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申申
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青年剧作家刘俊梓的歌剧剧本《许仙》,立刻被它吸引。
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本是一个民间传说。明代冯梦龙摭拾各种民间版本,写成《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收入他的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之中。后来又有清代玉花堂主人的中篇小说《雷峰塔奇传》和陈遇乾的弹词脚本《义妖传》,这故事遂得以广泛流传。包括京剧在内的各地戏曲剧种几乎都有《白蛇传》的剧目,四大名旦都演过白素贞。近代以来,更被电影电视艺术家看中,演绎出了《白娘子传奇》《新白娘子传奇》等各种影视剧,一直盛演不衰。但不管哪个剧种哪种形式,其主人公毫无例外都是蛇仙白素贞即白娘子,许仙在剧中从来都是处于配角的地位,有时戏份甚至不如小青(青蛇)和法海和尚。刘俊梓的剧本一反故常,把许仙作为第一主角,并以之为歌剧命名。这一变动,可谓视角独特、别出心裁,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大胆尝试。
然而,由此也带来了新的问题:首先许仙作为第一主角,他的性格、举止、心理活动必然大大扩充,才当得起这个身份;况且,这样一来,整个故事的情节又必然大大变动,才能合情合理,这又给情节安排乃至人物设计带来了不少难题。剧本作者知难而上,基本完成了这一转化工作,殊为不易。
在以往的各文本中,许仙这个人物给人的印象是善良而又懦弱,有正义感却缺乏担当,且性格犹豫狐疑,让人“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在这个剧本中,许仙性格中的负面因素有所削弱,而加强了他悬壶济世、遗爱人间的正面因素,这就使得人物丰满且竖立了起来,这正是以许仙作为第一主人公得以成立的基础,剧本作者的这种处理方式是合理可信的。
这个剧本还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刘俊梓作为一名懂音乐的歌剧脚本作者,他可以深刻认识到:歌剧脚本与其他戏剧脚本的重要区别,就在于从构思开始就意识到音乐在突出戏剧性方面所起的作用,要给音乐留下足够的空间,情节不能安排得太满,唱词要尽量减少情节叙述而加强抒情性。在我看来,这种本子作曲家们是会喜欢的。
关于剧中第一主人公的改变,让人联想到西方歌剧中奥菲欧与尤丽迪茜的故事。这个希腊神话中的故事,原来的第一主人公当然是奥菲欧,但目前流传下来的第一部歌剧却是佛罗伦萨“卡梅拉塔”小组创作的《尤丽迪茜》(1600年首演)。原来,当时这是应某贵族为了公主的出嫁而委约佩里等人创作的一部作品,自然要把故事中的女性作为第一主人公。7年之后,当蒙特威尔第再次以这个希腊神话为题材创作他的第一部“音乐传奇”(这是蒙特威尔第为这部歌剧自创的体裁名)时,剧名就理所当然的按男性第一主人公的名字改成了《奥菲欧》。到了18世纪,当格鲁克创作那部歌剧改革的成名之作时,他又把剧名改为《奥菲欧与尤丽迪茜》,尽管此剧的第一主人公还是奥菲欧。可见,在爱情题材的戏剧中,男女双方以哪个为主,写法就会完全不同,绝不是可以随意安排的。
然而,把许仙作为第一主人公,既是这个剧本的亮点,同时也暴露出了该剧本的不足之处:以目前剧本中许仙的所作所为来看,我觉得剧作者如果进一步增加许仙在剧中的戏份,塑造出一个更加多层次的形象来就更好了。建议创作时胆子完全可以更大一点,不必拘泥于以往各文本中许仙的事迹。既然是重塑,就不妨多虚构些以往没有的情节,再增加一些让人物出彩的唱段,使得歌剧《许仙》更为丰满。其实,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不仅许仙这个人物可以不拘泥于以往的民间传说、文学作品和各种戏曲影视作品中的原型,就是白素贞、小青甚至法海的形象与性格,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做些调整甚至脱胎换骨的改变呢?
进而言之,可否再把思路打开些:白许爱情悲剧,过去的版本尽管千差万别,但最终往往都归因于性格悲剧,即白娘子敢爱敢恨的性格和许仙懦弱多疑的性格之间的矛盾冲突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悲剧的产生。在加强了许仙的戏份、重塑了许仙的形象与性格之后,这一矛盾的基础似乎已被动摇。那么,可否将剧情建立在白许的纯真爱情与封建社会吃人礼教的矛盾之上呢?
近年来看了一些歌剧,也读了些脚本和总谱,感觉在歌剧的唱词(居其宏先生称之为“剧诗”)写作方面往往还有些未尽人意之处,这个本子在写作中也有这方面的问题:戏曲唱词的痕迹过重,不太像歌剧的唱词。从文风上说,汉语的歌剧唱词可以分为戏曲体、民歌体、古诗词体、押韵的自由诗体和不押韵的散文体等等。选择哪种风格,既要考虑歌剧的整体风格取向,也要考虑到剧中人物的身份、性格特征。比如在此剧中,可否考虑许仙的唱词使用接近古诗词的风格,体现其儒雅之气;白素贞的唱词可否考虑使用自由诗体风格,突出她敢爱敢恨的性格;小青的唱词使用民歌体,而法海的唱词则可以考虑使用接近佛家偈语式的带点儿神秘性的风格。如此一来,是不是也为作曲家的创作提供了一点儿想象的空间呢?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歌剧迎来了它的繁荣发展期。尤其是自2012年以来每三年举办一次的中国歌剧节,更使中国的歌剧创作呈现出雨后春笋般的“井喷现象”。有人说,现在中国一年中创作的歌剧数量,比全世界所有国家创作出来的都多,这话不知道有没有根据,谁也无法统计全世界一年创作上演了多少歌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西方国家歌剧舞台上演的歌剧肯定是以历史上的经典作品为主,而中国歌剧舞台上的新创剧目所占比例肯定比他们大得多。然而我们也不应讳言,这些新创剧目数量多但精品并不多,这中间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剧本创作上的粗制滥造。我曾经戏言:歌剧剧本对整部歌剧来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部优秀的歌剧之所以优秀,主要的功劳肯定是作曲家的,所以剧本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是能“成事”,但“不足”;一部糟糕的歌剧若追究起主要责任来,剧作家肯定免不了打板子,此之谓“败事有余”。歌剧《许仙》的脚本已经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但我希望该剧在立上舞台之前再多听取作曲家的意见,双方多加锤炼,搞出一部真正的好作品来。