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亚《崛起的诗群》写作发表始末*

2022-11-07 12:19姜红伟
文学与文化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群思潮新诗

姜红伟

内容提要:在中国新时期诗歌发展的进程中,有三篇具有重要意义和特殊作用的诗学理论文章——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和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史称“三个崛起”。在“三个崛起”中,徐敬亚的“崛起”尽管“崛起”得最晚,但“崛起”的力度却最大,影响也更广泛,招致的批判同样更严重,成为中国当代诗坛的重要的诗歌事件之一。本文针对《崛起的诗群》一文,交代了写作背景,描述了写作缘起,阐述了写作过程,介绍了全文内容,梳理了其两次发表的来龙去脉,叙述了文章发表后的社会影响。

在中国新时期诗歌发展的进程中,有三篇具有重要意义和特殊作用的诗学理论文章——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和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史称“三个崛起”。

在“三个崛起”中,徐敬亚的“崛起”尽管“崛起”得最晚,但“崛起”的力度却最大,影响也更广泛,招致的批判同样更严重,成为中国当代诗坛的重要的诗歌事件之一。

一 《崛起的诗群》写作缘起

吉林大学中文系77 级学生徐敬亚不但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大学生诗人,更是一位诗学功底深厚、诗学思想开放的大学生诗歌批评家。

1980 年,对于徐敬亚来说,可谓是最有成就感的一年。这一年,他不但在诗歌创作上收获满满,先后在《诗刊》《星星》等全国各大刊物发表一系列优秀诗作,参加《诗刊》社举办的“青年诗作者创作学习会”,而且在个人生活上,更是收获了同班同学、才女诗人王小妮的珍贵爱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诗歌论文的写作上也展露了非同凡响的才情,取得了重大成果。

这一年的年底,作为大三学生的徐敬亚需要完成一篇学年论文。而在北京参加“青年诗作者创作学习会”的经历、见识、感受也给了他灵感,给了他素材,给了他思路,给了他写作底气。于是,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撰写一篇论述新崛起的一代青年诗人群体诗歌创作现代倾向的长篇诗歌评论文章。经过半个多月激情四溢的写作,这篇起笔于20 世纪80 年末的学年论文最终在1981 年初的寒假前夕完成。

徐敬亚的这篇诗歌论文长达4.5 万余字,题目叫《崛起的一代——评我国新诗的现代倾向》(以下简称《崛起的诗群》)。除了前面的序言《写在前面》和结尾的《结束语》之外,全文共计分为五章。其中,第一章《新诗现代倾向的兴起与背景》,包括《诗歌自身审美价值的凸现》《一种新鲜的诗,出现了》《不可扼制的现代主义艺术潮流》《新诗艺术,从第六十一年起全面起步》四个小节。第二章《新倾向的艺术主张和内容特征》,包括《对诗歌掌握世界方式的新理解》《强调诗人的个人直觉与心理再加工》《注重诗的总体情绪》三个小节。第三章《一套新的表现手法正在形成》,包括《以象征手法为中心的新艺术》《跳跃性情绪节奏及多层次的空间结构》《重新闪出生命光芒的语言》《新诗建筑自由化的尝试》、《韵律、节奏及标点的新处理》四个小节。第四章《新诗发展的必然道路》,包括《它,是中国的》《它,是今天的》《新的,就是新的》三个小节。第五章《新倾向的发展前景》,包括《自身的现状和趋向》《两类诗、多流派的长期共存》《中国诗坛,应该有打起旗号称派的勇气》《现代诗歌中的现实主义质疑》《诗之路》五个小节。

《崛起的诗群》一文全方位、多角度、立体式地总结和评价了以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芒克、梁小斌、王小妮、骆耕野、王家新等为代表人物的中国现代诗潮的艺术特色和艺术价值。完稿后,徐敬亚的指导老师——著名诗人、吉林大学副校长公木先生对这篇文章给予了高度评价。以往,对于徐敬亚的“作业”,公木曾认真地亲笔做过不少批改,而这一次他没有任何批改,直接给自己的得意弟子评了个“优秀”。

对于这篇自己十分用功完成的学年论文,徐敬亚非常看重。那时,《福建文学》编辑部针对舒婷的诗歌,从1980 年第2 期开始设立专栏“关于新诗创作问题的讨论”。舒婷替编辑部约来了杨炼、徐敬亚、顾城、高伐林、李发模、张学梦、骆耕野、梁小斌、陈仲义、王小妮等十位青年诗人的诗论短文刊登在1981 年第1 期“青春诗论”专栏。三个月之后,《福建文学》第4 期再次在“关于新诗创作问题的讨论”专栏发表了徐敬亚的诗论文章《新诗——行进在探索之路》。因为发稿的缘故,徐敬亚和《福建文学》副主编魏世英建立了书信联系。于是,他将《崛起的诗群》这篇文章誊抄了一遍,寄给了魏世英副主编,希望他能提出宝贵的意见。对于这段经历,魏世英在《我的经历——从〈热风〉到〈福建文学〉》一文中写道:“徐敬亚来信说他写了长篇诗论文章,想先油印出来分寄给诗友征求意见。我说你寄文章来,我设法替你印发。恰好作协分会与厦大中文系要联合召开文艺评论座谈会,由我和林兴宅负责筹备,我收到徐敬亚寄来《崛起的诗群》后,即转林兴宅,请他将这篇四五万字的长文印一百份,备做文艺评论座谈会的文件。不久,《诗刊》发表批判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信号,提醒我要审慎地考虑怎样将讨论继续下去。5 月,我们如期在厦门召开文艺评论座谈会……为了慎重起见,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不宜作为会议材料公开分发了,只私下发了三四十份,除主办会议的‘自家人’外,给了北京来的张炯、陈骏涛等几位客人,和厦大中文系八九位研究生,剩下五六十份都寄给徐敬亚。”

徐敬亚收到魏世英帮助打印的《崛起的诗群》后,由于当时即将面临毕业,同时忙着收拾房子、筹办和王小妮结婚等一系列事宜,便将打印本存放在抽屉,忘了修改和投稿。1982 年2 月,大学毕业的徐敬亚被分配到吉林省群众艺术馆《蔘花》编辑部担任文学编辑。由于忙于工作、忙于生活,投稿《崛起的诗群》的事便彻底忘在了脑后。

二 《崛起的诗群》首发经过

20 世纪70 年代末期,全国各地高校掀起了创办大学生文学刊物的热潮。由辽宁师范学院中文系学生创办于1979 年夏天的油印文学刊物《新叶》,是当时东北高校文坛创刊最早、影响最大的文学刊物之一。

1981 年秋天,由于第一届编委会的成员们即将面临毕业,自然而然,他们将编辑《新叶》的重任交给了79 级中文系的师弟师妹。于是,由刘兴雨任主编,董学仁任副主编,林雪任诗歌编辑,李昀、高凤伟、师晓伟、魏进臣、曹宇等人组成的第二届编委会便宣告成立。

这支以刘兴雨为首的《新叶》编辑团队是一个有雄心,有实力、有才华的编辑团队,在传承师兄师姐们的优良编辑传统的基础上,他们更注重开拓新领域,开阔新视野,开创新局面。总而言之,这一届《新叶》编辑团队更注重一个“新”字,力求通过大家的齐心努力,创办一本荟萃新作者、新作品、新栏目,并在全国高校大学生文坛有实力、有影响的全新大学生文学刊物。

这一年冬天,在编辑出版了第五期和第六期《新叶》杂志后,一个宏大的构想、一个胆大的创意在刘兴雨、董学仁、林雪三名主要编委会成员的脑海中十分默契地达成了共识:打破以往专门刊发本省、本校大学生作品的惯例,摒弃以往局限于刊发大学生作品的陈规,来一次“标新立异”,来一次“推陈出新”,向全国各地优秀青年诗人和诗评家约稿,出版一本荟萃全国各地一流青年诗人和一流诗歌评论家优秀作品的诗歌专号。

正是由于他们的“野心勃勃”,给徐敬亚带来了“脱颖而出”的机会。

而徐敬亚和《新叶》的结缘以及和刘兴雨等人的相识,又源于辽宁大学中文系女学生高岩的“牵线搭桥”。据刘兴雨讲述:“1982 年,辽大参加《朦胧诗选》编辑工作的高岩给我们寄来一篇诗论,是评舒婷诗歌的,题目叫《她的诗,请你默默读——舒婷〈心歌集〉的艺术构成》,我们被文中的真知灼见和逼人的语言才华所深深吸引,当时我们正编辑《新叶》第七期刊物,便将它全文发表,放在最显要的位置。作者就是徐敬亚。”

《她的诗,请你默默读——舒婷〈心歌集〉的艺术构成》的发表,对于当时的徐敬亚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励。收到刘兴雨寄来的刊物之后,他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知音而开心。对于这段往事,刘兴雨回忆道:“我们对他诗论的看重也许鼓动了他的情绪,过不多久,他委托高岩又转来了一篇洋洋洒洒四万多字的诗论《崛起的一代》。我们再一次被他高屋建瓴、鞭辟入里的论述所征服,我读完激动不已,决定在第八期《新叶》上全文刊出。董学仁提议那就干脆出个诗专号,我同意了。但我隐隐感到这篇东西会招惹麻烦,我们当时正面临毕业,怎能让更多的人跟着倒霉。于是,发表他文章那一期的责任编辑,只署了我与董学仁、林雪三个人的名字。按我们当时的想法,为这篇东西能够问世,就是坐牢也豁出去了。后来,作者听说我们要发表,又将文章改了一遍,并将题目改为《崛起的诗群》。他修改这篇长文时,正赶上他搬家,在家里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改完了这4 万多字的长文。他在给我的信中说;‘希望新叶给我一个完整的值得保留的底稿,这稿子可能今后也不会有人全文载之,我就只能寄希望于你们。’”

1982 年11 月,铅印的《新叶》第8 期诗歌专号出版。对于徐敬亚的这篇《崛起的诗群》,编辑部给予了高度重视,专门设立了“特约评论”专栏,用多达32 个页码全文刊登。同时,由林雪执笔撰写了题为《希望,在原野上——谨致亲爱的朋友们》的前言,向广大读者推荐了徐敬亚的文章:

人们还记得不久前,诗坛上关于新诗潮(或者尊重习惯也叫朦胧诗吧)争战的方面军,现在仍森严地对峙着。偶尔有流弹划破这战后(也许是战前)的寂静。崛起的诗群沉默着,不!他们的诗就是最好的宣言。该是年轻人自己出来讲话的时候了。在北方,那座春天的城市,一位有着亚麻色头发、矮身材的诗人,继他的评价舒婷诗的论文之后,又完成了全面评论新诗人的一篇论文。亲切的。漫想式的。回顾。为新诗向未来延伸开拓了道路。这就是徐敬亚和他的《崛起的诗群》。

对于徐敬亚的这篇《崛起的诗群》发表过程,作为编辑之一的董学仁回忆道:

诗专号里更要紧的内容,是《崛起的诗群》,四万四千多字,占了两个多印张。徐敬亚还为这篇论文拟定了副标题:“评中国新诗的现代倾向”。除了开篇和结束的两段文字,论文列出了一些很重要的方面:一、新诗现代倾向的兴起及背景;二、新倾向的艺术主张和内容特征;三、一套新的表现手法正在形成;四、新诗发展的必然道路;五、新倾向的发展前景。编辑这篇《崛起的诗群》时,我们的兴奋丝毫不逊于徐敬亚写作时的激动。我们觉得它的难得之处,至少有三点:首先,作者是当时有全国影响的青年诗人,却能用大量时间阅读和研究同一代人的作品,而且从足够的宽度和深度开展他的理论建设;其二,他有亲历的感受,有创作的激情,有年轻的勇气,但并不缺乏冷静和理性的思索;其三,我们的世界,自诞生文明、文化、文艺、文学的那一天起,并不是很多时代都有这样的与之同步(或者领先一步半步)的深入研究。徐敬亚的这篇稿子,在1982 年11 月最后定稿。我们的这期诗专号,在1982 年11 月印刷邮寄。

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在《新叶》诗歌专号刊登后,不但在全国大学生诗歌爱好者中引起了广泛反响,更是引起海外汉学界的注目。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汉学系教授毛姆奎斯特(中文名:马悦然)专门写信给予高度关注。据刘兴雨讲述:1983 年初的一天,一封来自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的信交到其手里,信是用英文打印的;那时,还没有几人懂得电脑,大家看了那像报纸一样清晰的信,都觉得非常新鲜。信是这样写的:

我以极大的兴趣与赞赏的心情,阅读了《新叶》1982 年11 月号,尤其使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徐敬亚的文章《崛起的诗群》,从中获益良多……

三 《崛起的诗群》公开发表

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打印稿在邮给《新叶》编辑部的同时,手抄了一份文稿投寄给了甘肃省文艺理论刊物《当代文艺思潮》编辑部。1982 年9 月,该刊年轻编辑管卫中收到徐敬亚的手抄稿后,眼前一亮,认为这是一篇值得发表的文章。于是,他写了一份初审意见呈给编辑部负责人余斌。余斌是一位经验丰富、极有才华的老编辑,非常认同管卫中的意见,但是对于文章中锋芒毕露的思想和观点却又不好把握,便将文章呈报给该刊总负责人谢昌余。谢昌余审读了徐敬亚的来稿后,同意余斌的意见,觉得这是一篇有见解、有锋芒的文章,不发表太可惜了;但发表吧,又确实觉得有些观点太偏激。于是,编辑部给徐敬亚回信,提出了修改意见。按照编辑部的要求,徐敬亚将此文的篇幅删改了一半,由4.5 万字删改到2.2 万字。

1983 年1 月,《当代文艺思潮》第1 期刊登了徐敬亚的文章《崛起的诗群》。由于此文阐述的观点、表明的思想比较敏感,为了慎重起见,该刊用心良苦地将《崛起的诗群》一文置放在专门开设的“当前文艺思潮探讨”栏目里,并专门加了“编者按”:“当前文艺领域里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问题,日益受到文艺界和广大读者的关注。为了加强这方面的研究,为了在四项原则的基础上开展平等的、同志式的讨论,本刊特开辟《当前文艺思潮探讨》专栏,欢迎文艺界、学术界人士及广大读者踊跃投稿。这期发表的三篇文章是我们收到的三篇来稿,其中有的文章所提出的问题,我们认为是重要的,有必要通过讨论和研究加以解决。”

随后,一场关于《崛起的诗群》的各种方式的大讨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全国各地展开。

1983 年1 月10 日,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与《当代文艺思潮》编辑部在北京召开了徐敬亚《崛起的诗群》座谈会。与此同时,《当代文艺思潮》在兰州也召开了《崛起的诗群》讨论会。紧接着,《当代文艺思潮》1983 年第2 期发表题为《为开创社会主义文艺新局面勇于争鸣——本刊编辑部与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在北京召开座谈会》和《努力推进社会主义文艺创新的健康发展——本刊编辑部在兰州召开关于当前文艺思潮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讨论会》的文章。这两篇文章就是那两场没有作者徐敬亚参加的座谈会和讨论会的纪要,为其后开展的大讨论定下了基调。于是,《当代文艺思潮》从1983 年5 月出版第3 期开始,利用一年的时间,专门在“当前文艺思潮探讨”专栏里先后发表了高平的《罕见的否定、弯曲的倾向——读徐敬亚同志〈崛起的诗群〉笔记》、孙克恒的《新诗的传统与当代诗歌——兼评〈崛起的诗群〉》、晓雪的《我们应当举什么旗,走什么路——同徐敬亚同志讨论几个问题》、高戈的《去其自负,取其自信——评〈崛起的诗群〉》、李浩的《探索者的道路——与徐敬亚同志商榷》、李文衡的《论崛起的“新诗学”——〈崛起的诗群〉艺术观初评》、洪毅然的《当前文艺思潮中的几个问题——兼讨〈崛起的诗群〉》、李莹增的《评〈崛起的诗群〉的哲学倾向》、陈志明的《评〈崛起的诗群〉的反传统主张——兼谈新诗的发展方向》、林恭寿的《今日诗坛的存在主义哲学——析〈崛起的诗群〉》等一系列讨论文章。其中,绝大部分是批评文章。

同时,《解放日报》《诗刊》《文艺界通讯》《辽宁师院学报》《文学评论》《飞天》《文学研究动态》《作家》《文艺报》《辽宁日报》《文汇报》《甘肃日报》《光明日报》《文谭》《芳草》《作品》《浙江学刊》《鹿鸣》《青海日报》《人民日报》《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延河》《文摘报》《羊城晚报》《解放日报》和《星星》诗刊,以及香港地区的《争鸣》《七十年代月刊》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先后发表涉及讨论《崛起的诗群》的文章多达500 余篇。

徐敬亚所在的吉林省,由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和省社联文学学会,邀请本省的部分理论工作者讨论了《崛起的诗群》。与会同志批评了徐敬亚某些偏离社会主义的政治观点,以及一系列与社会主义文艺相抵触的美学主张。

作为中国文学理论界权威的刊物,《文学评论》编辑部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部分同志,座谈当前文艺思潮中倾向性问题。与会人员认为,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一文提倡的现代主义诸问题是与资产阶级哲学、社会思潮相联系的,它关系着我国社会主义文艺特别是诗歌发展的方向、道路,是当时文艺思潮中有代表性的错误言论之一。大家结合文学艺术的历史和现状,对徐文的主要论点进行了分析和批评。

四 《崛起的诗群》作者检讨

面对诗歌界和理论界的批评,徐敬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为此,他在深入反思之后,撰写了一篇检讨文章,上交给有关部门。

1984 年3 月5 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徐敬亚题为《时刻牢记社会主义的文艺方向——关于“崛起的诗群”的自我批评》的检讨。对于徐敬亚的这篇“自我检讨”,《人民日报》专门加了“编者按”:“徐敬亚同志是近年来引起诗坛注目的所谓三个‘崛起’论者之一。他发表在《当代文艺思潮》(1983 年第1 期)上的长篇文章《崛起的诗群》,在文艺与政治、诗与生活、诗与人民,以及如何对待我国古典诗歌、民歌和‘五四’以来新诗的革命传统,如何对待欧美文学的现代派等等根本原则问题上,宣扬了一系列背离社会主义文艺方向的错误主张,引起了广大读者和文艺界不少同志的尖锐批评。中共吉林省委和吉林省文艺界的同志们也对他进行了多次严肃批评和耐心帮助。最近,徐敬亚同志对他所宣扬的错误观点已有了一定的认识,并写了这篇自我批评文章,对此我们表示欢迎”。

在这篇题为《时刻牢记社会主义的文艺方向——关于“崛起的诗群”的自我批评》的文章中,徐敬亚写道:

我的《崛起的诗群》在《当代文艺思潮》八三年第一期发表以后,受到了理论界和诗歌界的严厉批评。在此期间,我读到了很多批评文章,参加了一系列座谈会、讨论会。作为一名刚刚走出校门的青年学生,有机会得到老一辈理论工作者以及各级领导、还有我的老师们的指导、帮助,有机会笔对笔、面对面地听取他们严肃的批评,使我受益非浅。在接受批评的过程里,我经常深深地沉浸在对自己往日观点的反复回味、重新审视和沉淀离析之中。对《诗群》一文背离社会主义方向的错误,有了日趋深入的认识,进一步明确了新诗艺术和整个文艺事业的社会主义方向。这期间,我也得以有机会回顾了近年来我的成长道路。总结了经验,明确了方向。在我涉迹不长的文学履历中,这一次讨论,令我终身难忘。

《崛起的诗群》原是我读大学时的一篇学年论文,写于一九八O 年末到一九八一年初。当时,我出于对“四人帮”横行时诗歌创作上的单调、程式化的不满,也出于探索新诗道路的兴奋,在文章中评介了八O 年的诗歌创作倾向。但,由于我受当时泛滥着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影响很深,使这种探索和评介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在一系列原则问题上出现了重大的失误和错误。在文章中,我轻率地否定了我国古典诗歌的文化传统;贬低乃至否定了几十年来我国革命诗歌的发展序列;否定了诗歌创作中的现实主义原则;盲目地推崇西方现代派艺术,将当时出现的某些诗歌作品誉为“崛起的诗群”,作了不妥当的评介;宣扬了“反理性主义”和“自我表现”等唯心主义文艺观点。尤为严重的是,在分析艺术流派产生的条件时,竟主张“要有独特的社会观点,甚至是与统一的社会主调不谐和的观点”,并以“我不相信”四个字错误地总结了诗人们对过去生活的态度。这,就不仅仅是文艺观点的错误,而是政治观点的错误。文章发表后,在理论界和诗歌界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今天,当我回过头去以一种新的目光阅读自己的文章时,我自己也很受震动。何至于此?我常常反躬自问。

我是粉碎“四人帮”后走上文学道路的青年。上大学后,伴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社会上出现了一些错误思潮。那种脱离党的领导、脱离社会主义道路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对我的影响很大,使我在一段时间里思想上和艺术观上出现了混乱和迷惘,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不热心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学习。对当时纷至沓来的诸如“存在主义”、“直觉主义”、“精神分析学说”等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美学、心理学的理论不加分析地视为珍奇,并用自己刚刚学到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知识,轻率地评价了中国新诗研究中的一些重大课题——这样,由于我当时思想上的迷乱,也由于艺术准备的混杂,甚至在对一些重大理论问题不甚了解的情况下,匆忙成文,就使得当时我头脑中一些不正确的思想倾向进入了文章之中,使严肃的艺术命题发生扭曲,使《诗群》一文在文艺与政治、诗与生活、诗与人民等方面的论述偏离了社会主义的文艺方向,说了很多不负责任的话。并且出现了政治观点上的严重错误。对照一些批评文章,看自己的论文,我感到有很多教训应该汲取。

正如很多同志在批评文章中指出的那样,作为一篇全面评述我国新诗创作倾向、探讨艺术发展道路的长文,《诗群》没有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其中不乏唯心主义的文艺观和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由于离开了正确的思想指导,对生活、对艺术的分析就出现了偏差,对文学现象就不可能给予科学的解释。回顾《诗群》写作与发表的前前后后,我感到,我之所以写出《崛起的诗群》这篇错误文章,是因为在自由化思潮泛滥中的一段时间里,我忽视了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之后,也没有及时地领会党对文艺工作的一系列指导精神。《诗群》完稿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对文章的错误观点没有觉察。在党领导文艺界清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斗争中,我也没有及时地清理自己,使很多思想上的错误和文艺观上的错误在《诗群》中继续存留。党的“十二大”后,在党中央已经提出建设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形势下,我仍没有以此重新检验自己的文章,更没有上升到是否坚持文艺的社会主义方向的高度来校正自己的观点,仍然自囿于文章的细小艺术分析之中,不能自拔,以致使《诗群》于八三年一月公开发表出来。这样,我的一些没有得到清理的复杂的错误观点,在诗歌界和理论界再一次得到了扩散,给文艺事业带来了损失。无论是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还是作为一名青年,社会主义的方向都是须臾也不能离开的。迷失方向的探索是危险的行走。《崛起的诗群》的讨论刚刚开始时,我只是认识到文章的一些艺术性、学术性失误。之后,在各级组织和同志们的帮助下,特别是经过几次大规模的讨论会,经过严肃认真的、实事求是的逐观点、逐段、逐句的分析、批评之后,我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时,我的很多同事、朋友,还有教过我的老师,都同我促膝谈心、循循善诱、引而不发、耐心等待。一些文艺界的老同志以自己五十年代的亲身经历对比我文章中的错误,深有感触地赞扬党中央的文艺政策和三中全会以来文艺界生动活泼的大好局面,使我屡屡感慨系之。在这些严厉的、同时又心平气和的同志式帮助中,我全面地思索和剖析了自己的文章,感到《诗群》确实背离了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的根本方向。这次讨论,对我不啻击一猛掌。真正的认识阶梯是沉重的。批评,是一种让人痛苦、让人脸红的改造和学习,而自我批评就是自己校正自己、自己修改自己。我们这个年龄的文学青年,是在“四人帮”横行时渡过艺术准备期的,没有经历过正常的文艺批评生活。在这次讨论中,我从自己的认识转变过程中,认识到文艺批评对于文学艺术事业来说,如同沐面洗尘一样是时刻需要的。经常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坚持正确的文艺方向的有力保证。

顺便说一下,《崛起的诗群》发表以后,在国内文艺界受到了批评,同时,海外的某些人士对文章却幸灾乐祸,进行别有用心的评述。我觉得他们根本不了解中国诗坛的具体情况。他们的用心与我们开展讨论、弄清是非,从而进一步繁荣艺术创作的出发点是根本不同的,也与《诗群》文章的写作原意大相径庭。这种讨论,完全是我国文艺界的正常秩序。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也是每一个从事艺术创作和研究的人应该遵循的科学原则。对于海外某些人在文艺批评常识上搬弄是非、唯恐不乱的作法与心理,无须多说。我们革命文艺事业内部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武器,也许是他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大学毕业后,我接触了大量的群众文化工作。在两年的编辑工作中,我也读到了不少被我文章斥为“佶屈聱牙的古调子”和“封建田园牧歌”的具有古典诗词风味和民歌风味的诗歌作品。编撰之余,也感到过去观点的偏颇。在同很多业余作者的接触中,我更感到《诗群》中的错误观点对诗歌创作的严重危害。这次讨论使我澄清了很多模糊认识,从思想上端正了方向。诗,需要不断创新和探索,但这种探索和创新必须有一个正确的方向。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我们日新月异的生产建设,还有我们民族特有的精神生活,都要求我们的文艺必须是中国式的社会主义道路。要坚持这个方向,离开了马克思主义的指导,离开了党的领导,离开了我国数千年的文化遗产和数十年来的革命文艺传统,都是不可想象的。脱离生活与人民的创作倾向以及推崇这种倾向的理论主张,都会危害文艺的正常发展。生活已经在教育和召唤着每一个人。

最近,我学习了党的十二届二中全会公报和邓小平同志关于清除精神污染的讲话,进一步明确了一个文艺工作者肩负的责任,同时,也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和不良影响而不安。覆水难收,行文难再,但今后的路还长,我希望利用这次机会对自己作一次认真的清理。彻底肃清资产阶级自由化在我身上的影响,时刻牢记社会主义的文艺方向。近来我想,虽然《诗群》的写作已历三年,虽然我的文学经历和受错误思潮的影响的时间都不长,但文章中混杂的错误观点、文章以外的很多模糊认识,都有着不容忽视的内在原因和社会根源。因此,思想上的改造、学习,艺术上的改造、学习,将是长期的任务。今天的认识也需要继续深入,刚刚建立起来的新的正确的观点也需要逐步巩固。今后,自觉地加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学习,坚定地走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的文艺道路,深入生活、贴近人民——是我在受到批评之后经常想到的。同时,我也相信,通过这场讨论,我国的新诗艺术和文艺事业一定会沿着社会主义的方向更加健康地向前发展。

徐敬亚的这篇自我检讨在《人民日报》公开发表之后,《诗刊》1984 年第4 期全文予以转载,并配发了《人民日报》的编者按。同年5 月,《当代文艺思潮》1984 年第3 期再次转载,并配发“编者按”:

本刊发起关于《崛起的诗群》的讨论、批评,历时一年有余。这是一场意义重大的文艺论争,它涉及文艺领域一系列带根本性的原则问题。这场讨论,对于推动我国社会主义诗歌创作以至整个社会主义文艺的健康发展,具有重大意义,它已经并将继续产生深刻的影响。在讨论中,《诗群》作者、广大读者和我们编者自己,都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如今徐敬亚同志在这里剖露了他参加这场讨论所受到的教育和接受批评、认识错误的痛苦思想历程以及现在的认识,读后发人深思。

《诗群》一文背离社会主义文艺方向,鼓吹现代主义艺术主张,对我国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和我国革命文艺传统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在文艺观点上有许多严重错误。不仅如此,文章在政治观点上也有重大错误。我们当初编发此稿时,只看出它在文艺观点上代表了一种错误思潮,认为需要通过讨论辩明是非,而对它在政治观点上的严重问题却认识不足。讨论展开以后,一些同志指出了《诗群》政治观点上的问题,我们的认识也没跟上去。同时,由于对“双百”方针理解认识上的片面性,我们还发表了赞扬和支持《诗群》错误观点的文章。例如,说《诗群》“意味着理论正在跟上来”;又如,认为《诗群》“甚本上没有违背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和哲学美学原则”。这些评价都是错误的,而在讨论深入到重大问题以后,我们也没有进行必要的直接批评。文艺争鸣应该有鲜明的倾向性,不能搞客观主义,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自觉性还不够。现在,徐敬亚同志作了自我批评,我们更不能不引咎自责。徐敬亚同志是个出校门不久的青年。当初寄来稿件时,曾在附信中称我们为“编辑老师”。“老师”二字不敢当,但广大文学青年寄予刊物编辑部的一片殷殷之心,却不能不使人反躬自问:我们对得起这些青年同志们吗?

我们对关于《诗群》一文讨论过程中的某些失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缺乏认识的。经过对二中全会精神的学习,在各有关方面领导和同志们的启发帮助下,我们的认识才逐步得到提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让我们从这里总结一些经验,吸取一些教训,努力跟上时代的要求和读者的期望吧。收获和失误都是我们的财富,都将变成我们今后高举社会主义文艺旗帜不断前进的动力。

至此,起始于1983 年1 月,终止于1984 年5 月,历时一年零四个月的针对徐敬亚《崛起的诗群》的批评宣告结束。

作为徐敬亚诗歌评论的代表作品,更是作为中国当代诗歌评论中一度引发大讨论的文章,《崛起的诗群》一文除了在学生刊物《新叶》和理论刊物《当代文艺思潮》发表之外,还先后被收入黄河文艺出版社1985 年6 月出版,沈太慧等编选的《1979—1983 文艺论争集》,学苑出版社1989 年7 月出版、姚家华编选的《朦胧诗论争集》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 年5 月出版、李建立编选的《朦胧诗研究资料》。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1989 年4 月由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徐敬亚的第一本诗歌评论集《崛起的诗群》一书中,《崛起的诗群》被作者在《新叶》刊登的“全本”基础上又重新进行了全面修订和增改,以一种全新的文本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据考证,《新叶》原刊版与《崛起的诗群》修订版的区别主要在于,前者共计五个章节,而后者共计六个章节。此外,内容文字基本没有太大变化,仅仅是个别词句上出现了调整和增删。

对于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青年诗歌评论家、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78 级学生、因发表和著名诗人艾青商榷的诗歌评论文章《朦胧诗与“一代人”》而一举成名的李黎曾经在《中国当代文坛的奇观——近年来新诗潮运动综述》一文中给予了这样的评价:“徐敬亚的这篇《崛起的诗群》,在整个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界是不为多见的,说它是一篇有特点、有精彩的好文章是绝不过分的。作者不仅才思敏捷,感受准确、细腻,而且他本人又是这诗群中的一员,因而论述从容自如,绝无许多批评文章那种因不熟悉、不了解创作的真实情况,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不得要领,不着边际的弊端。徐敬亚在整个大学学习期间始终酷爱诗歌,致力于诗歌创作与对于当代诗歌现状的研究。他是我们在前面提到的吉林大学《赤子心》诗刊的核心人物,又是老诗人,该校中文系主任公木的课代表与得意门生,作者有可能比较系统地思考中国新诗的现状和它走过的历史,并把目光投向诗坛的未来。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以流畅的行文、丰富的材料,做出理直气壮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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