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寰
在华人世界里,若单问宰予或者子我,大多数人可能不甚了解,但倘若提到“朽木不可雕”,相信大多数人并不陌生。其实,“朽木不可雕”这个典故的主人公就是宰予。
宰予,姓宰名予,字子我。他是春秋时期鲁国人,是孔子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位列言语科之首。在《论语》中有两段关于宰予的记载,分别是“昼寝”和“问三年之丧”。但就是这两段记载,使得宰予被贴上了“朽木”和“不仁”的标签。而《史记》中有“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 的记载,宰予甚至因此被认为是孔门叛徒。在这几个标签的“加持”下,孔门十哲之一的宰予,成为学术界千百年来的“网红”,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被人口诛笔伐。然而这样一位被供奉于孔庙的贤人,真有千百年来学者所认为的那么不堪吗?
本文拟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司马迁对宰予的记载入手,辅以最可靠《论语》及诸家注解,考辨宰予的言行标签。
孔子当着众弟子的面批评宰予不仁,司马迁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有所记录,同时《论语·阳货》篇也有记载:“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司马迁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记载宰予的第二件事是宰予昼寝。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宰予被贴上“朽木”的标签。《史记》只记载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而这句话其实不只一句,它出自《论语·公冶长》,完整记录是:“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当中,司马迁对宰予的最后一个记录就是:“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
以上是宰予最为人所诟病的三个标签,下面我们来一一分析考辨。
司马迁作《史记》的材料来源有三点:第一种是简牍,诸如《春秋》《国语》《离骚》等;第二种是档案,司马家世代做史官,而司马迁又担任太史,所以能见到汉初档案;第三种是他游历的所见所闻。所以如此庞杂的资料、记忆,他在编纂过程中一定是会有错漏的,这一点从古至今的学者都有发现。其中,就有学者对于宰予作乱这个记载提出了质疑。比如,唐朝的司马贞曾写了一部《史记索隐》。这部书运用了大量文献作为校勘材料,颇具成果。对于宰予这一记载,在《史记索隐》中,司马贞写道:“左氏传无宰我与田常作乱之文,然有阚止字子我,而因争宠,遂为陈恒所杀。恐字与宰予相涉,因误云然。”
司马贞在左传中并没有找到宰予伙同田常作乱的记载,却发现了另外一个在齐国作大夫的阚止,认为参与田常作乱被夷族的应该是阚止,因为他的字同宰予一样,都是“子我”,可能被司马迁误认为是宰予参与了作乱。所以后面一句“孔子耻之”恐怕是司马迁想当然罢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论语·为政》篇中问孝的孟懿子,也曾出现在《孔子世家》中:“鲁大夫孟厘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及厘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
由此可知,孟懿子本应该是有孔门弟子名分的,但《仲尼弟子列传》中却并无记载。根据刘宝楠《论语正义》:“孔子仕鲁,命堕三家不合制度的都城,独有懿子梗命,以致圣人政化不行。弟子传不列其名,此注亦不云弟子。”可见孟懿子没有听从孔子的命令,从而造成了鲁国政治继续平庸黯淡,所以孔子对于他的这种行为是不耻的,不认可他为弟子。那么宰予如果参与了田常作乱,真的如司马迁所说为孔子所耻的话,为什么孔门十哲宰予赫然在列?可见对于宰予作乱这一记载,可靠性极低,不足观矣。
关于宰予问三年之丧,当时的背景是:对于为父母守丧三年这个礼仪规范,到了东周时代,人们大多已不再完全遵守。如梁玉绳《瞥记》所引:“春秋鲁闵公二年:‘吉禘于庄公。’” 《公羊传》:“‘讥始不三年也。’又文公二年:‘公子遂如齐纳币。’”《公羊传》:“纳币不书,此何以书,讥丧娶也。”
到了孔子所处的那个时代,不守三年丧期更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大家觉得没有必要那么严格。这就好像在陈蔡绝粮的时候,孔子问子贡:“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难道是我们的道错了吗?为什么世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子贡回答道:“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 夫子何不降低一点点标准?可是真的可以降吗?《帝范》卷四云:“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 孔子那个时代如果标准降低一点点,到了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还有标准可言吗?
世风日下之时,宰予这位孔门言语科的弟子,由于担心这样的风气会越传越广,人们丧失了正确的观念,对不正常的事习以为常,所以挺身而出。因此有没有可能宰予是本着这样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心态,把自己装扮成世间那些不守礼的人一般,向孔子去求教,希望通过孔子的口来拨乱反正,留下清气满人间呢?确实学术界有这样的见解。
在皇侃的《论语义疏》中,他引了缪播的见解:“尔时礼坏乐崩,而三年不行,宰我大惧其往,以为圣人无微旨以戒将来,故假时人之谓,咎愤于夫子,义在屈己,以明道也。”意思是说那个时候礼崩乐坏,社会人伦紊乱,三年之丧这样的礼已经不再被人们所遵行,宰予非常忧虑后世,认为孔子还没有留下微言大义来警戒后人,于是自己假装当时不遵礼数人们的想法,激怒孔子,从而委屈自己,彰明大道。
东晋李充的《论语注》也讲道:“余谓孔子目四科,则宰我冠言语之先,安有知言之人而发违情犯礼之问乎?将以丧礼渐衰,孝道弥薄,故起斯问,以发其责,则所益者弘多也。”意思是说宰予作为言语科第一,怎么会明知对方生气还继续违背情理发问呢?就是因为丧礼渐渐衰微,孝道不被人们所重视,所以宰予这才发问,以此来彰显为人子女的责任,使千千万万的人能够有所触动和受益。
从以上两位儒者的注解我们有理由相信,宰予为明道利众而委屈自己的行为,的确是有可能发生的。那这样的“委屈”是不是只此一次呢,恐怕不尽然。在被大家认为是朽木的“宰予昼寝”那一篇中,宰予同样很有可能只是“委屈”自己来提醒老师,劝谏自己的同门师兄弟。
皇疏引一家之说:“宰我‘与孔子为教,故托迹受责也。’”又引范甯云:“夫宰我者,升堂四科之流也,岂不免乎昼寝之咎,以贻朽粪之讥乎。时无师徒共明劝诱之教,故托夫弊迹以为发起也。”又引:“珊琳公(即释慧琳)曰:宰予见时后学之徒将有懈废之心生,故假昼寝,以发夫子切磋之教。”这里诸家都认为是宰予协助孔子教育学生,自己做一个错误示范,从而引起孔子的训诫,以此来警戒其他师兄弟。
同样的《论语·雍也》篇讲道:“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一次宰予问孔子:“假如有好行仁道的人,虽然被告知说,井中有仁道的事,如有人堕入井中,仁者听后就会入井去救人吧?”孔子答道:“怎么可以这样呢?仁人君子可以去井边观察一下,却不可跳入井中啊!因为有可能是别人在撒谎,但仁人却必须有所考虑,不能听什么信什么。”
按照上文宰予是为他人着想的推断,这一章就可能是当时虽然有人去行仁,却不懂得辨别和权变,就好像尾生的故事:尾生跟一名女子相约在桥下见面,结果时间到了,女子却没来,这时候突然发大水,而尾生为了所谓的遵守信诺,竟然抱着桥柱,怎么都不肯离开,最终他淹没在大水当中。像故事里尾生这样的信守承诺,就是不懂权变。而行仁则需要有判断和权变,所以宰予假设了这个情景来问孔子,可见宰予确实是处处在为他人着想,为彰明大道着想。
其实像宰予这样为彰显大道、利益大众而明知故问的不只他一例。在佛家经典里也有类似的例子。在《无量寿经》第十一品中记载道:“阿难白言:业因果报,不可思议。我于此法,实无所惑。但为将来众生破除疑网,故发斯问。”大意是阿难尊者问了释迦摩尼佛(亦称世尊)一个问题,待世尊回答后,阿难尊者才说其实他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疑惑,只是为了能够让将来听闻的大众破除怀疑,因此才明知故问的。
类似的故事还出现在《地藏菩萨本愿经》第六品中,普广菩萨向世尊提问,待世尊回答之后,普广菩萨说:“我久知是大士有如此不可思议神力,及大誓愿力,为未来众生遣知利益,故问如来,唯然顶受。”其实普广菩萨是明知故问,目的是为了后世众生能够知道其中的利益,所以才向世尊请教。
由此可见,不论是儒家的贤人,抑或是佛家的菩萨,都有着度世济人之心。他们念念为利益大众着想,以高超权变之术、委屈求仁之德将大道润撒世间。所谓仁,就是两个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别人,当一个人想到自己就能想到别人,那他就是一个仁人。宰予明知故问,乃是为老师所想,为同学所想,为大道所想,为天下千年万世苍生所想,可以说宰予非但不是不仁,反而是一个真正力行仁道的人。
谈到言语科,少不了另外一个贤人——子贡。子贡也是孔子门下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学生,不仅经商可以取之有道,而且一出马就使五国十年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师兄弟有一个共同点,对他们的老师孔子都非常的推崇,在《孟子·公孙丑上》中,宰予曾说“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称赞孔子是比尧舜这样的圣王还要贤明很多的人;子贡说“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称赞从人类诞生以来,无人超越孔子,都可谓是对老师推崇恭敬至极。古德云:“一分诚敬得一分利益,十分诚敬得十分利益。”没有这样的诚敬,他们二人又如何在孔子三千弟子中成为佼佼者呢?故而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诚敬,宰予又如何能够真的做出想要改变三年之丧这样的不仁之事、真的“昼寝”而使老师生气呢?而且宰予能够委屈自身来使孔子阐明大道,或者正是这样博大的胸怀,使得他能够在语言科排于子贡之前,而这在陈蔡绝粮的那个晚上,当子贡劝老师降低标准的那一刻,已经有了论断,所以孔子说:“赐,而志不远矣!”
自古以来历代注解都对宰予的这几件事有各种解析,笔者尊重他们的观点。甚至有人会觉得学佛的学者如珊琳公,他的注解偏向佛家。但《中庸》中孔子赞赏有大智慧的舜,可以“隐恶而扬善”,我们学习中华优秀文化,也是为了取其精华。所以虽然诸多大儒珠玉在前,但笔者仍倾向于宰予就是这样一位贤人,能够为了后世子孙不忘人伦礼仪而甘愿被贴上“不仁”的标签,能够为了师兄弟精进用功而甘愿被贴上“朽木”的标签,这不正是孔门言语科运用的最高境界吗?他的道德学问无愧于孔门“十哲”之位。对于孔子讲的“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除了常解释为孔子只凭言辞判断人,于是对宰予判断失误。但其实或可解释为:孔子用宰予委屈自己所讲的那些话来判断宰予,于是误会了他。
拭去历史的尘埃,对于两千多年前的面貌今人无法完美了解,但先贤所留下的千古风范却值得我们去好好学习,发扬光大。宰予那颗尊师重道、念念为他人着想的心就是我们应当效法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