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中的两种四字格“有A有B”与“没A没B”——以老舍中文小说语料库为依据

聂志平

引 言

“四字格”是由四个字构成的一种词语格式。既然称之为“格式”，说明它是固定的，具有能产性，可以构成一些特定的四字短语。汉语中固定的四字语数量庞大，以成语为代表；即便不是一般意义具有书面传承性的成语，也有很多四字短语固定下来，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固定说法，如“一穷二白”“多快好省”“一国两制”，等等。不仅如此，还有数量更为庞大，在言语活动中临时出现的四字短语形式。沈家煊先生认为，四字短语对言互文，完形明义，“是汉语骈偶性的体现”，“对汉语四言格的研究也就具有一般语法理论、语言类型和语言演化研究的价值”。[1]四字短语的大量存在和广泛使用，固然与现代汉语的词语双音化有关，但更为根本的原因，是某些搭配的固定使用，形成一些格式。这些格式以某种句法结构或加上一些固定的词语标志，形成固定的框架，可以自由地根据表意需要填进合适的词语(或语素)，构成四字短语，使语言表达格律整齐、形式统一。

“四字格”这种说法来自语言学家和心理学家陆志韦先生。1956年陆志韦发表《汉语的并立四字格》一文[2]，引起学界的关注，对这种现象的分析也写进了陆志韦的语法学名著《汉语的构词法》[3]。现在用得比较多的说法是“构式”。我们认为，一般所谓的“四字格”，也就是构式。如果有固定的标志性成分，可以通过插入词(或语素)构成固定或临时性短语的格式，周荐先生称之为“待嵌格式”[4]，邵敬敏先生称之为“框式结构”[5]。考虑到汉语语法学的继承性问题，我们还是把本研究所讨论的对象称为“四字格”。

鉴于白话文经典作家老舍小说在20世纪30年代就被誉为“宣传纯正国语的教本”[6]，作品语言具有典范性，对词典编纂也有较大影响，本研究以老舍小说语言为基础语料，分析现代汉语中的一对对立的四字格“有A有B”与“没A没B”。我们选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老舍全集》(修订版)小说部分(第1卷至第8卷)的文本，出于语料的纯粹性和系统性考量，排除马小祢从英文版回译的《四世同堂》第三部最后13章(《老舍全集》第5卷)及《鼓书艺人》(《老舍全集》第6卷)，也不取赵武平根据新发现的经老舍定稿的英文本翻译的《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最后13章(1)赵武平的译文及说明性文章《〈四世同堂〉英译本全稿的发现和〈饥荒〉的回译》载《收获》2017年第1期。(《老舍全集》第5卷)，建立了250万字较大规模的老舍中文小说语料库，以此为基础语料，考察白话文经典作家老舍小说语言中的“有A有B”和“没A没B”两种四字格的使用情况，以及老舍小说语言对当时及后来的词汇发展和词典编纂的影响。本研究所举例证均出于这个语料库。例句出处，中、短篇小说标小说集名和小说题目，长篇小说及未完成作品，标小说题目和章节数；被分析的对象词语后边的数字，表示其在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出现的例次，仅出现一例次者，不标注；义位(义项)用“{ }”括起来。

一、“有A有B”

在250万字的老舍小说语料库中，“有A有B”式四字语共有66个(包括带儿化标记的词语)，出现175例次。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老舍小说语料库中“有A有B”式四字语及其出现情况

作为1947年版《国语辞典》(初版1937年)的修订、删节本，1957年出版的代表20世纪20—40年代现代汉语面貌的《汉语词典》没有以词条形式收录“有…有…”格式，收录这种“有…有…”格式的四字语词条17个[7]1155-1158：

有板有眼有来有去有条有理有时有会儿有根儿有派儿

有头有尾有尽有让 有始有终 有时有晌儿 有死有活(儿)

有说有笑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儿有心有肠儿有鼻子有眼儿

有头有脸儿有名(儿)有姓(儿)

其中有12个四字语(带下划线者)在上述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出现过，有的还标示了儿化现象。可以认为词典收词是应收尽收。老舍小说文本使用的该格式词语与当时权威词典所收该格式词语的一致率达70.6%。

《现代汉语词典》1973年出版的试用本和2016年出版的第7版作为词条都收录了“有…有…”格式，释义分别为：

试用本：❶分别用在意思相反或相对的两个名词或动词的前面，表示既有这个又有那个，两个方面兼而有之。❷分别用在意思相同或相近的两个名词或动词(或一个双音节名词或动词的两个词素)前面，表示强调。[8]1251；

第7版：❶分别用在意思相反或相对的两个名词或动词的前面，表示既有这个又有那个，两个方面兼而有之。❷分别用在意思相同或相近的两个名词或动词(或一个双音节词的两个词素)前面，表示强调。[9]1592

作为例证，代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汉语词汇面貌的《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2)《现代汉语词典》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1958年开始编写，先期主编是吕叔湘先生，后期主编是丁声树先生。1965年印制送审稿，1973年这部送审稿以“试用本”名义正式出版。这是《现代汉语词典》最早发行的版本。“有…有…”词条下列举了14个该格式的词语[8]1251：

有利有弊有头有尾有板有眼有尽有让有棱有角有情有义有鼻子有眼儿

有声有色有说有笑有偏有向有凭有据有条有理有头有绪 有血有肉

并将“有声有色”[8]1249“有始有终”[8]1249作为独立词条收录。《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共收录该格式四字语15个，其中9个在上述老舍小说文本中出现过(带下划线者；同时，把“有鼻有眼”看作“有鼻子有眼儿”的变体。下同)，小说文本所用与词典所收该格式词语的一致率为60%。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在所列举的例证里删去了“有尽有让、有偏有向、有头有绪”，增补了“有赏有罚、有多有少”两个词语。“有板有眼、有鼻子有眼儿、有模有样、有声有色、有始有终、有头有脸、有头有尾、有血有肉”等8个四字语被第7版作为独立词条收录。如果把独立词条与作为例证列举的四字语加起来，《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共收“有A有B”式四字语16个，其中11个(带下划线者)在老舍小说文本中出现过，即：

有板有眼有多有少有利有弊有棱有角

有模有样有头有尾有头有脸有条有理

有赏有罚有声有色有始有终有说有笑

有情有义有凭有据有血有肉有鼻子有眼儿

老舍小说文本中的“有A有B”式四字语与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所收该格式词语的一致率为68.75%，与“试用本”相比，提高了近9个百分点。

姜德梧《汉语四字格词典》以词条形式收录了“有…有…”格式，释文为：

这一格式表示：一、既有这个，又有那个，两方面兼而有之。与之搭配的是意义相反或相对的两个名词或动词，二、具有强调意味，与之搭配的是意义相同或相近的两个名词或动词。[10]261

该词典作为独立词条收录“有板有眼、有病有灾”等该格式四字语55个。这55个四字语中，与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有…有…”格式四字语一致者有17个：

有板有眼 有吃有喝 有吃有穿 有大有小 有家有室 有模有样

有名有姓 有买有卖 有棱有角 有老有少 有儿有女 有头有脸

有声有色 有说有笑 有凭有据 有腔有调 有钱有势

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的这类“有…有…”格式四字语与《汉语四字格词典》所收该格式四字语的一致率为30.91%。

“有A有B”是并列式述宾结构。“有A”与“有B”构成并列关系，表存在的动词“有”后的A、B，与“有”构成述宾关系。能出现在A、B位置的词(个别为语素)有以下5种(3)顿号前后的成分分属同一个“有A有B”式四字语中的A和B，A或B如果不只一个词(语素)可与另一个搭配，就把具有聚合关系的多个词(语素)用括号括上，各词(语素)之间用逗号隔开，不同形式中的成分用分号隔开。：

1.名词

板、眼；车、马；冬、夏；官、职；钩、刺；孔、缝；米、面；儿、女；男、女；

色、香；食、水；心、肠；棱、角；书、报；皮、肉；钱、势；嘴、腿；音、韵；

(鼻，眉)、眼；头、(尾，脸)；家、(室，庙)；名、(姓，号)；声、(色，韵)；

腔、(韵，调)；(诗，字)、画；(才，人，名)、钱

2.形容词

长、短；大、小；多、少；高、矮；光光明、暗；老、少年少；柔、刚；穷、富；直、斜

3.动词

穿、戴；唱、念；惊、喜；进、退；哭、笑；来、去；买、卖；顺、逆；赔、赚；胜、败；说、笑；吃、(喝，穿)

4.量词

节、拍；条、款；时、会儿

5.AB成词，A或B不成词(为不成词的构词语素)

规矩→有规有矩 模样→有模有样 条理→有条有理

凭据→有凭有据 偏向→有偏有向 滋味→有滋有味

惊喜→有惊有喜

从老舍小说语料库中“有A有B”格式的全部四字语来看，可以得到如下认知：

其一，“有”后面的A和B，在词性上相同(有的A、B不是词，是语素，但鉴于语素和词在性质、意义上没太大区别，仅仅是所在语言单位的层级有别，使用范围有别，简便起见，本文均以“词”称之，词性、词类、词义等概念均涵盖语素)，属于同一词类；在词义类别上，属于同一语义范畴：或属于同一类事物，或属于同一类性质，或属于同一类动作行为。

1.属于同一类事物

例如：

有板有眼：板、眼——曲艺的节拍 有车有马：车、马——交通工具

有冬有夏：冬、夏——四季之一 有家有室：家、室——家庭

有男有女：男、女——人的两种性别之一 有米有面：米、面——两种性状的粮食

即便是表面看起来不属于同一类事物，如“嘴”和“腿”，但在“有A有B”这一格式四字语中，都是身体的一部分，且在特定语境中有意义相关性，也可表示临时的同类，构成下边这样的句子：

(1)我和“柳屯的”那一幕，已经传遍了全村，我虽没说，可是三妞是有嘴有腿的。(《樱海集·柳屯的》)(4)本文所举例文均出自老舍中文小说语料库中的作品。

“嘴”着眼于{说}，“腿”着眼于{走}，都是着眼于功能，从这一点来说，“嘴”与“腿”都属于{信息传播的载体}，所以可以构成“有嘴有腿”。

2.属于同一类性质

例如：

有长有短：长、短——长度方面性质 有大有小：大、小——体积方面性质

有高有矮：高、矮——纵向长度性质 有老有少：老、少——年龄方面性质

3.属于同一类动作行为

例如：

有吃有喝：吃、喝——摄入食物的动作 有买有卖：买、卖——以钱易物的行为

有说有笑：说、笑——人口部、面部动作 有胜有败：胜、败——竞争性行为结果

有来有去：来、去——有参照点的位移动作

其二，在词义关系上，A与B属于同类事物、性质或动作行为，具有相反、相对或相关的语义关系。

1.相反关系

例如：

有进有退 有光有暗 有买有卖 有胜有败 有顺有逆 有柔有刚 有来有去

2.相对关系

例如：

有长有短 有大有小 有多有少 有哭有笑 有穷有富 有钩有刺 有儿有女

3.相似关系

例如：

有板有眼 有节有拍 有家有室 有时有会儿 有声有韵 有偏有向 有凭有据

4.相关关系

例如：

有吃有喝 有穿有戴 有唱有念 有车有马 有钱有势 有说有笑 有名有姓

能够进入“有A有B”四字格A、B位置的单音节词(或语素)是开放性的，只要是属于同一类的事物、性质、动作和行为，都可以进入四字格“有A有B”中A、B的位置。

其三，无论构成“有A有B”的A和B之间语义关系是相反、相对还是相似、相关，整个“有A有B”式四字语在A和B之外产生综合意义。例如：

【有板有眼】❶谓唱戏合乎板眼。❷谓人之言语行事清晰有条理。(5)《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1588页收录该词，释义为“形容言语行动有条不紊，富有节奏或章法”。[7]1155

(2)假若人类确是由猴子变来的，像一些聪明人有板有眼的那么讲说，我以为在介绍我自己的时候，就无须乎先搬出家谱来了。(《小人物自述》一)

(3)母亲一暗示留他吃饭，他便咳嗽一阵，有腔有调，有板有眼，而后又哈哈地笑几声……(《正红旗下》一)

【有吃有喝】笔者按：形容生活较为富足、惬意。(6)除了标注源自词典，本文“有A有B”式四字语的释义均为笔者根据各词语在老舍小说文本中具体的上下文语境所做的解释，在释文前加“笔者按”。

(4)假如嫁个阔人，一辈子有吃有喝，岂不比现在挣五六十块钱强？(《樱海集·善人》)

(5)你不必出钱，我们也免得送礼，可是还能有吃有喝的玩一天，不是怪好的办法吗？(《四世同堂》四十)

【有吃有穿】笔者按：形容生活较为富足。

(6)城里有的是肥头大耳朵的男子，选择个有吃有穿的，把她嫁出去，也了我们一桩心事。(《老张的哲学》第二十四)

(7)她是唯一的有吃有穿，不用着急，而且可以走走逛逛的人。(《骆驼祥子》十六)

【有头有脸】❶体面、荣耀之意。❷有名誉、得宠幸。(7)《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1591页收录该词，释义为“形容有名誉、有威信”。[7]1156

(8)更可气的是，以能力说，他在留学生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文博士》一)

(9)她与大赤包既同是“新时代”的有头有脸的人，她何必一定非捧着大赤包，而使自己坐第二把交椅呢？(《四世同堂》六十四)

【有来有去】❶头头是道之意。[7]1156❷笔者按：细致，有兴趣。

(10)他照着镜子，照得有来有去的，似乎很能欣赏他自己的美好。(《樱海集·牺牲》)

(11)“人都死啦，你们还开得这么有来有去的！他妈的！”(《四世同堂》十七)

(12)丁二爷是废物，当然说废话，可是自己的妻子和废物谈得有来有去的！(《离婚》第十)

【有棱有角】❶笔者按：线条清晰。

(13)乘着夜晚，冬把所有的泥和水都冻上，连白天汽车轮胎留下的印痕都照原样儿冻结好，有棱有角的像雕花似的。(《无名高地有了名》十)

(14)穿着浆洗得有棱有角的白衫，他低着头，鞋底不出一点声音的，快而极稳的走来。(《四世同堂》四十五)

【有棱有角】❷笔者按：脸部不圆润，线条清晰，棱角分明。

(15)那是你的事，我没法管！”冠先生的脸板得有棱有角的说。(《四世同堂》三十七)

(16)他更瘦了些，可是身量又高出半寸来，他的脸晒得乌黑，可是腮上有棱有角的显出结实硬棒。(《四世同堂》八十二)

【有时有会儿】(yǒushíyǒuhuěr)笔者按：有时间性，受时间的限制和约束；按规定的时间做事。(8)《汉语词典》第1157页收录该词，释义为“犹‘有时有晌儿’(【有时有晌儿】间或为之，不能随时任意而为)”。

(17)军队的操演有时有会儿，而学徒们是除了睡觉没有任何休息时间的。(《火车集·我这一辈子》)

【有心有肠】谓有兴致。[7]1157

(18)问哥哥吧？呸！谁那么有心有肠的去问哥哥呢！(《小坡的生日·一·小坡和妹妹》)

【有说有笑】笔者按：形容情绪欢快，气氛融洽。(9)《汉语词典》第1158页收录该词，释义为“喜言笑”。

(19)他和我们吃饭的时候，还是有说有笑，手脚不识闲。(《赶集·热包子》)

(20)他们有说有笑，非常的快活。(《蜕》二)

【有名(儿)有姓(儿)】谓有声望。[7]1155

(21)张店的那位排长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他是和家里闹气而跑出去当了兵……(《樱海集·柳屯的》)

(22)上学期还是各别的有名有姓的青年，现在已一律的，没有例外的，变成了亡国奴。(《四世同堂》二十二)

【有声有色】谓形容尽致，精彩动人。(10)《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1590页收录该词，释义为“形容表现得十分生动”。[7]1158

(23)我和他相处差不多已有两个月，却还没见他有一次这样有声有色的说过话……(天书代存马·大成致储贯一函)

(24)韵梅也报告了一遍，她的话与神气都比祖父的更有声有色。(《四世同堂》四十一)

其四，如果A、B不成词，但AB成词，则“有A有B”相对于“有AB”，不仅增加了强调意味，有的还增加了义项。例如：

【有模有样】同普通话(指《现代汉语词典》收录，意义相同。下同)。❶模样长得不错。[9]1590

(25)张大哥对于儿子的希望不大……，只盼他成为下得去的，有模有样的，有一官半职的，有家有室的，一个中等人。(《离婚》第七)

【有模有样】❷像模像样。[9]1590

(26)她好像也和我同过学，有模有样的问我这个那个的。(《樱海集·柳屯的》)

【有规有矩】很有规矩，很讲究礼节。

(27)大姐进来献茶，然后似乎说了点什么，又似乎没说什么，就那么有规有矩地找到最合适的地方，垂手侍立。(《正红旗下》九)

【有眉有眼】❶笔者按：形容面目清晰。

(28)小崔的头忽有忽无，忽然有眉有眼，忽然是一圈白光，忽然有说有笑，忽然什么也没有。(《四世同堂》四十九)

【有眉有眼】❷笔者按：形容具体、真切。

(29)他又都说得有眉有眼！(《二马》第八段)

【有条有理】❶笔者按：很整洁、整齐。

(30)温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楼上三间屋子全收拾得有条有理。(《二马》第二段)

【有条有理】❷有条不紊。[7]1156

(31)她喜爱有条有理地在家里干活儿。(《正红旗下》二)

(32)他必须把过去的那件事再想一遍，心里才能觉得痛快，才能有条有理的去思想明天的事。(《四世同堂》三十三)

【有凭有据】笔者按：很有根据。

(33)我打听明白了，有凭有据！(《离婚》第十四)

【有偏有向】笔者按：偏袒一方，不公平。

(34)他自己去买，省得有偏有向。(《樱海集·上任》)

【有滋有味】❶谓菜肴有滋味。❷兴趣甚浓之意。[7]1158

(35)吃饱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几个沈重的嗝儿，然后撅短了一根火柴当牙签，有滋有味的剔着牙缝。(《二马》第二段)

(36)“嗯！嗯！”他眯着眼有滋有味的赞叹。(《四世同堂》七十)

【有惊有喜】笔者按：有惊吓，有欣喜。

(37)我的声音有点发颤，大概因为是有惊有喜。(《集外·记懒人》)

上列诸词语，相对“有模样”“有条理”，“有模有样、有条有理”增加了义项，与“有惊喜”相比，“有惊有喜”恢复了“惊”的{惊吓}义，其余几个“有A有B”相对其“有AB”式而言，程度有所加强，增加了强调意味。这说明，已经凝固为词的“AB”，在“有A有B”四字格的类推作用下，出现了“降解”“返祖”现象，作为构词语素的A和B，变成独立成词的A、B。

同时，A、B是表示相关意义的名词时，已具有综合意义具有特指性的“有A有B”，也可以“降解”为A、B表示实在意义的短语。例如：

【有头有尾】笔者按：既有开头，又有结尾，指做事能坚持到底。(11)《汉语词典》第1156页收录该词，释义为“对有头无尾言，犹有始有终”。

(38)夜间那一些情景还都在我的心里，我愿白天再去看一眼，好比较比较，教我心中这张画儿有头有尾。(《火车集·我这一辈子》)

(39)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有头有尾的说给大家听。(《骆驼祥子》十)

(40)肩窝与项下露在外面，轻轻拢着一块有头有尾有眼睛的狐皮。(《赵子曰》第九)

中表示综合意思{既有开头，又有结尾，指做事能坚持到底}的四字语“有头有尾”，在例(40))出现了“降解”“返祖”现象：“头”即{头部}，“尾”即{尾巴}，“有头”“有尾”与后面表示实在意义的述宾短语“有眼睛”结构相同，功能与用法一致。

其五，从表义角度来看，“有A有B”都表示对与之有关的事物现象或行为状态的肯定、赞赏的主观态度或评价。

在句法功能上，“有A有B”可以作定语、状语、谓语、补语、宾语，可以构成“的”字结构，其分布如表2所示：

表2 老舍小说语料库中“有A有B”式四字语的句法功能分布情况

其中，“有A有B”作宾语，只出现在能愿动词、判断词“是”及“显得”类动词之后。例如：

(41)我的声音有点发颤，大概因为是有惊有喜。(《集外·记懒人》)

(42)不能大意，生活是要有板有眼，一步不可放松的……(《离婚》第十八)

(43)听到这个计划，大赤包感到更大的兴趣，因为这比其他的事业更显得有声有色。(《四世同堂》五十三)

在具体运用上，还有两个“有A有B”并列构成联合式短语的情形。例如：

(44)布人不加思索，在信纸上写了一大串“一”字，并且告诉妈妈，这些“一”字有长有短/有直有斜，弟弟一看，就会明白什么意思。(《贫血集·小木人》)

(45)有吃有喝/有穿有戴，不错；可是谁知道我还不如一个老妈子！(《离婚》第二)

此外，还有并列三项“有X”的用法。例如：

(46)到底是有米/有面/有钱，经济！(《蛤藻集·新时代的旧悲剧》)

(47)况且，老何是得罪不得的，老何有才/有钱/有势力……(《樱海集·末一块钱》)

(48)默吟有诗/有画/有花木与茵陈酒，而野求只有吵起来像一群饥狼似的孩子。(《四世同堂》十八)

(49)高第假若觉得自己还是个“无家之鬼”，她可是把桐芳看成为关在笼中的鸟——有食/有水/有固定的地方睡觉，一切都定好，不能再动。(《四世同堂》三十一)

例(46)—(49)中的3组“有X”短语，实际上也是有规律的，即每组中的前两个“有X”，符合我们对“有A有B”的分析：前两个“有”后的成分，都是代表同类语义范畴的相对的事物：

有米有面：米，面——两种状态的粮食

有才有钱：才，能力；钱，财富——保障人生存和发展的内在和外在的资源

有诗有画：诗，画——文化产品

有食有水：食，水——维系生命的食用物资

而每组中的第三项“有X”则不在这一范畴中，没有与前两项相对的类别特征，所以在形式上也就不追求格式的严格一致了。这种用法共有以上4例次，占本文讨论“有A有B”式四字语的2.29%，比例微乎其微。

二、“没A没B”

在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没A没B”式四字语共有14个，出现40例次。具体情况如表3所示(其中带下划线者为有对应的“有A有B”式四字语)：

表3 老舍小说语料库中“没A没B”式四字语及其出现情况

作为1947年版《国语辞典》(初版1937年)的修订、删节本，1957年出版的《汉语词典》没有以词条形式收录“没…没…”这种格式，而以独立词条的形式收录了8个这种格式的四字语[7]92-93：

没皮没脸没颠没倒没结没完没轻没重，

没羞没臊没心没肺没收没管 没深没浅

其中4个(带下划线者)出现在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相对于《汉语词典》，老舍小说文本中所用该格式四字语被收录率为50%。

《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和第7版都以词条形式收录了“没…没…”这个格式：

【没…没…】❶用在两个同义的名词、动词或形容词前面，强调没有。❷用在两个反义的形容词前面，多表示应区别而未区别(有不以为然的意思)。[8]690；[9]885

《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没有收录“没…没…”格式的独立词条，作为例证，列举了以下8个这种格式的四字语：

没家没业没皮没脸没羞没臊没着没落

没大没小 没深没浅 没上没下 没老没少

其中两个(带下划线者)在老舍小说作品中出现过，相对于《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老舍小说文本中所用该格式四字语被收录率为25%。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收录了“没大没小，没轻没重，没日没夜、没头没脑，没心没肺”5个四字语，同时作为例证，还列举了除“没家没业”外与试用本相同的7个四字语，并补充了“没完没了”，共12个“没…没…”式四字语，其中有4个在老舍小说作品中出现过：“没皮没脸、没羞没臊、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相对于《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老舍小说文本中该格式四字语的收录率为33.33%。因《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未收“没头没脑，没心没肺”而第7版收录，这两个四字语可以视为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进入普通话的。与试用本相比，《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该格式四字语的收录率提高了8.33%。

姜德梧《汉语四字格词典》也以词条形式收录了“没…没…”格式，释文为：

这一格式有两种情况：一、表示强调。与之搭配的是两个意义相近的名词、动词或形容词。二、表示应区别而未区别(有不以为然的意思)。与之搭配的是两个意义相反的形容词。[10]119

同时收录了这种格式的四字语词条30个。其中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出现了6个：没结没完、没儿没女、没皮没脸、没羞没臊、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相对于《汉语四字格词典》，老舍小说文本这种四字语的收录率为20%。

上列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出现的“没…没…”四字语，有5个有表意与之相反的“有…有…”式四字语，它们是“没家没业、没儿没女、没说没笑、没头没尾、没钱没势”，占“没…没…”式四字语总数的35.71%。

从内部结构来看，与“有A有B”一样，“没A没B”是并列式述宾结构；能进入“没”后面A、B位置的，有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包括相应的语素)：

1. 名词

家、业；儿、女；心、肺；皮、脸；人、钱；钱、势；头、(脑，尾)；玷儿

2.动词

结、完；说、笑；白、票；羞、(臊，耻)

3.形容词

脏

在老舍中文小说文本中，没有出现意义相反或相对的形容词构成的“没A没B”式四字语(12)邵敬敏、袁志刚《“没A没B”框式结构的语义增值即贬义倾向》[11](《语文研究》2010年第3期第8页)认为，进入A、B位置的词或语素有三种情况：(1)A、B为同义(近义)的词或语素；(2)A、B为类义词或语素；(3)A、B为反义的词或语素。老舍中文小说语料库中没有出现第三种类型。，只有词性相同，并且表示同类事物现象、动作行为或状态的词语，才能进入A、B位置构成“没A没B”式四字语。

在现代北京话中，“耻”是不成词语素，由于四字格的作用，也进入该格式，构成“没A没B”四字格词语。形容词“脏”被临时活用为名词与“玷儿”相对，进入“没A没B”格式。

从表义角度来看，“没A没B”与“有A有B”相对，表示没有A、B，并形成综合意义；如果A与B是同义词(或语素)，“没A没B”等于在“没AB”意思之上又增加了强调意味。以下分别说明。

【没白没票】笔者按：没有落空，没有得不到的。旧时买彩票用语，意思是只要买了就中奖。

(50)在大钟寺，他喝了豆汁，还参加了没白没票的抓彩，得回手指甲大小的一块芝麻糖。(《正红旗下》五)

【没结没完】笔者按：没有休止，没完没了。(13)《汉语词典》第92页收录该词，释义为“谓不已”。

(51)他越不出声，孙七就越没结没完。(《四世同堂》五十八)

(52)倒是大姐的婆婆先发制人，把日子不好过，债务越来越多，统统归罪于他爱玩票，不务正业，闹得没结没完。(《正红旗下》一)

【没家没业】笔者按：没有成家，没有产业。

(53)反正四虎子的老婆得由牛宅给娶，他自己没家没业。(《牛天赐传·八·男女分座》)

(54)在张大哥眼中，他是个“例外”——一个男人，没家没业，在亲戚家住着！(《离婚》第二)

【没儿没女】笔者按：没有子女后代。

(55)牛老夫妇是一对没儿没女而颇有几个钱的老绝户……(《牛天赐传·一 天官赐福》)

(56)没儿没女的家庭——除了有丧事——见不着他的足迹。(《离婚》第一)

【没人没钱】笔者按：没有可以提供帮助的人和钱财。

(57)家里没人没钱，叫我怎么好！(《离婚》第二)

【没皮没脸】谓不顾羞耻。[7]92

(58)瞧李子荣，没皮没脸！(《二马》第三段)

(59)他会没皮没脸的死腻，对他们的讥诮与难听的话，他都作为没听见。(《四世同堂》五十二)

【没头没脑】谓无来由，无头绪。(14)《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855页收录该词，释义为“❶形容说话做事头绪不清或缺乏条理。❷没有来由。❸指不顾一切”。[7]92

(60)定大爷的话没头没脑，说着说着金鱼，忽然转到：“你看，赶明儿个我约那个洋人吃饭，是让他进大门呢？还是走后门？”(《正红旗下》十)

【没头没尾】笔者按：❶没完没了。

(61)公文，公文，公文，没头没尾，没结没完的公文。(《离婚》第五)

【没头没尾】笔者按：❷没有开始，没有结尾；不完整。

(62)这几个“样子”就真够教我糊涂的了，怎想怎不对，怎摸不清哪里是哪里，一会儿它有头有尾，一会儿又没头没尾，我这点聪明不够想这么大的事的。(《火车集·我这一辈子》)

【没说没笑】笔者按：不苟言笑，不开玩笑。

(63)一天到晚，没说没笑，只管买线，哪道夫妻呢？(《离婚》第八)

【没钱没势】笔者按：不富裕，没有势力。

(64)有势力的先跑，有钱的次跑，没钱没势的不跑等死。(《集外·不远千里而来》)

【没心没肺】同普通话。❶形容不动脑筋，没有心计。(15)《汉语词典》第93页收录该词，释义为“不用心之意”。[7]885

(65)他们都是十四五岁左右的人，不能没心没肺！(《四世同堂》二十二)

(66)老二无聊而没心没肺；所以老二吃了亏。(《四世同堂》二十九)

【没心没肺】❷指没有良心。[7]885

(67)老吴没心没肺没骨头，接了那五十块钱，口口声声把我赶出去！(《离婚》第十四)

(68)假若老二没心没肺的赞同此意呢，她也会只去此一遭，下不为例。(《四世同堂》五十二)

【没羞没耻】笔者按：没有羞耻感。

(69)他们当然不会那么没羞没耻，他们必定先顾脸面，而后再去瞎胡闹。(《猫城记》十四)

【没羞没臊】笔者按：指责人没有廉耻，不知羞臊。(16)《汉语词典》第93页收录该词，释义为“谓厚颜”。

(70)艺术的熏陶使他在痛苦中还能够找出自慰的办法，所以他快活——不过据他的夫人说，这是没皮没脸，没羞没臊！(《正红旗下》一)

【没脏没玷儿】笔者按：没有伤痕，没有污点。

(71)(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来，咱是多么文雅！)没脏没玷儿，地道好人！(《二马》第四段)

从表义角度来看，“没A没B”都表示否定性的、负面的主观态度或评价。即便是“没脏没玷儿”，老舍在描写老马在温都太太迫于来自周围和民族文化压力而拒绝了他的爱情后的心理独白时使用了这个词，也仅仅是一种通过对缺点的否定来表示肯定，是一种最低程度的肯定，因为如果某物有了A或B，就是残次品了。

在句法功能上，“没A没B”式四字语可以作定语、状语、谓语、补语、宾语，可以构成“的”字结构，其分布如表4所示：

表4 老舍小说语料库中“没A没B”式四字语的句法功能分布情况

其中，“没A没B”式四字语作宾语，只出现在能愿动词和判断词“是”之后。例如：

(72)他们都是十四五岁左右的人，不能没心没肺！(《四世同堂》二十二)

(73)冠先生不傻。他是没皮没脸。(《四世同堂》二十四)

在我们收集到的语料中，没有两个“没A没B”式四字语并列构成联合式短语的情形，但有一例次并列3项“没X”短语：

(74)老吴没心/没肺/没骨头，接了那五十块钱，口口声声把我赶出去！(《离婚》第十四)

实际上这个例句仍然符合前边我们对“没A没B”式四字语的分析：进入前两个“没”后边的词语“心”“肺”都属于同一语义范畴的事物(内脏器官)，不仅如此，因为有综合意思，在20世纪30年代的《国语辞典》中就已作为一个词条收录了；而老舍小说语言中的“没心没肺没骨头”则可以看作一种“返祖”用法。这种用法仅此一例，占本文讨论“没A没B”式四字语的2.5%，比例微乎其微。

结 语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四个方面的结论。

(一)通过对老舍中文小说语言“有A有B”“没A没B”两种四字格词语与《汉语词典》(《国语辞典》)、《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和第7版及专门的四字语词典《汉语四字格词典》同一格式四字语收词一致率的统计分析可以看出：

1.20世纪30—50年代的国语词汇(以《国语辞典》/《汉语词典》为代表)的确是以北京话为基础的。

2.白话文经典作家老舍中文小说词汇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广泛地为普通话所吸收。

3.仅从本文所分析的这种四字格来看，老舍作品的语言对现代汉语的发展，更具经典示范性。

(二)“有A有B”与“没A没B”是两种相关的格式，能够进入A、 B位置的，都是词性相同的单音节词(包括性质相同的语素)，在语义上都是表示同类语义范畴的事物或现象，由于“有”与“没”的对立而构成不同的四字格，并由A与B所属语义范畴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综合意义。

(三)在现代汉语中，尽管“有”与“没”相对，但是“有A有B”与“没A没B”两种四字语并不完全对应，“有A有B”式四字语的数量是“没A没B”式四字语的4.7倍(66∶14)，有对应形式的仅有5对：

有家有业——没家没业 有儿有女——没儿没女 有说有笑——没说没笑

有头有尾——没头没尾 有钱有势——没钱没势

(四)“有A有B”与“没A没B”两种格式的四字语都是谓词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