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资本意向、技术加持与劳动异化的政治经济学分析

2022-11-08 10:42姜英华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资本劳动数字

姜英华

一、引言

“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技术作为有目的性地创造和应用的序列、方式和机制,其非中立性、非独立性的属性特质,使其充当起勾连和承载资本—劳动关系的重要中介。就资本—技术一端而言,最大限度追求利润的资本本质与不断简化激发效率的技术属性之间具有天然的共契点和亲近关系,资本需要借力于技术来实现积累增殖,技术需要资本投资来实现迭代更新,二者互成拱卫。就技术—劳动一端而言,任何劳动都是在一定的技术基底上进行的,人类劳动的进化史同时就是技术变迁的发展演化史,技术与劳动相依相存。数字时代,信息技术的广渗透力、宽辐射力和强形塑力彰显了资本的“中心式在场”,使其在与劳动的结构性剥削关系中始终保持绝对优势。反过来,劳动在信息技术的加持和形塑下,由于劳动范围的极限泛化、自我剥削的循环强化和劳动关系碎片散化的症候而处于更加弱势和不稳定状态。但在数字信息技术的掩饰下,异化劳动却表现出了超出工业时代的自由化、创造性和主体性的多重假象。在此情境下,只有从历时性的角度对资本—技术—劳动的剥削关系结构进行剖析和解构,才能从始源性上厘清技术加持下资本剥削与劳动异化的根本关系。只有从现时性的角度对信息技术影响下资本—技术—劳动的剥削关系结构进行蠡探和解蔽,才能从深层次上识破资本意向设计和编织的技术神话。同时,只有综合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并在此基础上准确把握数字化条件下劳动异化的新型表征和消极后果,探求劳动异化的深层本质和始源性致因,才能探索出一条超越资本意向、破除技术神话和扬弃异化劳动的可能途径。

二、资本—技术—劳动的关系结构

要对数字时代数字信息技术加持下的资本—技术—劳动的关系结构进行解析,首先就要遵循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和从简单进阶到复杂的方法,先分析非数字时代条件下资本—技术—劳动的结构性关系,并在历时性的技术迭代和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中把握资本逻辑统摄下异化劳动的新变化和新表征。

回溯人类社会史可以发现,生产、一般劳动生产始终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因此,除去劳动生产的特殊外衣,对于任何社会形式而言,劳动者和生产资料都始终是生产的因素。但同时,作为生产一般或始终要素的“劳动者”和“生产资料”(即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之间的结合条件并不是在一切社会形态下都天然具备和自然统一的,而“实行这种结合的特殊方式和方法,使社会结构区分为各个不同的经济时期”。对资本和资本主义经济时期而言,正是“劳动者”“劳动实现条件”及“自由工人”“生产资料”之间“先分离再结合”(在资本的主导下)的“特殊方式”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事实上的基础或起点”,也成了资本主义生产和经济时期的独有特点。占有“劳动实现条件”的资本与被剥夺了“劳动实现条件”的“劳动者”之间形成了征服—屈从以及主导—支配的初始化不对等关系。

马克思认为,资本是“以物为中介”,以赚钱或价值增殖为终极目的社会历史关系,而劳动则是被资本裹挟和囊括的活的增殖酵素。资本对劳动的统摄支配是在“一定的技术条件下”实现的,这种“一定的技术条件”首先体现在生产力发展的纯粹要素方面,即技术助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变革与跃迁。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热情讴歌了技术发展的生产力功绩:“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但是,技术并不只是表征单纯的生产力维度,它并不孤立地发挥工具功能。因为,“自然界没有造出任何机器,没有造出机车、铁路、电报、自动走锭精纺机等。它们是人的产业劳动的产物,是转化为人的意志驾驭自然界的器官或者说在自然界实现人的意志的器官的自然物质。它们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从机车、轮船、蒸汽机到钟表、电报、纺织机,作为“对象化的知识力量”和“技术的躯体”,其意向性由其所有者、使用者和技术应用的特定社会生产关系背景所决定,这就上升到技术的本质层面——社会生产关系层面。“由资本所代表的社会关系”催生的技术,一开始就表明它是为资本价值增殖服务的资本主义的技术。资本将其膨胀和扩大增殖的不变意志贯彻到技术上,使技术充当起辅助资本统治的“羽翼”和工具。对资本而言,赚钱或价值增殖的唯一目标,使其将包括劳动力在内的一切力量和要素都看作等同的东西和生产要素。为了资本的最高使命和目的,技术及技术的物化载体(比如机器设备和机器体系等)都成了与劳动相对立甚至敌对的,用来剥削、驾驭和操控劳动的力量和权力。对资本而言,一方面,技术对劳动者劳动本能和体能力量的延伸效用,“使工人家庭的全体成员不分男女老少都受资本的直接统治,”从而增加了资本对“人身剥削材料”的占有。另一方面,技术对劳动者劳动技能和主体力量的替代效用,使劳动者沦为日益贬值的“客体条件”和“从属附件”,从而提高了资本对劳动者的摆布和剥削程度。最主要的是,在劳动由形式上从属于资本过渡到实际上从属于资本的过程中,资本还逐渐征服和侵浸到生产和生活的一切领域和方面,从而确立起自身对整个人类生存的至上威权。

诞生于资本所筹划和架构的社会关系之中的技术,同时也维持和改变着资本的社会关系。马克思指出:“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连。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依此,在资本作为生产关系统筹和规划技术的同时,反过来,技术逻辑也建构和规制资本关系和资本的运动规则。在资本生产的过程中,资本要顺利实现价值增殖,就必须要遵循一定的数量、结构和比例关系,由此,“由资本技术构成决定并且反映技术构成变化的资本价值构成”就形成了“资本的有机构成”。在资本积累和价值增殖的过程中,由技术所决定的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之间的比率必须始终保持在与资本增殖相适合的范畴和水平上。因此,随着劳动生产力的发展和资本积累总量的增加,“可变资本同不变资本相比,从而同被推动的总资本相比,会相对减少”,资本的有机构成提高。为了抵消和抗衡资本竞争所造成的一般利润率不断下降的趋势,提升资本的有机构成和优化资本的剥削技术就成为资本取胜的关键。就资本的有机构成而言,应用机器体系和提升技术装备水平与增加无产阶级的数量和资本的统治力,对资本积累而言是一体两面的,资本的技术化形塑和增殖壮大成为决定资本命运走向的要件。就资本的剥削技术而言,“资本起初并不关心它所征服的劳动过程的技术性质。起初,它是遇到什么样的劳动过程就采用什么样的劳动过程”。这种只以工作日的长度为基础的外延式的绝对剩余价值的剥削方式由于以劳动过程既有的技术水平为基础,因而不仅手段是粗陋和暴力的,而且由此达到的资本增殖和壮大的效果也是极为有限的。与之相对,相对剩余价值则牵涉技术、组织、方法和关系的全方位变革,它“使劳动的技术过程和社会组织发生彻底的革命”。由此“尽可能多”的剩余价值和“尽可能少”的劳动使用就成为更高的技术水平下有无限弹性空间的内涵式的剥削方式。此外,技术化还可以使计时工资巧妙地转化为计件工资,并在自我约束和自我管理的自主过程中使其成为“最适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工资形式”。

总之,技术既是资本关系的产物,又维持和巩固了资本关系。技术建构“人与自然”及“个体与社会”等多维关系,“承载和滋生着伦理、经济、政治、文化等多重社会关系,在现实生活中发挥着基础支持作用”。聚合了技术功能和社会功能的技术,由支撑资本统治的合法性基础变为合法性统治本身。“技术本身就是(对自然和人的)统治,就是方法的、科学的、筹划好了的和正在筹划着的统治。统治的既定目的和利益,不是‘后来追加的’和从技术之外强加上的;它们早已包含在技术设备的结构中。技术始终是一种历史和社会的设计;一个社会和这个社会的占统治地位的兴趣企图借助人和物而要做的事情,都要用技术加以设计。统治的这种目的是‘物质的’,因此它属于技术理性的形式本身。”

三、资本意向与资本逻辑的信息技术面向

信息技术与资本逻辑在数字时代的内嵌融合已是学界讨论的普遍共识。以此为基础和前提,探讨资本逻辑的信息技术面向:数字时代信息技术如何契合资本全领域增殖欲求?如何满足资本全景式监控需要?如何激活资本全方位确权潜能?只有从非数字时代与数字时代的对比入手,对这一系列问题递进深入地解答,才能真正明晰数字时代隐而不显的资本剥削和资本统治。

从对技术蕴生及应用的历史状况和社会情境来看,对技术和技术进步过程的理解,“必须根植于利益和社会力量”。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关心的不是‘纯粹的技术’,而是技术同资本的特殊需要的密切结合”。在这种密切结合中,一方面,资本最大化收益的目标始终处在最重要的优先地位,这就要求资本最大化地调动和统合社会化资源,而信息技术代替传统的劳动范式和机器体系形式,成为资本积累最大化聚合资源的最新抓手和工具。因此,信息技术的出场,“对资本来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使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因此,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力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另一方面,互联网和信息技术推动政治经济学向数字资本主义的迈进也离不开市场化扩张逻辑的影响和带动。正是资本和市场化导向使信息技术和网络系统实现的普及和连接,不仅实现了资本企业与信息技术的对接,更使信息技术发展到万物互联的程度。万物通过信息技术和网络系统被纳入资本的体系之中,并接受资本的监控、引导和收编,从而既“使资本具有一种在一定范围内不取决于构成该资本的已有财富量的扩张能力”,又使信息技术在资本的浇灌下获得一种普及性的动力和全面性的意义。总之,与前数字时代大工业发展所促生的局部性、个别性的场域制约和有限化、局限性的增殖限制相比,在数字时代,数字技术“不可遏制地追求的全面性”和资本“不可遏制地追求的普遍性”实现了最大限度的合流,信息技术为资本形态创新和增殖积累提供了新的面向和可能。

(一)信息技术契合资本全领域增殖的欲求

从把技术作为资本增殖的广义参数和参考变量的历史来看,在资本遭遇增殖瓶颈和卡脖子危机的时候,往往也是资本主义技术创新重组的时候。由技术化变革和技术化路径,催生新组织形式、新剥削形式、新商品、新市场和新就业机会,由此寻求和创造资本价值增殖的新途径和资本积累的新方式,信息技术的出场也遵循这样的逻辑。在资本传统的势力范围和增殖领域(比如制造业)低迷和再生性积累能力受阻时,资本便转向信息技术和数据,“并将它作为维持经济增长和活力的一种方式”。信息技术毛细血管式的扩张结构使其具有广覆盖力和强扩张性,开发和利用信息技术,“可以在以前无法沟通的计算机功能孤岛之间建立一种流动的、多样化的连接”。信息技术的这种广泛连接,回应和迎合了资本增殖积累的空间连接和关系延伸的需要。一如早期资本商品化和规则化的效果一样,资本裹挟和带动信息技术为自己开疆扩土,它使信息技术上未开化的“孤岛”和半开化的边缘国家和地带,从属于拥有信息技术主导权的文明国家和地区。它用信息技术和互联网结构征服和消解最顽强的闭关情绪和内顾偏好,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不想在信息技术加速时代被抛出技术现代化的文明轨道,就必须融入信息技术体系,并推行信息技术的新规则和新范式。资本借信息技术之力重塑和再造了一个新的更加广阔的全球性的从属结构和源泉体系。

与传统的、局部性的全球化结构体系相比,随着信息技术主导地位的确立和扩散,“信息网络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与规模渗透到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首先,信息技术整合、改造了传统产业领域并创生了创新科技领域,它横跨了“传统的制造业、采矿业、地产业、原材料业、交通运输业、服务业和电信业等,而且还囊括了新兴的创新科技(如大数据、物联网和云计算等)、新服务(如跨境电商、在线教育和远程医疗等)和新基建(如5G、人工智能、特高压、智能交通等)”。在此基础上,形塑了网络分布式的传统——非传统的就业关系结构。其次,信息技术普及性和依赖性的提高,使得“最初与生产有关的话语和规划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每一方面”,信息化、网络化和数据化已经延展到医疗卫生、交通出行、教育培训、食品安全等日常生活领域。被资本规划的信息技术借助自身客观化的逻辑表达,涵盖和支配了包括经济、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在内的环境要素,满足了资本最大化扩张的野心。最后,信息技术搭建了用于相异群体进行在线交互的数字化基础设施和平台组织,在贯通传统与现代、虚拟与现实的基础上,将数据和劳动不断地商品化和生产资料化,扩充了资本商品化的内涵和外延,最大化填充了资本增殖的空置领域和空白范围。

(二)信息技术满足资本全景式监控的需要

在资本对劳动的监管和控制中,技术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和环节。比如,在早期的协作阶段,“人数较多的工人”和规模较大的“共同劳动”要达到协作结合的集体效力,就需要“资本的指挥”和“资本家的命令”,以便充当起“管理、监督和调节”劳动的职能,这种管理和调节的职能,由“社会劳动过程的性质产生”,“同时也是剥削一种社会劳动过程的职能,”因而就其本质来说,资本的管理就是专制。在分工和协作基础上形成的工场手工业阶段,“劳动的分工结合”和“总体工人”的发展更进一步,生产中“体力”“智力”的隔离更进一步,依靠工人的畸形化发展“社会劳动生产力”,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再生产出“资本统治劳动的新条件”。进阶到机器和大工业阶段,生产和劳动过程的技术基础和技术规律发生了变革和改动,“工人服侍机器”和“劳动条件使用工人”,由于机器成为“能工巧匠”而获得了技术上的现实性。“工人在技术上服从劳动资料的划一运动及由各种年龄的男女个体组成的劳动体的特殊构成,创造了一种兵营式的纪律。这种纪律发展成为完整的工厂制度,并且使前面已经提到的监督劳动得到充分发展。”资产阶级对工人的专制由于技术体系的发展而得到加深和延续,只是这种新的专制用“监工的罚金簿”代替了“奴隶监督者的鞭子,”“暴力逼迫”和“肉体惩戒”等直接和显性的剥削形式被换成了“扣工资”和“罚款”等表面上看似温和和文明的隐匿形式。

在资本价值增殖的生产过程中,为了确保资本的利益和绝对权力,“资本家进行监视,使劳动正常进行,使生产资料用得合乎目的,即原料不浪费,劳动工具受到爱惜,也就是使劳动工具的破坏只限于在劳动中它被使用时损耗的必要程度”。而在数字时代,资本对劳动的监控获得了技术化的调试和改进,使资本的监视在技术化的打磨处理后更加隐秘和奏效。信息技术和平台透过技术算法对涉及在线互动的一切行为体——“包括客户、广告商、服务提供商、生产商、供应商,甚至实物”行为的动态痕迹数据进行跟踪、监测、收集、存储、控制和分析,而广大劳动者在“技术幕布”和“技术壁垒”的遮蔽下变成了透明的被宰制者。信息技术构筑起了一个技术控制系统,这个系统将所有劳动者置于“全景监视”之下,移动工作、协同工作、灵活办公、基于平台的创业、虚拟协作、DIT、远程工作、数字游牧等,被称为以自主性和“将劳动力和自由结合”的工作实践,背后施加的是更多、更全面的隐蔽监视和控制。总之,资本借助信息技术强大的算力和隐匿的算法在隐而不显中实现了自身增殖的“扩大化”“自由化”和“民主化”。

(三)信息技术激活资本全方位确权的潜能

资本借助“技术中立论”为自身的确权创造了技术自我进化和自然演化的神话,从而将资本追求利润的主观意图偷换为技术进化的自然法则。但是,“任何技术系统都具有特定的功能,其运作可以达到预定的效果,实现技术所有者或操控者的目的,展现为一种强制性力量”。在资本与劳动激烈角力和较量的机器大工业中,机器和机器体系作为技术的对象化和产物,其发明和应用并不是独立于社会关系的自然事件,相反,是为了抵制罢工和对抗工人提高工资和改善待遇的要求。因此,资本和资本家的意图设定了机器和机器系统的功能指向和应用范围,由此产生了“机器”和“机器资本主义应用”的悖反景象。“使用机器的目的,决不是为了减轻或缩短工人每天的劳动”,在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中,“机器成了资本的形式,成了资本驾驭劳动的权力,成了资本镇压劳动追求独立的一切要求的手段”。在资本主导的劳动组织形式和生产过程中,机器是“资本的机器”,机器的权力是“资本主人的权力”,而劳动者作为被摆布者必须服从于机器和机器体系的威势,从而在根本上屈从于资本的剥削和权力。

信息技术和数据网络作为技术的现代样态,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完全辅助性或中介性的存在,而是依托资本的力量和服膺资本意志的扩展性的权力关系和权力结构。信息技术的出场和演化,并不是孤立的一次性历史事件,“而是持久复杂的历史过程”。在这一历史过程中,技术转向信息技术得益于资本的支持和赋权,信息技术为了释放资本竞争的压力和寻求新的资本积累领域,这一初始化的既定目标和“事先所设想的目的”是资本与信息技术联袂的关键。在此前提下,在信息技术的权力排序中,信息技术将首要的、排他性的优先地位赋予了资本的所有权和控制权,而资本的所有权和控制权也依循技术理性设计的狡计被合法化和常态化。一方面,信息技术和数字网络“在无形之中将价值和利益沉淀到规则和工艺、设备和产品中去”,并使“占主导的霸权对权力和利益的追求常规化”,信息技术已经成为“进行生产控制和社会控制的基础性工具”。另一方面,信息技术和网络平台在无形中导引和调配着劳动,信息技术与资本一道左右和掌握劳动。对资本和网络平台的所有者而言,他们“手中不仅掌握着主体劳动的客体条件,而且也掌握着主体劳动的社会条件,工人的劳动只有在这些条件下还能是劳动”。因此,信息技术的引入和建立就是资本权力的确证和实施,信息技术的生产就是资本—劳动等级结构和强制性关系的保存和再生。

四、资本统摄与信息技术加持下的劳动与劳动异化

信息技术加持下的劳动形式演变和劳动异化是数字资本主义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议题,学界对此进行了大量卓有成效的讨论,讨论聚焦在数字劳动的生成和性质、数字劳动的形式和价值及数字劳动异化的扬弃和超越。对此,方法和视角的不同是分析问题的关键。以资本—技术—劳动的剥削性关系架构为视野,需要在动态化的时代演进和对比中探讨资本对信息技术的俘获和征用,以及信息技术对资本增殖和剥削的优化和装裱;在聚焦信息技术与资本逻辑的内嵌融合和一体化的基础上,探讨信息技术对劳动程式和劳动流程的颠覆和重塑,以及对“自我剥削”的隐匿和对社会矛盾的规避。资本通过俘获和征用信息技术,强化和再造了资本—劳动之间的剥削结构关系,酿成了数字时代劳动异化的新型表征和消极后果。

(一)劳动范围的极限泛化

对资本—劳动关系而言,除了坚固的剥削性结构和关系之外,资本需求和劳动力供给之间的动态变化也是巩固这一不对等关系的重要方面。机器体系作为资本的剥削性的设备,在扩充劳动力“量”的范围的情况下,也巩固和扩大了资本对劳动的专制统治。机器由于成了可以“使用没有肌肉力或身体发育不成熟而四肢比较灵活的工人的手段”,因而转化为代替成年男劳动力、夺取妇女劳动、吸收未成年和半成年劳动力及剥削儿童劳动的有力方式,机器用自身的转移力和替代力扩大了被雇佣工人的队伍和数量。更重要的是,在扩充劳动力“量”的基础上,“机器还从根本上使资本关系的形式上的中介,即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契约发生了革命”。这种变革社会关系和要求把一切生产领域内的劳动转化为剥削劳动的作用,从珍妮走锭精纺机的应用中可见一斑。“在走锭精纺机出现之前,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之间的劳动关系和等级关系都没有稳定下来。也正因为如此,机器成为一个制导因素,甚至是一个社会关系网络本身,而不是单纯的物体:机器和物质对象(包括人和非人因素)彼此结合在一起,不仅构成了工厂体制,也将前现代的闲散的劳动者组织化为工人阶级。”资本以机器之力为自己发掘和开辟了最大化范围和潜力的劳动力,并将劳动的集体力和社会结合的力量归并和转化为资本的力量。而劳动力的“去体力化”、简易化和机械化特征进一步弱化了劳动者个体的竞争力和议价能力。资本制造了劳动者和劳动条件的疏离,并在人数过溢的劳动力买方市场下,进一步扩大和强化了这种分置和隔离。

在数字时代,资本借助数字技术和网络平台的中介作用,将自身的增殖和再生产过程升级为开放的、“无边界”的社会生产关系。传统劳动在网络平台“无实体规模化”的媒介下,搭建起资本对劳动统治的“无距离”的超链接形式。传统劳动过程由此被最大限度地吸纳进资本的势力范围,并被资本增殖的“异己规律”所同化和吞没。数字技术还催生了非传统的“以信息流动、交往网络、社会符码、语言创新及情感和激情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生命政治劳动”。除此之外,“受众劳动”“产消者劳动”“免费劳动”等还将主体的消费、游戏、休息和娱乐、休闲等日常活动转变成为资本增殖效力的新型劳动类型。所有这一切,都将劳动范围极限泛化到至大无外的境地。与机器时代一样,信息技术“无上限、无止境”的互联互通作用满足了资本“无边界、无极限”的增殖欲求,而相对过剩的劳动人口也在“无边界”和“无限制”的自由竞争中更加失去自我和自我对劳动条件的支配和占有。

(二)自我剥削的循环强化

“劳动是工人本身的生命活动,是工人本身的生命的表现。”劳动向“自由劳动”和“雇佣劳动”的转变,把工人的“生命活动”和“创造本性”降格和扭曲为了“吃饭、喝酒、睡觉”而开展的“生计实践”和“挣钱活动”。因而,在劳动过程中,劳动对工人来说不是“内在的劳动”,而是“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在劳动结束时,劳动者从劳动辛劳中挣得的不是本性释放、物质满足和精神享受,而是仅仅与自身“牲畜般的存在状态相适应的最低工资”。在资本的宰制下,劳动与自己劳动产品的对抗、与自己生命活动的悖逆、与自己类本质的异化最终酿成了被剥夺的、颠倒的劳动世界。

资本的成长史同时也是资本统治的文明进化史。社会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和道德法律水准的提升,倒逼资本用一种先进的和精致的剥削手段来取代落后的和野蛮的剥削陋习。资本发现,比起初期的暴力、命令、监督和压抑,激发对绩效、竞争、野心和自我实现的追求所带来的剥削空间更大,也更有效。因此,剥削改头换面,它“不再以异化和自我现实化剥夺的面貌出现,而是披上了自由、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的外衣。这里并没有强迫我劳动、使我发生异化的剥削者。相反,我心甘情愿地剥削着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是在自我实现……干劲十足地投身于劳动之中,直到精疲力竭为止。自我实现,实现至死。自我完善,完善而亡……这种感觉上的自由消弭了任何反抗、革命的可能性,这才是它的致命之处”。“他者剥削”的退场及“自我剥削”的出场,使“皮鞭加大棒”让位于“胡萝卜加绩效”,资本在“内卷竞争”和“过度劳动”的双轮驱动下,以一种“不得不”和“你能够”的赤裸事实和激励方式打造了劳动主体自我完善和自我剥削的循环加强模式。除此之外,在数字时代,“除了一般传统性的劳动形式以外,一种自愿而又免费的数字劳动问世了。这种新型劳动将娱乐活动劳动化,人们在浏览网页和网络冲浪中不是感到被强制和强迫,而是感到舒缓和松弛;不是感到痛苦和不幸,而是感到幸福和愉悦。因而,在一种完全轻松而雀跃的情绪中被轻易地、不知不觉地由 ‘知识性的消费活动’转化为 ‘生产性的劳动活动’。这一接榫在没有硝烟的所谓 ‘玩乐劳动’和 ‘受众劳动’中变得理所当然”。资本的盈利增加固然也伴随着劳动者收入的增加,但二者之间的社会鸿沟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更加扩大,尽管“资本的躯体”更加灵活,但资本的本质没有丝毫改变,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对立关系没有改变,劳动主体依然受资本形而上学的抽象统治。“自我剥削”的本质依然是剥削。

(三)劳动关系的碎片散化

资本与劳动的关系伴随着资本积累和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而发生变动。资本在积累过程中,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和劳动生产力的发展使劳动力的供给超出了资本对劳动的需求,由此形成了可供支配并“绝对地从属于资本”的相对过剩劳动力。相对过剩劳动力的产生既是资本积累的一般规律和必然趋势,也是资本家管控劳动的崭新策略方案。相对过剩劳动人口的产生,将工人阶级的劳动力市场结构分化为“在役部分”和“后备军部分”,二者之间的角逐使资本从中渔利。具体而言,“工人阶级中就业部分的过度劳动,扩大了它的后备军的队伍,而后者通过竞争加在就业工人身上的增大的压力,又反过来迫使就业工人不得不从事过度劳动和听从资本的摆布。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从事过度劳动迫使它的另一部分无事可做,反过来,它的一部分无事可做迫使它的另一部分从事过度劳动,这成了各个资本家致富的手段”。“在役”与“后备”之间的竞争转移和耗散了对抗共同的真正敌人——资本(与资本家)的目光和力量,资本的“总体力量”在“单独的劳动者”劳动能力削弱的过程中不断提升,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内在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也随之发生革命。

数字时代,资本进一步贯彻和延续了资本与劳动之间这场未竟的革命。如果说福特制还保有长期稳定的雇佣劳动关系和相对有保障的职业的话,平台经济的诞生则彻底改写了工资制度和劳动模式。“一次性员工”“独立承包商”“自雇工人”“零工劳动者”等“去劳动关系”和“弱劳动关系”的劳动形式,削弱了劳动者的群体归属感和合法权利保障,制造了不同于以往的新型“不稳定阶级”。“一个漂浮的人群,无限灵活和机动,随时为工作做好准备。如果再将这些人视为产业劳动后备军或者任何种类的后备军就不再合适了,因为没有了‘常备军’,也就是说,没有了有保障的、稳定的劳动力。或者说,在不稳定性的管控体制下,全部的劳动力都成为后备军,工人时时待命,等待老板的召唤。”新的“不稳定阶级”,通过向劳动力传导压力、转嫁风险成本和压缩劳动力支出等系列方式进一步满足了动态化、弹性化的资本积累要求。另一方面,平台经济使平台劳动者在进入平台进行劳动的过程中,遮蔽了平台游戏最初被建构以回应的资本的生产关系,“产生了对界定游戏规则的生产中的社会关系的同意”。同时,散点式、宽域化和流动性的劳动力分布特点还代替了劳动者之间同时空、面对面、直接交往交流的机会,加剧了信息的盲点和不对称,增加了劳动者情感联系的难度系数,为“流众无产阶级”的未来发展增添了不确定性和风险。

五、结语

马克思指出,“为人类生活的一切社会形式所共有”的劳动过程或一般性的“劳动过程的简单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是资本(或资本家)雇佣和使用劳动力(劳动本身)与自身所有的生产资料(即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相结合进而“消费劳动力”和实现价值增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科学和技术作为社会智力的产物,被资本所占有,进而被纳入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控制劳动力和增大资本增殖的能力。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就是劳动的一切力量转化为资本力量的过程。进入数字时代,资本的数字化生产关系赋予了信息技术和网络平台以独特的社会性质,在数字技术和平台组织的遮蔽下,数字劳动具有了“自由化”和“自主化”的自雇特征,但是,“任何雇佣劳动的形式,即使一种形式能够消除另一种形式的缺点,也不能消除雇佣劳动本身的缺点”。劳动者依然绝缘于平台和数字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在数智化的复杂程式中,劳动者越发不能理解资本的技术化运作,更谈不上主导和控制资本的技术化劳动过程。数字平台“去域化”和“即时性”组织劳动力的技术优势,对劳动者而言,恰恰是扩大资本对自身的时间约束和身体控制的劣势。要刺透技术自由化的幻觉和假象,从根本上扭转和改变资本、技术与劳动的关系,只有从资本的根基处着手,化解数字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和数字生产社会化之间的始源性矛盾,实现数字生产资料的社会化共有和共享。只有这样,才能矫治资本—技术—劳动的剥削性关系结构,从而探索出一条超越资本逻辑、破除技术神话和扬弃异化劳动的和谐发展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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