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虎林
父亲离开我们近三个年头了,无论在梦中、生活中还是工作中,总会想起父亲。父子能在人世间相聚一场,本就是一种缘分。有人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而我却只陪伴了父亲四十年。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不惑之年的我,始终没有读好父爱这本书。在父亲去世的日子里,那些发黄的相册,那些熟悉的物件,那些满柜子的书,还有那数不清的荣誉证,甚至那历历在心的温情话语……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思索、重温——父亲的路。
1957年的中国,一穷二白,百业待兴。在黄土高原晋东的一个偏远山村的小院里,哇哇的哭声打破了乡村的寂静,父亲出生了,姥姥紧锁的眉头展开了,爷爷高兴地走来走去,这是小院里出生的第一个男孩。爷爷笑着对姥姥说:“困难会过去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持续了好几个月的干旱,就在那天夜里下起了雨,不知是父亲带来的福气,还是上天垂怜这个穷困的家庭。
童年的日子总是很快乐,因为父亲是第一个男孩,加之传统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得到院里所有长辈的百般宠爱,虽然爱得很简朴。上学了,父亲挎着奶奶缝制的书包去了学校。父亲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字写得非常好,学校发的书本总是干净整洁,一尘不染。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多余的钱买纸和笔,父亲就把废弃的包装纸用剪刀裁成大小相同的纸块,然后用线缝在一起。幸福的日子总是很短暂,爷爷身体不好,在父亲12岁那年去世了。父亲不得不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参加劳动。算上半个劳力,多挣几个工分,幸有大爷爷一家的帮衬,日子总算过得去。
从那时起父亲就用弱小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任。也许是因为他太小,也许是因为可怜我们贫苦的家境。村里照顾父亲,让他做了小队的记分员。工分不少,他也能干得过来。父亲总是第一个去地里,最后一个离开。谁家出了多少劳力,谁干了多少活儿,他总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论男女老少,干部群众,都一样对待。有人说,别那么较真,多记个一分半分,谁也发现不了,到最后能多分粮食,还能分钱。父亲说:“我能干这份工不容易,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咱们都是村里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队长老了,退了下去。因为父亲公道正派,大家一致推举父亲当队长。父亲更忙了,修路、耕田、播种、锄地、收秋、分各类瓜果蔬菜,哪一样也离不了父亲。无论干什么,父亲总是把公平和公正放在心中。父亲总是说,心底无私天地宽,只有无愧于自己,别人才不会说三道四。
1985年,父亲在大家的推荐下参加了村干部的选举。有人说,这村干部不好当啊,那可是得罪人的事。村里的大事小事要管,各家的家长里短要管,而且帮谁也不好,无论帮谁,都会得罪人。父亲还没有选上,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几天后,父亲说:“不干则已,要干就要干出个样子来。”1985年,父亲被选举为村委会主任,这一干就是近三十年。
在我的记忆中,每当天下大雨的时候,总会有人吵架。家里渗水的,水道不通的,左邻右舍避免不了争吵,然后就是找干部说理。有的人家夫妻吵架,也找干部;有的人家分家不公,还找干部;甚至有的人家孩子走丢,找的还是干部。这一拨刚走,那一拨又来了。我家成了调解站,救助站。
村里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些,发展经济才是硬道理。父亲上任后,先后建起了砖厂、副食厂、矾石厂,种上了苹果树,扶持了几个养殖户。大家除了种地,还可以在厂里上班,有固定的工作,收入也有了明显的改观。可父亲还是很忙,家里人来人往特别多。父亲总是一趟又一趟,东奔西走,上阳泉,下河北,为了全村人,落了多少面子,受了多少委屈。但一回到村里,他又坚强了起来,因为这一村子人,都指望着他呢!
每年为村里唱一台戏,是村里的头等大事。村里的人特别爱戏,也特别爱唱戏,或许是因为村里有办剧团的传统吧!一到临近四月初八庙会的日子,父亲就开始忙碌起来。写戏、订戏,打扫舞台,安排住宿,招待客人,几天的时间里却没能顾得上好好看一场戏。当听着村里人谈论着今年的戏怎么样时,他只能在一边乐呵呵地笑。想着明年一定要再订一台好戏。我们村以前办过剧团,许多人唱过戏,以前的家什工具还在。有人提议说,要不咱们自己再整起来,自己唱、自己演,自己看。父亲当场点了点头。说干就干,村里为剧团添置了行头、音响、各色道具,再加上以前的家什,一应俱全。人才更不缺了,文武场,净、旦、丑、末、生样样都有,在农闲的时候,就在村里的大库房里练了起来。那丰富的腔调、那悠扬的乐曲,时常伴着晚霞在乡村的黄昏响起。自从有了自己的剧团,每逢过庙、七月十五,正月十五,都会搭台唱戏,夫妻同台,兄弟同角,妇孺童叟齐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村里的剧团还被邀请到别村、邻县演出。晋剧文化成了村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村里的学校还是几十年前修的窑洞,墙面裂缝严重,一到下雨天,后墙漏水,整块黑板湿漉漉的,无法写字。村里集体经济薄弱,无法投资兴建学校。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2003年,听说国家有对学校的危房改造政策,就四处打听,与学区、联校、教育局寻求支持,又积极联系包村领导、扶贫单位解决资金困难。学校教学楼终于在2004年7月动工了。2005年6月,教学楼竣工投入使用,在竣工的那天,父亲喝醉了。多少闲言碎语,多少困难波折,其中的苦只有自己知道。随后,村里又建起寄宿制小学,真正印证了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村里最好的建筑是学校。
紧跟时代的脉搏,响应国家的政策,把村里的事情办好,是父亲一贯的思想。村村通、户户通、有线电视入户……每一项工作都没有落下。因为在他的心里,金杯银杯都不如老百姓的口碑。父亲老了,深知自己的思想远远跟不上时代了。2014年,主动从村支部书记的岗位上退了下来,把这副担子让给了年轻人。但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种几亩地,还承包了一公里的公路除杂草,修路沿。我们一直想让他到城里来帮着照看孩子,享享清福,他却不愿意离开村子,舍不得那几亩地,更舍不得他那群老伙伴们。
父亲病了,而且一病不起。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挽救他的生命,可是无能为力。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们度过了最后一个中秋,最后一个春节,难得这么团聚,却是难言的滋味。他不愿意回村,怕那些熟悉的景、熟悉的人,更怕那片让他奋斗了一辈子的黄土地。父亲还是走了,在事无巨细地安排了自己的后事之后。出殡那天,天气又下起了雨。全村人都来送行,因为他的身影走遍了每一户人家,走遍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想回忆,却忍不住想起,想起父亲那不善表达的深沉父爱。
父爱是一缕阳光,让你的心灵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能感到温暖如春;父爱是一泓清泉,让你的情感即使蒙上岁月的风尘依然纯洁明净。父爱像一本厚重的书,耐人寻味;父爱像一杯甘醇的酒,回味无穷。父亲在自己的路上艰难地跋涉,我又何尝不是走这样的一条路。每一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但我们别无选择,要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