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明
(成都大学 中国—东盟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2020年国庆节假期,以中国女排为故事原型的电影《夺冠》登陆院线,题材极强的现实意味,从更名到上线的坎坷,都使该片迅速成为现象级影片与当时的焦点话题。体育电影这一传统类型影片,在《夺冠》的影响下,再次呈现于观众与影视创作者的视野。
《电影艺术词典》将体育片定义为:“反映与体育活动有关的社会生活的故事片。故事情节、人物命运必须与体育事业或体育竞赛活动紧密联系,具有较多的紧张、精彩的体育比赛场面。为适应内容的需要,在导演和摄影艺术上往往更注重节奏感和动作性。在演员选择上有时甚至起用专业运动员。”据此,我们可将体育电影理解为:以体育人物、体育事件为对象的类型叙事片,具有紧张、激烈的动态视效,着重传达坚韧与进取、竞争与协作的体育精神,并通过体育人物与叙事映射时代,具有激励、教育的作用。
体育电影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从民国时期的《一脚踢出去》《二对一》《体育皇后》,到“十七年”时期的《女篮5号》《冰上姐妹》《女跳水队员》,再到改革开放后的《乳燕飞》《沙鸥》《帆板姑娘》,以及21世纪的《女足9号》《一个人的奥林匹克》《夺冠》《独自上场》等,体育电影贯穿中国电影发展的各个阶段。而体育电影中大量的女性影像,构成了中国体育电影的“半边天”。具体来说,中国体育电影女性影像的发展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萌芽阶段(1905—1949年)、完善阶段(1949—1966年)、拓展阶段(1978—1999年)、多元阶段(21世纪以来)。
体育活动的速度感与影像表达的运动性具有天然的联系,体育场景非常适合用影像的形态进行表现。在电影传入中国的早期阶段,便有一些关于欧美体育赛事与日常体育锻炼的纪实性影片上映。
1920年前后,为带动全民运动风尚,上海商务印书馆活动影戏部拍摄了一些关于当时体育比赛实况的纪录影片。1927年底,洪深导演、明星影片公司出品的黑白无声剧情片《一脚踢出去》,讲述了女青年吴珂与张诚、周鉴的情感纠葛。1933年,张石川导演的《二对一》中,华光足球队队长余家禄及其未婚妻陈爱华,足球队员王维达、徐健,以及交际花李绍芬、范丽云,陷入社会青年周洁夫策划的赌球博弈。故事结尾,华光足球队以中国国家队名义参加国际足球比赛。在陈爱华的感召下,李绍芬在赛点公开揭穿周洁夫的美人计阴谋,余家禄带领队员在国际足球比赛中取胜。但在《一脚踢出去》《二对一》中,体育仅作为叙事的要素,体育的精神和价值还未得到充分表达,故二者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体育电影,应被称为“体育题材电影”。
相较于同时期其他几部体育题材影片,《体育皇后》(1934年)中的女性角色由故事参与者变成了中心人物。通过体育活动,影片将个人的成长和体育强国联系起来,具有很强的时代性。饰演林璎的女演员黎莉莉也热爱体育,她把健康与靓丽的外形相结合,塑造了一个在成长中逐步找到自己人生价值的女运动员形象。由此,《体育皇后》也宣告了中国体育电影的诞生。
这一阶段,电影艺术发挥着鼓舞精神与示范典型的重要作用,体育电影也逐步得到发展和完善。《女篮5号》(1957年)、《冰上姐妹》(1959年)、《碧空银花》(1960年)、《大李、小李和老李》(1962年)、《女跳水队员》(1964年)等十余部体育影片成为这个阶段的代表。
1957年,谢晋导演的彩色故事片《女篮5号》,以篮球队教练田振华、学员林小洁及其母亲林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的悲欢离合和情感纠葛为主要线索。1959年,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献礼,武兆堤导演的《冰上姐妹》展现了女性运动员健康、进取的新形象。片中,冰上运动对速度美的呈现,丰富了体育电影的表现手法。1960年,桑夫导演的《碧空银花》中, 林萍、白英两名年轻的女跳伞运动员跳伞救火,不料两人的伞绳缠在了一起,为救白英,林萍不顾个人安危,两人最终冰释前嫌,在党的培育下共同打破女子跳伞世界纪录。该片借助跳伞运动,表达了年轻人的集体主义价值观。1962年,谢晋导演的《大李、小李和老李》,讲述了肉类加工厂员工老李、大李、小李及秀梅在相互鼓励下开始体育锻炼与健康生活的喜剧故事,借体育喜剧的叙事塑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工人的新形象。1964年,刘国权导演的《女跳水队员》,以女跳水运动员郑观志与黄秀妮为人物原型,加强了体育电影与现实语境的结合。
相比萌芽阶段,此时以《女篮5号》为代表的体育电影将个人命运同国家和时代紧密结合,在个人价值选择与追求上,主张将小我融入大我。作为谢晋导演早期代表作,《女篮5号》在当时以前卫的手法塑造了健康美丽、勇敢无私的女性新形象。
此时,体育电影进入拓展阶段,出现了融合体育励志叙事与关于人性思考的新型体育电影,如《乳燕飞》(1979年)、《排球之花》(1980年)、《沙鸥》(1981年)、《一个女教练的自述》(1983年)、《帆板姑娘》(1985年)、《黑眼睛》(1997年)、《女帅男兵》(1999年)等。
1979年,孙敬导演的《乳燕飞》讲述了女教练员李桂芳顶住体操集训队教练组长、未婚夫周一鸣的压力,将少年运动员尚小立训练成国际一流体操运动员的故事。1980年,陆建华导演的《排球之花》中,“文革”时期受到打压的排球教练吴振亚、田大力,在“文革”后得到平反,带领新一代女排姑娘吴玲玲、田小莉攀登世界女排运动的高峰。影片通过体育人物,表达了对特殊时期与人性的思考。1981年,女性导演张暖忻的作品《沙鸥》中,国家女子排球队员沙鸥坚强地走出国际锦标赛失利与未婚夫意外牺牲的阴影,重返排球场,培养年轻一代的女排运动员,夺取亚运会冠军。1983年,詹相持、孟和导演的《一个女教练的自述》中,热爱曲棍球运动的达斡尔族姑娘阿尔塔琳,为培养新生运动员,从传统家庭妇女转型为专业教练。1985年,吴国疆导演的《帆板姑娘》融家庭伦理和体育叙事于一体,讲述了少女郝玲克服重重困难,成长为国家帆船帆板队队员的励志故事。1997年,陈国星导演的《黑眼睛》以著名残疾人运动员平亚丽为人物原型。片中,盲女丁力偶然被教练相中,成为一名田径运动员。在夺得残奥会金牌后,丁力选择退出田径场,当了一名盲人按摩师,继续为病人减轻痛苦。影片将镜头对准残疾人运动员这一特殊群体,进一步丰富了体育电影的叙事类型。
这时期的体育电影将体育运动与青春、伦理、政治、民族等元素相融合,拓宽了表达的边界,也丰富了电影叙事的类型。
乘着奥运东风,中国体育电影进入蓬勃发展的多元时期。具体来说,此阶段体育电影又可划分为三种类型:奥运前体育电影(2000—2006年)、奥运体育电影(2007—2008年)、后奥运体育电影(2009年至今)。
《女足九号》(2000年)是奥运前体育电影的代表。作为谢晋导演在77岁高龄执导的作品,影片讲述了足球教练高波放弃国外执教机会,回国重组女足,克服资金短缺和生活困难,终带领女足获得世界杯亚军的故事,探讨了当代女运动员在市场经济时期面临的新挑战。
2007—2008年,体育影片涌现,仅2008年就有17部体育影片公映。《麦田跑道》《隐形的翅膀》《破冰》《一个人的奥林匹克》《闪光的羽毛》《买买提的2008》《大山上的赛艇队》等成为奥运体育电影的代表作品,以奥运为主旋律的叙事成为此时体育电影的新特征。“体育电影……给奥运会的到来增添色彩,从一人奥运到民族特色,从专业演绎到儿童参与,自上而下地使全民融入到奥运的氛围中。”
随着电影商业化浪潮的迅速袭来,后奥运体育电影中,少数影片延续了奥运叙事,而更多的是商业体育影片及体育题材新型主旋律献礼片,《翻滚吧! 阿信》(2011年)、《许海峰的枪》(2012年)、《激战》(2013年)、《八万里》(2017年)、《飞驰人生》(2019年)、《我和我的祖国·夺冠》(2019年)、《攀登者》(2019年)、《夺冠》(2020年)等共同编织出中国体育电影多元化发展的新图卷。
《翻滚吧! 阿信》集青春片与体育励志成长故事于一体。片中,小镇少年阿信逃离黑帮纠纷后重拾体操梦想。《许海峰的枪》回顾了射击运动员许海峰夺冠路上的艰辛,延续了主流的奥运叙事。《激战》中,失意拳手王程辉与落魄富家子弟林思齐通过拳击赛重拾尊严。《飞驰人生》中,经营大排档的中年人张弛意欲重返车坛。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献礼片,《我和我的祖国·夺冠》《攀登者》开创了新型的主旋律叙事模式。《夺冠》以郎平运动生涯为叙事核心, “从运动员到教练员,她(郎平)连接起了这四十年来中国女排的巅峰与低谷,连接起了中国社会发生的急遽变迁”。
总之,从《体育皇后》中的短跑运动员林璎,到《女篮5号》中的女篮队员林小洁,从《乳燕飞》中的体操运动员李桂芳、《沙鸥》中的女排队员沙鸥,到《夺冠》中的郎平与朱婷、《独自上场》中的李娜,各个时代典型的女运动员影像,逐步成为独立的“她形象”,也使体育电影从男性叙事视角与男性凝视中解放出来。
“拉康认为,婴儿刚刚出世的时候本是一个‘未分化的’‘非主体的’自然存在,属于无物无我、混沌一团的‘前镜像阶段’……有的只是支离破碎的身体经验……第6至18个月为‘镜像阶段’……开始将镜像与自身联系起来……在与‘镜像’不断的比照中,儿童开始形成自己的‘主体意识’。”中国体育电影自晚清、民国时期萌芽,发展至21世纪,呈现出独特的艺术特征。其中的女性影像以时代为镜像,逐步确立了女性形象在体育电影中的主体地位。
1931年,在内忧外患的社会背景下,新兴电影运动全面展开,电影创作确立了现实主义基调。1934年,新兴电影运动旗手孙瑜执导的《体育皇后》,围绕竞华女子体专短跑女运动员林璎的成长故事展开。富有短跑天赋的林璎在打破两项全国纪录后逐渐膨胀,经历了种种挫折才从纸醉金迷的生活中醒悟过来。影片最后,在目睹了队友萧秋华意外死亡后,林璎在领先的状态下毅然决定放弃比赛,放弃“体育皇后”的称号。她通过短跑运动发现自我存在价值,探索“体育救国”之路。该片一改女性形象在体育电影主体缺席的叙事,拓宽了体育电影的表达边界。
《体育皇后》摄制于1934年,将“体育之真精神”与时代的呼号结合起来。片头字幕为:“献给为体育之真精神而努力的战士们!”片尾字幕为:“一切不合理的,贵族的,个人的锦标赛,新时代都是要抛弃他们的!为着体育的真精神,我们只有奋斗!只有向前!”影片的经典台词有:“爸爸,我知道为什么中国不强了!……第一个原因就是身体太弱!”“有健全的身体才有健全的精神,有青春的朝气,然后有奋斗的恒心!任何民族自强的原动力,就是健全的身体!”影片中健康身体的影像与进取精神的主旨同当时国人对彻底胜利的期盼达成了互文,导演孙瑜通过女性影像,达成“体育救国”的镜像叙事。
《女篮5号》中,年轻时的田振华与大小姐林洁相爱,却由于身份问题被林洁的父亲和追求者设计离间。林洁之女、女篮学员林小洁后来报考了体育学院,加入了女子篮球队,为国效力。《冰上姐妹》讲述了三名女子滑冰运动员丁淑萍、王冬燕、于丽萍的情感纠葛。丁淑萍于险境中勇救王冬燕,也在事业上帮助年轻的学生于丽萍。三人虽生活背景不同,但团结一心,相互鼓励,在全国冰上运动会上都刷新了纪录。《女跳水队员》以陈晓红的成长经历为叙事核心。处在低谷的陈晓红受到《雷锋日记》影响,勇救落水儿童,终于克服了个人的心理障碍,走出低谷,并完成5311号高难度动作。
作为这一时期体育电影女性影像的典型代表,林洁、丁淑萍、陈晓红等或救队友于危急时刻,或带伤参赛、舍小取大,她们由普通女性向新女性、女英雄的蜕变,受到了政治话语的影响。《女篮5号》中教练田振华来自西南军区的背景设计,《女跳水队员》中《雷锋日记》的道具设计,都成为这时期体育电影宏观叙事的镜像。
改革开放后,中国电影年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迅速进入全面复兴时期。体育电影也开始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讲述新女性成长的故事。
《乳燕飞》中,女教练李桂芳顶住未婚夫(教练组长)的压力,认为中国体操和国外有较大差距,与科学地创新动作并不矛盾。最终,李桂芳指导“小乳燕”尚小立在国际比赛中凭借创新的高难度动作获得世界冠军。《沙鸥》创造性地将叙事的重点放在沙鸥比赛失败与未婚夫意外牺牲的人生打击之上。导演运用纪实美学,让非职业演员常珊珊以生活化的表演,塑造了沙鸥独立而真实的形象。《女帅男兵》中,篮球队女教练员闻捷通过改造、重组男篮北斗队,拒绝商业诱惑,坚持不打假球,带领球队获得了职业尊重与专业名誉。该片与田振华拒绝打假球而被迫害的《女篮5号》,形成了强烈的时代对比。
这一时期体育电影中频频出现女教练员形象,与以往的女性影像相比,她们呈现出更强的独立性与自主性。如果说以往体育电影女性影像在民族自强叙事、英雄叙事中寻找自我主体,处于“前镜像”阶段,那么这一时期的女性影像则进入了确认自我主体的“后镜像”阶段。
21世纪以来,中国体育电影逐渐卷入了市场化、类型化的浪潮之中,尤其在后奥运背景下,体育电影与青春、喜剧、新型主旋律等类型相融合,使这一时期诞生了一批极富创新精神的作品。
《夺冠》以中国女排不同时期的三场比赛为叙事重点:1981年女排世界杯对战日本队、2008年北京奥运会中国对美国小组赛和2016年里约奥运会中巴(巴西)大战。影片通过两位主要人物郎平、男陪练(后为教练)的视角,讲述时代变迁下中国女排的拼搏故事,形成了“一支两人三代”的叙事结构。
影片创造性地以男陪练的视角切入叙事。1981年备战女排世界杯,教练袁伟民执教。此时的中国女排不仅要提高技术,还要面对改革开放初期经济发展与科学技术相对落后的现实问题。影片通过以郎平为代表的女排队员出征世界杯前超越自我的训练状态,以及袁伟民在赛前得知国外已运用计算机技术分析运动员特征后,将球网升高15厘米的细节,突出了女排坚韧不拔的气质。在中日对决赛上,赛场实况与国内观众的交叉剪辑,加之主要人物的台词,呈现出那个时代的女排精神:
这时,郎平的形象发生转变,她开始以一个引导者的身份出现。
2008年北京奥运会小组赛,此时的郎平以美国女排主教练的身份重回故土。面对自己倾注了毕生情感的祖国球队,赛场上的郎平表现得十分冷静和克制,“这是她的职业道德决定的”。在“最后赛点的时候,郎平说这是你们的比赛,然后转身走了。完全没有像20世纪80年代中国女排的气氛,没有喊口号,没有跟大家拥抱,而是独自离去”。而在接通与女儿白浪的电话后,则神伤流露。这一段的叙事内容呈现出时代的巨变,也为郎平2013年执教中国女排作了铺垫。
影片以占全片一半的分量讲述郎平执教中国女排的经历及中国女排的转变。北京奥运会惜败后,中国女排一度面临诸多质疑。“不管别人需不需要中国女排,我需要!”中年男陪练的台词含有“悲凉、悲壮的”韵味。执教期间,郎平把队员们带到漳州老基地进行训练。郎平追问朱婷:“你为什么打球?”并告诉她:“你不必成为我,你需要成为你自己。”里约奥运会比赛前夕,郎平向队员们倾吐心声,她认为:“中国女排的症结是中国人太在乎输赢,因为我们内心不够强大,所以要依托外界的认可,总觉得胜利是唯一赢得尊重的方式”。中国女排夺冠后,男陪练接到了郎平的电话,传来的是领奖台上奏响的《义勇军进行曲》,这与第一阶段的叙事达成了不同时代的呼应。
影片使用非职业演员的中国女排运动员进行本色表演,完成了集体主义与自我价值实现的融合。富于时代性的叙事主题、真实前卫的表演及竞技性的视听语言,完善了该片的艺术形式。
女性影像作为中国体育电影的重要组成,从萌芽到完善,从拓展到多元,总能紧密地结合时代,以时代为镜像,逐渐确立了女性影像在体育电影中的主体地位。对影像语言的探索,也逐渐使其形成了自身的艺术特征与表达基调,以及独特的艺术身份。但在当今网络媒介快速发展和电影产业化的语境下,中国体育电影女性影像在叙事内核与人文表达、类型拓展与专业呈现、体育知识产权开发与产业融合等方面仍有完善和提升的空间。随着中国体育事业和电影产业的发展,这些问题的有效解决,将会促进中国体育电影女性影像成为电影群像中一处绚丽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