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宇
内容提要:“士绅化”概念的提出,为透视现代城市更新这一普遍现象提供了理论视野。它集中描绘了“二次城市化”所产生的重大经济、政治和文化后果。士绅化首先是一场以现代城市更新改造为名义的资本逐利行为。19 世纪巴黎和伦敦的城市改造为士绅化实践提供了基本的思路与策略,其基础在于资本的城市化与空间的商品化,其手段则在于利用地租差创造资本积累所需的“差异化空间”。此外,在话语的层面,士绅化概念自身也经历了合理化改造,掩盖了资本积累所内含的、施加于城市空间的暴力。
根据都市批判理论的观点,当下的历史-地理景观,必须被理解为一种资本主义的景观。不能忽略资本主义的长久发展对世界地理空间结构的塑造和影响。为了维持自身的存在,资本主义必须按照自身的要求创造出有利于增长和积累的空间。把握资本主义的社会空间重组,就需要考察城市化进程的发生和发展。
一方面,城市化的考察应当关注城市和乡村空间结构性关系的历史转型,并将其抽象为总体性的“非城市空间城市化”,或城市空间“外部结构内部化”过程。而另一方面,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和发展,广泛的空间结构重组进程使得现代城市空间总是带有非均衡发展的烙印。基于资本生产、流通和积累通的客观需要,特定城市空间不免趋于衰落,甚至遭到废弃。但这些空间往往也会迎来自身的再生和复兴。探究和理解一种城市空间的再生,就不得不引入“士绅化”(gentrification)这个概念。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士绅化进程,也就是资本凭借哈维所谓的“创造性破坏”而实现“二次城市化”的过程。该过程集中表现为“城市空间内部结构的外化”。
根据绝大多数城市理论的观点,士绅化进程发生于二战后的经济恢复期(20 世纪50 年代),并于20 世纪70 年代开始发展成为席卷全球的士绅化运动。士绅化运动通常以城市重建或改造为形式,以资本和金融力量为手段,它的真正目的在于,通过一套系统工程驱逐“威胁阶级”,从而加强资产阶级对城市的控制。可见,士绅化最初本是作为一个政治性概念被提出来的。它集中表明了,在特定城市空间中,中产阶级驱逐和取代工人无产阶级的过程;它主要表现为私人房产价值的增加、建成环境的改造以及随之产生的某种全新的都市生活风尚。
一般认为,“士绅化”这个概念最初来自英国社会学家露丝·格拉斯(Ruth Glass)。在格拉斯的使用中,“gentry”一词主要指英国上流社会的绅士形象。格拉斯在此讽刺性地改造了这个词,用以表明她对自己所观察到的现象的批判态度。格拉斯在1964 年出版了一部关于伦敦城市变迁问题的研究论文集。在文集的导论中,她第一次使用士绅化概念来描述她在伦敦内城观察到的社会结构与房产市场的转变现象。
格拉斯发现,彼时伦敦的诺丁山和伊斯灵顿等区域被一些波西米亚家庭所占据。他们对已有的房产进行了修整和翻新,并以此排挤社区中的蓝领阶层。为了强调这一现象,格拉斯在对士绅化的定义中突出了几个很容易被忽略的转变:首先,士绅化表明了工人阶级小区被中产阶级“入侵”;其次,破旧房屋被改造为“高雅昂贵”的住宅;最后,士绅化的开始和扩展,将导致“所有或者大部分工人阶级居住人口搬走,整个地区的社会特征发生明显改变”。
士绅化的出现源自诸多要素的共同作用,它们包括资本积累逻辑、以生活风格为核心的美学品味以及特定城市区域社会功能的改变等。然而,资本积累逻辑以及这一逻辑下的社会阶级关系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爱德华·索亚指出:“(城市的)分区主要是一个阶级问题。”这是由于,正是通过诸种“被隔离的且具有社会同质性的城市分隔区和隔离圈”,一种资本主义的对抗性社会结构才得以实现空间化。在索亚看来,这样一种空间化实质上是一种“惩戒性的空间化”。它所要集中解决的问题非常明确:由于资本主义工业化与生产方式的空间重组,工人阶级在地理上不可避免地将高度地聚合在一起,从而“助长了一种得到巩固的工人阶级意识和战斗性”。因此,统治阶级无论如何都需要制造出一种“分解的、多中心化并且更加复杂的城市区域化”来作为不可或缺的应对策略。
士绅化进程自然总是伴随着重大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后果。但这里暂时将问题限定在经济层面。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士绅化首先是一场以现代化城市更新为名义的资本主义经济牟利行为。
根据尼尔·史密斯的研究,士绅化集中表现为以下方面:首先,城市中不利的地形地貌受到改造、清除,并再次被注入中产阶级的感觉;其次,房地产价值飙升,雅皮士消费与精英式的绅士气派在大规模生产的不同款式中得到普及。早期的士绅化研究主要关注住宅市场和已有房产翻新增值的现象。随着这一概念的推广和普及,它也被用来描述在空置的土地上(特别是曾经的工业用地)重新建造的时髦住宅或工人阶级社区。
郊区化和士绅化几乎是依次和对应地展开的。士绅化运动表明,城市经济的增长不再完全依赖于绝对的地理扩张,而转向了已有城市空间的分化。士绅化表明了城市空间结构重组(在经济生产层面)的一个全新阶段。在这个阶段之前,城市规模的扩张抽空了内城空间的资本,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城市中心的衰败;与此同时,由于城市资本和资产阶级向郊区转移,遭到空置和废弃的城区便被相对弱势的工人阶级和穷人所占据。士绅化由此具备了发生的基础。随即,士绅化的发生完全反转了上述阶段:资本和中产阶级再次涌入,将原本被他们所抛弃的社区进行翻新改造,从而实现了向内城的回归。
在史密斯看来,士绅化在今天已成为了当代新自由主义都市策略的一部分。但不应忽视的是,早期的士绅化实践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已诞生:在19 世纪中期的法国和英国,资产阶级主导的城市改造运动(或称城市资产阶级化运动)已然出现;这些城市实践为晚近时期普遍发生的士绅化提供了基本的思路和策略。因此,有必要将士绅化置回到空间重组的视野中,考察一种城市空间“内部结构的外化”的历史。
大卫·哈维对19 世纪中期巴黎城市的现代化改造进行了分析,并揭示了这一历史实践内含的关键转变。在哈维看来,彼时的巴黎历经工业化的发展,正身处于资本过度积累导致的深重危机中。这一危机的发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巴黎古老的都市基础设施难以承担新的资本主义生产消费组织。它主要表现为街道、关税及其他渠道上的重重障碍造成了资本流通空间的严重阻塞。哈维认为,这一危机的解决必须依靠一种全新空间关系组织结构的调整。
这里不得不提及奥斯曼。这位巴黎城市现代化的“功臣”在19 世纪50 年代被授命对巴黎进行改造。他针对危机的不同层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成功地重整了巴黎社会与经济空间的架构。奥斯曼将包括郊区在内的全部巴黎城市空间进行了有组织、有计划的部署,并以此为蓝图指导巴黎城市的全面建设。他不仅为巴黎规划了全新的道路系统,还充分考虑了工业和商业组织以及房屋的投资建设。
在这个庞大工程中,奥斯曼所凭借的最关键的力量就是资本的流通。这是由危机时期巴黎城市空间的现实状况所决定的。危机中的资本主义经济-政治体制想要维持自身存在,就必须充分吸收过剩的资本和劳动力。这需要借助一系列公共工程来转变巴黎城市的内部空间:只有通过公共工程对城市空间进行重新配置,才能再次激活资本的流动。
奥斯曼意识到,改变城市空间的最有效手段,就是依托信贷与金融策略进行房地产投资开发。为了将资本与土地财产进行整合,奥斯曼逐渐将巴黎的房地产打造成为“一种纯粹的金融资产”。其目的是为了利用信贷体系重新构筑和主导巴黎城市空间关系。最终,奥斯曼与各方资本力量的联合与斗争深刻地重塑了巴黎城市的地理形态:大量的资本投入将巴黎的中心和西部打造成为主要由资产阶级居住的区域,并对通衢大道起到了装点作用。与此同时,这种鼓励信贷、金融与土地财产结合的举措造成了城市各区土地价值的落差,从而为资本和开发商进行新一轮操作创造了机遇。总之,经过一系列城市公共工程,巴黎城市住宅价值不断上涨,住宅市场大量被中产阶级化——士绅化就这样发生了。
事实上,恩格斯早在19 世纪中期,也就是和巴黎改造几乎同一时期,就在英国曼彻斯特观察到了类似的现象,即所谓的“英国城市改进运动”。他对这一“类士绅化”现象展开研究,一方面出于对英国工人阶级生存状况恶化(特别是住房状况的恶化)的关注,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批判资产阶级所谓的工人阶级住房改善策略。在恩格斯看来,“实际上资产阶级以他们的方式解决住宅问题只有一个办法,这就是问题解决了,但又层出不穷。”这样一种办法被他叫做“欧斯曼计划”。
恩格斯指出,随着像曼彻斯特这样的现代大城市的扩展,“城内某些地区特别是市中心的地皮价值人为地、往往是大幅度地提高起来”。在这些被提高了价值的地区之内,房屋的价值却没有随之提高,反而遭遇了贬值——特别是“市中心的工人住房”。于是,包括工人阶级住宅在内的这些房屋遭到拆除,并立即“在原地兴建商店、货栈或公共建筑物”以及昂贵住房。恩格斯强调,资产阶级通过这样的投机方式“创造了大量财富”,但同时“工人从市中心被排挤到市郊”。
恩格斯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称之为“欧斯曼”的早期城市更新进程。不仅如此,他还明智地指出,这一现象并非仅仅适用于定义巴黎城市发生的巨变,而更是一个普遍化的进程。“欧斯曼的幽灵”,恩格斯如此评论道,“也曾漫步伦敦、曼彻斯特和利物浦,而且在柏林和维也纳似乎也感到亲切如家乡”。
在芝加哥学派早期的研究中,罗伯特·帕克同样已经观察到一系列后来被称为“士绅化”的现象。他在人口的增长流动与城市规划的互动关系中发现,“商店与工厂总是要寻求有利的地理位置,并吸引某些特定类型的居民在其周边聚集”。他还注意到,“该区域内不断出现新建的高级住宅区,原本居住于此的穷人由于地价的不断高涨而被排斥在外”。
这一过程更为清晰地呈现于伯吉斯的城市扩张“同心圆”模型中。这一模型显示,城市中心区以及过渡地带分别为商业和轻工业所占据,它们的外层分布着工人居住区,再向外则是高档的住宅区和以及距离工作场所更远的通勤者居住区。伯吉斯在此看到了一种作为过程的扩张轨迹:工人实际上是从商业和工厂区域的边缘,即“堕落区”向外迁移到外围的工人住宅区的;目前聚集在高档住宅区的大部分工薪族和中产阶级,原本也曾安身于商业和工厂区域内。他们都是伴随着中心及其过渡区域的扩张而外迁的。上述一系列运动变化最终形成了“同心圆”所描述的扩张动态。
“同心圆”理论尽管敏锐地捕捉到并清晰地描述了城市发展由中心向边缘的扩张过程,却同时也止步于这一过程。伯吉斯看到了扩张背后某种单向的“继替”(succession),却将其诉诸某种生态学的视野。他没有看到士绅化是一种城市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不断交替转化的过程——它实际表明了一种持续、双向的循环演替。
因此,有必要以辩证性的视角重新审视伯吉斯的“同心圆”模型,将原本静态、单向的过程循环化和动态化,从而形成一种类似于“涟漪”的模式。在这一“涟漪”模式中,资本与相关要素不断地(经由城市空间内部结构外化)在城市中心注入新的力量造成下一个“涟漪”,继而将其效应向外扩散(凭借外部空间内化),并如此循环往复。在某一个循环减弱的同时,新的循环将在不同的地方形成并重复上述过程;这就更好地解释了伯吉斯观察到的去中心化与新的次级中心的形成。不仅如此,考虑到资本力量允许新的次级中心成长为同级乃至更为强劲的中心,这一扩张和再中心化过程不可避免的破坏性因素便无限趋近于哈维的发现,也就是资本对城市空间的“创造性破坏”以及“空间修复”。
这一系列举措反映了一种典型的对待和处置空间的观念:将空间视为“白板一块”。奥斯曼将既有的充满弊病的城市内部空间看作“处女地”,并依据资本的需求重新打造了更加有效的空间系统。从空间结构重组的角度来看,奥斯曼实际上是将城市内部空间再次“外部化”了。所谓“内部结构外部化”,就是将现代城市中心地带再次视为边缘区域——城市化借此再次开展“外部结构内化”的行动以进行新一轮的资本投资和增长。所谓城市的复兴或“改进”因此凸显出真正的内涵:在经济生产层面“重新发现”城市内部空间。
可见,城市化过程本身就表明了城市在经济、政治和地理上的空间重构,它集中体现为城市“内部结构外化”与“外部结构内化”的循环往复。
城市空间“外部结构内化”和“内部结构外化”的循环往复并非没有其前提。资本城市化进程最为根本的前提便是“空间的商品化”。
空间的商品化包含着两层意思:首先,用列斐伏尔的话说,就是“将空间进行分割,以便用来买卖(交易)”。既然空间成为商品,就同样具有商品的根本属性: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举例来说,作为一种空间形式的商品,房屋不仅限于用来住,它也可以被交易和买卖。哈维指出,现代社会的房屋供给在资本主义下发生了一种“怪异的转变”——从追求使用价值变为追求其交换价值。在他看来,房屋的使用价值原本是以居住为主,现在却随着房地产经济的发展,日益变成了投机的工具。在这个意义上,空间的使用价值,变成了其交换价值的“使用价值”。
上述转变一经完成,交换价值便开始如同引擎一般,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驱赶和鞭策着城市地理空间中几乎全部的使用价值:既包括特定建筑空间的规划和建造(即空间的使用),也包括居住和其他方式的使用(即可使用的空间),当然也包括将空间要素视为投机工具来使用。列斐伏尔认为,这一过程的正常化深刻源自社会分工的日趋细化和总体性的丧失。在他看来,总体性的消失意味着“每个人都在一个抽象的空间上进行操作,按照他自己的标准、他自己的比例”。因此,在城市化进程中透视一种空间的商品化,就意味着以总体性的视角考察复杂、含混和抽象的空间实践;这些实践所导致的重要后果,就是空间使用价值被交换价值全面压制甚至取代这一基本现实。
空间商品化的另一层(也是更重要的)含义,则是指空间是像商品一样被生产出来的。列斐伏尔指出,“在商品生产和空间的生产之间存在着一种辩证法”。在这个意义上,只有通过商品化,城市空间才可能实现价值和剩余价值的生产,从而进一步实现资本的循环和积累。因此,在所有空间结构重组过程中都贯穿着一条基本逻辑,也就是资本的逻辑:全方位和反复地生产城市剩余价值,从而持续榨取它。在哈维看来,城市化进程总是意味着“为实现生产、流通、交换和消费的物质基础而进行的创造”。换句话说,城市空间总是“作为一个复合的资源系统起作用,实现着价值和剩余价值的生产。”
这就是空间的资本化,而固定资本的投资则是其重要环节。在此需要通过马克思的一系列相关概念来尝试接近它。根据马克思剩余价值生产的分析,在劳动过程来看,资本首先包含着两个基本组成部分,即生产资料(比如原料、材料、劳动资料)和劳动力(人),而从价值增殖的角度来看,它们分别属于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在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中,尽管剩余价值是通过劳动力在必要劳动时间之外生产出来的,但作为生产资料的不变资本自然也是其基础。并且,一旦作为不变资本的生产资料(也即是生产的技术过程,此外还包括社会组织)发生革命,将会大大增加剩余价值的生产。
除此之外,还需要考察所谓的“固定资本”。上面提到的“不变资本”更多指的是“封闭于生产过程内部”的固定资本,而完整的固定资本概念还包括另外一个内容,即“作为生产的物质框架”的固定资本。大卫·哈维称之为“生产的人造环境”。它包括码头、港口、工厂、仓库、商店、道路、运河等等无数耳熟能详的生产要素。资本主义生产对固定资本的投资,由于其毋庸置疑的非空间流动性,不可避免地造就一个成规模的、完整的地理景观,以用于生产、流动、交换和消费。这个过程就是资本的城市化。它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基础设施,就是所谓的“第二自然”。从这个角度来看,非城市空间的城市化或城市空间外部结构的内化所表明的,正是资本主义生产固定资本投资不断造就新的地理景观的过程,也就是资本不断城市化的过程。
同时,内城空间“前沿化”或内部结构的外化过程所表明的,也就是通过有计划地废弃之前的固定投资所造就的地理景观,从而在其基础上建造新的景观,以实现资本的“再城市化”的过程。如果用一个标志性概念表述,即是“创造性破坏”。综上可以认为,一切城市空间的结构重组过程(城市空间外部结构内化和内部结构外化,以及二者的辩证运动和循环往复)都可以看作是资本的城市化过程。该过程是士绅化得以发生的关键基础。
士绅化内部嵌套着多层意义,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空间转型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它还体现了某种总体性的文化消费偏好。例如,史密斯指出,士绅化理论中存在一种流行的文化研究视角;采取该视角的学者通常认为,士绅化表明是消费而不是生产决定着城市中心土地使用的决策。换句话说,在城市空间的使用问题上,士绅化意味着是“消费模式决定生产模式”,而非相反。
史密斯反对将士绅化看作是一种由新的都市文化消费偏好导致的社会现象。相反,他认为士绅化运动的根基在于一种“资本从建筑环境中流进流出的复杂性”。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城市增长的“新前沿”,士绅化地带必然是某种“经济创造的产物”。通过将消费者和生产者共同纳入士绅化理论的建构,史密斯发现,“生产方面的需求,特别是赚取利润的需求”比消费者的偏好“更具决定性”;在士绅化的进程中,“寻找利润的资本流动”相比文化消费而言也更加接近“主导地位”。因此应当认为,尽管被冠以“城市复兴”的名目,士绅化的核心冲动并非来源于文化力量,而是经济力量。
士绅化得以发生有一个关键要素,即特定城市区位(往往是内城区域或中心城区)出现了租金差距。根据史密斯的解释,租金差距就是“潜在地租水平和根据现行土地用途实际资本化地租之间的差距”。其中“潜在地租”是指土地在最大或较好使用情况下能够被资本化的数量,“资本化地租”则是指当前土地使用情况下土地所有者占有地租的实际数量。二者之间之所以出现差距,是由于资本化地租所决定的土地(以及建于土地上的房屋)的价值会经历持续的贬值。在史密斯看来,这种贬值有两个基本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自然贬值”,它包括生产力进步降低建造成本、建筑物理层面的磨损以及特定建筑风格或类型的过时等;第二个原因则是“主动撤资”,它表现为大量资本从内城空间撤出,流向郊区化地带。但具体的贬值过程要复杂得多。
由于持续的自然贬值和主动撤资,内城空间的废弃成为了一种普遍发生的情况。这时,随着租金差距的持续扩大,开发商便有机会以低廉的价格购买土地和房屋,通过翻修和改造(也就是所谓的“更新”)生产出新一轮的地产产品,并以带来满意回报的价格出售并获利。
以上就是士绅化的一般方式和手段。因此,士绅化过程绝不仅仅是由消费者的消费偏好所决定的,而是由某种集体性的力量及其行动所推动和制造出来的——这一集体性力量包括金融机构、专业开发商乃至政府等,它们分别负责提供专项贷款、建造与销售以及提供政策偏向。士绅化进程并非不受所谓的中产阶级文化转型和消费偏好的影响,但这一因素在其中只能起到辅助性的作用。史密斯总结认为,作为“土地和住房市场的结构性产品”,士绅化显然是一个“由资本驱动而不是由人驱动的回城运动”。
对士绅化现象的考察颠覆了曾经被充分观察、研究和认定的城市发展模式,因为士绅化首先可以被看作对城市扩张和郊区化发展的逆转。此外,士绅化研究始于对本地城市的转变的关注,但无法否认的是,士绅化这一模式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常见。史密斯认为,这就需要将士绅化置入全球的政治经济变化中加以审视:必须基于一种“非均衡空间发展”(或“空间不平衡发展”)状况探究士绅化进程,并将其视为这一现状的“前沿”。史密斯指出,资本主义结构中往往存在着两种相互矛盾的倾向,首先是发展条件和水平的均等化,其次则是它们的差异化。
均等化的趋势源自资本主义经济对无限扩张的迫切需要。经济扩张的需要,就是对更多劳动力、原材料以及更大的市场的迫切需要。只有通过扩张,资本主义才能保证盈利和积累的顺利进行,才能通过创造大量资本积累稳固自身的生存。扩张的迫切需求导致了交通运输技术与通讯技术的发明和发展,其目的在于马克思所谓的“用时间消灭空间”。随着铁路、汽船包括电报的大规模使用,一种最适合现代化生产的交通方式尽可能地消除了资本主义生产、交换和积累的物理空间障碍,使得资本主义经济的地理范围前所未有地扩大。史密斯认为,正是这样一种以竞争为主导的资本主义经济环境造就了发展条件和水平的均等化。
发展条件和水平的差异化则是一种完全相反的趋势。为了方便理解,史密斯将差异化限定在城市空间尺度内加以解释。在他看来,差异化趋势实际上表现为内城空间和城郊之间的地租差,它表明了同一城市中不同区位的地理性差异。差异化同样内在于资本主义结构中。首先,资本主义生产所依赖的建成环境属于“固定资本”,它由于无法轻易被清除或更改,成为了未来新一轮投资的障碍;经济扩张的压力因此只能通过迁往较低租金地(也就是郊区)来得到缓解。其次,这一资本的空间转移反过来造成了最初投资在内城空间的固定资本的贬值。这就造成了上文所提到的地租差。以空间非均衡发展的视角来看,内城空间的衰落和贬值正是城市扩张过程的辩证性后果。最后,随着租金差距开始扩大,内城空间出现了投资机会。这就是资本主义发展条件和水平的差异化。
更重要的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总是周期性地发生,因而总是需要通过转型以尝试解决危机,恢复利润率。在这个意义上,美国的郊区化就可以被看作是应对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的空间方案的一部分。类似地,内城空间的改造和复兴(也就是士绅化)同样起着所谓“利润发动机”的作用。借助差异化概念或空间不平衡发展的视角,史密斯简明地总结了士绅化的核心意义——一个“曾经发达而又发展滞后的城市中心和内城区再次积极置身于重新发展中”的过程。
因此,士绅化应当被看作资本主义为了重振利润率而进行的大规模重建过程的一部分。它的发生以空间非均衡发展状态或差异化空间的创造为基本手段,最终目标乃是为资本的流动、积累和扩张创造新的条件,从而保障资本主义的生存。总之,用史密斯的话来说,士绅化无论呈现出何种特征,它都是“从头到尾植根于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
士绅化何以成为当代新自由主义普遍化和正常化了的全球都市策略?换句话说,资本主义城市经济有着多元的增长方式,为何偏偏选择了士绅化?或许,对士绅化改造在观念上的合理化建构进行考察,有助于找到该进程在全球范围内如火如荼地开展的另一层原因。在此,士绅化自身的话语改造成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士绅化能够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纷纷效仿的城市策略,除了资本积累的客观需要之外,还离不开一种观念层面的合理化建构。
首先以城市空间的外部结构内部化为例。如果这样一种空间结构重组深刻地推进了城市化,促进了城市文明的发展,那么这一逻辑或许同样存在于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中。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民族国家尺度的现代化首先都表现为对自然的征服;所谓征服“自然”,就是征服以平原、森林、山地、沼泽等要素为代表的所谓“荒野”和“边疆”。例如,美国的“西进运动”不仅意味着地理版图的扩张,更是对一定领土内自然要素的全面驯化。“西进运动”这样的壮举表明,早期的美国现代化历史,就是一部边疆的征服历史。在其中,拓荒者和西部牛仔的形象集中象征了以勇气和毅力开疆扩土的美国民族精神。史密斯指出,在这种早期的民族精神建构中,一种所谓的“边疆神话”占据着重要位置。
不妨认为,国家征服边疆与城市外部空间内部化是发生在两种尺度规模下的同一种过程;前者不过意味着国家外部空间的内部化。在这个意义上,早期美国对“边疆”的征服,便可以被视为一个凭借银行、铁路、国家和其他集体资本资源而实现的国家空间“外部结构内化”。
当国家尺度上的边疆区域被全部纳入其内部,“边疆神话”便退居历史,继而被文学影视作品演绎为某种父辈的光辉传说。然而,随着城市化特别是城市郊区化的不断发展,内城空间开始面临无法被忽视的衰退。当穷人和工人阶级逐渐聚集于此,社区便持续走向堕落;疾病和混乱、腐败和犯罪、毒品和暴力冲突此起彼伏,城市中心的弊病不断加剧并开始向四周蔓延。在这一状况下,内城空间越发地呈现出曾经边疆才具有的混乱和危险特征——内城变成了“荒野”。史密斯敏锐地注意到,作为“荒野”的内城空间的出现为几乎绝迹的“边疆神话”提供了复兴的机遇。曾几何时的“边疆”重新在衰退的内城空间复苏,成为了史密斯所谓的“新城市前沿”(the new urban frontier)。一种全新的“城市前沿”意象由此诞生。
全新的“城市前沿神话”为士绅化的开展提供了意识形态的基础。史密斯认为,城市前沿所内涵的话语建构“将社会分化和排斥合理化了”。在他看来,这一话语的真实动机在于“驯服狂野城市,使一套全新的具有挑战性的流程社会化为安全的意识形态焦点”。结果就是,在士绅化行动中,堕落的内城空间被等同于“不文明、肮脏和野蛮、非社会化”的“自然环境”,而试图从工人阶级和穷人手里夺回“失地”的中产阶级雅皮士们(以及其他参与这一行动的资本所有者)却成为了新时代的“城市牛仔、城市拓荒者和边疆征服者”。
可见,在肯定与自然的连接中,新的城市前沿擦除掉了构成它的社会历史、斗争和地理环境。也正是因此,尽管资本增长乃是士绅化进程的核心,但这并不仅仅意味着内城区域的再投资和更新再造是其唯一手段。史密斯提醒道,“士绅化”这个概念自身也在经历着士绅化改造,其目的是为了美化这一行动。而这也解释了,士绅化何以被一些学者看作是由文化消费取向所创生的城市生活风尚。因此,只有同时引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空间性视角,才能进一步洞察以城市更新为形式进行的士绅化运动的本质目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士绅化的开展离不开一种被合理化的暴力,即驱逐特定城市空间中,特定阶层和种族的人口,从而在其中重建资本的权力与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