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先生之孙光宪词批评论略

2022-11-08 05:10王奎光
文教资料 2022年10期
关键词:孙氏花间特色

王奎光

(韩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詹安泰(1902—1967 年),字祝南,号无盦,广东饶平人,中山大学教授,我国20 世纪最为杰出的词学家之一。詹先生最长于词学研究,其研究尤见敏锐的眼光与卓绝的识见,在词学界影响深远。詹安泰先生的词学研究,可以1949 年广东解放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就其唐宋词研究而论,其前期成果可以词话《无盦说词》(1947 年)为代表,其后期成果则以论述具体的单篇论文为主要形式。詹先生对“花间”词人孙光宪的研究,即为其代表之一。

孙光宪(901—968 年),字孟文,号葆光子,四川陵州平贵人,仕南平三世。孙氏为“花间”词人中创作最为丰富的作家,《花间集》与《尊前集》共选录其词84 首。其中《花间集》共选其词61 首,名列第二,仅次于“花间”词人精神领袖温庭筠的66 首,远高于收录第四的韦庄的48 首,由此可见其在编选者赵崇祚心目中的分量。但长久以来,孙光宪被温韦二人所掩,其词鲜少被人关注,至晚清后期才为人注目,但总体评价仍远低于温韦二人,与其《花间集》选词榜眼的身份十分不匹配。詹安泰先生经过前后20 年的研究,在批判继承前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孙词的艺术特色进行重新认定,对其词史地位予以重新定位。其研究结论十分精辟、独到,有力地推动了“花间”词及唐宋词的研究。本文即专门对詹先生的孙光宪词研究进行简要分析与客观评价。

一、詹安泰先生前期的孙光宪词研究

詹安泰先生前期的孙光宪词研究,没有专门的论文,主要体现在其为指导大学生研习唐宋词的词话《无盦说词》中。《无盦说词》直接讨论孙光宪的共有四则,分别从学词、孙词特色、孙词地位三个角度,对孙氏的创作进行简要评论。其见解新颖而独到,初步体现出詹先生研究孙光宪词的不凡功力。

詹先生首先从学词的角度论孙光宪词的作用。《无盦说词》论云:

读《花间集》,学飞卿或失之难;学端己或失之易;惟学孙孟文可无所失。

我们知道,在传统认识中,温庭筠与韦庄一直是《花间集》中风格迥异且成就最高的两大代表性词人,后人学“花间词”,不学温则学韦,这已是约定俗成的观念。但詹先生对此颇有微词,他认为无论学温还是学韦,皆易生或难或易之弊,其分寸感不好把握,不如学孙光宪,“学孙孟文可无所失”。学孙不易生流弊,没有后患,当为学词之最佳入门正途。詹先生虽然只是从学词的角度讨论孙光宪,但其所论则在无形中提高了孙氏在“花间”词人中的地位,对后人的认识颇有启发作用。

对孙光宪词艺术特色的揭示,是詹先生论孙词的核心所在。对孙词艺术特点的认识,前人也有少许的探讨,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如北宋孙洙论孙光宪的《浣溪沙》词为“绝无含蓄自尔入妙”。晚清陈廷焯总评孙词为“气骨甚遒,错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近人吴梅认为“孟文之沉郁处,可与李后主并美”,“至闲婉之处,亦复尽多”,并指出孙词中一些“俊逸语,亦孟文所独有”。詹先生的大学同窗李冰若论孙词为“婉约精丽处,神似韦庄”,“疏朗婉丽,近于韦相”。詹先生所论则与他们大不相同。詹先生先是指出:“重、拙、大为作词三要,固也;然轻清微妙之境界亦不易到,因此等境界,不容不用意,又不容大着力也。”可见,令词创作不能一味地追求“重、拙、大”的词法,还应该或者说更应该追求那种不易创造、难以把握的“轻清微妙之境界”。那么应该怎样创造这种难得的境界呢?《无盦说词》论道:

如有巧妙之意境,则贵出以拙重之笔,庶不陷于尖纤。巧妙而不尖纤,为孟文所特擅,但或出之以奇横,不尽拙重耳。

奇横非险巧之谓也,令词最忌纤巧而不妨奇横,如张子野之“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奇横极矣,然是何等气象。其得谓之险巧耶!

詹先生所论表明:第一,“轻清微妙之境界”,其实就是“巧妙之意境”,孙光宪恰恰最擅长于此意境。“巧妙而不尖纤,为孟文所特擅。”第二,欲创造“巧妙之意境”,有两种方法,其一是“贵出以拙重之笔”,其二则为“或出之以奇横,不尽拙重”。前者已属难得,后者更为可贵。换言之,以奇横之笔以达巧妙之境,正是孙光宪所独创的艺术个性。第三,对奇横与险巧进行辨析,明确指出奇横不是险巧。“奇横非险巧之谓也,令词最忌纤巧而不妨奇横”(笔者按:根据引文上下文,此则中“纤巧”一词疑当为“险巧”)可见,奇横迥异于险巧。而北宋张先的名句也在创作实践上证明了这一点。总之,詹先生认为,以奇横笔法创造巧妙之词境,是孙光宪独特的艺术特色,也是孙词区别于温韦词的根本所在。詹先生对孙光宪创作个性的揭示,体现出詹先生慧心的独具与见解的独到。只是略有遗憾的是,由于受到词话体的影响,詹先生在《无盦说词》中,没有对何为奇横作出准确的界定或说明,导致后人理解起来如隔层纱。

既然孙光宪能以其独特的创作手法,来创造巧妙之词境,这一大的成就足以也应当使其地位发生改变。所以,詹先生研究孙光宪词的第三个角度,即是重新评定孙光宪的词人身份。《无盦说词》论此道:

《花间》词派,孙孟文是一大家,与温、韦可鼎足而立,《花间集》录孙作特多,不为无故。宋人张子野、贺方回均由孙出,张得其意,贺得其笔,故贺犹逊张一筹。

詹先生认为:第一、孙光宪不再仅是“花间词”一名家,而应是一大家。第二、此一大家并非一般的大家,而是堪与温韦鼎立的一大家。詹先生作出如此大胆而果敢判定的原因,除却孙词具有个性鲜明的创作特色外,詹先生还列出两个理由。其一,只有将孙氏列为堪与温韦齐肩的大家,才可以解释赵崇祚编选《花间集》录孙词特多的原因。“《花间集》录孙作特多,不为无故。”其二,孙氏对此后北宋张先、贺铸的词创作均产生了较大的直接影响。“宋人张子野、贺方回均由孙出,张得其意,贺得其笔。”换言之,北宋词的一流名家张先、贺铸均是同出于孙光宪而各得其一长。这隐然暗示孙光宪具有开宗立派的意味,只是没有直接明确而已。

总之,詹先生不仅揭示出孙光宪具有独特而鲜明的创作个性,还因此将孙氏提升到与温韦比肩而立的大家地位。“花间”词人也因此由传统中的温、韦并峙,变为温、韦、孙三足鼎立。詹先生的这一创见,极具颠覆性,也极具震撼力,启发人们要重新认识“花间”词人。

二、詹安泰先生后期的孙光宪词研究

詹安泰先生后期的孙光宪词研究,主要体现在《孙光宪词的艺术特色》一文,以及给研究生上课的讲义《宋词研究》(第二章《宋词的来源》之第三节《唐五代文人词》)中。后者相关内容基本上与前者一致,只是写法略有不同,少数要点内容也只有详略之别而已,可视为是对前者的补充。詹先生后期的孙光宪词研究,其主要内容是对前期《无盦说词》中的见解作出修正、完善与发展。具体要点有二:一是对孙光宪词的艺术特色进行重新认定,二是将孙光宪由仅为与温韦并肩的大家,明确提升为与温韦一样可以开宗立派的大家。

我们先看对孙光宪词的艺术特色的重新认定。在《无盦说词》中,詹先生揭示孙词的艺术特色是具有“奇横”词笔,而在后期的研究中,詹先生作出了较大的调整与改换。

《孙光宪词的艺术特色》(以下简称《特色》)一文论道:

一般说来,温的特色在体格,密丽工整;韦的特色在风韵,清疏秀逸;孙的特色在气骨,精健爽朗:各有所长,不能相掩。

詹先生明确将孙词的特色在奇横词笔,改为在“气骨”,其具体表现是“精健爽朗”。这一认定的层面改变与提升,更符合从总体上概括孙词艺术风貌的需要。而从界定内容看,詹先生对孙词的新认识,更多的当是受到了晚清陈廷焯“孙孟文词,气骨甚遒,错语亦多警炼”的影响,这在一定意义上是回归到了传统。但是詹先生所论又与陈廷焯有差异:一是詹先生的界定要更为精要准确,二是詹先生因孙词独具的特色而对孙氏的总体评价要比陈氏高。陈廷焯虽然对孙词特色有较为准确的认定并有所肯定,但其对孙氏地位的评价仍然是低于温韦:“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詹先生对此不予认同,《特色》一文批评道:“这是陈氏受到‘词贵婉约’的传统观念所局限,不能从这里就得出他们的词的高下的结论。”很显然,詹先生所论是坚持其早期将孙氏与温韦并峙的观点。此外,詹先生还对温、韦两家词的风格特色进行明确界定,使我们得以在对比中更好地体会三家的特色及其区别。此举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无盦说词》的不足,体现了詹先生对“花间”三家词人的认识更为细致与深入。

只在理论上谈论孙词“精健爽朗”的“气骨”,虽然精要,但却多少仍有些笼统抽象。詹先生《特色》一文还通过对具体词例的艺术分析,对孙词“气骨”的内涵作出具体诠释,从而使人们得以更好地理解与体认。在詹先生看来,孙词的“气骨”主要有三个方面的表现,而这些表现,“都不是温、韦词派所能范围的”。其一,体现在突起、急围,既坦率又峭劲的写法上。詹先生以孙氏的《谒金门》(留不得)为例进行分析。詹先生特别拈出开头两句“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进行细致的分析,然后指出:“这种突起、急围,既坦率又峭劲的写法,正是孙词气骨遒健的一种表征,温、韦词中没有出现过。”詹先生又在分析完全词后总结道:“作者所运用的精健爽朗的表现手法和这个主题相配称,这可能是这词取得较高的艺术评价的原因之一。”其二,体现在将全篇上下紧密联系,前后贯通的构思与写法上。詹先生以《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为例进行具体分析,最后总结道:“这种把篇中上上下下,紧密联系,打成一片的艺术构思和写作手法,是作者一气斡旋、笔力清健的艺术特色的又一种体现。” 其三,体现在用明朗精警的写法写风土词。孙光宪吟咏本调、描写土风的词共有近30 首,几占其全词总数的1/3,詹先生经过认真研究后认为:“这类词大都是意到笔随,精力弥漫,错落晶莹,明净悦目。”继而又以《河传》(太平天子)、《酒泉子》(空碛无边)两词为例进行具体分析论证。詹先生指出,这两首词“在表现手法上,既明朗又精警,尽管这两个调子的句法和用韵比较复杂,读者仍然可以一目了然,从中得到一些新鲜的感受,并不因为题材的一般而失却艺术的光彩。应该说,这也是孙词的一种艺术特色。”总之,詹先生通过对孙光宪经典词例的分析,不仅对“精健爽朗”的“气骨”在词法上的不同表现进行具体分析与简要总结,还从理论上从不同角度对“精健爽朗”的内涵进行简要诠释与说明。这些举措,都使得我们对孙词“精健爽朗”的“气骨”概念有着更为具体与立体的体认,也由此看出詹先生对孙词艺术特色研究的细致与深入。

再看对孙光宪的地位作出的调整。在《无盦说词》中的孙光宪地位判定中,詹先生主要是将孙氏由一位作词名家提升到堪与温韦二人分庭抗礼的一大词家,并指出孙词同样对后人有较大的影响。而在后期研究中,詹先生对原先的孙氏定位作出进一步明确的提升。《特色》一文论此云:

历来论述“花间”词的人都以温庭筠、韦庄两派来概括,认为走密丽一路的属温,走清疏一路的属韦。这看法,我认为是比较简单的……把温韦看成两派,当然是就艺术表现说的。就艺术表现说,照我看,孙光宪词有他自己的特色——不同于温韦的特色,似也可成一派。

而《宋词研究》对孙词影响则进一步补充道:“温韦开密丽、清疏两派,对宋词的影响显而易见,但受孙光宪影响的人也大有人在:如张先、贺铸的小词,其精健处,往往从孙词出;即号称继承温词的周邦彦,也有神似孙词的……所以不把孙词看成是一个流派,降低它在词学发展史上的地位,是不大公允的。”这两处论述表明,詹先生认为,孙光宪因为有着自己独特的艺术特色——这种特色又是与温韦“各有所长,不能相掩”的,兼之他对宋代张先、贺铸甚至周邦彦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因此,原先仅仅把孙光宪看作堪与温韦并峙的一大词家是不够的,应该将其视为与温韦一样开宗立派的一大词家。换言之,孙光宪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一个风格流派。这就又将孙光宪的词坛地位又提升了一层。詹先生后期撰写的《宋词风格流派略谈》一文,将两宋词共归结为八大风格流派,其中即明确以张先、贺铸二人为“奇艳俊秀”一派的代表,此派立论的依据,当即萌芽于《无盦说词》而直接渊源自《特色》一文。如果说《无盦说词》论孙光宪还只是暗示其具有开宗立派的能力与地位,那么詹先生的后期研究,就直接明确把孙氏看作是一个具有深远影响的风格流派的开山祖师。詹先生将孙光宪由堪与温韦并峙的一大词家,提升为堪与温韦鼎足而立的一大词派的开创者,这就是詹先生对孙光宪研究的进一步深化与升华。总之,詹先生的观点,打破了近千年来温韦两派一统“花间”词的传统认识窠臼,开创出温、韦、孙三派鼎立的“花间”词风格流派新格局。此乃“花间词”研究的一大创新与突破,具有较大的词史研究价值与意义。

三、结语

综上所述,詹安泰先生对孙光宪词的艺术特色及文学地位的研究,是经历了一个逐渐深入、完善与明确的过程。詹先生的孙光宪词研究,标志着晚清以来的孙光宪词研究取得了一个较大的突破。这对于我们更为深入地认识孙光宪词的创作特点及其在“花间”词中的地位,以及更好地研究唐宋词的发展,均具有较大学术价值与参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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