向往和超越生死的通达

落日晴江里,荆歌艳楚腰。采莲从小惯,十五即乘潮。

(《采莲曲》)

《采莲曲》虽只有寥寥数字,但其间展现了人的原始生命力,体现了刘方平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其一,接近生活的鲜活个性。全诗最传神的当属“艳”字,刘方平没有主要描摹采莲女的美丽,因此这里的“艳”更倾向于理解为个性的爽利和歌声的嘹亮。采莲女不是想象中的“窈窕淑女”,她们身上没有被规训后的“雅”,刘方平很好地捕捉到了这点,用“艳”字写活了采莲女的气质和个性。其二,采莲女从被注视的物象走向有生命活力的劳动者。如果说前两句诗突出了采莲女不受压抑的自然天性,那么这两句诗则高度赞扬了采莲女以独立劳动者的身份历经生活磨砺而养成的人格品质。采莲是一项繁重的工作,而她们从小已经习惯了。一个“惯”字,从侧面写出她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与此同时,又表现出她们采莲的熟练自得。此时采莲女不再是诗人用笔美化出来的“物”,她们是有独立人格特质的人,是富有生命活力的劳动者。

刘方平对这种原始生命力的关注不是偶然,这是他不受拘束天性的显现。正如皇甫冉给他的寄诗中所言“野性难驯狎,荒郊自闭门。心闲如海鸟,日夕恋山村”(《答张諲、刘方平兼呈贺兰广》),他崇尚天性自由,对后天的“驯狎”嗤之以鼻。我们可以说,他笔下采莲女那种自给自足、自由自适的生活状态实际上是刘方平追求恬淡自然、不受官场束缚的隐逸生活写照。

佳人成古石,藓驳覆花黄。犹有春山杏,枝枝似薄妆。

(《望夫石》)

刘方平对生命短暂的达观认识和陶渊明“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其四)是相通的。曾经“好颜色”的佳人,终要作古,曾经感人刻骨的爱情,也只能留给后世感叹。被杂草野花覆盖的“望夫石”,不就是陶渊明笔下和诸人共游的周家墓吗?刘方平选用自然界中最常见的野花来写,更觉自然可亲。这黄花既是自然对人的嘲笑,人的形体终将消散,而自然却是永恒的;又是自然对人的宽慰,女子的明艳在自然中得到了延续。当面对死亡不再恐惧,当通晓人活一世,不过是黑暗和黑暗间的短暂光明,人便会更加珍惜平常的日子。“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陶渊明看到了坟冢,也想到了柏下人长眠的黑暗,却用新酿的酒庆祝当日春游的欢喜。这种把生命当成馈赠的感恩,在刘方平诗中体现为对生活中那些细微之美的关注,以及随之而起的巨大喜悦。“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月夜》),刘方平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春天信息,将生命萌动的欢快和自己心中发现生命的欣喜化为春潮一样的诗情,用凝练的词语、清新的笔触表达出来。如果不是怀着对生命极大的热爱,怎会在微寒的早春,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发现如此细微之美。

此诗中的“春山杏”不仅仅是“佳人”美好精神的象征,更是作者心中永恒、自然的代表。自然对他来说,不是值得敬畏的“大道”,而是亲切的朋友。为了那枝“春山杏”,刘方平拒绝了当朝宗室宰相的举荐,以“不忍屈”为由,“辞还旧隐”(《唐才子传》)。经历了人生的起落,刘方平的自我追求和生命体悟都有了新的维度,他不再执着于功名,也超越了生死的羁绊,在自然中收获了心灵的自由。

五、结语

史料上对刘方平的人生经历记载甚少,文中提到的参军和应试经历都是从他人的寄诗中见出。由此,对其诗歌思想内容的挖掘更显重要。通过梳理其诗歌内容,我们还原了刘方平进退之间的内心世界,对补足其人生经历、理解其人生选择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