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枢》《素问》补泻方员解读*

2022-11-08 09:30杜瑞冬韩浩天关燕婷王欣君
中医药导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素问神明针刺

杜瑞冬,韩浩天,关燕婷,王欣君

(南京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学院/养生康复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灵枢·官能》和《素问·八正神明论篇》均论述了补泻方员,但《灵枢》为“泻必用员、补必用方”,《素问》为“泻必用方、补必用员”,二者相互矛盾。对此,历代针灸医家有多种解读,如晋代皇甫谧[1]在编撰《针灸甲乙经卷五·针道第四》时,直接参照《八正神明论篇》说法,将《官能》原文改成“泻必用方”、“补必用员”。明代马莳[2]在《黄帝内经灵枢注证发微》中也认为《官能》是错误的。对于《灵枢》《素问》之补泻方员的差异,如今针灸学界已有较为统一的认识:《灵枢》《素问》之补泻方员各有所指,不可混为一谈。《官能》“泻必用员、补必用方”段落应理解为针术的手法。《八正神明论篇》“泻必用方、补必用员”段落是指针刺补泻运用的时机[3]。

《官能》和《八正神明论篇》是从针刺补泻的不同角度进行论述,而后者是对前者的进一步阐释和补充,将《官能》“泻必用员、补必用方”之“方”“员”进一步理解为针刺操作大框架下具体的针具选择有其合理性。

1 《灵枢·官能》与《素问·八正神明论篇》之差异

1.1 《官能》与《八正神明论篇》体例、主旨立意不同 《官能》篇首句是“黄帝问于岐伯曰:余闻九针于夫子,众多矣不可胜数,余推而论之,以为一纪。”表明了该篇是黄帝完整学习针法后的总结。《官能》分别论述了“刺道”“针论”“针意”“工之用针”和“得其人乃传”,结构上是从抽象到具体、从整体到细节,其中“工之用针”部分论述了“泻必用员、补必用方”。

《八正神明论篇》首句是“黄帝问曰:用针之服,必有法则焉,今何法何则?”这恰是《官能》“针意”部分的首句,说明该篇是对“针意”部分的进一步阐释。《八正神明论篇》“泻必用方、补必用员”虽处于对“针意”的阐释之后,但在“针意”指导下的具体针刺补泻手法方面,该部分并未对《官能》“工之用针”进行进一步阐释。

《官能》旨在总结针法,先论“刺道”“针论”“针意”的针刺纲领原则,后论述在该纲领原则指导下的“工之用针”具体操作。《八正神明论篇》旨在对“针意”进一步阐释,并论述了在其指导下的针刺操作,作为对《官能》“工之用针”的补充。因此,在论述针刺补泻时,二者的主旨立意是不同的。

1.2 《官能》与《八正神明论篇》从不同主体论述针刺补泻手法 《官能》在“工之用针”部分,这样描述针刺补泻步骤:“切而转之……疾而徐出……伸而迎之,遥大其穴……微旋而徐推之……气下而疾出之……盖其外门”。“切而转之”“微旋”是捻转补泻法;“伸而迎之”“徐推之”是提插补泻法;“疾而徐出”“疾出之”是徐疾补泻法;“遥大其穴”“盖其外门”是开阖补泻法。并且,这4种补泻法均是从施针者操作的角度而言的。

《八正神明论篇》论述“泻必用方、补必用员”时,出现“以息方吸而内针,乃复候其方吸而转针,乃复候其方呼而徐引针”,“复以吸排针也”,指的是呼吸补泻法,弥补了《官能》中针刺补泻方法的空缺。并且,该补泻法是从受针者的呼吸角度而言的。且“以气方盛也,以月方满也,以日方温也,以身方定也”正对应了前文“法天则地,合以天光”,体现了“针意”之中的“天人合一”观念和时空治疗理念。

《官能》侧重于论述捻转、提插、徐疾、开阖的具体针刺补泻法,《八正神明论篇》侧重于论述呼吸补泻的操作节律和针刺治疗理念,且两者分别是从施针者、受针者不同的角度而言,因此两者存在差异。

1.3 《黄帝内经》的编撰特点导致《官能》与《八正神明论篇》的不同 《素问》成书于《灵枢》之后。如《素问·八正神明论篇》云:“帝曰:‘愿闻法往古者?’歧伯曰:‘法往古者,先知《针经》也。’”《素问》中所述及的“经言”“论曰”,都是指《灵枢》[4]。黄龙祥通过对传世本《灵枢》《素问》编纂思想的发掘和梳理,发现二者是一部书的两个部分。《灵枢》系理论创新之作,以“撰”为主,是内篇;《素问》是对临床应用和别派资料的整理,以“编”为主,是外篇[5]。因此,《素问》往往是对《灵枢》的进一步阐释或论述别派观点。《八正神明论篇》即是典型的对《官能》“针意”部分的进一步阐释,简要提及捻转、徐疾等补泻法,并且侧重说明呼吸补泻法及其操作时机,这显然是补充别派针刺补泻法。而具体到“方”“员”的含义,《官能》以此二字服务于“工之用针”的具体针刺补泻操作步骤,《八正神明论篇》则服务于阐述呼吸补泻法和“针意”的整体时空治疗观念,二字在两篇文章中含义不同,无孰是孰非、孰对孰错之分。

2 《灵枢·官能》与《素问·八正神明论篇》“方”“员”解读

2.1 《灵枢》“方”“员”新解——方柄针与圆柄针

2.1.1 《官能》行文结构与内容提示“方”“员”可能解释为针具 《官能》在描述具体针刺补泻步骤前,以“泻必用员”“补必用方”为首句。有观点[6-7]认为“泻必用员”“补必用方”是对补泻原则的概括。即从杨上善《太素卷十九·知官能》[8]解:“员,谓之规,法天而动,泻气者也;方,谓之矩,法地而静,补气者也。枢者针动也。”但《官能》在此前已经论述了“刺道”“针论”“针意”等针刺原则,以“泻必用员”“补必用方”再论,有重复之嫌,故认为并无必要。结合“泻必用员”“补必用方”后的针刺补泻具体步骤来看,“泻必用员”“补必用方”作为首句,应更细化到针刺操作步骤的第一步,即针具选择。从后世针灸医籍体例来看,在介绍刺法之前,都需先介绍针具形制,如《针灸摘英集》《医宗金鉴》。从临床实践来看,运用针刺治疗疾病时,首先是挑选合适的针具,如毫针、火针、梅花针。中国传统针具种类丰富,即使在古代,也具有在不同疾病背景下选择不同样式针具以达到最佳治疗效果的前提基础。而作为捻转补泻法,其实施必须体现捻转角度的差异,即“泻……切而转之”,“补……微旋而徐推之”。“转之”与“微旋”比较,有明显的捻转角度差异。《说文解字》[9]记载:“旋:周旋,旌旗之指麾也。”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10]:“转:还也。还大徐作运。非。还者、复也。复者、往来也。运训移徙。非其义也。还即今环字。”因此捻转补泻手法中,角度大者为泻,角度小者为补。为避免捻转角度过小以致于泻法误操作成补法、捻转角度过大以致于补法误操作成泻法,在正式实施补泻手法前,运用合适的针具来防止误操作是不二之选。

2.1.2 出土文物与相关文献提示“方”“员”可能解释为针具 有学者[11]认为黄帝内经时期仅存在棱形针柄的针具,不便于行针操作,从而导致《黄帝内经》中针刺手法描述甚少。这显然是片面的观点。2004年江苏扬州西汉刘毋智墓(公元前199—154年)出土的铜针(见图1)[12]和1976年广西贵县罗泊湾汉墓(公元前179—164年)出土的银针,其针柄断面均为圆形(见图2)[13]。1968年河北满城西汉刘胜墓(公元前113—103年)出土4根金针和6根银针,其中金针的针柄断面为方形,柄上有一小孔(见图3)[14]。六枚银针都残缺,无法辨认,其中有一根可能是圆柄针[15]。因此根据出土文物可推断,《黄帝内经》成书的西汉时期同时存在圆柄针和方柄针,且有可能同时运用于临床。元明清时期是针灸发展的繁荣时期,关于捻转补泻的具体操作,最早由窦汉卿在《标幽赋》[16]中提出:“动退空歇,迎夺右而泻凉,推内进搓,随济左而补暖。”即通过改变捻转的方向以达到补泻效果。此时期使用的针具,也是根据汉代针具的形制传承发展而来的。如元代杜思敬《针灸摘英集》中绘有“九针图”(见图4),其毫针样式即为缠丝圆柄针[17]。如叶又新绘制出明清传世九针的线描图,其中一类针柄使用金属丝缠绕;而另一类针柄制成粗圆形、方形,其上刻有弦纹、绞丝纹(见图5)[18]。其原因就在于采用圆柄针进行捻转泻法操作时,更便于大角度捻转,从而避免捻转角度过小的误操作;采用方柄针进行捻转补法操作时,更能限制大角度捻转,从而避免捻转角度过大的误操作。因此圆柄与方柄很可能是在针具上实施的特别设计,以防止捻转补泻误操作。而提插、徐疾、开阖补泻操作显然都不需要针柄的特别设计。因此“泻必用员”“补必用方”解释为“泻法必选圆柄针”“补法必选方柄针”是比较合理的。

图1 江苏扬州西汉刘毋智墓出土铜针

图2 广西贵县罗泊湾汉墓出土银针

图3 河北满城西汉刘胜墓出土4 根金针

图4 元代杜思敬《针灸摘英集》九针图

图5 明清传世九针的线描图

2.1.3 传统粗针在古代针刺治疗中的应用提示“方”“员”可能解释为针具 古代针刺疗法基本选用传统粗针进行治疗,现代常用的不锈钢细针是民国之后从日本传入并取代中国传统粗针的[19]。这一变革同时带来的是针刺捻转方向的变革——从单向捻转到往复捻转。承淡安在《中国针灸学讲义》中提及“旋捻术”:“旋捻术者,针在身体刺入中,或刺入后,或拔针之际,右手之拇指、食指,以针左右捻转之一种稍强刺激之手法。”[20]中国古代传统粗针单向捻转较少的圈数即能产生针下紧张感,一般不超过180°[21],而不锈钢细针单向旋转圈数足够多才可以产生刺激,故采用往复捻转,角度一般超过360°,甚至超过540°[22]。《针灸大成·三衢杨氏补泻》[23]曰:“凡转针如挫线之状,勿转太紧,随其气而用之,若转太紧,令人肉缠针。”“挫线状”即为朝一个方向捻转针具,“若转太紧,令人肉缠针”也从侧面证实民国之前使用传统粗针为单向捻转。因此,在黄帝内经时期,使用的针具针身相对较粗,而单向捻转范围本身相对较小,极容易产生肌丝缠绕的情况,故针刺操作更需精细,否则会产生医疗事故。方柄针因其棱角分明,行补法时可控制频率更慢、捻转角度更小;圆柄针因其圆润光滑,行泻法时可控制频率更快、捻转角度更大。故而方柄针和圆柄针的发明极具临床意义。王志平等[24]发明了一种扁方柄带孔不锈钢针具,其能方便施针者操作,使子午流注理论得以充分发挥,且其疗效优于常用的缠柄不锈钢针。因此“泻必用员”“补必用方”解释为“泻法必选圆柄针”“补法必选方柄针”是比较合理的。

2.2 《素问》“方”“员”释义——呼吸补泻操作时机 根据《八正神明论篇》的主旨,其对用针法则的要求是“法天则地,合以天光”,即依据天地日月星辰和人体气血循环运动实行针刺补泻。《八正神明论篇》在论述“泻必用方、补必用员”时,对“方”“员”的含义有明确解释。“方者,以气方盛也,以月方满也,以日方温也,以身方定也,以息方吸而内针,乃复候其方吸而转针,乃复候其方呼而徐引针”,其中“方”是指日温最高、月形最满、吸气最末或呼气最初的极致时刻(见图6)。“员者,行也。行者,移也。刺必中其荣,复以吸排针也。”“员”指日升温中、月向满中或吸气中的状态。这是一种向最高温、满月形、吸气末行进的状态,因此是“行也”“移也”之意,也就是增益过程中的意思(见图7)。《康熙字典》[25]记载:“员,【广韵】益也,【诗·小雅】无弃尔辅,员于尔辐”。明确“员”有增益的含义。因此,“方”指极致时刻,“员”指增益过程,即呼吸补泻的操作时机。因此,《八正神明论篇》全篇的核心和重点就是把握因时针刺,即“因天之序,盛虚之时,移光定位,正而待之”,而达到“天忌不可不知也”[26]。《灵枢·九针十二原》曰:“上守机,机之动,不离其空。空中之机,清静而微。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针灸医师应当把握自然界阴阳和人体气血之盛衰、虚实、有余不足的转换时机,而后知补泻。至于“员者行也,行者移也,……,故员与方,非针也”,王冰在《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27]中注曰:“所言方员者,非谓针形,正谓行移之义也。”此言也体现出《八正神明论篇》中,方员并非是指针之形态,而是指针刺补泻的用法。

图6 泻法操作时机示意图

图7 补法操作时机示意图

3 《灵枢》《素问》补泻方员的不当解释

清代张志聪[28]在《灵枢集注》中并未具体解释“补必用方”的含义,其后文引“朱卫公曰:按《素问·八正神明论篇》曰:泻必用方,补必用圆,盖方与圆非针也,乃用针之意耳。且方圆者,天地之象也。天气下降,气流于地;地气上升,气腾于天。天地之气,上下相交。是以方圆之意,皆可圆活用之。”这是将《官能》与《八正神明论篇》中“方”与“员”含义不同之处模糊处理的观点。而显然《官能》和《八正神明论篇》分别从不同角度阐释针刺补泻手法,不可简单忽略。

有学者[29]认为,《针灸甲乙经》的成书年代在晋朝,距离汉成帝命刘向校对经文不久,故《官能》错误可能性较大,应以《八正神明论篇》“泻必用方,补必用员”为准。故笔者认为《官能》有误,当从《八正神明论篇》的观点。《八正神明论篇》是对《官能》部分语句的进一步阐释,显然成篇晚于《官能》,故不可以《八正神明论篇》强解《官能》。

又有学者[30]认为,《官能》“泻必用员、补必用方”中,补与泻是相反的概念,故方与员也应该是词性一致、含义相反的一组概念。而《八正神明论篇》中,方字用作副词,圆字用作动词,词性不统一。因此得出结论,当以《灵枢》文字为准,即“泻必用员、补必用方”。然而其缺陷在于只看到方员两者的对立性,而忽略其统一性、互补性。《素问》“泻必用方、补必用员”提出呼吸补泻法,是对《灵枢》“泻必用员、补必用方”中提插、捻转、徐疾、开阖补泻法的补充,二者共同奠定了针刺补泻法的基本构成。

4 结 论

对于《灵枢》《素问》补泻方员之间的差异,《灵枢》言其法,《素问》言其用,不必执也,以“神明之中,调气变不同故尔”[31]。然而《官能》以之服务于具体补泻操作手法,“泻必用员”“补必用方”作为首句,应当可以更为细化,即指针具选择。针具选择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应用合适形制的针具有利于实现治疗有效率的最大化。正如阎明广《子午流注针经》[16]所言:“扶救者针。救疾之功,调虚实之要,九针最妙,各有所宜。”故而“泻必用员”“补必用方”可以理解为泻法应使用圆柄针、补法应使用方柄针,目的是防止捻转误操作。《八正神明论篇》以“泻必用方”“补必用员”论述呼吸补泻法,描述呼吸补泻的操作时机,体现了针灸治疗的时空观念和天人合一的观点。因此二者含义不同,相辅相成,富含指导意义,应予以重视并运用于临床。

猜你喜欢
素问神明针刺
清明的雨
单纯针刺与针刺配合半夏白术天麻汤的治疗对比
画地为牢
王的神明
东京神明 花信精神
倘若,这世上有神明
从太阳气化的角度谈咳嗽的机理
玲珑欢
新疆抓获75名“针刺”嫌犯
关于《素问》“味归形形归气……”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