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茵芬
梦里,一棵老桃树站在河边,默默地注视着我,似有话语倾诉。梦境常常是一大片麦地,我在追赶一个人,他跑得飞快。我认得出他是我的老校长。
梦的细节,断断续续,虚无缥缈。醒来后,我试图去整理那些片断式的印象,往往无从说起,但内心确信这棵桃树来过我的生活世界。因此,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叙述以老桃树为背景的故事。
那年初春,村小学的新校舍落成了。一幢两层楼朝南而立。东西两边是围墙,东墙上开了一扇小门。操场在中间,因为这块地不大,显得局促了一点。学校后面便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东墙外有一片长满芒草的荒地。
小学校是从村集市的老街边上搬迁来的。小学的名字是按村名取的,叫桃园小学。桃园村在这个乡的最西边。当时,虽然公路已修筑到集市口,但还是脱不了闭塞偏远的格局,十多个自然村散落在此,鸡犬相闻,倒也其乐融融。因为每家每户的场院上栽种着桃树,远道来的客人,还以为闯入了“世外桃源”。就这样,故乡给我的人生版图抹上了一层厚重的纯自然底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世外桃源”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直到高考落榜回乡当教师,才生出许多烦恼和忧愁。
我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始终没有离开过村里的桃树们,它们是看着我长大的,或者是我看着它们长大的。梦中的桃树,其实在那时就种下了。
新小学校像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村书记说,这个叫河浜上的地块冷清,地势偏高,适宜办学。白墙红瓦的学校在河浜上竣工后,举行了庄重的落成典礼。
我当时是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同时也是一名语文教师。老校长有时看我忙得叫苦不迭,总会笑着说,小王,你就像操场边新种的梧桐树,还年青,要有信心和耐心。
老校长是个大龄知青,到桃园村后,和村里一个女子结婚,成了上门女婿。他师范毕业,是这所小学里唯一的公办教师。每天放学后,大多教师赶着回家,侍弄田里的庄稼。老校长住得近,家里人也不让他干农活,往往最后一个离校。我还兼教音乐课,由于没有受过专业培训,不会弹风琴,就只能自学,老校长总是不厌其烦地教我。
江南的三月,乍暖还寒,雨水充沛,万物生长之时。阳光、清风、露水、空气,布满了整个原野。我喜欢独自走在这大自然中,让思绪散开,畅想未来。我常常会把视线里的小学校轮廓想象成一只飞鸽,它落定在碧绿的地毯上,而几百个孩子便是鸽子身上洁白的羽毛,老师们可以当作它有力的翅膀,或双脚,或灵活的脑袋,老校长应该就是它那一对明亮而敏锐的眼睛吧。
某日傍晚,我准备回家,听到东面围墙外有动静。我走了出去,发现老校长正弯腰在割芒草。干枯的秆和叶已铺满了地,像一张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扑鼻而来的气味是混合型的,苦涩中含着缕缕潮湿的清香。
“校长,你清理这块地想种什么呢?”
老校长听到了我的问话,站直了身子,用一只手向上推了推近视眼镜,眯着他的小眼睛,笑呵呵地说:“不种什么,我想整一块操场出来。”
原来东墙开侧门,是老校长的先见之明。学校里面那块操场太小,学生上体育课玩转不过来,孩子们学习压力重再加受环境束缚,不利于他们身心健康成长。于是,老校长想到了围墙外的这块荒地。
第二天,教师们都自告奋勇地利用空余时间去荒地里劳动。很多学生听说是给他们整操场,也争着跑来干活。很快,荒地变成了一片平整的操场,我们都开心地笑起来,在干净而坚实的泥土上,跑着,跳着。
老校长一刻不闲,倒背着手在这片操场上走走停停。有天早上,正下着细雨,他把从家园挖来的一株桃树种到操场沿河的地里,并自己掏钱买了一捆冬青树苗,栽在河岸边。桃树有一米多高,主干健壮,枝条的顶端,瘦小形尖的叶芽和细细的花芽在萌动。老校长说,这棵桃树是他前年栽种的,去年春天已嫁接过,今年就会长桃了。当这株桃树第一次来到我的梦境中时,枝头盛开着漂亮的花朵,它脚下的河水在欢快地流淌。
一棵桃树,在小学校的外操场上,开了一季复一季的花,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品尝着它结的果子,这种果子叫水蜜桃,汁多而鲜甜。到桃树长到两三米高的时候,我离开了学校,走向城市,开始了我的另一种生活。
有那么几年,我还是会找机会回到小学校,看看老校长和同事们。我最喜欢坐在桃树下冥想,伸手摸一把桃树的身体,它有点毛糙,弄得我手心里痒痒的,而我内心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用“无法释怀”来形容更确切些。一个夏天的上午,我在这棵桃树下遇见了老校长,他头戴草帽,在操场上除草,还给桃树喷洒药水。我们在树荫下坐了好久,老校长告诉我,他在这个夏季退休了。其实,在我眼里老校长并不老。他的身体略显肥胖,脸圆圆的,笑起来还是那么亲切温和,只是头发白了许多,头顶也秃了。这画面在我脑海里存贮下来,很深刻,以至后来梦中的老校长始终是头发灰白稀少的形象。
自从那个夏季后,我有十几年没再去过桃园小学,原因和我自身的工作生活有关,更重要的是在老校长退休一年后,桃园村的孩子们都被合并到乡镇中心小学去读书了。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很多年,又有许多人离开乡村,孩子越来越少,开不成一个班。另外,国家教育体制改革对农村教育资源进行整合,摒弃“村村办学”的方式。
桃园村干部们把这所学校改成了他们的办公楼。那块外操场,再也不见学生在上面跑啊,跳啊,它的生命活力在渐渐流失,久而久之,被人们忽略了。
老校长退休后在操场上栽培了一些桃树苗,把长大的树苗送给村民们。他将第一次踏进桃园村如同来到“世外桃源”的感触告诉大家,并感慨现在一到春天,村里很少能看到鲜艳的桃花,其缘由是人们日夜忙着去工厂上班,或搞个体经营,赚的钱都用来盖楼房,还为了扩建场地,将一些花木果树都铲除了。
之后桃园村和附近两个村合并成一个村,名字不再叫桃园村,村委的新楼造在大马路边上,桃园小学的房屋被人承租经营,变成服装加工厂。原来十多个自然村在农村经济体制改革中,人居生活格局发生了质变。这种变化按理是好事,可老校长觉得距离美好相差一步。这些年,他身体的小毛小病多了起来,也就不再去那块地里拾掇树苗,更不想走出他心中的桃园村,他认为在田野、村口、场院,能多看到一棵桃树就满足了。向来自信的他到最后怀疑自己是否过于追求完美,他内心复杂而无奈,感到这是人生必然的缺憾。
前年的一个春天夜晚,我又梦见了那棵桃树,没有花朵和叶子。光秃秃的枝条裸露在苍茫的空地里,树身上长满一个个小疙瘩或洞,它们变成一双眼睛和一个嘴巴,默默地看着我,嘴在一张一合,好像在诉说着什么。梦醒后,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梦看似荒诞,给我的印象却是特别真实。
几天后,以前一个同事在电话中告诉我,老校长于一个星期前突发脑溢血去世。我悲从中来,发现我的梦绝不是偶然,大约就是虚实之间的一种感应,或者契合吧。我为自己多年没去看望老校长而深深自责。
这个春天以后,桃树到过我梦里有那么三四次。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和老校长一起走在通往小学校的泥土路上,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短外套,头发像那天割下的芒草,枯白而寥落。我们不说一句话,漫无边际地走着,田里的麦苗密密的,泛出暗绿的光。一会儿,老校长不见了,我却站在枯叶飘飘的老桃树下。忽然,我看到它在慢慢倒下,我怕被压着,转身便逃,撒开两条腿奔跑在麦地里……而后,我在恐慌中惊醒过来。
一旦从梦境中挣扎着走出,肉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歉疚交织在一起,整个人像被什么掏空了,我感到头痛欲裂。于是,我唯有选择重回故乡,去看看我的村庄,我的学校,我的老桃树,还有那些河流田地,草木庄稼,所有这一切会填满我的身体,流进我的血液里,每一个细胞内。
走近那块外操场时,西北风正吹得河边那些冬青树哗啦作响。一排冬青树长得很高,像一堵坚实的墙,抑或是一条绿色的堤坝,保护着那棵桃树和这一方土地。我面前的老桃树已衰落枯败,主干倾斜,几乎着地,有一半身躯腐朽了,但它的另一半还活着,上面的分枝生动地向上伸展着。脚下的场地上长满杂草,在冬天的阳光下散发出干柴的气息,一缕缕,钻进我的鼻孔,我的嘴巴。
“它们都老了吗?”
“老校长,你的灵魂还活着,来年春天,那活着的身躯上依然桃花朵朵。”
我喃喃自语着,双手合十,面向老桃树,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