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 宁
女孩牧歌像一只误入房间的蝴蝶,光脚踩着地板上的阳光,欢快地奔来跑去。
她嘴唇青紫,脸色苍白,跑几步便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跋涉。因为患有小儿唐氏综合征,五岁的她只有三岁孩子的身高,五官则似永远不会绽放的花朵,皱皱巴巴地蜷缩在脸上。这张小脸看上去有些扭曲、丑陋,好像上天随手扯了一块软泥,漫不经心地捏出来,丢到人间。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忍不住担心:她将来如何在漫长的人生中躲过来自外界的好奇、轻视、鄙夷,甚至排斥?
这样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天生的心脏病和肺部缺陷,使她在人间的旅程即将结束。两天前,她的父母和奶奶带着她,从牧区乘坐火车,千里迢迢抵达我居住的城市,准备接受北京专家的免费心脏手术。最终,他们排队等来的,是牧歌不仅不能手术,而且很快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死亡宣判。五年来,时不时就生病住院的牧歌,给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家里一次次卖牛、卖羊,为她奔波治病。或许,他们坚持了太久,有些累了,所以医生的宣判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的悲伤,似乎这只是一次习以为常的诊治。在死亡抵达之前,牧歌依然是给全家带来快乐的天使—尽管她长得不美,至今连一句话也不会说,又在上千个夜晚因为呼吸困难无法入睡,用尖锐的哭声折磨着全家每个人的神经。
此刻,这一切尘世的忧烦,在牧歌心里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她已被人生的第一次外出旅行完全吸引了。在她眼前,世界忽然打开奇特的画卷。一株来自塞外的瘦弱小草,无意中闯入了大城市,见到橱窗还房贷琳琅满目的商品、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小小的心被热烈的火焰瞬间点燃。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用一颗破损的心脏,感受着这座城市席卷而来的力量。她“啊啊”地喊叫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语,但她蜗牛一样蜷缩的耳朵可以听见任何奇妙的声响。
大人们一脸忧虑地注视着生命即将逝去的牧歌,她却将这样的关注视为对自己莫大的鼓励,于是,她绕着沙发、餐桌、书柜、玩具,猫一样灵巧地旋转,起舞,飞奔。不过片刻,她苍白的额头上便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阳光落在上面,仿佛落在白色的沙滩上,熠熠闪光。那光让她看上去有了一些生命的欢愉,身边人便暂时忘了苦痛,重新回到日常的轨道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她能吃一碗米饭,喜欢喝营养快线,爱吃土豆,厌倦肉食;她不会说话,时常因无法表达内心所想而发脾气,并将玩具扔得遍地都是;她没有伙伴,见邻家孩子来玩,便心生恐惧,“啊啊”叫着逃走;她短暂的一生,不会与幼儿园结缘,却喜欢隔着铁门,看与她同龄的孩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草原上吹来烈烈大风,她孱弱的身体犹如草叶,只微微晃动着吸入一些洁净的空气,便重新陷入孤寂。
其余更漫长的时间,牧歌都跟妈妈在简朴的出租屋里度过。这是为她遮风避雨的温暖家园,她生于此,也会在不久的将来从这里离去。在死亡抵达之前,她依然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沙发上快乐地爬上爬下,将客厅里的摆件逐一拿起来把玩,拿起书柜里的书好奇地翻了又翻。她还从来没有读过书呢,一个字也不认识,那些蝌蚪一样跳跃的字符里,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她并不知晓。那些汪洋一般浩繁的知识,与她的一生毫无关系,她不需要了解它们,它们也永远不会记住牧歌这样一个在我们的星球上稍纵即逝的天使。她带着疼痛的躯壳,在人间磕磕绊绊走过短暂的5年,无数漆黑的夜里,常常因为昏厥,给家人带来对于死亡的无尽恐惧,而当黎明抵达,痛苦消散,她欢快奔跑的柔软身体,又让家人重新燃起活着的渴望。
正是春天,泥土蓬松湿软,植物根茎弥漫着草木的清香,鸟儿在窗外高大的榆树上啁啾鸣叫。天空蓝得耀眼,大片的云朵簇拥在窗前,朝着春光满园的人间好奇张望。一只小狗在风中发出欢畅的叫声,无数蛰伏在地层深处的小虫慵懒地睁开眼睛,注视着新奇的世界。这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生命从腐烂的躯壳中重生。一切旧的事物都焕然一新。阳光遍洒街巷,将所有灰暗的角落一一照亮。
而牧歌,一朵尚未绽放的花朵,即将在这样的春光里枯萎。只是此刻,死神还没有抵达,人们便愉快地欺骗自己,以为它永远都不会来。于是大人们继续说说笑笑,逗引着她,将所有能让她快乐的玩具统统送到她的面前。她皱皱巴巴的小脸,在亲人的关爱里泛起点点红色。这红如同春天落在嫩芽上的一抹光,照亮了小小的孩子,也照亮了人间的哀愁。
那一天到底何时会来呢?人们不愿去想,牧歌更不会关心,她还完全不懂生与死是怎样一件事。她来自尘埃,在人间飘浮了短短的一程,又将重新化为尘埃,消失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或许,她会变成一颗闪亮的星星,只要思念她的人们抬头,就会在夜空中分辨出独属于她的微弱星光。
那时,小小的牧歌将不再频繁地出入医院,她弱不禁风的身体上也不会再布满针孔,她更无须一次次惊恐地打着手势,告诉家人她不想打针,不想吃药,不想走进医院。她将疲惫又幸福地在星空中闪烁,就像天使注视着人间。
而此刻,她依然快乐,仿佛世间只有永恒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