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谦
任何人文学术研究都必须建立在可靠的文献基础之上,谶纬研究自然以谶纬文献为依据。所谓“谶纬”或“纬书”,是指兴起于西汉末,定型和尊崇于东汉的一类冠以“河图”“洛书”及七经之名、伪托上天及圣人、神化儒学的文献,东汉人习称“图谶”。魏晋南北朝时期,还有一些与汉代图谶类似的新出之书,一般也都归入谶纬文献的范畴之内。所以,学界习惯用“谶纬”一词作为汉代至南北朝时期产生的此类文献的总称。由于谶纬文献散佚较早,学者只能依靠辑本进行研究。因此,辑本的优劣将很大程度上决定研究的可信与否。
进入民国以后,学术研究逐渐转型,但纬书作为汉代经学研究的重要资料,仍受到重视。顾颉刚曾收集孙氏《古微书》、赵氏《七纬》、乔氏《纬攟》、殷氏《集纬》、马氏《玉函山房辑佚书》、黄氏《逸书考》,“欲集录各家辑本为一编”,已开始雇工抄写,却因“九·一八”事变爆发而搁置。此外,朱师辙晚年欲据诸家辑本“折衷补订,裒成一帙,名曰《纬综》”,可惜亦未成书。
梁启超曾提出鉴定辑佚书优劣的四条标准:一、佚文出自何书,必须注明;数书同引,则举其最先者。能确遵此例者优,少者劣。二、既辑一书,则必求备,所辑佚文多者优,少者劣。三、既须求备,又须求真,若贪多而误认他书为本书佚文则劣。四、原书篇第有可整理者,极力整理,求还其书本来面目,杂乱排列者劣。由于谶纬文献本身的散乱,自然不能以第四点苛求纬书辑本。以梁氏标准衡量《纬书集成》,可以说《集成》做到了“求备”,但在“求真”上仍有很大的缺陷与不足。
以“易编”为例,除了武英殿本《易纬》八篇及不知篇目所属的《易纬》条目外,《纬书集成》尚立有《易纬中孚传》等15篇。这些篇目多采自前人辑佚书(亦有从《天文要录》中新辑者),但谶纬文献中是否确实存在这些篇目,需要一一甄别。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1.《易纬内篇》(收佚文两条)
○福万民,寿九州,莫大乎真气,炼五石,立四极,莫大乎神用。【《路·后纪》2、天】【攟、纬=作易纬】
○日月相逐为易。【攟】
2.《易纬九厄谶》(收佚文三条)
○君舒怠,臣下有倦,白黑不别,贤不肖并,不能忧民,急气为之舒缓,草不摇。【微、汉】
○主失礼烦苛,则旱之,鱼螺变为蝗虫。【微、汉】
按:以上二条皆见《续汉书·五行志》刘昭注引“谶曰”,未言“易九厄”。《纬书集成》沿《古微书》和《汉学堂丛书》(《逸书考·通纬》)之误。
○三统,是谓元岁,元岁之闰,阴阳灾。初入元,百六,阳九;次三百七十四,阴九;次四百八十,阳九;次七百二十,阴七;次七百二十,阳七;次六百,阴五;次六百,阳五;次四百八十,阴三;次四百八十,阳三,凡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与一元终。经岁四千五百六十,灾岁五十七。【《汉书·律历志上》】【微、汉、集】
又《汉书》孟康注曰:“《易传》也。所谓阳九之厄,百六之会者也。”“易传”二字下,《文选》左思《魏都赋》注、陆机《乐府》注、江淹《杂体诗》注、刘琨《劝进表》注、袁宏《三国名臣序赞》注、曹植《王仲宣诔》注所引并无“也”字,王念孙以为衍文。对于“易九厄”三字的理解颇多分歧,惠栋、钱大昕认为“九厄”为“无妄”之误。王引之非之,据上引《文选》诸篇李善注,以为当作“阳九厄”,且谓:
张文虎以钱大昕作“无妄”非,但亦不赞同王引之改“易九厄”为“阳九厄”。今按,作“无妄”盖非,改为“阳九厄”亦不必从,关键在于如何理解“易九厄”的性质。惠栋、钱大昕、张文虎皆以为“纬书之类”,并无特别坚实的理由。不论“易九厄”是否确为《三统历》篇名,要之必为刘歆《三统历》所引,其时尚无纬书名目,则不应以纬书视之,《易九厄》不当立目。
3.《易纬礼观书》(收佚文一条)
○五礼修备,则五诸侯星正行,光明不相陵侵五木,五木应以大丰,天下大治,养不息。【《天文》41】【中佚】
按:《开元占经》卷六六引《礼纬含文嘉》曰:“五礼修备,则五诸侯星正行光明,不相凌侵,五禾、五木应以大丰。”从佚文内容看,当属《礼纬含文嘉》,《天文要录》盖传钞致误。又《纬书集成》标点破句。此外,《易纬纪》《易纬纪表》《易纬决象》等篇仅有《天文要录》征引的一条佚文,是否确有此篇也存疑。
4.《易纬河图数》(收佚文三条)
○龟取生数,一三五七九。筮取成数,二四六八十。【微】
按:乔松年《古微书订误》云:“此文见《丹铅录》二十二,是杨升庵之语,谓《河图》之意如此,非引《河图》之文。孙氏乃造一《易河图数》之名,而摭此条以实之,妄甚。”今按此文实为《周礼·夏官·校人》疏文,无所谓《易河图数》之名,《古微书》不可从。
○一与六共宗,二与七同道,三与八为朋,四与九为友,五与十同途。东方、南方生长之方,故七为少,阳八为少阴。西方、北方成熟之方,故九为老阳,六为老阴。【微】
○五运皆起于月初,天气之先至,乾知大始也。六气皆起于月中,地气之后应,坤作成物也。【微】
按:乔松年《古微书订误》云:“此文亦见《丹铅录》,其上明著‘医家’二字,孙氏乃并‘东方南方’一条,皆造为《易河图数》,均大妄也。”可见以上三条所谓《易纬河图数》之名皆孙瑴虚造,不当立目。
由以上分析可知,15篇中至少有4篇为误立,大都是沿袭前人辑本的错误。还有一些篇目的误立,则是《纬书集成》纂辑过程中产生的讹误。如《尚书中候日角》(第451页)和《尚书中候亶甫》(第454页)二篇,《集成》皆据《玉函山房辑佚书》收入。然检《玉函》原书,“日角”实为《勑省图》之文,“亶甫”实为《稷起》之文(马国翰据注文补),并非篇名。因《玉函》篇名、正文皆顶格,《纬书集成》失于区分,虚立其目。
由于谶纬文献大多亡佚散乱,某条佚文归于何篇往往颇费斟酌,《纬书集成》基本是将前人辑本的内容照单全收,失于考辨。其中《易纬》八种据武英殿本收入,各篇后又附“补遗”,除了误收别篇文字外,尚有大量文字并非佚文,而是已见于殿本各篇。文献征引或与殿本略有文字差异,可为校勘之资,但不能以佚文视之。一些问题比较严重的部分如《易纬稽览图》补遗,凡十五条,全部为误辑。
○王者,天下所归。四海之内,曰天下。【《帝范》注】【攟】
○雌生戌仲,号曰太始。雄雌俱行三节。俱行起自戌仲,至亥。【览1】【汉、逸】
○雄含物魂,号曰太素。雌雄俱行,故能含物魂而生物也。独言雄雌,生于汤故也。【览1】【汉、逸】
按:上二条皆为黄奭所辑。检宋本《太平御览》,“生于汤”当作“主于阳”,“生”字沿黄奭之误,“汤”字则《纬书集成》误排。陈乔枞《诗纬集证》于上条云:“考《乾凿度》无此语,以类求之,知是《推度灾》之文。”下条正文亦见于曹宪《广雅音义》引《诗纬》,陈乔枞因作《推度灾》文。《太平御览·天部一》“太初”标目下先引《易乾凿度》,次引《帝王世纪》,次引《诗推度灾》,“太始”“太素”下先引《易乾凿度》,次引又曰,次引《帝王世纪》,“又曰”实即《诗推度灾》,盖当时编辑之误。
○岷山上为井络。【览40】【汉、逸】
按:此条亦黄奭所辑。《乾凿度》无专言山川地理之文,实见于《河图括地象》“岷山之地,上为井络”。此条盖《太平御览·地部五》误标出处。
○清轻而骞者为天,浊重而坠者为地,冲粹而生者为人。【路前纪1三皇纪注】【汉、逸】
按:此条见《路史·前纪一》正文引,而非注文。黄奭按语本为:“《路史·前纪·初三皇纪》。注云:此本《易乾凿度》之文,引见《列子》。”前句指明佚文出处,后句“注云”即《路史》注,《纬书集成》误以“注”字连上文出处。今传《乾凿度》作“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此卷上文字,卷下无“者”字),无末句。《列子·天瑞》前二句与《乾凿度》同,末句作“冲和气者为人”。盖《列子》本《乾凿度》之文而增衍之,不可径以为《乾凿度》原文。黄奭尚引《路史》注以为说明,《纬书集成》未录,不当。此条不应辑入。
○甲子为蔀首七十六岁,次得癸卯蔀七十六岁,次壬午蔀七十六岁,次辛酉蔀七十六岁,凡三百四岁,木德也,主春生。……其得四正子午卯酉而朝四时焉。凡一千五百二十岁终一纪,复甲子,故谓之遂也。【逸】
按:黄奭辑本按语云:“《古微书·洛书甄曜度》后引甄鸾注转引《乾凿度》。”《纬书集成》据以辑入,未标出处。今按《古微书》按语有误,实际为《周髀算经》卷下赵君卿注文。赵注引《乾凿度》可确定为原文的是“至德之数,先立金木水火土五,凡各三百四岁”,见于《乾凿度》卷下。其余文字大意与《乾凿度》同,但差异明显,当是赵君卿据《乾凿度》转述。《乾凿度》原文俱在,不当辑入此条。
○天地开辟,五纬各在其方。至伏羲氏,久合,故历以为元。【攟、郛】
按:重编本《说郛》及《纬攟》“久合”皆作“乃合”,《集成》有误。又此条见《太平御览》卷七八《皇王部三》,所引乃《春秋内事》,重编本《说郛》误入《易稽览图》,《纬攟》从之,《纬书集成》又沿其误。
○夏至后三十日极温,夏至景风至,蝉始鸣,螗螂生。【览23(34)、(渊21)】【微、纬、七、集】
※夏至景风至,螳螂生。
按:《太平御览》卷二三《时序部八》引,实作两条:《易稽览图》曰:“夏至后三十日极温。”《易稽览图》曰:“夏至景风至,蝉始鸣,螗螂生。”不当连缀合一。上条见于《稽览图》卷上,非佚文。按《御览》体例,相邻两条或两条以上引文,如为同一出处,则仅于首条标注来源,其余各条均作“又曰”,此处有违体例,疑下条出处非《易稽览图》,乃《御览》编纂时误标。今检武英殿本《通卦验》卷下有“夏至景风至,暑且湿,蝉鸣,螳螂生”(《玉烛宝典》卷五引《易通卦验》,文字与此同),知《易稽览图》乃《易通卦验》之误。《初学记》卷三岁时部上引文与《御览》同,亦作《易通卦验》。《纬攟》亦据《御览》卷二三辑“夏至景风至,螳螂生”一条,但加按语云:“愚按此语不似《稽览图》,殆《御览》误引。”《纬书集成》于此未加考辨,误以《通卦验》文字入《稽览图》。又《七纬》所收《易纬》皆据殿本《易纬》八种,此外未另辑佚文,故《纬书集成·易纬》“补遗”部分资料来源标“七”(即《七纬》)者皆有误。
○冬至之后三十日极寒。【览34】【微、七、集】
按:已见《稽览图》卷上,非佚文。
○政道得,则阴物变为阳。【天46】【攟、七、集】
郑康成注:若葱变为韭,是也。
※治道得,则阴物变为阳物。【《隋书·王劭传》】
郑玄注:葱变为韭,亦是。
按:此文已见于《稽览图》卷上,殿本按语云:“按《隋书·王劭传》引此文,又引郑康成注有此六字,原本脱,今补入。”知《永乐大典》本正文同《隋书》,而阙郑注六字,殿本既已补入,则不当复出于“补遗”。又《北史·王劭传》引,“治道”作“政道”,余同《隋书》。《纬书集成》标《天中记》,非原始出处,故脱句末“物”字。
○天有十二分,以日月之所躔也。【攟、郛】
按:此文见《北堂书钞》卷一四九《天部一》、《太平御览》卷一《天部一》,皆作“《春秋内事》云:天有十二分次,日月之所躔也”。《说郛》《纬攟》误入《稽览图》,且误“次”为“以”,《纬书集成》沿误。
○卦气起中孚,故离、坎、震、兑各主其一方,其余六十卦,卦有六爻,爻别主一日,凡主三百六十日,余有五日四分日之一者,每日分为八十分,五日分为四百分四分日之一,又为二十分,是四百二十分,六十卦分之,六七四十二,卦别各得七分,是每卦得六日七分也。【《易·复卦》疏】【攟、纬、集、七】
按:《周易正义》引《易纬稽览图》实仅“卦气起中孚”一句,已见于《稽览图》原文。“故离、坎、震、兑各主其一方”以下皆是孔颖达正义之语,不当辑入。
○太平时,阴阳和合,风雨咸同;海内不偏,地有阻险,故风有迟疾。虽太平之政,犹有不能均同,唯平均乃不鸣条。【《隋书·王劭传》、览9、渊6】【郛、微、纬、集、七】
△故欲风于亳。亳者,陈留也。【《隋书·王劭传》】【攟、七】
按:此文已见于《稽览图》卷上,但除“太平”二字外,皆误为正文,且有个别误字,殿本已据《隋书·王劭传》改正,故《纬书集成》不应辑入补遗。
○降阳为风,降阳之风,动不鸣条。【《法苑珠林》7】【微、集、七】
○降阴为雨,降阴之雨,润不破块。【览10、渊7】【微、纬、七】
按:已见于《稽览图》卷上,惟语句组合顺序不同,当是引书时有所调整。
○阴阳和合,为电辉辉也,其光长。【览13、渊8】【微、纬、集】
※阴阳和合,其电耀耀也,其光长。【《法苑珠林》7、占102】【七】
按:已见于《稽览图》卷上,不当辑入。
○春夏寒,政教急。【渊21】【集】
按:此实《太平御览》卷三四《时序部》引《京房易妖占》之文,而《御览》上条方为《易稽览图》,知为《渊鉴类函》编纂失误。《集纬》见闻不广,所用文献多《渊鉴类函》等晚近文献,可靠性不高,《纬书集成》往往沿袭其误。
以上《纬书集成·易纬稽览图》补遗部分凡15条,全部为误辑。现存文献征引《稽览图》文字,并无出于武英殿本之外者,说明今传《稽览图》在内容上是比较完整的。
○日之既,阳德消。【选13月赋注】【攟、纬、七、集】
郑玄曰:日既蚀,明尽也。【中佚】
按:正文及郑注皆见《文选·月赋》李善注,并非所谓“中佚”(据《纬书集成》凡例,指中国资料中未被收入明清诸辑佚书的纬书资料),是误标。又此文已见于殿本《辨终备》,唯殿本郑注于“既”下误衍“日”字,无“也”字。当据《文选》注所引订正殿本,而不当辑入补遗。
○鲁人商瞿使向齐国,瞿年四十,今后使行远路,畏虑恐绝无子。夫子正月与瞿母筮,告曰:后有五丈夫子。子贡曰:何以知?子曰:卦遇大畜,艮之二世。九二甲寅木为世。六五丙子水为应。世生外象,生象来爻生互内象,艮别子,应有五子,一子短命。【《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正义11作《中备》】【攟、集】
○煌煌之耀,乾为之纲。合凝之类,坤握其方。雌雄呿吟,六节摇通。万物孳甲,日营始东。【微、纬、七、集】
按:已见于殿本《辨终备》,“纲”作“冈”,“雌雄”作“雄雌”,于文义无碍。《困学纪闻》卷一引《易纬辨终备》此条,文字与殿本同。《古微书》等盖又从《困学纪闻》辑出,而传钞中文字略有变异。
由以上举例可见,《纬书集成》误立篇目、误辑条目的现象是相当严重的。至于其中的文字讹误、句读不通,更是难以枚举。关于这一点,不少学者已经指出,故本文不再赘述。
所谓“清河郡本”的文字在《纬书集成》中占有相当大的篇幅,而且往往是独有佚文。但“清河郡本”本身的来源和性质并不明确,且十分可疑。由于《纬书集成》将清河郡本的文字作为珍贵的佚文收入,现代利用《集成》的研究者直接将其视为汉代文献,这是十分不妥的。
刘毓崧、薛寿仅说此书是钞本,抄写时代则不明确。每页刻有“清河郡”三字,故名。至于清河郡本的性质,是纬书传本,还是后世辑本?纬书多亡佚于宋前,《易纬》至明中期亦仅存《乾凿度》一种,何以至晚清突现传本?且据薛寿说,《易纬》“卷首下题‘汉郑氏注、魏宋均校’”,显然也是为了弥合《隋书·经籍志》作郑玄注,新旧《唐志》作宋均注的差异。据黄奭辑本可知,清河郡本《尚书纬》标“郑氏注”,《诗纬》标“宋均注”,《礼纬》标“郑氏注”,《乐纬》标“宋均注”,皆是有意与《隋志》、新旧《唐志》著录保持一致。何况其中存在的大量独有佚文完全不见前代文献征引,根据文献流传的一般规律,传本的猜测显然不可取。
《纬书集成》以前人辑本为基础,加上编者新收集的佚文(主要来自日藏文献),综合整理而成。所以主体来源是二手文献,这是《集成》最根本的缺陷。虽然凡例中强调“本《集成》将出处明确者全部与原文核对,然后列出了校勘记”,但实际上工作并不彻底,甚至可以说多数并未校核,所以才会出现上举种种原始出处文字不误,前代辑本有误,《集成》与辑本同误的情况。其实,张以仁在批评油印本《纬书集成》的文章中已经指出:“黄、乔……诸氏之书,作为校勘或索引之用是可以的。若以之为材料的主要来源,便太危险了。”可惜未能引起安居、中村二氏的重视,后来的《重修纬书集成》在本质上仍然是二手文献的汇编。这是辑佚工作的大忌,决定了《纬书集成》难以成为一部上佳的谶纬文献辑本。
在各种前人辑本中,《集成》以乔松年《纬攟》为底本,称此本“在纬书辑佚书中归纳整理的最有系统”,可见对此本的重视。但《纬攟》尚附有《古微书订误》《古微书存考》二种,对《古微书》讹误、存疑处有考辨和提示。《集成》虽以乔书为底本,却未能吸收乔氏考辨《古微书》的成果,所以多有乔氏已指出《古微书》讹误之处,《集成》仍予收入。即使是一些清人的纬书考证成果,《集成》也并非据原书收入,而是沿用清人辑佚书中转引之文。如张惠言《易纬略义》,《解说》中有所介绍,且指出黄奭辑本已将张惠言说几乎全部列出。所以《集成》中所载张说,实际都是从黄奭辑本中转引(“谨按张惠言曰”云云,黄奭辑本原文即如此)。但几乎全部列出不等于全部采入,尚有少部分可供参考的张说不见于黄奭辑本,所以《集成》同样阙载,这也是使用二手文献导致的缺陷。
《纬书集成》沿袭明清辑本,常以时代较晚之文献为据,文字准确性较低,不符合梁启超“数书同引,则举其最先者”的原则。谶纬文献除《易纬》外,皆散亡于宋前,宋人并不得亲见《易纬》外的纬书,所以《太平御览》之后的文献在谶纬辑佚中的价值不应高估。前人辑本中有不少以南宋罗泌《路史》为最早出处的佚文,多不可靠。如《路史》引《括地象》之文“过,猗姓国”“曹州武城,南重邱城”“泗州城,徐城县北”等等,从地名看,曹州为北周武帝改西兖州置,泗州为北周末改安州置,皆与汉代成书之《河图括地象》不合。同类文字亦见唐人《盟会图疏》引《括地象》,孙诒让已指出乃唐李泰《括地志》之误。《路史·国名纪》中有不少征引《盟会图》《盟会图疏》的地方,误《括地志》之文为《括地象》,当是沿袭此书之误。南宋类书多为私人编纂,体例不如北宋官修类书谨严,其中的谶纬佚文只能是辗转抄自他书,辑佚价值甚小,其独有佚文往往难以信据。如吴淑《事类赋注》卷二八引《河图》曰:“天与禹洛出书,谓神龟负文,列背而出。”实际是吴氏误读《文选》注。按《文选·东京赋》“龙图授羲,龟书畀姒”句薛综注云:“《尚书传》曰: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又曰:天与禹洛出书,谓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薛注所引“又曰”以下实为《尚书·洪范》伪孔传之文,吴氏误将“河图又曰”四字连读,以为下乃《河图》之文。《集纬》从《事类赋注》误辑,《纬书集成》又沿袭此误。
《纬书集成》中使用的出处资料中,还有很多明以后文献,如《唐类函》《潜确居类书》《事词类奇》《广博物志》《天中记》《绎史》等。这些晚出文献所载谶纬佚文多为转引前代类书等著作,并无特别价值,而其独有佚文更不可信据。更极端的情况是,由于沿袭清人辑本,《集成》中甚至出现以《格致镜原》《渊鉴类函》《康熙字典》为出处者。如《乾坤凿度补遗》的两条文字,出处皆标为《康熙字典》,所据资料则是《纬攟》,实际皆已见于殿本原文。又《集成·河图》中“五龙见教,天皇被迹。荣氏注曰:五龙治在五方,为五方神”一条,乃《纬攟》辑自“江郑堂《隶经文》”。乔松年竟以清人江藩之书为辑佚出处,令人难以理解。又此文见于《水经注》引《遁甲开山图》,并非《河图》,江藩《隶经文》原不误,乔氏不知缘何致讹,《集成》亦未核对。
由于传世文献的文本复杂性,对于其中征引的条目是否确为谶纬文字,需要仔细地加以考辨,而《集成》往往仅据明清辑本移录文字,故颇有误收。如郑玄注纬称“说”,但并不代表有“某说”字样,其下所引文字即为某纬。如《集成·尚书纬》:
○天有五号,各因所宜称之。尊而君之,则曰皇天。元气广大,则称旻天。自上监下,则称上天。据远视之苍苍然,则称苍天。【《周礼·大宗伯》疏作“尚书纬”】
按:天有五号,而此仅皇天、旻天、上天、苍天四号。今检《周礼疏》,知“元气广大”下脱“则称昊天仁覆慜下”八字,又“因”作“用”。此乃乔松年《纬攟》之误,《纬书集成》以乔书为主,又失于检核,故袭其误。又乔氏按语云:“《周礼·大宗伯》疏引‘尚书说’。《毛诗》传亦有此语,未言是纬。”《纬书集成》改“尚书说”为“尚书纬”,与《周礼疏》不符。又所谓“尚书说”实见于《周礼疏》所引许慎《五经异义·天号等(当作第)六》:
关键在于对“故尚书说”四字的理解。《毛诗·黍离》正义亦引《异义》此文,“钦若”作“春曰”,“故尚书说”作“古尚书说”,“时非秋天”作“非秋也”,较《周礼疏》为优。称纬为“说”者乃郑玄,是碍于党锢而不得不如此。许慎时代在前,与此无涉。《异义》引两种异说,一为“《今尚书》欧阳说”,即《今文尚书》欧阳家说,《尔雅》同;一为“《古尚书》说”,即《古文尚书》之说。二说不同,方为“异义”,许慎再加按断。若作“故”字,以《尚书说》为书名,上下文乃成因果关系,与原文明显不符,所以“故”为“古”之误(或读为“古”)。《五经异义》引《今尚书》《古尚书》异说处尚多,亦是一证。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即据《毛诗正义》改“故”为“古”。《周礼疏》下文又引“玄之闻也”云云,乃郑玄《驳五经异义》之文,“《故尚书》所云者,论其义也”,亦“古”字之误。经此分析可知,《异义》所引乃“《古尚书》说”,非《尚书纬》之文,不当辑入。
又如《集成·尚书中候》:
○用玉律,唯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十六候,四各如其历。若非气应,是动触,及为风所动者,其灰则聚而不散。若是气应,则灰飞上薄。【《乐书要录》】
※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徐笺墓志》】
※用玉为律以候之。【《通考》125】
苏夔《乐志》:
今检司马彪《续汉书·律历志上》所载候气之法云:
为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内端,案历而候之。气至者灰去,其为气所动者其灰散,人及风所动者其灰聚。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六十,候日如其历。
两相对照,知两者皆有误字,而以《乐书要录》引《乐志》误字为多,以致有语义不通处。《乐志》“为室三重”至“候四各如其历”皆为《续汉志》之文,而其中“尚书中候云”,《续汉志》作“殿中候”。《乐书要录》前文移录信都芳《乐书注·图法》亦作“殿中候”,据信都芳自注,此句之义为“谓前殿之中作律室,用律伺气”,可见今本《续汉志》不误。且“殿中”与“灵台”相对,一用玉律,一用竹律,若作“尚书中候云”,则上下文不相应。又苏夔云诸家法“以二至乃候者为胜”,“二至乃候者”即司马彪法。若作“尚书中候云”,则“唯二至乃候”成《尚书中候》之文。作“尚书中候云”盖《乐书要录》传钞中致误,不可信据,则此文不当辑入。
谶纬辑本是谶纬研究的文献依据,建立在一个来源可靠、文字准确的文本之上的研究方能不断进步。回顾谶纬辑佚的历史,我们会发现,虽然前人做了相当多的工作,但由于方法上的偏差,导致辑本存在种种缺陷与不足,达不到现代学术规范的要求。所以,需要对谶纬文献重新整理、校订,形成一个更加可靠的辑本。
基于对前人谶纬辑本经验教训的总结,新的辑本应遵循如下原则:
(一)佚文据原始出处辑出,以避免沿袭前人辑本的错误。如前人辑本中多有以《说郛》《古微书》为出处者,但二书亦为辑本,而非史源,应追踪更原始的出处。在原始出处均存的情况下,前人辑本并无参校价值。一些明清类书虽有谶纬佚文,但皆为辗转承袭自唐宋类书,亦非史源,并不具备作为辑佚出处的价值。
(二)注重辑佚来源文献的时代性。欲辑佚书,需先考察此书亡佚于何时。书既亡佚,此后之人自然无从征引原书。因此,其亡佚时代基本决定了辑佚来源文献的下限。当然,若某一文献时代虽晚,但有更早的史源,亦可纳入辑佚范畴。谶纬文献除《易纬》外,均亡佚于宋代之前,故辑佚所据文献的时代应为东汉至隋唐,《易纬》可放宽至宋元。唯一的例外是《太平御览》,宋初虽无谶纬原书,但《太平御览》以北齐《修文殿御览》为蓝本,史源甚早,故可作为重要的辑佚来源。前人为求全求备,使用文献往往泛滥无规,缺乏别择,多有晚至明清之书。其中的独有佚文来源不明,往往是辗转致误,甚或向壁虚造,绝不可信。至于所谓清河郡本纬书,乃后人伪造,应予摒弃。诸家辑本中,唯有顾观光《七纬拾遗》《河洛纬》使用文献最为审慎,所据出处均不晚于宋代。
(三)作为出处的文献,应参考学界最新研究,明悉引书体例,采用最优版本,并比较不同来源佚文的源流与异同。一些重要来源如《开元占经》等,可同时使用不同系统的版本,以保证佚文文字的准确性。
(四)明悉所辑之书的内容与体例,避免阑入他书之文。前人辑佚,大都仅据书名、作者钩稽佚文,如出处文献所记有误,则会阑入他书之文。旧注、类书引书,往往非据原书,而是辗转袭用,加之编纂中可能存在的失误,其所记书名、作者并不一定可信,需结合所辑之书的内容与体例综合判断。
(五)充分利用前人考订成果,如钱塘《易纬稽览图刊正》、张惠言《易纬略义》、皮锡瑞《尚书中候疏证》、陈乔枞《诗纬集证》等。
以上原则并不限于谶纬辑佚,而应成为现代学术中辑佚的通则。
《纬书集成》整合了绝大部分前人辑本,适宜作为工作本,以此书为索引,回查、检核原始出处,剔除误辑,增补缺漏。从内容上说,《纬书集成》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相当全面的辑本,可以说基本囊括了现存文献中的谶纬条文,除非有新的文献被发现,可供增补的余地并不大。所以,新辑本的工作重点是对已有的佚文进行仔细地校理。当然,少量未收佚文还是存在的。《纬书集成》使用了平安时代末期的《诸道勘文》,但一些未收入的勘文中也引有纬书文字,如长承元年(1132)清原定安勘文中有:“《通卦验》注云:四季者,土坤之类也。坤为大臣象。《春秋说题辞》云:《周易》艮为山,为小石。石,阴中之阳,阳中之阴,阴精辅阳,故山含石。〔石〕之为言托也。托,立法也。”其中引《春秋说题辞》的文字亦见于《初学记》,《集成》已经收录,而所引《通卦验》注则不见于《集成》。由于《纬书集成》误辑数量甚多,新辑本主要是在做减法,最后的体量会小于《纬书集成》。
体例方面,对于来源不同的近似佚文,一般应以文字内容较多、错误较少者为准,而以按语的形式注明其他出处的异文,必要时加以考证。然而,由于大部分佚文辑出后皆为散句,不同出处的征引,长短详略不同,文字亦有参差,难以简单处理。以往的辑本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仅对文字内容近似的条目予以合并,不同条目则并列呈现,《纬书集成》即是如此。优点是保存佚文的原始面貌,缺点则是各条前后内容不连贯。一是在合并近似条目、择善而从的基础上,进而根据文义对内容进行疏通排列,试图复原文本原貌,皮锡瑞《尚书中候疏证》即是如此。优点是文义通畅,阅读便利,缺点则是难免以主观意图排列、合并文句,加工过度。后者实际属于进一步研究的范畴。为了尽可能保存佚文的原始面貌,新辑本应主要采用前一种处理方式,以出处在先或文义较完足之佚文为主,对与此条佚文基本重合或部分重合的散句进行合并,尽量不改动主佚文句的文字,不以己意对重合部分过少的文句进行疏通编排。各篇仍加解题,反映最新的研究进展。
佚文的篇目归属主要依据出处之标识,但对出处所标篇目有误者则加以调整。对于仅标明《河图》《洛书》或某纬而无具体篇名者,尽量根据佚文内容和体例考明其归属,但对无法考明者亦不强系某篇。
谶纬文献的断代也是新辑本希望解决的问题。学界对《纬书集成》所收谶纬文献,往往是笼统作为汉代史料使用,这是十分危险的,会干扰研究的方向。如学者经常引用的《龙鱼河图》,就不属于东汉图谶,而是魏晋南北朝的新出谶书。准确的断代是利用史料的前提,而谶纬文献的断代此前尚无重要成果可资利用,甚至没有提出断代的原则与方法。新辑本将会综合考察三字篇名、佚文内容和征引时代等因素,对各篇谶纬文献进行断代,区分东汉图谶和魏晋南北朝谶书,以便学界使用。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重新整理谶纬文献的努力是建立在《纬书集成》已有成果之上的。安居香山、中村璋八二位学者在上个世纪对谶纬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工作,有力地推动了中日学界的相关研究,在学术史上自有其不可磨灭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