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琼琼
吴投文从事诗歌创作迄今为止已超过三十年了,他漫长的创作史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的作品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主要收集在《土地的家谱》这本诗集中,大部分是作者大学时代的作品,抒写田园风情与青春激情,在技法上处于模仿阶段,尚未形成自己稳定的风格,可以概括为“青春的呼唤”。前后两个阶段中间有一个长达十年的断裂带,这是诗人人生与诗艺的积累沉淀期,在这阶段,吴投文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转变,诗歌研究成为主业。21世纪初,诗人回归诗坛,再度开始诗歌创作,尤其近几年呈“井喷”之势。与前期相比,新世纪以来的创作有了更多的自觉意识,冷静的“中年深思”取代灼热的“青春呼唤”,生存本相的探寻取代生活本身的书写,人文情怀与悲悯意识取代了本能的关怀,哲思的光芒盖过了道理的阐释。吴投文新世纪以来的创作得到诗坛越来越多的关注,上百种重要诗歌选本收录了他的诗,他的诗还被选入了大学中文系的相关教材。《文艺报》《名作欣赏》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了探讨吴投文诗歌的论文和评论,吴投文已经成为诗坛不容忽视的存在。2017年6月吴投文推出诗集《看不见雪的阴影》,收录了2004年至2016年期间创作的诗歌,共176首。既是对新世纪14年创作的总结,又是对此前诗歌创作成功的突围和超越。吴投文的诗一方面是入世的:对现世生活保持密切的关注,对个体的生存状态尤其是心灵的变化予以真诚的关怀和深刻的思索,对自我既有锋利的解剖,又有通达的和解;另一方面又是出世的,诗人欲以虔诚、忠实的诗歌创作态度和清洁的写作方式提升灵魂的高度,超越红尘的平庸和琐屑,在属于“我”的世界里达到生命的圆融。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诗歌狂欢大潮退潮之际,吴投文“触电”诗神,这时朦胧诗的宏大叙事、政治抒情、英雄主义色彩逐渐被日常化、叙事化所取代,诗歌创作的社会批判意识和基于人道主义的人性关怀意识逐渐加强,个体经验日益得到重视。吴投文的诗歌创作有60后诗人常有的强烈使命感和责任感,这一方面是时代影响,另一方面也是诗人创作一贯的立场。他反对极端“私欲化”诗歌,认为这样的诗歌已“沦为诗人们表达纯粹个人欲望的工具,成为和读者完全不相干的东西。”也非常警惕无逻辑、无节制、无理性的呓语,甚至仅仅是基于激情和兴趣进行写作也是不可取的。他认为诗歌创作应有“崇高”“纯洁”的精神担当,“一位诗人的精神高度应该要超越时代的平均数,诗人的灵魂中,要有对精神高度的向往”,诗歌是生命的光华,诗人通过诗歌来“表达对生活的理解”,并用这种方式完成灵魂的净化和心灵的满足。
基于这个出发点,吴投文的诗笔总是指向生活。对生活及其中各种“人”生存状态的关注自始至终都是吴投文诗歌的核心命题。从《土地的家谱》到《看不见雪的阴影》都是如此。他总能轻而易举地从常人熟视无睹的生活细节中发现诗意的特质,并用他独特的情思进行淬炼,融掉平淡、平庸的外壳,露出光芒四射的内核。吴投文有“鲁迅”气质,对社会弊病、人性弱点、生存悖论有惊人的洞察力。他的笔触常常情不自禁地指向黑暗面,不动声色地尖锐批判这个世界对人的各种伤害。比如《电视节目》写战争对人的巨大伤害:上半首用三个“腾起”将战争的场景写得触目惊心:“战机掠过,像天空的一道伤口/然后/蘑菇云腾起/村庄腾起/人体腾起”,短短的诗行里弥漫着硝烟、鲜血和死亡的气息。下半首用孩子纯真的眼睛将战争的场景推到远处,成为叔侄俩对话的背景:“我问:你怕吗?/他说:我不怕,我就是不舒服。”三岁孩子的心灵白纸上还没有写下战争、血腥、暴力等词语,他稚嫩纯洁的心也不明白这些词汇的意义,但是凭着人最初的本能,他对这个场景感到“不舒服”,排斥、抗拒这个场景。作者将孩子的眼睛和战争的场景并置,用“大特写”的镜头举重若轻地批判了野蛮的战争与暴力行为,无声表达自己的理念:战争违背了人性,摧残了人性。《鱼》也是无声控诉“非人”境遇对人的摧残,表达对人类群体普世的关怀:“我”由餐桌上鱼的骨架展开“真实的虚构”:“它在水里游的时候,叫鱼/捞上岸来,它吐着白沫,还叫鱼/等到摆上餐桌,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时/它还叫鱼//其实/鱼在水里的时候/才叫鱼。”《鱼》写了“鱼”的三种形态,水里自由快乐的鱼;被人捕捞,离开水濒临死亡的鱼;被杀后鱼的残骸。然而,唯有在水里自由自在游动的鱼才是真正的鱼,才具备鱼的天性,鱼的特质。濒临死亡的鱼,只剩下骨骸的鱼被剥夺最基本的生存环境与生存机会,失去了“生物”的特质,变成了无知无识的“物质”。这首诗用隐喻手法,精准地映射人类社会最底层民众被凌辱,被践踏,被虐杀的情境。当人不被当作人对待,施虐者也不能称之为人,允许施虐者存在甚至大行其道的社会无异于人间地狱。
如果说《电视节目》《鱼》《吃雪》等批判的是外在环境对人的伤害,那么《同一群人》《埋伏之夜》等则是批判内在观念对人的腐蚀。《同一群人》同样使用了隐喻手法,选取的“镜头”有浓郁的象征意味:一群人固执地躲在一片叶子下面,哪怕这片叶子就要掉下来了,哪怕这片叶子已经掉下来了,正在一节节腐烂,甚至,哪怕这片叶子已经腐烂了,只剩下了一个影子,一点实际的作用都没有了,这群人竟然还躲在这片叶子下面。这首诗有非常开阔的阐释空间,可以从多个层面来理解:战争和暴力伤害的是人的肉体,陈腐的价值观念则是从精神层面给人罩上了一层僵硬的外壳,剥夺人自我更新的能力,加速人精神层面的死亡;前人留下来的文化遗产要辩证看待,批判吸收,古为今用,选择适合时代要求的部分,不能不加批判地照单全收;时代在呼啸着前进,如果一个人,一群人不能与时俱进,短视地抱着眼前的利益不放,那么这样的人迟早要被时代的车轮碾进泥土深处。然而,总有那么一群人,固执地躲在某种学说、信仰、价值观或者文化后面,甚至一点前人赐予的既得利益的后面,对日新月异的时代闭上眼睛,全然不顾自己的声音在这个时代里越来越小,直至于无。不同于《同一群人》中揭露的抱残守缺,《埋伏之夜》揭示消费时代的错误导向对人性的深刻伤害。以往此种诗歌是力透纸背的批判,这一类则在批判中夹杂着深沉的痛惜和担忧。不过,批判并不是吴投文的最终目的,从社会与生命的根源出发,探究事体的本质与真相才是他的初衷。人是社会的人,生活在人类的共同体之中,要被这个群体承认、接纳甚至悦纳,必须要作出一定程度的让步,必定要牺牲作为个体存在的某些个性与自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群体文明发展程度与个人让步程度成反比,反之亦然。如果个人让步程度大到不合理的程度,就会对人的天性带来伤害。世界本来就不完美,人生注定会跌宕起伏,人性有与生俱来的缺陷,残缺是所有“存在”的宿命。《你说什么都是什么》将人性的残缺写得入木三分。这首诗只描绘了一个动作:“你握着我的手”;一个场面:我们在对视中“握着手,站在彼此的黑暗中哭泣”。这一动一静是对两性关系极其精妙的隐喻,透视了两性间“悖论”状态,写出了深入骨骼的隐痛。我们是相爱的,这份爱来之不易,千万人之中,我们“颤抖着”,终于握住彼此的手,双目对视的刹那,世界静止,阳光明媚,爱情鸟歌声婉转,微风轻柔拂过两颗热切的心,然而接下来的剧情却突然反转:虽然相爱,我们却无法相知相契,在无休止的龃龉中,我们无奈、悲伤、绝望,却又无法分离。在热闹的“孤独”中,我们竭力拥抱对方,想得到一点温暖与安全,却被扎得更痛,伤得更深。我们天性中的黑暗与生俱来,无法改变和消除,我们虽然握着手,我们必须握着手,却只能“站在彼此的黑暗里哭泣”。以理性著称的穆旦曾给予爱情无与伦比的礼赞:“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诗八首》),吴投文用一个场景就将这个神话般的赞美否定了。人性天生是残缺的,人生来是孤独的,所有为消除孤独做出的努力,结果却往往让人陷入更大的孤独中。这首诗的审美内涵还可以扩大到更普泛的层面,个体离不开群体,然而无论亲情、爱情、友情,亦或泛泛之交,有爱就有伤害,有交往就有误解,二者相伴相生,这是人类无解的悖论,心心相印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吴投文的诗歌超越了批判、控诉与叹息,由个体“生存”层面上升到宇宙“存在”层面,充满智慧的光芒和哲理的意味。
吴投文诗歌对存在形态的另一发现是“轮回”。生与死,爱与恨,社会与自然,岁月与命运,繁盛与衰败等宇宙万物中一切“存在”,莫不在一个巨大而神秘的圆中轮回。《春之痕》《看月》《梦见小弟》是季节和生命的轮回,残留的枯枝败叶上面是蓬勃的绿叶,冬的后面又是春,死亡即是新生,新生又意味着下一轮死亡的来临。《七夕》是情缘的轮回,我与你以不相识始,以分离终,其间经历了相遇、相恋、相处的一生,原来人与人的缘分就是“错过无数个瞬间/又相遇无数个瞬间”(《轮回的母亲》)。人到中年的“我”悟出了时光流失之谜的答案,因此,不以春喜,不为冬悲,不狂放,不颓败,不愤世嫉俗,不苦苦强求,安然接受轮回的安排,在命运河流的冲刷下平静、从容、冲淡。但《轮回的母亲》是轮回中的一个异数,诗人对母亲的挚爱让诗人欲冲破轮回的规律,在客观的世界里作一次主观的选择,诗人心潮激荡,一反一贯克制冷静的叙述风格,倾诉和呼告的语气让诗歌的字里行间涌动着深沉热烈的爱:“当我再一次降生/而你又一次成为女人/在无数的胚胎中/我渴望你再一次选择我/母亲/你还会认出我吗?”
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爱憎情仇被诗人放到浩瀚宇宙和悠悠时光里诉说,这诉说立刻消融了其间激烈的人间烟火味,散发出几分禅意。吴投文的诗摆脱了现实主义诗歌的滞重感和浪漫主义诗歌的轻飘感,闪耀着现代主义诗歌哲理的光辉,呈现出具有鲜明思辨性的“非个人化”的特质。
孤独是人类宿命,他人即地狱,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是生而为人潜在或显在的生存状态。吴投文性格中天然有孤独和忧郁的特质。他说:“我隐约记得最早的一首诗就与生命与死亡有关,大约是慨叹萤火虫短暂的生命的,……表现出一种近乎先天性的忧郁症候。这种忧郁的色调在后来的写作中始终挥之不去,乃至成为我所有作品的一种底色,却是我最初没有想到的。”在早期作品中,吴投文孤独的体验就初露端倪。如:“我突然感到孤独/想加入它们之中/但我是一个人/无法脱下自己的面具”(《我在路上碰见一只狗》)。再如:“一个人是多么孤独,遇见另一个人/仅仅是两个人,或者陷入更深的孤独”(《粉碎一滴水是多么困难》)。吴投文早期作品中的孤独呈现出浓重的柔弱无助和凄凉悲怆感,诗人害怕孤独,但无力排遣和对抗,只能默默地咀嚼和承受孤独带来的无边苦涩。新世纪以来,吴投文诗歌主题之一仍是叙说孤独,诗集《看不见雪的阴影》中有关孤独的诗歌比比皆是:《咏怀诗》《雪夜》《我听见有人在月亮上哭》《我的身体里有一片月光》《投奔之夜》《出走》《巨大的事物都是孤独的》《在异乡的夜晚》《孤独者》……中年吴投文对待孤独有了超越性的态度:直面孤独,享受孤独,超越孤独。在黑暗中,在一个人的旅途中,在风雨交加的清晨,在有月亮的晚上,万籁俱寂,孤独像水一样漫过来,一扇神秘之门悄然打开,诗人进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他摘下面具,放下规则、敷衍、恭维以及大大小小的尘世压力,他在全身心的放松中慢慢地、彻底地打开了自己,灵魂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他数点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揭开伤口上“带血的痂”,审视深不见底的疼痛。生存之痛跳出来,像箭一样猝不及防地射向他的躯体和心脏,他听见“伤口在身体里面张口/听不见它说话/只听见它在咬什么”(《伤口》)。孤独带来刻骨的疼痛,但是这疼痛让诗人保持清醒,客观审视自身存在的种种形态,保持“删除生命中多余的部分”的习惯,“顺从内心的膜拜/把一片光明折成利刃”(《我的身体里有一片月光》)。诗人与自己对话,和解,用孤独来治疗孤独,在孤独中自我审视,自我批判。
孤独对诗人而言,犹如一片迷人的空白,蕴含着引而不发的千言万语。“空白”是诗人比较偏爱的一个词,吴投文说他的空白是不断的书写和删除之后的空白,他的“空白”不是空洞,苍白,虚无,而是孤独中的自我审视、自我批判、自我辩解、自我警醒:有矛盾与冲突,摒弃和选择,有极其丰富和复杂的内涵,就像一束白光,是所有色彩的集合体。诗人在空白中沉思,在空白中爆发,燃烧。火焰是诗歌文本中经常出现的另一个词,这个词常常与词义矛盾或冲突的词并置,如“零下 48℃的火焰”(《零下 48℃的火焰》),“你的伤痕一层层加厚,像坚硬的壳/小心翼翼地分泌火焰的汁液”(《壳》),“火焰最初来自于石头/而死于石头内部的黑暗”(《我看见火焰就想亲近》),燃烧中的火焰温度是很高的,但是诗人的火焰居然低到零下48℃,零下48℃是不可能产生火焰的;火焰会烤干一切液态物质,诗人的火焰却分泌出“汁液”状;石头是没法燃烧的,诗人的火焰却来自石头。现实生活中不可能的情形在诗人独特的心灵世界里是可能的,真实的,是诗人心灵的逼真写实。这些矛盾或冲突的词语形成的强大张力,扩大和延展了诗歌的诗意空间,呈现给读者一个坚韧、清醒、高贵的灵魂:这个灵魂在红尘的喧嚣中保持着清醒,在冰冷的黑暗中不放弃追寻光明,在名利场一场场看不见的战争中固守着初心。诗人在自省自查中自我解脱、自我洁净、自我升华,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也是欢欣的,犹如燃烧的火焰,在毁灭中新生。在缓缓跳动的火苗中,诗人脱胎换骨,完成自我超脱与提升。在孤独的空间里,诗人逐渐摆脱了形而下的苦恼,攀升到形而上的奇妙世界,在心醉神迷中,诗歌的灵感频频造访,“词的骨骼”常常“突然爆裂”“像盲人的马闯入苗圃/所有绽开的花朵再一次绽开”,思想奇异的光芒照耀着诗人,“他必须被放逐到一个人最黑暗的内心的漩涡里/思想像一道光刹那照亮身体里的废墟而关闭天堂的栅栏”。诗人无疑爱上了孤独,享受孤独,乃至礼赞孤独:“巨大的事物都是孤独的/巨大的孤独里排列着整齐的方阵//……哲学家爬上夜晚的梯子/他吹着口哨,舞台上方的月亮空无一人”(《巨大的事物都是孤独的》)。孤独成为诗人赖以保持洁净精神生活、探索思想高地的一种方式。这里的孤独既有诗人强烈的个人生命体验,也是明显的现代性经验,是叩问“存在”后传来的回声。孤独中的诗人是“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潜入存在的命运的人,是一个更大的冒险者,他用自己的冒险探入存在的深渊,并用歌声把它敞露在灵魂世界的言谈之中”。
“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写作……呈现出极为鲜明的丰富性和驳杂性,……多元化格局已经成为新世纪诗歌的美学主潮。亲身经历了叙事化转向并置身于多元化诗歌语境中的吴投文,其诗歌相对而言既不先锋高蹈,也不因循守旧。”在新世纪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吴投文诗歌有时代的烙印,如口语化写作,反讽和戏拟的语言,又有个人的主体风格,如“相对”的美学策略;吴投文诗歌写作方式既有一以贯之的坚守,又在诗歌形式和技巧方面有成功的突破。
吴投文的诗篇幅短小,超过20行的诗并不多见。诗句短小,复句不多,大多是简洁明了的单句,但是短短几行诗,往往蕴含着丰富的内涵,具有非常宏大的容量。如《七夕》,七句话写出了前世、今生、来世,写出了青梅竹马,一见钟情,热烈相恋,平淡相处,生离死别。人生种种滋味都被揉进这七行诗里,漫长的一生被精心剪辑成七张图片,言有尽而意无穷。吴投文很多诗都像大特写,没有繁复的人物和场景的转换,只专注于某一个动作或场景,如《你说什么都是什么》聚焦“我们握着手/在彼此的黑暗中哭泣”,《雪与乌鸦》聚焦“乌鸦在树枝上颤抖”,《归乡》甚至只写了一声狗吠。这类“图像”诗充分发挥隐喻的创造性和模糊性,给了读者极大的发挥余地,充分显示了现代诗的魅力。正如布鲁克斯所说:现代派诗歌最主要的特征就是重新发现隐喻和充分使用隐喻。
吴投文诗歌里有非常深厚浓烈的情感,却用十分平淡、冷静、克制的叙述方式写出。他的诗像地底深处奔突的岩浆,表面安静无事,切开文字的肌理,里面却有滚烫鲜红的奔流,这奔流是灼热的泪,浓烈的爱,刻骨的痛和淋漓的血。《你说什么都是什么》里有十分深沉的爱和忧伤,但是文字却处理得非常简洁干净,情感内敛隐忍,即使哭泣,也不是放声大哭,更没有呼天抢地,而是在“黑暗中低泣”。《和父亲坐在一起》用的是极其简短平静的口语,寥寥数笔非常客观的景色描写,没有一个字说到爱,但一股爱的热流奔涌而出。吴投文的诗像一部部黑白的“默片”,缤纷的情愫都被洗去了表层的浓墨重彩,只留下那似有若无的内核。诗人不喜欢纵声长笑,也不爱长歌当哭,他的笑是微笑,他的痛是隐痛,他的泪是无声地流淌,他的喜怒哀乐、爱憎悲欢都沉淀在内心最深处,表现在脸上总是淡淡的,冷冷的,静静的。吴投文感情里所有的“热”都被他硬生生地压下去,然后用非常“冷”,非常平淡的形式不动声色地表现出来,然而冷处理后的情感却愈发浓烈,诗歌的韵味愈是悠长隽永,耐人咀嚼。这“理性节制情感”的诗歌创作策略与历史上的新月诗派遥遥呼应。强烈的情感本身并不是诗,只有经过艺术精心加工,被相对应的物象客观化的情感才能成为诗。正如艾略特所说:“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一首诗“所以能引人注意,能令人产生兴趣,并不是为了他个人的感情,为了他生活中特殊事件所激发的感情”,“艺术的感情是非个人的”,只有经过自觉思考,并能表现人类某种共同经验的诗才能较好激起读者的共鸣,才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经得起时光大浪的冲刷。吴投文的诗无疑做到了这一点。
作为一个对诗歌创作赋予灵魂高度的人,吴投文不断进行新的尝试和突破。他的诗歌形式和风格悄悄发生了变化:首先诗歌结构由“简单”渐趋“复杂”,篇幅有拉长的趋势,单句中夹杂了更多的复句;其次写作对象由写“实”渐趋写“虚”,诗歌内容由“道理”更多地上升为“哲理”;再次诗歌境界更加开阔高远,理念的痕迹逐步消失,诗歌风格更加空灵、玄妙、圆融。
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吴投文既能入乎其内,用饱含悲悯情怀的笔写人世悲欢;又能出乎其外,点亮身体和心灵中的灯盏,用孤独抵挡俗世凡尘的侵袭,让灵魂在黑夜中洁净地燃烧!
诗名日盛,吴投文却保持着难得的客观和清醒。他说:“我需要警惕写作的惯性和固化模式,为真诚的生命体验打开更开阔的空间,寻找更开放也更妥帖的表现形式。我只是一个情绪意义上的写作者,还不是一个自觉的写作者,往往是在情绪的牵动下进行写作,缺少自觉的艺术创新意识,对艺术创新的难度还缺少应有的思想准备和艺术积累。我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这也是我以后需要突破的地方。”的确,文学创作的触发需要情绪的冲动和灵感的火花,但是一味凭借灵感,文学创作难以深入下去,灵感亦有枯竭的一天,大气厚重深刻的作品,艺术形式上不断取得突破的作品,都需要作者有自觉的艺术创新意识,需要深厚的理论素养和孜孜不倦的实践,新的成绩也是新的起点,吴投文的沉着淡定令人对他作品的新高度产生无限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