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佳
毕晓普博物馆。
在大都会博物馆二层东北侧的一处展厅中,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极尽奢华的路易十五风格家具和装潢。展厅内,15个大型玻璃展柜内陈列了大量稀世珍宝。中国明清时期的古董、印度制作的金银玉器和史前文明的遗产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一件镶有大粒红宝石的大象雕塑,一盘装满各色宝石水果的中国清代果盘雕件,甚至还有嵌在人牙上的玉石装饰品。这融汇古今中外鬼斧神工之物、尽收天下镂月裁云之能的奇妙之地,竟然源自一位个人收藏家的毕生所藏。
作为一方富商大甲,同时又是世界顶级收藏家,他不仅在古董和艺术品收藏领域实力过人,更对所藏之物进行了大量研究,赞助了众多科研项目,为当时的学术和收藏界贡献了大量弥足珍贵的数据和样本。特别是他对玉器、玉料方面的钟爱程度和研究力度,在美洲大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首屈一指。他就是美国最著名的收藏家之一——赫尔伯·雷吉纳德·毕晓普(Heber Reginald Bishop)。
赫尔伯· 雷吉纳德·毕晓普,美国最著名的收藏家之一。
莫卧儿帝国时期镶金嵌珐琅宝石玉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1685年,毕晓普的祖辈从英格兰的伊普斯维奇市移民至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梅德福市。赫尔伯·雷吉纳德·毕晓普出生于1840年,在波士顿接受了商贸方面的教育。19岁那年,他起身前往古巴的雷梅迪奥斯镇,从此开始了糖业进出口生意。这个行业在当年是相当有利可图的,可以算是这位年轻人淘得的第一桶金。
经营上的卓越智慧和勤劳使他的事业迅速发展,蒸蒸日上。仅仅时隔2年后的1861年,赫尔伯便成立了糖业进出口和精炼公司Bishop&Company,并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致力于这一领域的经营,他常年往返于古巴和美国本土之间。直至1873年,古巴革命的爆发导致了当地的经营环境严重恶化,毕晓普迅速意识到这毁灭性的环境变化对业务造成的长期影响。他以大大低于市值的价格抛售了公司,迅速撤离,返回了美国本土。当然,这些年的经营也早已使他跻身富豪的行列。
不久后,赫尔伯就与玛丽·坎宁安成婚,并在纽约东部哈德逊河岸边的欧文顿市建了一座夏季住所。婚后,他与妻子共育有8名子女,4男4女。这段婚姻也可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玛丽的父亲詹姆斯·坎宁安是一位苏格兰裔商人,通过商船从事贸易和代理业务,1860年时其个人资产总和就已高达50万美元,相当于如今的千万富豪了。
此后,赫尔伯对天然气、钢铁和铁路建设等相关领域的大型企业产生了浓厚兴趣,在行业内也格外活跃。纽约市的第3大街高架铁路项目就有很大部分归功于他。不久后,他的投资重点转向各类工业开发项目,特别是美国西北部地区的铁路建设工程,他都大量参与其中。同时,他也是明尼苏达州铁矿资源开发和商业运作的领头羊,并在美国东西两岸投资了诸多钢铁相关企业。与美国大都会信托公司和纽约本地众多大型企业之间的合作,让他日后成为了当时的风云人物。
经营和商业领域的成功为他积累了大量财富,他为纽约市的各类公共设施、博物馆、医院和教堂等的建设及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甚至一度成为了他本人最具光辉的形象特征,被人们所敬仰和称颂。尽管其中最为知名的是对大都会博物馆的数笔捐赠,但他也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捐赠了大量弥足珍贵的文物,其中包括大量来自阿拉斯加、英属哥伦比亚省和印度文明的艺术精品。
赫尔伯对艺术的追求从未停止,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经验的积累,可谓越发精致,眼光更加成熟。他所涉及的收藏领域多种多样,从欧洲的古典家具、灯饰,中国的丝绸、瓷器、玉器,印度的金银、珠宝、石雕,到日本的漆器、军刀、铜器等,简直是包罗万象。甚至有段时期,他大量购入了中国贵族和日本大名穿着的服装,成为了他当时最主要的收藏兴趣点。
他长期往返于美洲、欧洲大陆之间,频繁参加各类艺术品和古董拍卖会、博览会等活动,慷慨解囊,大量购入了各类藏品,其中不乏当时的绝顶精品,他也在收藏圈家喻户晓。
尽管他的藏品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但是他最为卓著的收藏成就最终属于玉器藏品。这一切都起源于1878年从蒂芙尼公司的一次收购,那是一只来自中国的玉瓶,属于赫尔德藏品系列中的一件。赫尔德是一位来自美国的茶叶商人,这只玉瓶是他本人在中国期间获得的。而这只玉瓶乃是1860年时法国军队从圆明园掠夺而来的,不但是此次掠夺所获财物中的艺术品之首,更是有史以来最精致的玉雕器物之一。此外,同批珍宝中还包括东印度地区加工制作的大量珠宝镶嵌器物,其中不乏大量珍贵的红宝石、祖母绿、钻石和其它宝石等。
赫尔伯在看到这件精致艺术品的那一瞬间就被其深深吸引,不能自拔。玉器那变化多端的颜色、内敛含蓄的光泽、多姿多彩的造型和神秘的东方气质,在他心里烙下了再也无法抹去的记忆。从此,玉器成为了赫尔伯后半生最为珍视的收藏品类,甚至可以说几乎占据了他晚年收藏的全部精力。他的玉器藏品来自世界各地,来源也包括艺术品经纪人、拍卖行、各大藏家之间的流通等多种渠道。无论新的老的,东方的西方的,原矿、残片、整器通通囊括。他对玉器的挚爱和执着简直难以言表,无以复加。当然,正是因此才誕生了当今全球知名、最顶级的玉器个人收藏系列。
赫尔伯在玉器的收藏和收购过程中极具毅力和耐心,甚至为了一件心仪的器物甘愿苦等数年,直至时机成熟后出手购入。凭借这份执着和耐心,他最终如愿从众多极其知名的藏家和机构获得大量玉器精品,其中包括多年前在伦敦南肯辛顿博物馆展出的韦尔斯系列收藏品。
除了在艺术和历史层面的关注,赫尔伯在矿物学和考古学方面的研究更是这批藏品有别于一般收藏系列的最大原因之一,也是他为收藏界甚至学术界作出的巨大贡献。他不仅收藏了来自古今中外的各类玉器成品,同时对玉器的矿物质地进行了大量调查,并建立了庞大的矿物标本数据库,堪称西方玉器收藏之最。他所收集的标本来自世界各地,矿物品类除了软玉(透闪石阳起石矿物,即当代广义定义的“和田玉”,译作nephrite)外,也包括翡翠(硬玉,钠铝辉石矿物,包括绿辉石、钠铬辉石、霓石等混合物,译作jadeite)、玛瑙以及其它各种礦物材质。此外,矿物标本中还包括一块1899年发掘于中欧东部西里西亚地区、约2139公斤重的软玉矿石,并被认定为整个欧洲大陆发现的最大一块软玉矿石。
随着时间的推移,赫尔伯的玉器收藏系列越发成熟。藏品不仅精美绝伦,更是包罗万象,极具收藏和研究价值。他的藏品数量如此庞大,品质如此之高,甚至已经高高凌驾于大英博物馆精美的玉器馆藏品了。此时,赫尔伯开始意识到如此珍贵的藏品已不仅仅是他的个人兴趣爱好,更是全体人类的共同财产,是远古人类为后人留下的丰富遗产。这些藏品更应该为世人所认识,让更多的人得以一窥伟大的先人智慧和璀璨的东方文明。
清代玉鸟瓶,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清代童子玉枕,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拍摄于1900—1910年期间的“毕晓普大厅”。
为了将这一理念付诸实施,他开始着手为自己毕生所藏的玉器寻找一个最终归宿,而他常年任职理事并持续赞助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就成为了首选地点。于是在1902年4月21日,也就是他去世前的6个月,赫尔伯特正式签署了协议,宣布将自己的玉器收藏系列捐献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他甚至还专门立了遗嘱,特意交代了一些细节,并委托妻子和其他受托人负责项目的具体实施。
作为这批珍贵赠品的重要部分,一套设计精美、制作精良的图册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应当不惜代价地做到尽可能高的水准。图册中应该体现这些玉器的具体形态,清晰表达它们的艺术、历史、考古、地理位置等尽可能详尽的信息,为日后的参观者和研究人员提供更多参考数据。
为此,一个由28人组成的创作团队成立了,每位成员都是相关领域的著名学者。除了图册本身的绘制外,还有大量科研和调查工作需要完成。在针对玉器的研究方面,其领域之宽广、手段之丰富、样本之全面,在当时几乎不亚于任何单一矿物的最高研究水平。对于矿石的研究包括但不仅限于其比重、韧性、压力测试、化学成分、显微分析、光学分析、原矿分析等常规项目,甚至包括其声学分析、开采过程、考古数据等。当然,诸如切割、雕刻、抛光、钻孔、镶嵌等工艺手段也在研究范围之中。此外还聘请了中国和日本的数位相关专家对团队进行指导,并由赫尔伯本人亲自监督以确保最终出版物以最高水准示人。
《奥杜邦的美国鸟类》是由美国鸟类学家约翰·詹姆斯·奥杜邦耗时12年,亲自遍寻美国各地的山川森林,亲笔绘制的一本美国本土鸟类画册。
经过多年的努力,这套图录最终被定名为《毕晓普收藏:玉器的调查与研究》(The Bishop Collection. Investigations and Studies in Jade),由组委会委托迪文尼出版社出版,斯蒂克曼工厂负责印刷制作,于1906年总共限量出版了100套,随后即销毁了母版。就工程量和其精致程度来说,单套成本高达上千美元。
按照赫尔伯本人的遗愿,除了毕晓普家族本身的成员外,绝不允许任何其他个人持有,更绝对不允许进行销售。该书只赠送给大型艺术或科研机构进行研究使用,或皇室成员进行收藏。笔者了解到,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院中也藏有此书的一份拷贝,相传是当年赠与慈禧的。这一套拷贝的书面由中国传统红色为底,正中绘制了一条翱翔天际的金色祥龙。遗憾的是,不知何故,该书原本两册一套,如今却只剩下其中一本了。
这套图录制作得如此精美,所投入的精力和财力如此巨大,以至于在1906年由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的《毕晓普玉器收藏名录》(The Printed Catalogue of the Heber R. Bishop Collection of Jade)一书中如此评价了其价值:
“这套图录无论在科学还是艺术领域中,到目前为止,可能算是最为庞大全面的出版物了。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是这套图录的整体制作成本甚至比《奥杜邦的美国鸟类》一书高出一倍……”
仅一套图录就已经如此考究,可见赫尔伯对藏品的珍视程度、对档次和品味的追求、对细节完美程度的重视,毫不夸张地说,简直近乎“矫情”的程度。然而,他的“矫情”还不仅限于此。
赫尔伯的遗愿中除了对图册品质的要求等之外,对这批捐赠品还有另外一个要求:大都会博物馆必须为这批藏品提供一个独立展厅,其内部装修、装饰和家具等一切环境因素必须百分之百完全模拟赫尔伯自己私宅中的陈列室布置,不得有半分差异。
这一要求被博物馆所接受,但是实施过程却颇为艰难。听起来,原样复制一个房间的陈设对于专业博物馆及文保团队来说并不困难,但实际上,这一要求真的是几近苛刻。要知道,赫尔伯私宅中的陈列室可谓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其中布满了法国路易十五风格的家具和展柜。有專家指出,这间陈列室的豪华程度,除了在法国凡尔赛和德国波茨坦这两个皇室聚集的城市之外,恐怕再也难以找到可与之媲美者了。
当然,赫尔伯本人也清楚,无论在艺术审美还是资金实力上说,这一要求对大都会博物馆都过于苛刻,但他对品质的追求决不能因此妥协。为了让展览的最终效果与他的预期相符,赫尔伯又单独捐赠了5.5万美元用于展厅中家具的制作和安装,并委托位于法国巴黎的阿拉德兄弟公司进行制作。制作家具使用的材料从木材、玻璃到一钉一铆,都要使用品质最为上乘的材质。不仅如此,赫尔伯还前往巴黎,亲自监督并指导了家具的设计和制作过程,并且又额外捐赠了5万美元以确保该展厅能够如期望般正常维护和运营。
最终,光是为准备展厅的装潢就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直至赫尔伯去世后才正式对外开放。毫不夸张地说,即便不说玉器,光说这批家具都可以被当作极具价值的艺术品进行收藏了。展厅正式落成之后,被冠以了毕晓普大厅(Bishop Hall)的名称,一幅赫尔伯·雷吉纳德·毕晓普本人的画像被悬于远端正中的墙壁之上,得以让他永远守护着自己珍视的藏品、毕生的挚爱。
赫尔伯·雷吉纳德·毕晓普一生的收藏显然不仅限于玉器这一单项。然而无论从收藏、艺术还是学术等多方面来说,对大都会博物馆的这批赠品当属其中翘楚,也最为世人所知悉。遗憾的是,无论针对藏品本身还是毕晓普家族在艺术品和古董收藏领域的后期传承,笔者个人或多或少都感到一丝英雄迟暮的心情,略为伤感。
自毕晓普大厅公开对外展出之后,那惊世骇俗的豪华展厅和精美绝伦的玉器藏品就得到了世人的称颂和赞美。然而时过境迁,如今这个梦幻般的展厅已经从大都会博物馆中移除,再也难觅踪影。有关这个展厅的最终去向,笔者能够追溯到的最晚记录来自《美国东方学会1945年合订本》(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945)中的《玉的全面介绍》(Comprehensive Bibliography of Jade)一文。当时,毕晓普展厅仍然在大都会博物馆二层东北侧的206号展厅中对外开放。
为此,笔者特意向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亚洲部中国艺术部主任孙志新博士咨询了该展厅以及展品的去向。遗憾的是,孙博士本人并不清楚该展厅何时何故被博物馆移除,因为这些事情的发生时间远早于他在该博物馆就职的时间。据孙博士介绍,毕晓普收藏系列中的部分藏品目前在222和220号展厅进行长期展览,还有部分在博物馆的“阿拉伯、土耳其、伊朗、中亚和晚期南亚展厅”中展示。
未展出的藏品全部被保管在亚洲艺术部仓库中,偶尔取出以供部分短期或主题展览使用。包括“毕晓普玉器收藏展”(Bishop Jades 2005)、“卓越与优雅”(Excellence and Elegance 2007)、“万物之色”(Colors of the Universe 2012)以及“小欣喜”(Small Delights 2013)几次主题展览中都有部分藏品展出。孙博士还表示,这些珍贵的藏品还会在大都会博物馆日后的各种展览中公之于世。
赫尔伯于1902年10月在位于5号大街881号的寓所中去世时,他的妻子和8位子女都在世。他将评估值约合350万美元的部分遗产分给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及近亲属们。此外另立了一份专门的遗嘱,将其中5万美元用作图录的研究、设计和制作,将价值5.5万美元的铁路公司债券委托给儿子弗朗西斯·C·毕晓普、女婿莫塞斯·泰勒、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亚历山大·J·帕特森和大都会博物馆高级副总裁,作为玉器展厅的建设和装潢费用。遗嘱中还提到一批银器收藏品的归属权,在妻子去世后才能由4位儿子继承。
尽管对于在世近亲属的遗嘱没有公之于世,但是笔者有理由相信,作为一位对艺术品如此热爱和执着的收藏家,赫尔伯应该还有其他藏品被亲属继承。此外,他的家族成员也有权持有“图录”的部分拷贝,留下一些作为纪念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惜,自赫尔伯本人之后,毕晓普家族似乎从此渐渐淡出了收藏行业,再也难觅踪影。根据笔者的了解,目前能够确切追溯到的毕晓普家族后人之一长期生活在中国,从事投资与媒体行业。笔者原想对这位名门之后进行一次采访,可惜未能有缘一见。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