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民族音乐学①

2022-11-06 05:35:36谈瀚镁长沙学院音乐学院湖南长沙410022
关键词:音乐学人类学民族

谈瀚镁(长沙学院 音乐学院,湖南 长沙 410022)

赵书峰(湖南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城市民族音乐学,是近年来国内外音乐学术研究的关键词之一。该术语直译自英文“Urban Ethnomusicology”,1978年美国民族音乐学家布鲁诺·内特尔在《八个城市音乐文化:传统与变化》一书首次提出。作为一个兴起不到50年的新兴学科,其充分证明了民族音乐学研究对城市艺术文化的兴趣与转向。这个转向是因为,面对日益加速的城市化进程以及城市与农村各族群日益受到的现代西方音乐文化的冲击,民族音乐学家发现孤立的农村田野工作已然无法适应急速变化的环境。加上人类学与社会学的双重作用,种种因素推动着民族音乐学家拓宽视野,跳出舒适圈,全力以赴奔赴城市环境展开研究。

一、城市民族音乐学的学科源流追溯

对城市民族音乐学的溯源要追寻到其母系学科民族音乐学的两大上源学科:人类学和社会学。阿德莱达·赖斯·施拉姆(Adelaida Reyes Schramm)在《城市民族音乐学:一个理念的简史》一文中提到,民族音乐学受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学派与其后的美国芝加哥学派对城市的定义以及相关研究的影响,是社会学与人类学两大学科融合的结果。

现代社会学对城市和城市主义的研究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不过直到世纪之交,随着德国城市研究学院的出现,这些努力才形成一个思想学派。理查德·塞纳特(Richard Sennett)称之为“城市研究的第一次现代努力”。德国学派以海德堡和柏林为基地,以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乔治·齐美尔(Georg Simmel)等社会学家为代表。韦伯认为,城市的主要定义特征是世界主义,这是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类型的个人共存并允许“最大程度的个性和独特性”的结果。这个表述预示着一种对异质性特征承认,而这种特征将被嵌入到后续的城市描述或定义中。

音乐社会学的研究思路承袭于其母学科。笔者梳理20世纪以来音乐社会学发展脉络,发现20世纪30年代,音乐社会学研究代表人物德国学者西伯尔曼(Alpho Silbermann)和恩格尔(Hans Engel)等就开始侧重于对社会音乐生活、音乐商品的生产和消费等方面具体研究。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也从社会学角度来探讨流行音乐与大众传媒,提出了“文化工业”对音乐产业的批评理论。可以看到,德国学派早期便颇为关注城市中的音乐,且始终将其与当时社会特定语境联系起来揭示音乐的本质。此后20世纪60—70年代随着美国战后危机动荡的社会与局势影响到文化,摇滚乐、民间音乐和流行音乐各种发展形态密切地联系起来,爵士乐也被当作可被研究的学术对象被接纳。70年代,摇滚乐研究进入学院,这说明学校民族音乐学教育与研究开始接纳流行音乐。这一现象标志着音乐社会学逐渐受到流行音乐形式的影响。80年代,在1987年勒珀尔特(Richard Leppert)和苏珊·迈可克拉瑞(Susan McClary)合著的《音乐与社会》中有3篇重要的研究探讨了城市音乐文化:芬那根(Ruth Finnegan)研究英国城市业余音乐家生活的《隐藏的音乐家:英国小镇的音乐制作》,科恩(Sara Cohen)研究摇滚乐队如何生成的《利物浦的摇滚文化:正在形成中的流行音乐》,以及威因斯坦(Deena Weinstein)为重金属音乐正名的《重金属:音乐及其文化》。

在许多方面,德国学派为美国芝加哥学派奠定了基础,芝加哥学派在城市研究方面的影响力与德国学派不相上下。不得不提的是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帕克(Robert E. Park)。受到齐美尔和韦伯的影响,帕克与伯吉斯(Ernest W. Burgess)等其他社会学家共同创作了芝加哥学派一部重要的著作——《城市:有关城市环境中人类行为研究的一些建议》。帕克在这本书中强烈倡导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采用系统的实证方法与定性数据进行城市研究,与德国学派学者的“扶手椅”方法截然不同。帕克从城市结构、工业化与城市组织、次级关系与社会控制、城市心理与环境四方面研究,借用大量生态学词汇(竞争、适应、冲突、调节、入侵、同化等)阐述城市现象的变化。芝加哥学派还创建了城市扩张模型与区域划分图形:帕克和伯吉斯在生态演替理论与地理经济学理论的基础上,提出城市同心圆增长理论,对分析城市结构形态起到了开创性作用。之后,亦有学者受此启发,提出了扇形理论、多中心论、生态分布理论等,都为分析城市发展的人口与组织集中、分散与重新整合现象,为后人理解大都市、超大都市的结构和运转有所裨益。在社区研究方面,帕克认为按一定秩序(人口、技术、习惯信念和自然资源)可以把城市划分为若干社区,并认为区域划分是某些机构或特定人口为获得战略空间相互竞争的结果。虽然“社区”概念随着经济文化全球化和城市的流动性在今天还值得商榷,但对“城市”这一空间与概念的研究有很大启发。在此基础上帕克还提出了种族关系周期理论、“社会距离”和“边缘人”理论等,为后人研究城市空间结构、族裔——阶级冲突、社区建设等问题提供了启示。除此之外,帕克还通过调查认为,族群社区和外文报刊对外来移民与主流社会融合起着促进作用,这也拓宽了城市研究的视野。总之,20世纪二三十年代芝加哥学派的人文生态学方法是美国城市史研究中的一种理论模式,该理论模式直接催生了“城市化”理论的形成。该学派对城市史研究的发展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现在我们在城市民族音乐研究内容与研究方法中还可以感受到该学派搭建了城市研究理论框架。

对城市研究感兴趣的不止社会学家。随着城市的作用愈渐重要,时代的发展也促使人类学研究视域与研究对象逐渐转向城市,促生了城市人类学研究的兴起。

在20世纪中叶,英语世界中还没有专门致力于发表城市研究的学术期刊。大部分主流学科期刊将城市研究作为一个分支。20世纪60年代,两本期刊的创办——《城市事务季刊》(Urban Aあairs Quarterly)和《城市研究》(Urban Studies),开始完全专注于发表城市研究的论文。这些研究的重点是跨学科的,其论文涵盖了广泛的不同研究。其他期刊也紧随其后,如《国际城市和区域研究杂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专注于理论驱动,批判性导向的研究论文,同时对城市研究议程的广度做出探索。更多的是围绕特定分支的出现而确定的专业期刊,包括《城市地理学》《城市经济学杂志》和《城市人类学》。20世纪末,在规划和其他与城市发展相关的领域发表的专业期刊才越来越多。1972年,《都市人类学》(Urban Anthropology)杂志创刊。1979年,美国人类学会成立都市人类学会(SUA)。这些专著的问世、学术刊物的创办和专业学术组织的出现,共同构建出都市人类学学科雏形。此后,都市人类学作为人类学的分支学科逐渐兴起和形成,20世纪末,在全球化和城市化浪潮的推动下,都市人类学发展更为活跃,欧美国家很多大学里开始出现相关课程。阮西湖在梳理国外都市人类学理论时总结其研究内容包括:1.农村—城市人口流动;2.家庭结构和生活方式;3.文化上的适应和调整;4.社会阶层和阶级结构;5.民族志和民族学;6.城市历史研究;7.城市与环境的研究;8.民族关系的研究。虽然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整个城市研究都受到芝加哥学派研究范式残余的影响,但在世纪末,也有其他观点开始崭露头角,得出了不同的分析方式。人类学家敏锐地意识到城市研究往往被普遍化的理论和论点所主导,范式城市和观点在不断变化的当代城市及城市多样性下有害无利,进行城市研究需要多种视角。人们从乞灵于芝加哥学派的“城市生态学”模型的研究,从静态模式转向动态过程研究,不再将文化作为稳定的静止现象,而是以文化中的变迁现象作为研究的主要内容,诸如西方文化接触、跨国主义、多元文化主义,等等。人类学家为了补充20世纪早期研究仅关注乡村民族志工作,主要集中于城市的人类学研究,强调“文化认同、文化身份、民族性、社会机构及其变迁,以及城市环境等问题”。其中吸引人类学家关注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城市的定义,如何在变化中将其概念化。这是一个持续存在的问题,在知识进化的不同阶段,城市研究一直面临着这个问题——什么是城市?如何定义?早期人类学家定义城市的尝试倾向于关注它不是什么:农村。然而,由于现今城市和农村的模糊,以及人们日益认识到在一个由迅速出现的流动性所定义的世界中,以固定术语定义城市,这种观念日益受到挑战。这个问题也蔓延到之后城市民族音乐学的准确定义。“城市”冠以民族音乐学,有何特殊意义?

这就是城市民族音乐学从它的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历史遗产。城市民族音乐学在音乐人类学与城市社会学的相互作用中汲取养分,是两门学科“交叉受精”(Cross-fertilization)的果实,施拉姆将其称为“遗传物质”(genetic material)。在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本质与它们的贡献相结合时,城市民族音乐学在此社会文化背景中得以发展。

二、早期西方城市民族音乐学的生存环境

早期人类学和民族音乐学主要研究欧洲和北美以外的音乐,研究范围集中在乡村语境,希望展现相对未受现代文明影响的音乐群体,民族音乐学的主题也一直围绕着“所有的部落音乐和民间音乐以及各种非西方艺术音乐”,因此这两门学科经常被描述为异域风情的学科。这种对“他性”(Otherness)的追求虽然吸引了一些音乐学家并引导他们创造性地探索人类学文献,却为民族音乐学家进行真正的研究对话设置了障碍。对“家门口的音乐”的研究最初并没有受到积极的重视,而是被轻视或忽视。施拉姆表示,早期城市音乐发展进程缓慢的原因之一是对民族音乐学家长期持有的对部落和民间音乐以及所有非西方艺术音乐的界限划分以及对所有旧的、不变的所谓“真实”观点的过度关注,导致在当代城市环境中屏蔽了音乐的主要部分。受到人类学和民族音乐学研究范式的影响,早期城市民族音乐学家对文化同质性简单且孤立的追求和对研究对象预设明确边界的习惯使得他们即使搬到城市地区,进入一种截然不同的城市化社会,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偏见仍对城市研究结果产生相当程度的偏差。所以,民族音乐学长期以来将音乐划分为“西方音乐”和“世界音乐”的二元模式并没有受到真正的挑战,也没有因为场地的简单改变而消失。研究者们仍然希望在调查对象和自己的身份之间保持清晰的界限。这时民族音乐学家忽略了城市边界的流动性、空间上的不断变化,盲从于民族音乐学固有方法论思维,陷入一种孔斯特(Thomas Kuhn)所说的“范式诱导”。可以看到,早期民族音乐学研究面向封闭的系统,走向了相对自足和文化同质的死角。文化相对主义充斥着民族音乐学工作,许多研究的最终成果是用来表征来自特定文化或音乐领域的静态特征,而非考虑变化的、多样的、复杂因素的交互影响。在之后的一段时间,虽然民族音乐学家将目光转向城市,但这仅仅只是地点的改变——从农村到城市,城市仍被当成一个旧封闭系统延伸,研究视角与研究习惯仍未改变。直到民间和传统音乐的霸权受到有效的挑战,直到各种流行的和西方的音乐真正被纳入适当的民族音乐学研究的领域,城市地区的音乐才开始脱离作为一种简单的、不寻常的乡村音乐的待遇。

谢勒梅(Kay Kaufman Shelemay)在《走向早期音乐运动的民族音乐学》一文中通过对一个早期音乐运动的民族志研究,也对民族音乐学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崩溃的所谓“界限”和“边界”提供了一些见解。作者引用了从纽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叙利亚犹太人创作的伴唱圣歌剧目,他们将神圣的希伯来文文本融入大量传播的阿拉伯电影和录音、北美流行歌曲以及贝多芬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中,来说明在城市民族音乐学视域下,“西方音乐”和“非西方音乐”的分类确实已经瓦解。理查德·G·福克斯(Richard G.Fox)呼吁根据对城市和社会之间的意识形态和行为联系的调查,重新定义城市研究的目的,而不是强调“异国情调”。类似地,马丁·拉巴(Martin Laba)研究了风俗习惯的行为模式,以描述从农村移植到城市的民俗项目。实际上,由于城市的发展,城市与农村的边界日渐模糊,对清晰可见边界概念的追求早已不是民族音乐学的追求。谢勒梅就表示:“在实地,无论学者们在哪里实践音乐民族志,现在越来越难以辨别概念化和命名的边界实际上可以在哪里绘制”,马丁·斯托克斯(Martin Stokes)也将打破城市与农村边界的趋势视为“民族音乐学的成熟……证明了它能够审问熟悉的和相似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异国情调和不同的东西。”谢勒梅进一步说,这样的举动是走向“去殖民化”民族音乐学的重要一步,这一步帮助该领域“从跨文化差异的面纱后面出现”。这时的民族音乐学家们基本达成共识,虽然城市音乐生活的研究方法起源于对民族社区的研究,并且经常继续关注由血统团结起来的集体,但我们不断变化的世界已经重塑了城市社区形成的过程,鼓励了它们日益松散的边界,并改变了它们赖以生存的网络和媒体。

三、城市民族音乐学的学科属性与特殊性

20世纪末后,学者们就城市民族音乐学的学科属性、概念、界限、田野方法等问题展开研究,提出一系列研究模式及概念,力求建立一套完整的城市音乐人类学理论体系。

曾经有学者对民族音乐学之前加上“城市”二字的必要性提出质疑,因为他们认为城市民族音乐学是建立在其母学科功能重复的基础之上的。对于“城市”二字是否冗余,施拉姆在《城市民族音乐学探索》中认为,前面加上“城市”二字的目的是为了强调这个词,并让它本身或它所代表的内容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即使“城市”是一种冗余,它提醒我们仍处于一个有待充分探索的领域,是一种有目的的冗余。但更重要的是,该理念作为一个概念和方法论,它解决了对多元文化主义、国家认同以及文化多样性政策的同化与融合挑战的问题。城市音乐研究作为一扇重要的窗口,能有效窥探复杂社会关系中音乐与人的能动性之间的紧密关系。城市主义研究揭示的这些社会关系的变化,必然会对由此产生的音乐生活产生影响。基于这些,城市民族音乐学的独立存在就有了理由。城市民族音乐学研究的价值在于它能够提供一个更普遍的民族音乐学目标:对音乐性和非音乐性的综合解释。作者解释道,城市民族音乐学将研究对象和语境(context)视为一个整体共同研究,这种研究本身保障了民族音乐学对音乐和额外音乐之间内在联系的兴趣。城市民族音乐学的研究范围方面,施拉姆讨论了“存在于城市里的音乐”(in the city)和“属于城市的音乐”(of the city)之间的细微差别。从平行的角度来看,关注“存在于城市里的现象”的民族音乐学将城市视为意外,也就是说,对研究对象和其解释来说,城市是外在的。关注“属于城市现象”的民族音乐学将城市视为本质,即城市是研究对象的本质,因此也是其解释的本质。作者以美国纽约曼哈顿区1978—1981年期间免费公共音乐活动与事件而构建的一个纽约市音乐生活概览的案例说明,正是由于这些音乐事件的平凡性,由于价值的广泛使用和广泛基础的共识,城市这些现象才得以存在。正是这种平凡,在某种意义上,证明了它们不仅在城市中,而且属于城市。

城市民族音乐学研究具有哪些特点?在这里,笔者借用桑德斯(Peter Saunders)的观点。在桑德斯看来,一个本质上的城市问题需要的“不是一个城市理论(作为研究对象),而是一个社会关系基础变化的理论”,这是城市生活的核心。这种张力是“关注在空间背景下运行的社会过程,以及关注空间单元本身”。桑德斯的表述强调了城市动态的内在张力的重要性,而这种张力实际上是城市动态的特征。正如城市历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所言:“在城市中,人类最具目的性的活动,通过相互冲突和合作的个性、事件、群体,得以形成和实现,并达到更有意义的高潮。这是一出通过群体活动的集中和强化而形成的社会剧,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种功能是无法发挥的——事实上,在这个开放的国家里,也没有一种功能是无法发挥的。”桑德斯和芒福德的话强调了一点——对关系的关注。很多思想家都强调,考虑到城市社会有机体的活力和复杂性,对关系的关注变得更加迫切。

长期以来,城市民族音乐学强烈倾向于将注意力集中在不同的角度,例如在少数民族或少数民族群体上、在城市社区上、在城市体裁上(如嘻哈、摇滚音乐等)。人们一直在研究孤立的整体,这一趋势阻碍了我们在城市背景下充分正视构成部分与整体关系这一复杂的方法论问题。这个问题需要特别注意,因为城市是一个新兴的有机体。芒福德这样说:“每一个群体、每一个社区、每一个职业、每一个栖息地……通过它们在城市的紧密媒介中的相互作用……为其所有成员提供了无尽的排列和组合。”无论主要的焦点是文化(如人类学)或社会生活(如社会学)或音乐生活(如民族音乐学),这都意味着城市生活,音乐或更广泛的社会,其部分或调查者所认为的整体,最好被认为是一个开放的系统。虽然调查的对象可能是一个小单位,但它作为城市的身份不仅在其内部关系中,而且在其与其他单位的关系中。汉纳茨(Ulf Hannerz)认为,万花筒式的观察才能更好地反映城市的社会生活,在那里“众多的部分一次又一次地呈现出新的形态/整体”。

可以说,西方城市民族音乐学研究逐渐淡化且习惯了城市边界的模糊特征,也不再执着于在清晰边界空间里研究;学者们承认音乐流动与多变的特性,同时考虑到音乐周边相关人事的关系与环境,特别是在城市空间里,关注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进行探索;虽然音乐学家们仍将注意力集中在城市音乐文化的各个部分,但也意识到在整体语境中考虑音乐的重要性,城市音乐亦应当作为一个单元或一个整体研究。

四、城市民族音乐“新”的田野方法

马林诺夫斯基在田野调查基础上构建的民族志范式对后来人类学民族志研究方法具有极为深远的影响,然而早期民族志范式中田野调查主要是基于部落社会的研究语境实现的。马氏选定的这类群体或部落聚集紧凑,居住在相对封闭和隔绝的空间,群体内部多为亲戚关系,少与外界联络,文化构成较为单一,正符合人类学家理想的具有明确族群和文化边界的异文化部落。正是在这种语境下,马氏才可能通过多年的居住式田野,以一己之力全面掌握当地的社会文化体系。这种对有清晰边界体系的研究后来转换为对村落或社区的研究,并被人类学家熟练运用。这样的民族志方便人类学家展开田野调查,更加清晰地掌控一个研究单位,然而却在城市研究的语境中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早期人类学仍习惯于将研究对象锁定于城市中的少数和边缘群体(如贫困人口、少数族裔、亚文化群体等)。这些群体在城市中的聚集同样具有封闭和排他的特点,从而为人类学者提供了一个类似具有清晰边界的“封闭社区”的研究对象,这就导致人类学对城市的研究仍未逃脱类似于“部落研究”的思维范式。一些学者甚至抨击人类学家偏爱人为界定调查对象,简化城市复杂和交错的社会现实,致使对城市的研究仅是地点的改变,而非研究概念和对象上的改变。

现在,人类学家意识到在以开放性和流动性为主要特点的城市中,那种有边界且内部功能完备的整体几乎不复存在。城市语境下复杂的人口迁移与流动,多种文化交织糅杂,以及科技与媒介的影响,都使得设定明确边界的理想难以实现。人类学家发现在城市中他们常常面临着人员流动快、人群规模大、文化变迁、对象与范围难以界定等实际困难,并发现再难以一个人的力量掌控这一复杂局面。于是人类学家学着适应城市文化环境节奏,对城市民族音乐学所需“新”的田野调查方法展开思考。谢勒梅在《声音景观:探索变化中的世界的音乐》中尝试逃离民间音乐的研究范围,概述了波士顿、休斯敦、朱诺等多个城市综合、互动的声音景观,包括当地少数族裔社区、街头音乐家、夜总会、小酒馆、饭店及各种正式与非正式音乐群体的音乐。在《民族音乐研究:31个论题和概念》一书中,内特尔认为:“城市音乐研究的新方面主要是城市环境、成为现代都市特点的文化与音乐的汇聚,以及都市作为研究音乐文化的独特的、综合的环境。”他指出,现在民族音乐学家可能将田野地点选在自己生长或熟悉的城市环境,研究内容则建立在城市与乡村音乐与社会文化过去与当今的差异之上,如被社会、经济、大众媒介等影响下出现的不同阶层、族裔多元化等等。以上说明,1980年代后,民族音乐学界对城市音乐的研究在认识框架上有了很大的转变,即认识到传统音乐在现代都市文化背景中发生了时间背景和空间背景,以及民族音乐学家自身背景的多重转换。

近年来,面对城市音乐环境,人类学家们推荐以团队的方式进行田野调查。事实上,20世纪后期越来越少的人在偏远甚至不熟悉的地方学习。内特尔也表示,许多民族音乐学家都培养和依赖于具有相似地理、学科背景或理论兴趣的同事,有时在该领域分享经验。他承认他们的“线人”大多是同事和老师。谢勒梅在《一起实地考察:纽约布鲁克林叙利亚犹太人的团队研究》一文中介绍了城市民族音乐学田野调查的方法和过程,阐述了现今团队田野的现实与优势。笔者认为这是对民族音乐学一直以来单枪匹马进行田野工作的反思。这篇论文以布鲁克林叙利亚犹太人音乐田野为例,反映了城市音乐民族志研究的过程。作者认为,随着越来越多的民族音乐学家在复杂的环境中进行研究,作为进入新学科和新社区的一种手段,个人在建立和利用亲密的人际关系进行研究方面可能具有的优势往往远不如以前那么强大。特别是城市地区,经常给偶然的参与者观察带来相当大的障碍。城市来源的多样性和范围也显示出数据的范围和数量往往超出了个人收集、处理和吸收的能力。作者站在哈佛大学音乐系教授的立场,认为在城市地区进行团队研究除了能够提高效率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优势,就是它为培养学生提供了理想的环境。学生们以新手的身份进入该领域,而团队项目能为其提供一个环境,在这个环境中,学生可以进行实地考察。谢勒梅认为团队研究项目为民族音乐学的实地工作训练提供一个实验室,能为学生日后进入民族音乐学田野考察奠定稳健的基础。

五、城市民族音乐学的中国实践

中国城市民族音乐学的起步在21世纪初。上海音乐学院洛秦教授与汤亚汀教授等人通过翻译与介绍内特尔、谢勒梅等西方学者有关论文与著作,以及对西方城市民族音乐学理论进行综述,逐步将该概念引进国内。洛秦教授在《城市音乐文化与音乐产业化》一文首次从概念上对城市音乐进行界定:“城市音乐文化就是在城市这个特定的地域、社会和经济范围内,人们将精神、思想和感情物化为声音载体,并把这个载体体现为教化的、审美的、商业的功能作为手段,通过组织化、职业化、经营化的方式,来实现对人类文明的继承和发展的一个文化现象。”自此,国内民族音乐学家也逐渐“将目光投向城市”。据笔者不完全统计,21世纪以来论及城市音乐相关内容的文章多达500余篇。由洛秦教授带领的上海高校音乐人类学E—研究院建设计划项目(2005年1月成立)是国内城市音乐研究比较突出的成果,主要研究的是上海音乐历史和文化。洛教授将他与学生们数十篇硕士与博士学位论文研究成果汇集成“城市音乐的文化阐释”“城市音乐的历史叙事”“城市音乐的社会表达”三辑。这些研究成果涵盖内容广泛丰富,从古代上海古琴文化、评弹流派、京剧琴师,到民国时期上海唱片业发展、《申报》音乐资料研究、近代上海电影歌曲研究,到现代音乐剧场、社会音乐文化演出、爵士音乐文化品牌研究等,包含了上海上百年来种种音乐人物、事件与活动,以及涉及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问题,勾勒出上海城市历时与共时纵横交错的概貌。这些研究大多以个案来呈现,却都遵循洛教授对上海音乐研究的核心理念:结合音乐人类学、历史文化语境与世界主义宏观视角三重视界来看待上海这个既具有悠久历史,怀抱浓厚沪上特色,又身处国家经济金融中心兼具国际视野的双重特质的超大城市。笔者认为,谢勒梅所说的“团队考察”的优势在构建“音乐上海学”的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正是通过以洛教授为负责人的各位教师与相关专业硕博士们对中国本土的个案研究进行研究积累,才逐渐发展对中国民族音乐学者对国内城市民族音乐学的独特解释,将西方理论和思想实施安放在中国实践中。洛教授还陆续发表了数篇文章,通过对“音乐上海学”建构的理论与实践、所面对的问题及其思考、其范畴与特质、价值与意义等方面的探讨,力图打造“音乐上海学”的学术理念。

洛教授及其团队的研究成果在国内学界引起了广泛关注与讨论。随后国内逐渐出现了“音乐北京学”“音乐哈尔滨学”,以及“区域音乐研究”“音乐地方学”等相关论域的专门研究群体及成果。也有不少学者在借鉴西方理论的基础上,对国内城市民族音乐学研究所取得的阶段性成果进行梳理总结,以便推动该学科日后的理论建设。如陈波《我国城市民族音乐学研究综述》一文从历史与当代两个视域总结了国内城市音乐文化研究的个案,对个案进行了内容总结与细致分类;赵书峰在《城市音乐人类学研究新思考》中以“媒体艺术之都”长沙为例,提出对城市空间声音景观、娱乐空间的音乐与舞蹈、城市音乐节、城市生活史等新学术热点的考察与展望。

可以看到,国内城市音乐研究与国际学界的城市音乐人类学研究热点既有一致之处,如流行音乐与文化产业,音乐中的女性意识、跨界族群现象、少数族群的社区音乐空间等,也有聚焦于中国当地城市特有音乐现象的论题。笔者认为,这是因为中国城市民族音乐学有其特殊性。中国城市,在历史渊源、城市规模、族群交融、意识形态等方面更为复杂,这些因素直接影响了中国城市音乐的生存环境与样态呈现。我国许多城市保留着上千年深厚的历史文化遗产;也有一些城市在近代历经了强烈的中西方文化碰撞融合而成;有的城市与周边邻国接壤,相互吸收了周边异国文化;有的城市是少数民族聚集区,保留了丰富的民间艺术文化遗产。这就要求国内学者进行研究时充分考虑研究对象的生成语境,充分结合实际对其进行针对性和本土化的思考。因此,用生硬的“拿来主义”将西方理论套用于中国的城市音乐文化研究并非可行的方法,我们应考虑西方城市民族音乐学术话语的“中国实践”问题。

笔者发现,国内城市音乐研究有两个本土化实践值得关注,也有仍待优化之处。一是在城市音乐研究中对历史语境的观照。只有在尊重历史书写史实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对“以往人类的全部活动”进行整体观照,突破阈限的思维模式。洛教授以上海城市音乐研究为例,提出将人类学、社会学和历史学融为一体是“新史学”研究方法,“以上海音乐文化观照整个上海城市历史文化,通过音乐的小文化来透视整个城市的大历史,来探讨音乐在其中的作用和大历史对小文化的影响”。我们看到,虽然现下国内城市音乐文化的研究中有不少历史的内容,但仍缺乏历史的意识。对于音乐作品、音乐创造的主体与历史事件的勾连仍然是孤立的,“缺乏将音乐的人事关系置于历史场域中进行结构性思考”。二是重视考量民间音乐文化特别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城市的生存与发展。内特尔曾提出,西方学术传统中一个重要的理念,就是将“城市视为传统延续的组成部分”。欧美民族音乐学家对城市传统,特别是被称为“家门口的民族音乐学”的研究越来越感兴趣,这种与熟悉事物的接触导致了内特尔对城市空间里的音乐给予了更多关注——在对美国中西部一所典型音乐学校的研究中,他将其描述为“未经研究的音乐文化的最后堡垒”。也就是说,从民族音乐学的角度,西方古典音乐没有被研究过。于是人类学家转而以民族音乐学的研究方法研究“家门口的音乐”——西方艺术音乐。如谢勒梅的《早期音乐运动的民族音乐学》,劳丹(Laudan Nooshin)的《对特殊问题的导论:西方艺术音乐的民族音乐学》等,都阐明“西方艺术音乐”和“非西方音乐”之间的界限早已土崩瓦解,变得模糊不清。相较之下,我国从古至今几千年的历史更是源远流长,积淀丰富是我们城市独有的特征。国内学者沿袭西方理论思路,又在国内强调非遗保护的特殊语境下,不再以地理空间划分界限,也不再认为乡村与城市之间存在泾渭分明界限并以此来区分研究对象的属性,而是关注文化对象本身及其环境,即国内传统民间音乐与艺术形式在城市的生存现状,于是如《……之城市化研究》《……之(生存)现状研究》《城市民族音乐学视野下……的研究》的主题如雨后春笋,重点关注传统音乐的城市化过程,或在城市化格局中其生存环境与表演形态受到的严峻考验,以此来呼吁地方政府与社会各界的重视,使其能够得到更好的传承与保护。结合国内文化环境,正如张伯瑜教授所说:“在西方,村落基本上不存在了,城镇是西方社会的基本结构单元。中国则不同,村落还大量存在,农村与城镇共同构成现实的中国社会结构……所以,中国的民族音乐学必然会与西方的民族音乐研究不同,中国学者仍然会把大量的精力花在农村的音乐品种之上。”最后,西方城市民族音乐学理论的本土化实践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不过国内学者更多的是通过个案形式探讨音乐人事关系及其价值和意义,对城市的整体缺乏观照。虽然已经有学者意识到这一点,如洛秦教授所说,城市音乐研究可以“以某特定城市为单位,对其音乐的历史发展及其整体音乐风格特征的研究”,然而或许是对该学科脉络梳理与学科建构方面还比较薄弱,所以从整体观出发的研究还比较欠缺。

结 语

本文通过对城市民族音乐学的母学科民族音乐学及其上源学科都市人类学和城市社会学的“血统”追溯,阐释了该学科产生的环境,发现早期该学科在研究模式、思维理念、田野考察等方面都带有其“祖先”的遗传影响。而后民族音乐学家在对“家门口的音乐”研究过程中逐渐放弃“西方—非西方”的二元对立思想和对文化同质性的偏执,在不断流动和变化的边界松散的城市空间中摸索出对多元城市音乐文化之间互动关系的新的研究模式,强调城市整体与元素部分的关系,关注城市环境的作用力,并呼吁采用团队田野的模式对复杂城市语境进行应用实践型考察。通过城市民族音乐学的中国实践,可以看到中国学者身上对传统文化/民间文化特别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城市生存现状的文化担当。通过丰富的个案研究案例,也通过学者对以“音乐上海学”为典型的城市研究模式的构建反映了中国城市民族音乐学的发展动向,体现了学者们立足中国文化本位的研究立场。笔者通过对民族音乐学关键词——“城市民族音乐学”提供探源和反思性的讨论,阐释了该学科生成环境与学科属性,展示了在城市空间中考虑多元主义、流动性与融合的重要性,呼吁学界在借鉴西方跨学科、跨文化的理论意义的基础上努力构建国内城市民族音乐学研究学科建设与研究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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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地理(2018年4期)2018-03-23 01:5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