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高瞻乡村诗词中的双重视角

2022-11-10 15:53韩文昕
名家名作 2022年15期
关键词:家乡儿童生活

韩文昕

董高瞻,网名沙子石子,是当代网络诗坛的代表人物之一,有《披沙集》与《披沙后集》流传网络。他的诗词摆脱了拟古仿古无病呻吟的窠臼,以真实细腻的笔触,书写出现代人的情感和生活诉求。他笔下有个人的无常命运,有对时代的反思忧虑,尤其是对乡村的呈现,烙上了现代人的独特印记,在古典诗歌乡村审美世界中独树一帜。董高瞻成长于乡村,《披沙集》中有不少刻画乡村风光和农民生活的诗词,呈现出一幅幅别有风味的乡村图景与生活画卷,在古代田园诗之外,别开新径。古代的乡村诗词多以成人视角来呈现乡村,而董高瞻对乡村的观察和呈现具有双重视角,即回忆中的童年视角和现实中的成人视角,这两重视角呈现出的乡村风貌迥然有别。

一、回忆中的欢乐——儿童视角

董高瞻的乡村诗词常常用儿童视角来呈现他的童年生活与乡村风光,其中以组词《南乡子·童年》尤具代表性,试看其中四首:

村路入平冈,几树围成小牧场。放了牛儿闲不住,金黄,槲叶松针拾满筐。归去背斜阳,秋穗垂垂豆荚藏。垄上风来扶欲起,轻扬,野草闲花一路香。

日色上苍苔,绿染眉梢绛染腮。觅得藤枝和菊蕊,编排,要与邻娃作玉钗。溪畔遍蒿莱,树影随人卧石阶。为要人家夸一句,真乖,旧谜新诗信口猜。

阡陌草初青,处处溪渠水欲盈。年幼也知春有意,听听,布谷催耕雨又晴。一片乱蛙鸣,似笑田边识字声。几度心疑书有错,分明,细数瓢虫是七星。

石涧路横斜,满眼秋风野草花。矮树丛中千百点,山楂,涩涩青青味亦佳。夕霭薄如纱,一抹残阳恋水涯。忘了来时曾嘱咐: 归家,不许天边见月牙。

这一组词主要是通过回忆的方式,展现童年的“我”即作者眼中的家乡与生活。回忆中的家乡充满了自然幽趣,槲叶松针、野草闲花、溪畔蒿莱、布谷乱蛙等乡野的自然风物在作者童年的回忆中俯拾即是,而“我”的日常活动场所如“村路”“平冈”“牧场”“垄上”“溪渠”“田边”,更是乡村特有的人文景观,它们共同勾勒出作者记忆中清幽、宁静、淳朴、自然的农村家乡图景。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我”,童年几乎算得上是无忧无虑的,虽然也有农活要做,但“我”似乎乐在其中,且压抑不住好玩好动的天性,“放了牛儿闲不住,金黄,槲叶松针拾满筐”,“我”鬼怪调皮,编排了藤枝和菊蕊,“要与邻娃作玉钗”,“我”机灵好学,信口猜诗、田边识字,同时又对一切充满好奇,“几度心疑书有错,分明,细数瓢虫是七星”。童年的“我”最爱的无疑是家乡触手可及的大自然了,“我”沉浸在自然的怀抱中,看“野草闲花”,听“布谷催耕”,品“山楂青青”,日月辰星、山川草木皆是“我”童年挚爱的伙伴。跟城市的儿童相较,除了童趣和玩耍以外,作者的童年生活少了丰厚的物质,但多了自然的参与和劳动的快乐。在这一组童年词作中,作者凭借生动的回忆和细腻的描摹逼真再现了农村的童年生活,对童年家乡农村的眷恋之情溢于言表。

古人写童年,往往是回忆视角和现实视角相结合,借助今昔对比表达某种意蕴,回忆是手段而非目的。如王充《论衡·自纪篇》中的回忆童年,突出与同龄人的不同,是在功成名就之时的自我印证和显扬。杜甫《壮游》一诗,从少年开始着笔,刻画出一个心高气盛、恃才傲物的少年诗人形象,是为了凸显现在碌碌无为、老病殊方、浪迹天涯的境遇,回忆从“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的意气风发开始,最终却落得“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的惨淡现实。一个展翅欲飞的少年,和一个羽翮低昂的老人,前后变化中显现出命运的浮沉。又如刘克庄的《乌石山》诗:

儿时逃学频来此,一一重寻尽有踪。

因漉戏鱼群下水,缘敲响石斗登峰。

熟知旧事惟邻叟,催去韶华是暮钟。

毕竟世间何物寿,寺前雷仆百年松。

如浅见洋二先生所言,到了宋诗中,出现了远离儒家模式的天真无邪的真实儿童形象。刘克庄故地重游,忆起童年时期在家乡乌石山游玩的情景,“逃学”“戏鱼”“登峰”的记忆碎片中浮现出一个淘气活泼的男童形象。通过回忆,作者一定程度上抒发了对天真烂漫的童年生活的怀念,但这并非回忆的主要目的,作者意图不在“忆往事”,而在“惜流年”。所以最后两句,作者的落脚点又回到了现实,“熟知旧事惟邻叟,催去韶华是暮钟”,回忆童年只是为了突出时光飞逝、年岁易尽,抒发了“岁月忽已晚”之感。苏轼《和子由蚕市》一诗中也出现了对自己童年形象的回忆,“忆昔与子皆童丱,年年废书走市观”,和刘克庄一样,苏轼回忆童年是因为“诗来使我感旧事,不悲去国悲流年”,两人都不是主动地去想念和回忆童年,而是被现实触发了回忆之弓。归根结底,古人多是站在现实的角度回望过去,这恰恰是古人和董高瞻童年视角的不同之处。董高瞻写童年是纯粹的回忆视角,“回忆”本身就是涵咏的对象,回忆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正因为如此,董高瞻表现童年自我形象时,既不会刻意去突出与其他儿童的与众不同,也不会衬托自己现在的成功或是落魄,而是还原记忆中的童年和家乡,将自己回归到儿时应有的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突出童年的好玩天性。这种天性在《南乡子·童年》组词另外两首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桑树绿参差,曾为清荫惜断枝。陌上拾来还手种,痴痴,只是垂髫一稚儿。辛苦更何辞,蚕化飞蛾茧作丝。梦也频催三月雨,无知,椹子新红不待时。

流水转前滩,七里溪桥路几弯。小店青旗非旧识,阑珊,灯火斜窗抹泪看。归路觅无端,何况乡音已两般。任是旁人千遍问,茫然,只道梨花在后山。

第一首词写到自己童年时见桑葚断枝,心生怜惜,遂拾起种下,日夜盼其快快长大结出桑葚,单纯到有些傻气,却正符合孩童的天真无邪。第二首写童年因贪玩迷了路,竟然“流落”到“异村他乡”,眼看着夜幕降临,既不识归路,又言语不通,被人询问家乡,却茫然无知,“只道梨花在后山”更见出其痴顽。董高瞻在回忆这些天真稚纯的童年经历时,纯粹以怀念和欣赏此种童真童趣为宗旨。古人那种今昔对比往往是沉重的,而董高瞻这样单纯的“回忆”则是明快的、轻松的。

二、现实中的焦虑——成人视角

和《南乡子》组词所采用的儿童视角迥异的,是董高瞻观察乡村的另一重视角,即现实中的成人视角。组诗《岁暮归乡》五首是作者外出求学,离乡多年之后再次还乡探亲所作,其中有两首云:

聚族成墟落,荆榛古陌阡。饥寒宁有种,褴褛不堪年。

风撼临河树,人抛负郭田。今宵谁守岁,土屋黯无烟。

一线残围断,村垣络水滨。纵令天雨粟,能救几家贫?

溪涸难为影,山枯欲化尘。乡愁如苦蘖,那复问来人。

从这些诗作中,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作者童年回忆中那清新怡人、充满山野趣味的美丽乡村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荆榛古陌阡”“风撼临河树”“草多风满巷,土瘠石连坪”等苍凉杂乱的自然环境,昔日的青山绿水不再,呈现在眼前的是“溪涸难为影,山枯欲化尘”的荒芜景象。阔别多年的乡亲们居住在“黯无烟”的“土屋”,劳作在“荒田废垄中”,处处可见的是“残围”“破屋”“穷村”等贫瘠灰败的人居环境。在荒凉的自然生态和破败的人居环境中,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诗中的乡民形象。在《南乡子·童年》组词中,唯一的主人公就是童年的“我”,对家乡村民没有直接的描写和刻画,但在这一组《岁暮归乡》中,乡民们成为诗中的主角,有“斫柴荒岭脊,卖石掘山根”以求温饱的乡亲,有苍老衰颓却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亲朋“冰霜侵短鬓,衣食乞苍穹”,他们的生活贫穷不堪,甚至新年在即也没有丝毫的改善——“饥寒宁有种,褴褛不堪年”,贫穷在乡亲们中间不是个例,而是普遍存在的现象——“纵令天雨粟,能救几家贫”。他们挣扎在社会的底层、文明的边缘,“犁锄难果腹,犹自说春耕”的乡亲们虽勤苦劳作,但难以改变贫穷艰辛的命运。生活的贫困和艰难不仅在年长的乡亲们身上刻下悲苦的印记,甚至连家乡的儿童都不能幸免,如《乡中即景》一诗所写:

草上寒霜薄,山间小市偏。儿童挑菜出,来换读书钱。

儿饥儿莫啼,儿寒儿莫哭。龁草且无衣,看彼黄牛犊。

诗中描绘了一幅家乡儿童挑菜售卖的场景,与董高瞻回忆自己童年的作品相比,对儿童形象的呈现截然不同。回忆视角中的儿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而这首诗中刻画的儿童则是穷苦悲情的形象,饥寒交迫,小小年纪却要挑菜换书,被迫承担起生活的重任。从作者其他诗作中的自叙可知,作者童年时期家中非常贫困,农活家务也是常常要承担的,按理说本世纪初农村的经济状况应该比十几年前改善许多,为何作者回忆起童年的家乡,萦绕心头的是美丽怡人的乡野风光,再次面对现实中的家乡,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破败贫瘠的人文环境和民生疾苦?一方面是源于作者从回忆过渡到现实的心理落差。《南乡子·童年》是诗人2002年写于沪上,虚写童年回忆中的美好家乡。两年后,诗人回乡探亲,眼见家乡萧索破败、物是人非,才有了《岁暮归乡》的现实书写。这种变化在组诗《感事杂记七首》之一中可窥一斑:

三楚东南水一沤,家贫曾有鬻儿谋。

少年惨梦如狂魅,老井颓墙仍古愁。

犹说生平哀自恋,都无山色替人留。

乡心况怯闲言语,未到斜阳已转头。

诗后有跋语云:“乡间老屋,每岁暮一往顾。村官赁场卖石,后山砲毁已半,穿墙透瓦,樵径尽绝,泥石渐为灾矣。村中皆老弱,敢言而不敢怒焉。岁复将暮,曷言归乎?”不难看出,作者家乡的生态环境和童年记忆中相较发生了恶化。在现代化和城市化入侵乡村的大背景下,作者家乡某些官员盲目地追逐经济发展和攫取利益,使家乡的原生态遭到了严重破坏,而自己家的老屋尘封网结,父母徙居,儿时嬉游之后山,已半作采石之场,再不复童年那般浑然天成、美丽和谐。

除此之外,世纪初大城市的迅猛发展导致城乡差距拉大,是董高瞻对家乡的现状痛心疾首的另一方面原因。长大成人后的董高瞻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而后在日新月异的大都市经过了多年的打拼,期间见惯了“摩天争欲拏云去,春笋楼台,耸破连江雾”的高楼大厦,见惯了“琼楼攫空纷槎枒,镂银错彩喧天壤”的繁华景象,对社会有了更加深刻和全面的认识,当诗人偶然归乡,再次面对自己发展滞后的家乡时,引起他关注的必然是乡村的人文环境和社会状况。作者童年回忆中的乡村越美好,眼前破败贫瘠的环境引起作者的反思和焦虑就越强烈。所以一旦回归现实,通过成人视角来观望乡村之时,这些忧虑便流泻而出。

不论是对家乡“美”的回忆,还是对家乡“丑”的呈现,都是源于董高瞻根植心底的乡土情怀,因为他对家乡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正因为深爱这片土地,所以即便时隔多年,儿时家乡的自然美景依然历历在目,因为深爱着父老乡亲,才会对他们的惨淡生活痛心疾首,渴望能够帮他们挣脱贫瘠的生活。古人在描写农民的生活疾苦时,往往缺乏这层情感纽带,他们作为统治阶层之一员,大多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对农民的生活进行观察,进而刻画出一个个贫苦农民的形象,比如李绅《悯农》一诗中辛劳的锄禾者,白居易《观刈麦》中忙碌的刈麦者,杨万里《插秧歌》中描绘的插秧者等等,不管是“伤农”也好,“悯农”也罢,都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审视农人的生活,并对其遭际给予同情。古人的田家诗中有现实、有讽喻、有愤怒,却偏偏少了一份感同身受。董高瞻则不同,他虽然也反映农村人民的生活疾苦,但不是以置身事外的身份来审视和关怀,他的诗中没有身份意义上的“农民”,有的只是情感认同中的“乡亲”。他不会刻意将自己的乡亲作为一种可供描摹刻画的人物原型,以此达到某种讽刺或政治隐喻的目的,所以他的乡村诗中没有某一种具体的贫苦农民形象,而是自然而然地抒发自己的所见所感,并且赋予情感参与,时时感同身受,“尚有亲朋在,荒田废垄中”“炉火温前梦,乡音唤小名。犁锄难果腹,犹自说春耕”“见说今年无冻馁,归来相对勿相哀”。他不是以一种旁观视角来审视他们,而是以一种身临其境的关怀视角来呈现家乡村民的贫苦生活,迫切地渴望乡亲们的生活能够得到改善。虽然董高瞻对乡村也是一种“知识分子式”的关怀和呈现,但因为他“生于斯长于斯”,与所表现的家乡有着血浓于水的联系,因而摆脱了“食君之禄,忧君之事”的传统士大夫政治伦理,从而在暴露和呈现中带有一种切肤之痛,有别于古代士大夫的“忧民”情怀,而是体现出一个现代人的“乡土”情怀。

董高瞻童年视角中的乡村就像一曲悠扬的田园牧歌,成人视角中的乡村如深沉苍凉的晨钟暮鼓,理想和现实交相辉映,带给人审美感受的同时,又发人深省。通过对其两重视角的论述,可以发现董高瞻笔下构筑的乡村世界,呈现出与古典诗歌不同的内容和特色。古典诗歌中很少用纯粹的童年视角来表现乡村风貌。而成人视角关怀中的乡村虽然承袭了士大夫忧国忧民的情怀,但超越之外又多了一种现代公民意识和乡土情怀。这便使得董高瞻的古体诗词创作并非“仿古”,而是真正在古体诗词这一“旧瓶”中装入了“新酒”,抒写只有在当下的现代社会中才能产生的思想与情感,做到了传统文学体式与当今时代精神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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