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的文化意蕴

2022-11-07 16:41:07吕艺生
文化艺术研究 2022年2期

吕艺生

(北京舞蹈学院,北京 100081)

2022年春节联欢晚会上,一个时长6分钟的舞蹈作品《只此青绿》,何以能惊动舞蹈界内外、国内外,成为春节期间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网上热评的对象?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事件。作为一个耄耋之年的舞者,对舞蹈界近年来取得的进步,我由衷地感到欣慰与自豪,尤其为《只此青绿》引起的这一审美现象所感动。我觉得这是因为该作品阐释出较深刻的中华文化意蕴,引发了观赏者对这种文化意蕴的认可。本文拟就大写意的舞蹈范例、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生命本色的气化氤氲三个方面加以论述。

大写意的舞蹈范例

中国传统艺术讲究含虚,不直白,讲究从繁就简,大美而不言,因而创造了大写意、留白、化繁为简等手法。《只此青绿》这部舞蹈诗剧,取材于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千里江山图》。此画本意就是把王希孟以及国人一种热爱祖国江山的情怀深藏于青山绿水中。唐代水墨画用黑白两色表现出色彩斑斓的大千世界。这一美学思想完全有别于西方油画,但其艺术价值并不亚于西方油画。中国艺术家在这一美学思想指导下提出了“墨分五色”,即焦墨、浓墨、重墨、淡墨、清墨,墨法提炼出积墨法、泼墨法、破墨法。然而归根到底其本质只有墨和纸的黑、白两色。到了北宋,画师们为了让山水画保存得悠远绵长,以传世万代,便在矿物质中提炼出青绿两色用于山水画,使绘画呈现出绚丽的色彩,山水更显气势磅礴,庄重宏伟。无色胜有色,青绿之色是谓“大色”。

一个时长6分钟、17人表演的小舞蹈,表现出千古名画《千里江山图》的意蕴,看得出编导“双子星”周莉亚、韩真做足了舞外功课。首先是将舞蹈定名为“只此青绿”就不简单。明末清初书画家笪重光在其绘画理论《画筌》中说:“墨以破用而生韵,色以清用而无痕。轻拂轶于秾纤,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于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盖青绿之色本厚,而过用则皴淡全无;赭黛之色本轻,而滥设则墨光尽掩。粗浮不入,虽浓郁而中干;渲晕渐深,即轻匀而肉好。间色以免雷同,岂知一色中之变化;一色以分明晦,当知无色处之虚灵。”另一位清代山水画大家四王之一的王翬经历了30年的绘画实践,方知青绿之妙。“双子星”为这台上6分钟,竟也做了一年零八个月的功课,可见“只此青绿”的内涵不简单。

弄懂了《千里江山图》背后的妙意,了解了此画卷后的故事,编导对全舞的装束采用了素雅、庄重的风格。青绿的服装水袖不着一片金银亮片,高耸的发髻不配一枝发光的饰品。舞蹈因摆脱了俗庸的束缚,显现出无限高雅之美。舞者在这个作品中,不仅是舞人,也是山石,物我完全融为一体。

有人认为,《只此青绿》主要运用了抽象手法和慢的动作,这是学了西方现代舞的方法。这其实是对中国传统缺少了解。抽象,在中国传统艺术中被称为“写意”。翻开中国古代舞蹈史便可知,中国古人讲究虚实相生,但更倾向于用虚,注重写意,善于抽象。而西方20世纪前,抽象表现主义哲学尚未产生,其主要的美学倾向是奉行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论”,即以写实和再现主义为主。20世纪初,哲学和美学结合产生抽象表现主义后,才结束了亚里士多德两千多年的美学思想统治。这一总结是西方许多美学家的共识。中西方这方面的差别,成为人类舞蹈史一大趣闻。古代中国舞蹈以写意抽象为主,而西方则以模仿再现为主;20世纪以来,中西方又各反其道地颠倒过来。这一“反向交替”现象,为我们证明了许多带有真理性的规律。

中国古代抽象与写意的特性,我们不仅从文献记载中可以了解到,而且留存的“活材料”更可证实。在中国,虽然由于乐舞的特性和种种原因,活的乐舞形式并未保留下来,宋代以后最具代表性的宫廷乐舞基本上消失了,但有一部分竟奇迹般地在日本保留了下来。由于日本政体始终保留了皇室,日本宫廷乐人依制度把当年“遣唐使”从中国学去的“唐乐舞”,部分地保存了下来,宫廷乐人现有继承人都能跳。我们从交流多年的《兰陵王》中看到了中国古代乐舞的基本原形。这是一个有着完整故事的题材,依照今天中国舞蹈的观念,它非常适合用叙事方法再现故事的原貌。然而,中国古人却创作了一个抽象的独舞。其动作不仅极为简单,而且一举一动皆在缓慢的节奏中进行。这一实例完全可以证明,中国古人在舞蹈方面也是注重抽象写意的。

《舞蹈论丛》原主编、著名舞蹈理论家叶宁先生早就说过:“中国古代舞蹈的主流是抒情舞蹈,是诗、乐、舞的高度融合。……而抒情舞蹈在中国古代舞蹈历史上有着悠久的传统,并呈现出辉煌的黄金时代。”叶宁讲的“抒情”,是相对于“叙事”而言。前者在国际舞坛即指抽象表现主义,而后者则指“模仿论”,亦即再现主义、现实主义等。可见,《只此青绿》在题材的选择上自然走的是中国传统写意之路,属于抒情性作品,而非写实的“叙事”作品,更非对西方现代舞的模仿。

《千里江山图》是中国古代大写意山水画的典型代表作品。它不仅在色彩上与西方油画不同,在透视关系上也与西方绘画有别,完全由线条与墨法构成。而舞蹈《只此青绿》直接继承了绘画的这一特色,因而成为中国当代典型的抽象写意舞蹈的成功之作。

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

仅此黑白山水,只此青绿二色,为何能使大自然由繁化简,又由简及繁,展现出气象万千的奇峰大岭,悠远连绵的山重水复,神秘叵测的层峦叠翠?墨本无色,画出五色,全在于“得意”,山水中分明藏着画师的“意”。人与物相通,物与我相融,这便是中国美学“天人合一”“主客合一”的最高境界。18岁的宫廷画师王希孟,得法于前人山水画的奥秘,创造了这幅长达11.915 米的《千里江山图》,借助石青、石绿,令画卷气势恢宏,色彩瑰丽,创造了千年不褪色的奇迹。

艺术家达到这种境界,是长期修炼的结果,这与佛教禅学修养颇为相似。《五灯会元》卷十七记录青原惟信禅师有一著名的参禅语,云:“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对此,评论家说这里包含了三个境界。美学家朱良志解释说:“在这三境中,第一境与第三境看似相同,其实有根本的差异,即分别智和般若智的差异。在第一境中,物与我是分离的,我站在世界的对面看世界,物与我之间横亘着理性的障碍。在第三境中,我回到了世界之中,我就是山,就是水。在第一境中,物与我是冲突的,山水为我所观之对象。在第三境中,解脱了这种冲突,在自由中享受着。山水不是概念中的山水,不是理性观照的对象,不是情感宣泄的场所,就是山水本身。此为原样呈现的世界,即不二法门。”

舞蹈《只此青绿》可以说也达到了第三境,即我就是山,我就是水,舞者与山水融二为一,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这是一种不用语言所呈现的美,是符合自然本身的大美。编导与演员进入了第三境,也直接将观赏者带入第三境,视觉与听觉与舞者共同入境,审美的主客体也融为一体。要知道,这种审美接受完全不是依靠语言或其他什么渠道所获得的,这既是《千里江山图》的艺术高度所致,也是《只此青绿》这支舞蹈的高度所致。这是什么现象?是一种什么哲学在起作用?我们还是要用 《庄子》“濠梁之辩”的寓言故事来说明:

庄子与好友惠子在濠梁之上游玩。

庄子说:“儵鱼那么从容地游动,它真是快乐呀!”

惠子说:“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惠子说:“我不是你,本来不知道你的快乐。你本来也不是鱼,你也不知道鱼的快乐,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庄子说:“请把话题转到开头吧,你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的话,就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而来问我。我是在濠河的桥上知道鱼的快乐的。”

惠子的思维是科学性思维,理性的、逻辑的思维,而庄子的哲学是诗的哲学,艺术的思维。庄子代表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方向,物与我是融为一体的,我快乐,鱼也会快乐,是主客合一,物我两忘。

我们在画舞合一的创作中,通过舞蹈《只此青绿》看到了这种主客合一、物我两忘的美学境界,殊为难得。由于语言很难说清这种境界,舞蹈的方式恰可使人意会,这就是人人都赏识称好,却说不清其好在何处的原因,即如禅学一般“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不要指望有任何文章可以让我们一读就懂这个舞蹈,这便是这种舞蹈的特性,因为它本来就不是语言艺术。

老子说“大音希声”,庄子说“大美而不言”,说的都是这种特性。最好的音乐是无声的,这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而宇宙天地按照自己的规律不停地运转,它永远是不言的,但它却符合规律而无限美。祖国的千里江山是大美,任何人看过《千里江山图》都会产生这种大美,它的结果便是自然的大爱,这种意会是必然的,何必要言说。对于《只此青绿》这一舞蹈来说,你喜欢了,你爱它了,这就足矣!尽管你可能不能用语言表达,但你已经意会它了。

《千里江山图》和《只此青绿》的深层文化内涵,其“意”由何而来?由画中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一房一舟而来,由舞中的一动一作而来,这就是一个“象中取意”的过程。一般说得意后,便会出现“得意忘象”“得意忘形”的情形,这也是传统美学的规律。然而,《只此青绿》在“得意”后,其象、其形竟因与“意”高度的统一,成为不忘的形象。它的一个下平腰的动作,当上身慢慢后仰构成一险境的板腰时,观赏者立即想到陡峭的山峰,它给人的印象竟是如此的强烈,透着力,透着美,于是一个“青绿腰”的动作名称就这样传开了。这个动作名称显然是人们对此舞蹈动作喜爱的结果,动作是编导原创,称谓不大可能是原创,更非来自古代舞蹈《绿腰》(也叫《六幺》),但它却反映了观赏者对此舞蹈动作由衷的喜爱。观赏者能对一个舞蹈的典型动作产生如此的喜爱之情,是多年来舞蹈创作少有的现象。这是当代中国舞蹈编导可以写进教科书的一段佳话。

生命本色的气化氤氲

《只此青绿》那些慢悠悠的动作,像是山中飘荡的白云,像是云山树海的游走,墨飞色化,舞跃山川,人体与大自然实现了无缝衔接。人们说它是活了的《千里江山图》。这就是中国舞蹈讲究的气韵生动。观赏者的视觉、听觉一起被调动,顿时形成一种“内模仿”,积蓄和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生命力需要爆发。果然,独舞突然出现了快速切割式动作,如一股强劲的山风,像画卷起伏的山峦掀起了涌动的波涛。这就是静而生动、动中有静的往复。之后,清风掠过,又迎来新的平静。

在动与静中,中国美学更强调的是静,认为无静便无动,静中有动,这样的动才是更强劲的动;在虚与实中,中国美学更强调虚,认为虚灵才更具艺术价值,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动静相宜,虚实相济,虚实相克,相生相济。很清楚,《只此青绿》的动作编排,突出了静和慢,准确地处理了动静与虚实的关系,编导捕捉了中国美的真谛,因而使观赏者获得了一次真正的传统审美的满足。当舞者聚为一排形成不同造型,再经光影的配合,观赏者立即领悟到山峦叠嶂、错落起伏的美。这是一种梦幻般的美,宁静的美,让人体验了一把“宁静致远”的意义。观众禁不住惊呼:“美啊!美极了!”“美到极致!”

“美”——就这样无保留地给了《只此青绿》。

慢动作的魅力是强大的,慢动作表现了强大的生命力。云雾缭绕,烟云笼罩,让青山绿水缓缓移动,让宇宙大气悠然吞吐,表现了天地大气的吸纳,从而展现了生命的运动。陶弘景有《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受此诗影响的北宋山水画家、米芾之子米友仁认为,画山水要画出云气,画出心里的感觉。这成了云山墨戏图的一个传统。为什么艺术家对大自然的云烟雾霭如此着迷?因为这种气化氤氲中透露出生命的气息,体现了整体的生命美。

静,在中国艺术中有特殊的地位。宋代的唐庚(唐子西)是一位不著名的诗人,却写了一首著名的诗《醉眠》:“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古人在静中追求的是永恒的精神,是体验生命不止的内在运动感。沈周诗云:“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从宁静中追求运动,从极静中追求极动。舞蹈是动的艺术,但动需要静的对比、反观和观照,《只此青绿》动静的高度结合,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天地的氤氲,宇宙的吸纳,也就是表现了生命的运动。无色的世界,是空灵的世界,也是真实的世界,更是吞吐氤氲生命运动的世界。

朱良志说:“气象浑沦体现了元气周流贯彻,无所滞碍的生命精神,劲气充周,旁通互贯,从容东西,生命之气流荡于在在有别的山川之中,形成往复回环的生命世界。”这一点恰与中国传统舞蹈相契合。作为一种坯胎性艺术,舞蹈本与人的生命直接相关,可以说舞蹈的基本律动即是人的生命力的象征,是呼吸的节奏。中国舞蹈是中国气化美学之说的佐证。

中国艺术家对无形的气有着独到的理解,把中国哲学看作是一种气化哲学,中国舞蹈美学其实也是一种气化美学。“若论中国美学形成的思想文化基础,便不能忽视‘气’,‘气’是体现中国哲学特点的核心范畴之一。中国美学与艺术长期发展中,也贯穿着气化哲学的基本精神,或许可以这样说,没有气化哲学,也就没有中国美学和艺术的特殊形态。”美学家的这一认识,也准确地揭示了舞蹈最基本的本性。吞吐吸纳,即生命运动的呼与吸,也恰是中国舞蹈遵循的阴阳之道。如果我们认可舞蹈的第一大要素是时间,那么,节拍、节律,即是一阴一阳的不断回旋。《只此青绿》的一开一合,一甩一挽,一屈一伸,一弯一直,一高一低,处处都体现着这一要素的运动,吞与吐即一阴一阳的往复回环,是中国气化美学精神的展现。

不少西方现代、后现代艺术家认为他们的灵感来自东方,来自中国。舞蹈家坎宁汉喜读《易经》,他创造了“机遇编舞法”。他的合作者、音乐家、《4分33秒》的作者凯奇,也是一位中国古代哲学迷。有人认为《只此青绿》受了现代派舞蹈的影响,但经此追本溯源,我们不仅联系到《千里江山图》,竟还与《老子》《庄子》等挂上了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