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林
2019年江苏省苏州昆剧院新排创作的新版《潘金莲》,这出戏原本传承自上海昆剧院的刘异龙老师和梁谷音老师,我们在老师们原来版本的基础上,根据《义侠记》的内容重新整理、改编而自成一体,整出大戏分为《嫁夫惊丑》《游街重逢》《戏叔别兄》《挑帘裁衣》《捉奸投毒》《显魂杀嫂》六折。
我主攻丑,有幸在2012 年第一届文化部主办的“当代昆曲名家收徒传艺工程”中拜昆曲名丑刘异龙为师。刘老师饰演的西门庆被昆剧界誉为“活西门庆”。在老师原汁原味传承给我西门庆的表演后,我联想到自己前几年也曾演绎过武大郎的《游街》一折,所以在这出《潘金莲》中,我想挑战一下自己,想在剧中分饰两角——武大郎和西门庆,这个想法得到了刘老师的大力支持。
武大郎和西门庆这两个角色按昆曲的行当来分,都是属于丑。昆曲的丑又分为小丑即小花脸、付丑即二花脸。这两个人物正好对应这两个家门,武大郎属于小丑,西门庆属于付丑。他们的人物性格、身份和社会地位都截然不同,要通过昆曲丑行的不同表演程式把这两个人物树立在舞台上,对我而言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鞭策。现在我想就我塑造的两个人物谈谈自己的体会和感悟。
武大郎是昆曲中高难度演绎的“五毒戏”之一毒——“蜘蛛形”,要求演员蹲在地上,带一个假的肚子,形状很像蜘蛛,所有的表演都以矮脚功完成。这样的舞台造型让观众通过视觉一下子看到武大郎身材矮小、长相难看的舞台形象。这样的形象与娇媚的潘金莲形成强烈的不和谐感,又与魁梧英俊的武松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武大郎外化的表演程式,掌握了这一手段,舞台上的武大郎基本已成型了。但作为一出大戏的一个关键性人物,我还是想赋予他这个人物本身的血肉:他身有残疾,终日以卖烧饼为生,是当时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他自卑懦弱又生性善良,和潘金莲成婚后,自卑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有愧于美貌的妻子。生活中,他自然以妻子为中心,在第二折《游街重逢》中,他出场的“啊要买烧饼哦”喊得要有幸福感,显示出成婚之后,他的心情较以往有所不同,似乎找到了生活的目标,所以这一段自报家门的念白要干净利落,身段也要跳跃。这一段表演是“蜘蛛形”的突出表现所在,非常考验演员的基本功,特别是一套打拳,可以说是演员在用技巧表演人物,但是任何技巧都是为人物服务的。所以我在表演的时候,特别注意了武大郎卖烧饼这一工作性质,所有的技巧都在烘托这一特点。这一段演出一般都会取得很好的观演效果。他把一个小老百姓的诙谐和自嘲表现得一气呵成,让观众在欢快的顺畅感中体味到人物本身的悲剧意味。所以转到他想到自家兄弟流落在外不免伤感的情绪,又让观众笑中带泪。当他意外重逢兄弟武松的时候,见面的第一句话“兄弟,倷一向拉哚啥场化啊”,既把武大郎对兄弟的牵肠挂肚,又把自身这么多年生活不如意的感叹,都含在里面了,几十年长兄如父的抚养和牵挂在这一瞬间都得到了释放。
《戏叔别兄》中《别兄》,武大郎同样一声“啊要买烧饼哦”出场,这一声要比《游街》中更有底气,可以说这是武大郎人生的制高点,所以要喊出对生活的满足和期待。这一声幕内的喊声映衬着舞台上《戏叔》中武松和潘金莲的尴尬下场,又有着一种莫大的讽刺和心酸。这段戏从兄弟语重心长的话别,到最后的分开,武大郎的心情从制高点一下子跌到了现实。所有的表演都体现出了对兄弟的不舍,有一次在演出中我偶然抓住了武松的衣袖不肯松手,利用身高差我仰头用眼睛送别兄弟,我发现这样的处理更能表达出武大郎内心的不踏实感,做到了无声胜有声,所以后来就一直这样处理了。
经历过生离的武大郎,剧中最后一次出场就是死别了。武大郎的服毒处理在幕后进行,所以当武松回来守灵的时候,武大郎以显灵的方式又一次出现在舞台上,这已经是鬼魂了,所以他喊出的“兄弟”有一种虚无感,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又仿佛是近在咫尺。见面后,他因为自己是鬼魂,所以在和武松的接触感上,有一种阴阳两界的疏离感,让观众有一种武松梦境的缥缈感。被问及内由说道“你要替我报仇格”时,刚开始排练时,我处理的情绪有些激动,但后来我慢慢觉得以武大郎的性格,他会照顾到兄弟的安危,他是不忍心让自己血气方刚的兄弟因为自己而招来更大的麻烦,但他自身又有着很深的不甘,所以后来在演出中,我慢慢淡化了以前激动情绪表达,把它处理得像是叮嘱又有无限的叮咛在里面的感觉,语气平静但有咽呜之意,也正是武大郎这样的善良激起了武松不顾一切的报仇之意。
武大郎在全剧中就是一个悲剧性人物,在以上所有的表现中都有一种收缩感在里面,喜更多的是窃喜,悲更多的是悲戚。而我这次另外要塑造的西门庆这个人物则是完全不同,他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可以称得上是“高富帅”代表。在京剧里很多都以武生应工,但在昆曲中则以二面来演绎这个人物,就是想突出这个人物除了表面上“高富帅”的外在之外,他性格上有着缺陷,内心有着不堪。
《挑帘裁衣》中他第一次出场,“啊嗨”一声闷帘,要有先声夺人之势,趁着收音之时,快步圆场,正好上台敞袍亮相。在传承过程中,刘异龙老师强调从这一声高亢明亮的闷帘和潇洒漂亮的亮相动作就要让观众感觉到他目空一切、气势逼人的霸道感,他既要有武生的帅气,又要有付丑的圆滑。下面这一段唱念随意轻松,要体现出他财大气粗、游手好闲的劣气。当无意看到潘金莲后,又暴露出他贪恋美色的本性。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但初次见面又不敢太过造次,所以馋于美色的他演起来要有分寸感,言语间和动作上的表达要有“点到而不到”的感觉。在这一段三角配的戏中,刘异龙老师传承给我的西门庆,有着既觊觎美色又装着斯文的人物滑稽感,总会引起台下观众的哄堂大笑,西门庆狂妄虚伪无知的本性一览无遗。他在与黄婆的对戏中,有一段清唱散板【红衲袄】,对于付丑来说也是比较有特色的,这也是刘异龙老师塑造西门庆的点睛之笔。这一段音非常高亢,需要演员很好的保持气息,控制音色,在猜潘金莲是何人之妻时,言语中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动作也比较夸张放大,所有的人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所以当听说是武大郎之妻时,他更觉忿忿不平,自然也不把武松放在眼里。《裁衣》的时候,西门庆已不像《挑帘》里那般试探了,很多不确定因素在他的打点之下开始变得心中有底了。他背身上场,似乎在为下面的苟合之事做铺垫。和潘金莲独处后,他伪装得文质彬彬,花言巧语之后话锋一转说到了潘金莲的痛处,借着嘘寒问暖的假意,不断旁敲侧击,突破击溃她的心理防线,这也是西门庆这一社会性人物的手段之所在,最后一段【香柳娘】的唱法和刚才的【红衲袄】完全不同,这一段唱是他对着潘金莲求爱时所唱的,所以必须要唱得深情款款,充分表达出西门庆对潘金莲的爱慕之情。但在表演的过程中,他要随时关注着潘金莲的神情和反应,当唱到“怜煞了咱”这一句时,他看到潘金莲还有犹豫之态,他转身一想,马上再转过身就直接跪下,发誓要和她共白发。这一举动使潘金莲完全放下了矜持,彻底被西门庆俘虏。
就以往的表演风格而言,我更适合演绎老实本分的武大郎,而塑造西门庆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总觉得在人物气势上把握不到位。幸得有刘老师亲口亲手传授,对于西门庆这种不可一世的霸道之气、不顾手段玩弄女人的阴狠之心,刘老师除了亲自示范之外还帮我在人物理解上疏通,让我在模仿的基础之上,通过自己对这一人物的理解去消化老师的艺术,达到自我表演的独到性。一人千面是对演员的最高要求,能在一个戏里展现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我的幸运。我也非常感谢这两个角色给予我创造的机会,感谢刘异龙老师的倾囊相授。艺无止境,我将追随着刘老师在昆曲丑角艺术中的脚步继续前行,我也希望武大郎和西门庆两个角色能成为昆曲丑角行当中永远闪亮的代表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