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冬
我以画家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可能会使很多人感到惊讶,因为熟悉我的人都知道长期以来我一直在从事美术理论的研究和教学,大学本科所学的专业也是英国语言与文学,研究生读的是欧洲美术史,与操刀画画相去甚远。其实,我的画画经历可谓源远流长。早在孩童时期,我就与绘画结下不解之缘。上学后在同学间也小有名气,他们都知道某某班的刘伟冬在黑板报上画毛主席的像是不用打格子的,这在当时算是一种很高评价了。我还曾用水彩画过一张风景,更确切地说是临摹了一张风景照片送给了我的美术老师章夕山先生,章先生不仅能教美术,还能教语文和音乐,他的手风琴拉得特别的好,还会吹笛子,当时在我的眼里他是最有才华的老师了。章先生竟然就一直将我的画挂在他的宿舍里,这让我尤感自豪。我所画的是一只荡漾在湖面上有倒影的游船,远处是隐隐的青山,而我从中所获得的那种自豪感则一直荡漾在我的心中。1973 年,我正上小学五年级,那时候正处“文革”后期,运动的激烈程度有所减缓,大学里也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了。当时的南艺叫江苏省革命文艺学校,也在省内也开始招收学员。章先生知道后就建议我去试试。记得是在南通市的文化宫,当时里里外外聚集了好多画画的人。招生的老师看过我照着连环画画的线描后颇为欣赏,问我多大年龄,会不会画素描,接着又带我到了一个房间里,满满一屋子人围着一个石膏像在画着,气氛较为凝重,那是我闻到的第一丝南艺的气息。招生的老师最后对我说现在你年龄还小,要继续努力,将来大有希望等一些鼓励的话。谁会想到后来我真的到了这所学校学习,从学生到老师,最后成为校长,前后在这里学习工作了近四十年。上中学后,我参加了美术兴趣小组,开始接受一些基础的训练,画上了速写和素描,知道了什么叫构思、构图和创作;也常常在课余时间去专门的教室画一些素描,如石膏几何体、酒瓶、陶罐和人像,还到车间和田头写过生。一起画画的许多小伙伴最终也都走上了艺术之路,像冷冰川如今已成为饮誉海内外的大画家了。当时的指导老师叫罗国华,一位为人谨慎,做事认真的长者。在他的指导下,我还正儿八经地搞过一次创作,具体的标题忘了,但内容是画的中学生学军正在爬山,场景取材于家乡长江之滨的狼山,是用毛笔在宣纸上画的,颜色也特别的鲜艳,最后这幅作品在市文化馆正式展出了,这在当时也算是一个不小的荣誉。我父亲专门去看过两次,儿子的成绩总是让他觉得自豪。唯美中不足的是,在我的作品上有一道用毛笔改动的痕迹,可能是有一位评委觉得我画中透视不准的原因,就自说自话地在画的中央拉了一条水平线。但就是那道改动的线条像伤疤一样刻在了我的心上,让我倍感不爽,我的第一次公共美术活动就这样带着些许遗憾落幕了。在上中学的那段时间,我的主要用武之地仍然是黑板报,常常评选获奖,常常为班级争得荣誉。但还有一次与画画有关的经历让我终生难忘。有一天上午在上语文课的时候,我的数学老师、班主任张勤先生把我从教室里叫了出来带到操场边的一棵大树旁。这是一棵真正的大树,有几百年的树龄,姿态蓬勃,蔚为壮观,要三、四个学生联手才能将其围抱。当时,我看见有六、七个中年人正围着大树在画画,有站有坐,气氛好像颇为庄严。张先生告诉我说这些人都是中国最有名的大画家,这次是为了创作《长江万里图》到南通来采风的。我几乎是以朝圣般的心情看着他们画画,后来在读吴冠中先生的传记时才知道,当时我看到的画家中除了吴先生外还有袁运甫、祝大年和黄永玉等。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他们画画的情景我依旧历历在目。高中毕业后我进工厂工作,然后上大学,然后读研究生,最后落脚到了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当史论的老师,这期间有二十来年,除了画过一些国画的人物小品,几乎没有真正动笔画过画。但必须强调的是,虽未画画,但却读画无数,无论古今中外,均有涉猎。正如古人所云:观千器而后识剑,这种经历对我眼界的提升和趣味的培养极为重要。更让我觉得骄傲的是我认识了一批画家朋友,他们都是些真正的艺术家,与那些混迹于江湖的“大师”们有着云泥之别,像苏天赐、冯健亲、沈行工、王孟奇、方骏、朱新建、江宏伟、周京新、邬烈炎、周一清、盛梅冰、毛焰、徐累等等,和他们交往加深了我对绘画的感悟和理解,看他们画画更是一种享受。2009 年的夏天,我终于支起画架,拿起画笔,开始了我的绘画生涯,积淀在我血液中的绘画基因可以有机会在画布上繁衍生长了,我拾捡起少年时代遗失的画笔,将三十年多的间隔在一挥间弹去,续上了我的画家之梦。十多年来,我常常忘我地画画,沉醉于艺术天地之中;我也常常外出看风景,包括在高铁上欣赏窗外的景色,深感自然的灵动、神奇和伟大;我对色彩也变得越来越敏感,自然界的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化也会在我的心里引起阵阵波澜。这让我常常想起英国诗人蓝德的诗句:“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热爱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固然在意我作品的呈现面貌,但更在意作品创作的过程,那是心灵之旅。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曾读过苏天赐先生的一篇文章,写的是他旅欧归来后的一些感想,其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在欧洲的各大博物馆看画时,最强烈的感受就是满眼都是方法,这一句话对我影响深远。我以为这就是一位画家和艺术史家观画时的不同视角和路径。作为美术史出身的我,以往的读画经验大都是从画家、作品、主题、内容、时代、审美和风格等方面着眼,很少对具体的方法予以过多地关注。而现在当我即便再次面对同样的作品时,我已经完全站在了画家的立场,也基本能够达到满眼都是方法的境界了。2015 年,我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举办画展,其间我去参观了伦敦的国家美术馆,看到了一张戈雅的肖像作品。他对女主人公黑色蕾丝的描绘可谓经典绝妙,看似是随意性的挥洒,但又呈现出古典的瑰丽和结构,仿佛每一根不经意的线条都有着它们的现实依据。我以为戈雅在这里所想展示的就是一种方法,至于画中的人物是谁并不重要,这也是我从方法入手对作品观摩的一次完美体验。只是他的这种方法只能欣赏,永远也学不来的。
在国外参观艺术博物馆的人群,我们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旅游者,一种是专业人士(以画家为多)。进而我们也可以发现这样的一个有趣现象:前者的关注点一般从古典艺术起到印象主义止,而后者往往从印象主义开始直到后来的各类现代艺术流派。对于前者,像与不像是他们的审美基准,所以在他们看来十九世纪之前那些美轮美奂的绘画才是令人敬仰的经典,而印象主义及以后的艺术都是胡来瞎画,甚至被认为是艺术的堕落。而对于后者,古典的艺术作品只是在凝固的光线下隐身于历史的深处散发出的一束束幽光,它们既走不出阴影,也不可燎原。而在印象主义及以后的艺术中,他们看到了热情和力量,那里有情绪的宣泄、笔触的挥洒、油脂的流淌和色彩的缤纷,那里有满眼唾手可得的方法,有触发他们创作激情的魔力和冲动。仿佛你是到了作者的工作室,他就站在画前,随时可以讨教有关方法的问题。这时候,博物馆不仅是艺术知识的百科全书,更是绘画方法的葵花宝典。当然,任何历史都会有例外,像伦勃朗、维米尔、格里克和戈雅等这些伟大的画家,他们虽然活跃于十九世纪之前,但他们的作品依旧是古典幽暗星空的闪亮彗星,光芒四射。
苏州园林是我油画创作的一个重要母题,它几乎贯穿于我的整个创作过程。选择这个主题原因是多方面的,与我的成长经历、知识结构、选择趣味和审美倾向等不无关系。我周围也有不少的画家画着同样的主题,充其量我只是一个票友。他们当中我以为沈勤的园林画得极好,他的画面简洁、干净,图式感强、抽象意味浓,可以说真正抓住了园林的精神本质,每每读他的画,总能获得许多的灵感。其实像周京新、刘赦、梁元等画家笔下的园林也是极富特色,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园林的精神价值。从表现风格上来说,我是写实和意象都做过尝试,但我的园林不是简单的风景,而是有故事的画面,它们都被定格在了过去时。我还尝试着用一种装饰化的手法来表现园林,抽象细节,突出代表性元素。在这里所谓的代表性元素我选择了圆形拱门、太湖石、长廊、花窗、水池、树木等。其中,圆形拱门是一个最为关键的象征符号,在我的理解中它是园林结构和布局的核心,是开、合、破、立的定海神针,在我的作品中几乎都有圆形拱门出现。为了增加画面的情节性或故事性,我还在每一幅作品中添画了一只剪影的黑猫。别小看这一只猫,它使画面有了灵魂,像这样的手法我会继续尝试下去,对此我自己也有着一种强烈的期待。我也曾想尝试着用一种更为抽象的方法来表现园林,把园林中所有的具体物象归结为点、线、面,就像美国画家迪本科恩表现海洋公园那样,但这样的实验挑战太多,困难重重,我终于明白就绘画而言做减法要比做加法难得多得多。
我以为苏州园林在精神意义上它像是一个终点,一个归宿。一旦进入这种场域后的人,似乎就不再想出山,古镇同里的退思园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一个绝好案例。所以它唯美、精巧、细腻、隐幽、静谧,是一个可以自我陶醉的伊甸园。我也去过一些北方的古城,那里的许多院落更像是一个出发点或起跑线,它们森严、古板、封闭、保守、无趣,也许那些大户人家可以做到三餐无虞,但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无时无刻不感受着一种精神窒息,所以对那些有志青年来说摆脱和逃离成为第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